馬宇龍‖疳娃娃

涇芮 發佈 2022-08-12T07:41:00.793671+00:00

彩玲從澇池邊上走過,手裡緊緊捏著一個方形的紙盒子,走到小樹林那裡,她左右看看,閃了進去,她顫抖地撕掉盒子外邊的塑料薄膜包裝紙,拿出一件粉紅色帶花的三角褲,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看看,臉開始發燙。


疳娃娃

馬宇龍


幾乎是一夜之間,澇池裡的水漲起來了。幾場秋雨,落葉覆地,澇池一派蕭索的景象。彩玲從澇池邊上走過,手裡緊緊捏著一個方形的紙盒子,走到小樹林那裡,她左右看看,閃了進去,她顫抖地撕掉盒子外邊的塑料薄膜包裝紙,拿出一件粉紅色帶花的三角褲,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看看,臉開始發燙。當她撐開三角形底部的時候,渾身打了一個冷戰,一下子把它攥在了手心裡。一陣秋風吹過樹梢,彩玲的心臟緊緊地蹙成了一團。


那個精緻的紙盒子被她丟在了樹林裡,出來的時候,她還回頭看了兩眼,紙盒子鮮艷美好的樣子,導致了她腳步遲疑。她想回去撿起來,揣在兜里,轉過身看了看,終是沒有。


走進院子裡的時候,公公柳山根正在院子裡攬樹葉,一個背篼靠在磚砌的花園沿子上,園子裡的牽牛葉子已經完全黃盡了,枝蔓垂落著,早沒有了昔日的風采。彩玲沒有敢多看公公,就急匆匆地進了自己屋裡。


柳山根停下手裡的活,朝著彩玲的屋子望了一會兒,搖了一下頭。


彩玲把飯端上桌子的時候,兒子小超已經放學回來了。柳山根等小超三兩下扒拉完豆飯,就小心又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晌午去廟上了?


廟上指的是鄉上。澇池村比較偏遠,背靠大山,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去鄉上。鄉街道有一個廟,澇池人有大小事都愛去廟裡說,讓廟裡拿主意。廟是一個約束,也是一個信仰,甚至在澇池人的心裡,廟是隱形的鄉長。很早的時候,鄉上跟澇池一樣荒蕪,沒有商品,沒有市場,去鄉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廟上,慢慢地,人們就把去鄉上叫成了去廟上。儘管現在鄉上的集市很大,商店也一個接一個,縣城裡有的,鄉上差不多都有,縣上有的一些山貨,縣城卻不一定有。


彩玲知道,柳山根是看到了她身上的新羊毛衫,於是囁嚅道,沒有,前兩天去了,今天沒去。害怕公公再追問,趕緊換了話題,天冷了,我把你那件棉褲拆洗了,太陽下曬了幾天,我給你拿來換上。


柳山根年輕的時候在高原上當兵,落下一雙老寒腿,天氣一涼就開始疼得走不成路,像是無數隻螞蟻在骨頭縫裡鑽一樣。彩玲知道,天邊那一群大雁飛過,柳山根就到了最彷徨的時候,以前有婆婆前前後後地照顧,自從婆婆一場猛症忽然撒手人寰,柳山根要度過漫長的寒冬,就全靠彩玲了。


這話一出,柳山根倔倔地說,我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你去找雙喜,跟雙喜搭夥幹活去,不要管我。我還不至於管不了小超,就算實在管不了,城裡聽說現在都有農民工娃娃的學校,你把小超也帶去,我倒省心。


柳山根當過兵,骨子裡烙上了軍人的性格,就算再艱難,他都會說沒啥大不了的,過得去。彩玲知道,公公突然讓她去南方找雙喜是有原因的。想到這裡,她的手不由自主塞進褲子口袋裡,摸摸剛拿到手的那見不得人的東西。


太陽落山了。彩玲望著青黛山脈上那一朵晚霞,眼睛裡忽然湧出淚來。夕陽的光芒不太強烈,靜靜地照著澇池村莊的屋頂、牆壁,照著她家的院落,照著準備進舍的雞。


屋檐下的麻雀剛剛入巢,彩鈴終於進了自己的屋。關上門,她紛亂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這個世界,關上這一扇門,鑽進這四堵牆的包圍,她好像才屬於她自己。彩玲守在這裡多少年了,她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雙喜在的時候,她還能感覺到踏實,雙喜跟著村里人南下打工一走,彩玲感覺到不僅僅是村莊空了,她的心也一下子空了,空得啥也倒不出來,空得裝啥也填不滿。


反鎖了門,彩玲把身子靠在門上,望著整潔的床鋪,心突然又怦怦跳了起來。她從褲子口袋裡捏出了那條三角內褲,用手摩挲上面的蕾絲花紋,然後,脫掉鞋子,上了床,解下自己的褲子,褪掉貼身那條包裹嚴實的內褲,把那小小的三角褲從腳上套上去,低頭一看,她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今天碾場麥垛後的那一幕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玲玲,回去把這個穿上,晚上我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爹在。


你說這裡不行,那裡不行,那就只有你家了,放心吧,你爹耳朵不好使,半夜的時候我順牆頭進來,我觀察過了,你家牆頭很矮,抬腿就過來了。


就這樣,這個拿好,晚上等我啊。


彩玲突然害怕得要命,她站在窗子跟前,撩開窗簾,望著窗外黑乎乎的院子。


院子裡寂靜得瘮人,上房昏暗的燈光依稀可見,小超一定還在看書寫字。夏天的時候,小超跟她住,秋後天涼了,公公的上房裡有生鐵鑄成的烤箱,暖和,小超就隨爺爺住。小超在的時候,晚上還會陪她說說話,她喜歡聽小超讀課文,聽著聽著彩玲就會悄然抹淚,她在心裡怨恨爹娘連小學都沒有把她供出來,書里那麼好的故事,她看不明白。秋冬的時候,小超去了公公那裡,她這屋本來就陰濕,屋子不大,卻顯得更空落了。雙喜剛走那一年,彩玲半夜就忽然醒來,睡不著,她想雙喜寬闊的帶著汗腥味的胸懷,但又不能往深里想,往深里想了,全身就像要爆炸,胸脯會脹得生疼。想不行,不想也不行,彩玲覺得內心的煎熬能把她磨研碎了。好不容易一年過去了,她慢慢習慣了,卻不想那鬼突然出現,一下子攪亂了她的心。她覺得心裡像鑽了一個魔鬼,分秒不得安生。那事是怎麼發生的,她想起來就心驚肉跳,當那一聲發膩的玲玲從那麼一張不帶髭鬚碴的嘴裡叫出來,彩玲的身體就有些酥軟。她稀里糊塗地就跟著他進了那間活動板房。活動板房裡裝飾一新,他打開手提電腦,給她放電影,那上面男男女女的畫面讓她臉紅心跳。彩玲要走,卻被他拉住,一張帶著口香糖味道的大嘴捂住了她的嘴唇,她的胸被死死捂在了一雙大手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她盡力不去想,卻鬼附身一樣往身體裡擠。


彩玲終於看到上房屋裡的燈熄了,事實上她在屋裡床上床下地已經折騰了好幾遍了。夜色越濃,她心裡越怕,她多麼希望他臨時有事情不會來了,就算來了她也決計鎖死門不搭理。可是在她內心深處,那種不能抑制的渴望卻一直在抬頭,自從她幹了那件生平只有和雙喜才有的事,就覺得心裡鑽了鬼,看人的眼光都開始躲閃,走路也怕碰見熟人。她感覺身子後面老有一雙眼睛異樣地瞅著她,一個手指頭在不停地戳著她。在碾場的麥垛後,那鬼突然跳出來,她原本是要扭身走的,他卻跳到她前面攔住了她,玲玲,玲玲地叫,叫得她心裡一陣一陣麻酥酥的。


忽然,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叫罵聲,狗日的賊!我看你來,我打斷你的腿!緊接著嗵的一聲,重重地,一個人從牆頭上跳了下去。隨後,彩玲聽到了小超的聲音,爺爺,誰啊?柳山根答,狗日的賊。小超又問,我睡覺前,你就在那轉悠,你咋知道有賊來?隨後,有鐵鍬或者?頭什麼的扔在院子裡的響聲,驚心動魄地響在夜空裡。柳山根說,快去睡覺,娃娃別管那麼多事。


門哐當一聲關上了,那很響的聲音分明是在響給她聽。一座院落在夜晚要容下萬千事物,它堅實的圍牆,厚厚的屋頂,以及牢靠的大門足以把危險拒之門外。彩玲嚇壞了,她鑽進被窩,把頭埋進了被窩裡。從小超的話里彩玲聽出公公守在牆根前不是一時半會兒了,看來公公什麼都知道了……天哪,他會告訴雙喜嗎?雙喜知道了會不要她嗎?東想西想著,彩玲把漫長的黑夜熬亮了。


第二日彩玲早早起來,打掃院子裡的落葉,她看到一把鐵鍬扔在院子裡,牆頭一處有碎磚塊落在角落裡。牆角處還有一把鐵叉,頭向上明晃晃地直立著。彩玲倒吸一口冷氣,幸虧他沒跳進來,要是落到那鐵叉上是會出人命的。公公常說,他是當過偵察兵的,眼明心亮手狠,沒想到會這麼狠!


小超去學校了。彩玲第一眼看見公公的時候,他的形容是憔悴的,眼皮耷拉著,顯然跟她一樣一夜沒睡好。彩玲不知道要說什麼,倒是公公先說了,我給雙喜叫了個電話。


這話一出,彩玲嚇壞了。她幾乎要跪倒在公公的面前,狠命磕頭了。不過接下來的話讓彩玲定了神,我給雙喜說,在那邊給你尋個活,你過去一夥掙錢去。


彩玲怯怯地說,那你,還有小超,顧不過來。


柳山根眼皮都沒抬,沒事,我顧得過來,用不了多久,小超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們去縣裡你姐家,暖氣房暖和得很。你姐叫了好幾回了。


雙喜的姐姐雙蓮嫁了一個教師,先前在廟上教書,後來調縣裡了,雙蓮就隨姐夫到縣裡找了個臨時工干。一家人把家安在縣城裡,逢年過節會回來一趟。


那,雙喜咋說?彩玲問公公。柳山根說,這狗日的推三阻四,說天氣冷了,工地都開始停工了,不好找,不過最後還是說他儘量看。


彩玲再沒說話,良久,柳山根吸完一支煙,把煙屁股丟進烤箱,貌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前天我去隔壁土橋村,聽村里人說,去年油鬼子拐走了他們村的一個新媳婦,三個月後回來,臉上儘是刀痕,一問,說是油鬼子城裡的婆娘報復的。打從油鬼子進了村,這澇池就不乾淨了……


彩玲的臉忽地一下子紅了。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那鬼就是來澇池山上開採石油的,他也是個油鬼子。他們就把活動板房修在山坳里,放著很響的音樂,有時候會到澇池邊上釣魚,把釣的魚烤著吃,濃煙久久瀰漫在澇池上空。公公說,澇池不乾淨了,彩玲聽出來了,不乾淨的不只是澇池。


天氣越來越冷了,年關將近。彩玲數著指頭算,按雙喜說的日子,他該回來了。公公給雙喜打過電話後,彩玲也給打了一個。雙喜在電話里說,天越來越冷了,照顧好爹,元旦一過我就回來了。他沒有提給她找活的事,雙喜是個寡言的人,沒有多餘的話。從他的口氣里聽不出來什麼。彩玲之所以打這個電話,除了公公三番五次讓自己跟雙喜去打工,她擔心雙喜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還有一件事是她前兩天去地里收豆子,王家他嬸子話裡有話地說,富來昨天攆城裡找媳婦去了,讓她給雙喜通個氣,有事沒事防備一下,那富來是個二桿子,啥事都做得出來。


王家嬸子的話彩玲聽出來了,富來媳婦和雙喜總在一搭里攬活,意思是他家雙喜跟富來媳婦有事了。彩玲電話打過去,卻不知道咋說,她問,聽說富來也來了?雙喜說,富來不是來幹活,是來胡逛的,這個季節沒得活干,你只管照顧好爹。


雙喜沒說什麼,彩玲也沒聽出什麼。但是她的心裡卻一直疙疙瘩瘩的。直到有一天,彩玲從地里回來,路過一個破窯洞口,那裡閃出一個人,把她攔腰抱住了。


彩玲第一個反應就是挖油的那鬼。自從那次他被公公趕下牆頭後,他再沒出現過,彩玲決定再不和他牽扯了,儘管第一次的身體接觸,在她身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東西,她還會下意識地去想他,渴望他。但是她又想,不見慢慢就淡了,淡久了,也就忘了。可是這一刻,這鬼又從哪裡冒出來了。彩玲在掙扎,那人卻說話了,一口澇池腔,彩玲,你男人把我媳婦睡了,我也要和你睡。


彩玲聽出來是富來。她拿指甲去摳富來摟她腰的手,富來,你死去,我男人睡你媳婦,有種你找我男人去,你欺負我幹啥?


富來的手被摳爛了,痛得他嗷嗷叫著,丟了手。彩玲彎腰掙脫,褲子口袋裡扯出半截東西來,富來一把抓在手裡,抖開來,哈哈笑著,說彩玲你這個騷婊子,這是啥玩意兒?穿這個幹啥?


急於要逃走的彩玲怔在了原地,她轉過身,伸手要去奪,富來卻把它高高揚在頭頂,說,彩玲,這是哪裡來的?幹什麼用的?


彩玲害怕路上被人看見,就鬆了口,說,富來,求求你給我,或者替我扔溝里去,我也不知道幹啥用,說是叫什麼替褲。


其實,這個內褲的名字是那鬼給她說的,他說,這個叫替褲,就是開襠三角短褲,干那事用的,穿上干有情趣,感覺好。那一晚,那鬼跳牆來是準備給她親自嘗試替褲之妙的。不料遭遇變故,彩玲一直想把它扔了,扔了幾次都沒扔掉,此刻,她後悔極了,要是早扔了,哪有今天的事?


富來看到彩玲服軟了,就說,給我睡一次,我就什麼也不說,這個玩意兒我就交還你。不然,我就把這個掛村口樹上,寫上彩玲和油鬼子睡覺。彩玲無奈,只得答應了他,好,但是今兒不行,明兒太陽落山了,到那裡去。


彩玲指了指山坳處,那裡背,有一片乾草地。


富來笑了,好,不許耍賴,這東西我先保管,完事給你。


第二日太陽落山,彩玲仰面躺在草地上,富來瘦削的身子剛剛爬上來,就感到頭頂的光線暗了一下,一個影子閃過來,接著一個木棒子掄下來,富來就被打下彩玲的身子。富來倉皇地逃走了,屁也沒敢放一個。


是那鬼。不用問,彩玲選這個地方其實是衝著那鬼來的。她知道這個地方轉過那個崾子,背風處就是那鬼的活動板房。她在賭命,豁出去了,要麼被富來占了便宜,要麼吸引那鬼來。要是那鬼真的來,就是命,她就順了命。


那鬼就真的來了。彩玲一時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涕淚四下,她覺得這就是她的命。她撲進了那鬼的懷裡,被那鬼抱進了活動板房。活動板房裡溫暖如春,她身上的衣服一件都不留了,也感覺不到一點冷。當然,那鬼親手給她穿上了替褲,還親了又親,她羞臊得滿臉通紅,感覺到整個身子就像要爆炸了一樣。她不敢睜眼睛,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眼睫毛的縫隙里是一個張牙舞爪的男子,胸腹發達,鼓鼓有力,他一次次把她帶上激越的浪尖。那一刻,公公不在了,雙喜不在了,小超不在了,整個澇池村都不在了,她只有她自己……


大地逐漸安靜下來,勞動的煙塵緩緩降落著,一切都像一場繁華的盛宴,賓客離去,徒留空蕩蕩的殘局。田野里一切事物呈現了收勢,莊稼和樹木不再喧譁,葉子收斂了光華,鳥兒的飛翔迅疾了,它們在趕往歸巢。


一進臘月,澇池村才開始真正熱鬧起來。村莊裡生起了炊煙,先是幾縷,而後是數十縷。它們氤氳著,徐徐著與村莊上空的晚霞混合在一起,於是靚麗的晚霞中就摻和了炊煙的灰色。彩玲習慣了很久以來的死寂,人都走完了,只有老人和孩子待在村子裡,一年又一年把地下的新土翻上來。幾十年不變的樹林,閉上眼都能走完的小路,一切毫無生機,毫無變化。走在莊子裡,半天遇不到一個人,連狗都懶得出去,整日蜷縮在院子的角落裡,你喊它的時候,它才有氣無力地叫一聲。


只有到了臘月,澇池才開始變得活泛起來,生動起來。飛鳥歸巢,天南地北飛出去的青壯年三三兩兩地回來,從天空裡不同的方向向村莊飛臨,抵達巢穴時不是一下子竄入巢穴,而是在巢邊留戀,落下又飛起,仿佛尋找合適的位置。幾乎是一夜之間,莊戶里有了猜拳聲,手機鈴聲,半夜的罵聲和吵架聲。狗終於逮住了門外的腳步聲,一聲接一聲激動地狂吠起來。


雙喜回來了。


彩玲卻病倒了,春節的年味還沒有淡去,走親戚的程序還沒有完全結束,熱氣騰騰的暖鍋旁就已經沒有了主婦彩玲的身影。雙蓮說,雙喜,這麼一直躺著也不是個事,初五醫院收假了,帶彩玲去醫院看看。雙喜不吭聲,柳山根說,春上你走的時候,把彩玲帶上。


雙喜回來的那天晚上,當這個曾經熟悉的身體開始親近她的時候,彩玲卻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陌生,距離就這麼疏遠了他們的夫妻感情?草草地完事後,彩玲忽然問,你見到富來了嗎?雙喜的身體猛然一顫,半天不說話了。彩玲鼓足勇氣說,富來找過我,說你睡了他媳婦。雙喜一腳將彩玲踢到了牆角里,驢日的貨,那話你也信?雙喜這麼激烈的反應,讓彩玲的心徹底跌進了冰窖里。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夜色就在院子裡深潛著,無聲,而且時光繼續。雙喜的鼾聲時高時低,彩玲想念起了那鬼。上個月,那鬼送給她一個蘋果手機,說,給你預存了一千元話費,還有網,可以微信,可以視頻,可以看電影。春天他就要走了,駐紮在另一個地方,她要是願意,他會帶她走。這個春節她可以好好想想,她這麼漂亮的女子,一輩子待在這個山溝里,真是可惜了。


他走了,回城裡過年了,他教會了彩玲用那個手機,可彩玲一次也沒用過,一直藏在衣柜子的衣服里。這時候,在這個夜晚,彩玲突然很想念那鬼,長這麼大,只有他給自己說過,你這麼漂亮的女子。


看著雙喜沒心沒肺的睡相,彩玲心裡跳了一下,一個念頭就冒了出來。那鬼說,願意就帶你走。接下來的幾天,雙喜一直板著個臉,晚上也不搭理她。彩玲最後一點希望開始幻滅。她咬咬牙想,你把我不當人,我憑啥要為你白守著。當彩玲心裡預謀著準備跟那鬼跑的時候,她發現她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下面突然奇癢,她暗暗把腿夾住隔著衣褲磨蹭,用手背摩擦,可是越折騰越癢,偷偷用鏡子照,那裡紅腫肥大,可怕極了。不敢隱瞞了,就告訴了雙喜,雙喜半天不吭聲,猶豫著從包里翻出來一種藥水,說,把這個擦上,管用。彩玲這才明白,是雙喜染給她的髒病。又氣又怕的彩玲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沒有等到把年過完,就給雙喜攤了牌。


我們離婚吧。


雙喜愣了一下,沒有回應,半晌甩下一句,把病看好再說。


柳山根的驢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驢疲倦地行走著。驢蹄落在路面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音,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堅硬的土地上。影子裡驢腿很長,在驢肚和車幫的陰影之間是柳山根的雙腿,隨著車輪的滾動,木偶似地向前移動著。柳山根的臉色被疲倦遮掩了,凝重滄桑。驢車上裝滿了粗粗的玉米秸稈芯子,他是在為正月二十三的燎疳做準備。


正月初十,雙喜拗不過柳山根,跟著他去了廟上。這時候的廟早已經敗落了,塑像殘破,垃圾遍地,香火不再。雙喜知道是這個樣子,所以沒有指望它能給父親帶來什麼,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當父親跪在髒髒的地上,說兒媳鬼魂纏身臥病不起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轉出來一個破衣爛衫的居士,他的一句話提醒了柳山根,快到正月二十三了,燎疳去!


燎疳是澇池民間的一個驅邪活動,正月二十三晚上,人們在院落門口點燃蒿草,燃起火堆,男女老少相繼跨越,祛除疳害,病害者一手拿著秸稈做成人形的「燎疳娃娃」,一手拿住點燃的香火,直戳疳娃娃,口中念念有詞,再將未燃盡的火用鐵杴鏟到院子裡各處燎盡,隨後將全部盡火送到村外,燎盡心安。從廟上回來,柳山根就開始張羅燎疳事宜,他要親手做成三個燎疳娃娃。


牛車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雙喜正在門口搬煤磚,他看到父親拉了一車玉米秸稈芯子回來,就知道他是聽了那個破居士的胡言亂語。回家這一個多月,他聽到了莊裡人關於彩玲與油鬼子的風言風語,也想起父親好幾次來電話讓他把彩玲帶出去一起打工的話。這時候,對於彩玲離婚的要求,他心裡有了主意。


雙喜給的藥,彩玲連續用了一段時間,病情明顯有了緩解,她的心勁也跟著在逐漸恢復。彩玲對雙喜說,你在城裡落了髒病,帶回家裡來,家裡也髒了。離婚的話還沒說出來,雙喜就說,誰帶的還不一定呢。爹說了,自從油鬼子來了以後,澇池就不是澇池了,水髒了,天髒了,人也髒了。


彩玲沒有想到雙喜會倒打一耙,她的眼淚撲簌簌下來了,她覺得這日子已經沒法過了。明明你先在城裡干見不得人的事,還把不是歸到一心守在家裡伺候老老小小的她身上,這還有天理說嗎?


看著雙喜摔著臉子出去,彩玲從衣櫃裡找出手機,折騰著聯繫那鬼。電話一通,彩玲就開始對著電話哭,你在哪裡呢?死鬼,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你快來領我走!……她哭訴完,才聽到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是哪個婊子?你再三番五次糾纏我男人,我撕爛你的×!


正月二十三,是漫長春節收尾的最後一個小年。夕陽,已落到小山的山頂,晚霞染紅了天邊,先從濃濃的一團慢慢暈開,暈開,色彩漸漸變淡,大地已籠罩了一層薄暮。九點以後,村莊完全陷入了黑暗。燈盞在村莊的夜裡依次亮起來,篝火明明滅滅在家家門前燃起,當柳山根用木叉挑出三個半人高的疳娃娃的時候,人們都驚呆了。


澇池村的人年年燎疳,年年弄疳娃娃,卻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奇特巨大的疳娃娃,就像紙貨店裡扎出的人形,而且,出自柳山根之手的三個疳娃娃,竟然都穿著衣服,其中兩個穿的是山坳里駐紮著的油鬼子的制服,一個是冬裝,一個是夏裝。剩下的一個疳娃娃上身裸露著,玉米秸稈用細麻繩扎出了頭顱、脖頸和手臂,而疳娃娃的下身卻讓人臉紅耳熱,那腰間赫然套著一件蕾絲花邊的三角短褲。


被小超拽出屋子的彩玲看到柳山根手裡的疳娃娃,看到那件四處找不見的替褲竟然套在疳娃娃的身上,她一下子懵住了,富來的模樣忽然閃現在她的腦海里。人群中,到處晃著富來的樣子,他在告訴每一個人——彩玲和油鬼子睡覺,這就是證據!雙喜顯然也被這情形震住了,他分開人群,向彩玲攆過來。彩玲一時間渾身顫抖,慌亂地跑向空無一人的院子,反手插上了門。


當彩玲慌不擇路地跑進牲口圈的時候,她聽到雙喜在砸門。門後的朽木門槓子被雙喜折斷了,他衝進來,叫罵著進了屋子。彩玲的眼前不由一黑,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跪在了地上,一個汽油馬燈被打翻了。彩玲顧不上去收拾汽油馬燈,顧不了被汽油弄濕的褲腿,爬起來,扶住牲口圈的門框,看到雙喜手裡拎著一把斧頭衝進了上房。


彩玲乘機逃出了院子。


富來的話讓柳山根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做疳娃娃是驅鬼,在他心裡,油鬼子打破了澇池村的生活秩序,讓純樸的鄉民變得邪惡、淫蕩,他要燎疳消滅這邪惡和淫蕩,還澇池一個乾淨的天空。衣服和替褲就是油鬼子,只有公開燒掉它們,把它們化為灰燼,雙喜、彩玲還有澇池村的鄉親們才能回到沒有油鬼子的時代。不料,疳娃娃一出現,富來就湊過來提醒他,這個內褲是油鬼子送給彩玲的騷褲子,你把它挑出來,這是當眾打彩玲的臉呢,你讓媳婦子今後咋活人?這話被雙喜聽到了耳朵里,當柳山根意識到嚴重後果時,卻找不見了雙喜和彩玲。


柳山根把三個疳娃娃順手扔進了火堆,鑽出人群去找兒子了。火堆上多了可燃物,火苗呼啦一聲躥上來,幾乎要舔上了牆頭。大人、小孩子們開始一個個快速地跳過來跳過去,嘴裡念念有詞,撲閃的火苗把他們的身影拉大拉長。彩玲淚水滿盈的眼裡,這些身影開始變得扭曲、變形,一個個漸漸都模糊起來,模糊成天邊早已消遁的那一抹晚霞。彩玲跳過火堆,一手挑起了火中燃燒了一半的疳娃娃,一手抱住了自己的頭。火焰從她的褲腿上席捲,扯將起來,呼啦啦地在風中吐著火舌。火苗燒著了油鬼子,燒著了替褲,也燒著了她的頭髮。


一聲奇怪的笑聲在人群中響起,人們看到,一個真人大小的疳娃娃在熊熊火焰中扭曲、掙扎,刺啦啦的聲音伴隨著縷縷青煙升上了無邊的夜空。


瀰漫在澇池的氣味,讓人們想起了夏天的澇池邊,油鬼子們剁木烤魚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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