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雪山,心懷敬畏:關於梅里雪山的思考

南方都市報 發佈 2022-08-14T04:09:02.582652+00:00

梅里雪山,位於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境內,地處滇、川、藏三省結合部、橫斷山脈中段怒江與瀾滄江之間,藏語的意思是「白色的雪」,是藏族人的神山。

林頤

梅里雪山,位於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境內,地處滇、川、藏三省結合部、橫斷山脈中段怒江與瀾滄江之間,藏語的意思是「白色的雪」(卡瓦格博),是藏族人的神山。我對登山運動並不了解,直到去年讀了日本登山家小林尚禮的《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也是在那本書里,我知道了發生在1991年1月的重大登山事故,中日友好聯合登山隊十七名隊員遭遇雪崩,全部遇難。這是人類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該書翔實地記錄了小林尚禮在此後二十多年裡搜尋遺體的過程。

《登山物語》,郭淨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年6月版,69.00元。

郭淨的《登山物語》是我對這項閱讀的延續,相比小林尚禮的作品,郭淨以更加審慎客觀的紀實文筆和紀錄片式的冷靜描述,還原了這起山難的經過及其引發的餘波。對於山難最有發言權的是當時的參與者和隊員的親屬,比如留守大本營的段建新,遇難隊員王建華的遺屬翁彩霞、王衎,還有長年居住在雪峰腳下的當地人。經過他們的口述和回憶,事件的肇因漸漸揭曉:即將登頂的成功衝動、地貌的複雜、指揮的失當、突變的氣候……這些原因的綜合爆發,在一夕之間掠走了他們,這些對登山滿懷熱情的蓬勃生命,永葬在了他們熱愛的純白的冰雪世界裡。

《登山物語》不是一部歌頌體作品,它帶給人們的是深沉的反思。事件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還緊緊抓住不放呢?小林尚禮棲居在村子裡,奔波在雪地和山林之間,試圖尋找罹難者的遺體和遺物,讓他們的魂靈可以回家,告慰他們的親人。而郭淨呢?他在《登山物語》的序言中說道,在新冠危機的當下,在這個充滿疑惑和不確定性的時刻,他想「通過一場對山難的探究,來探尋人與自然、文化與文化之間衝突和溝通的秘密,追問自由旅行的意義和它帶來的後果。並藉此努力,去撞擊阻礙人們相互理解的頑石;以尊重事實的敘述,告慰那些被雪山收走的生命。」所以,《登山物語》寫梅里雪山,同時不盡然寫梅里,它追問山難事件里犧牲者的價值,它也追問一個宏大命題的可能答案。

說起登山,不了解這項運動的普通人,大多認為這是一項英雄的偉業,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那是何等的豪情和氣魄,攀登高聳險峻、人跡罕至的絕頂山峰,更是勇敢無畏的探險家的事跡,是人類征服大自然的象徵。但是,梅里雪山拒絕人類的征服,以「災難」的形式近乎報復地嘲笑了人類的征服舉動。郭淨並不是孤獨的反思者,這起事件之後,還有很多有識者在思考,郭淨通過網際網路慢慢搜集信息。

很多登山者都不喜歡「征服」的說法。比如,探險家趙牧就在文章里寫道,征服是個被濫用無度的字眼,包含著濃厚的功利實質,高山探險不是戰爭,登山並非僅僅期待征服的快意,要審視和確定自身與大自然的關係和價值所在。書中摘錄的諸多片段顯示了真正的登山者的感受,是壯麗的山川激發的洶湧的情感,登山有著近似宗教的體驗和情懷,他們在大山懷抱里感覺到與自然的融合,在山巔感覺到與穹蒼的接近,他們不覺得自己是自然的征服者,而是為自然的崇高和神秘所折服,人的存在於壯麗的時間與空間面前變得無足輕重。

郭淨所提取的環境願景,是近些年來呼聲日趨強烈的生態主義。它是對工業革命以來「占有性個人主義」的否定,是對客觀的、崇高的外在真實的一種肯定。梅里雪山是人類足跡尚未抵達的少數秘境,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一項極大的誘惑。然而,人類強烈的好奇心、功利心遇到的真正挑戰是崇高的美學原理和嚴峻的自然規則,那些巨大、崎嶇和荒涼,那些振奮、沉默、宏壯的事物,峭壁、懸崖和冰川、風蝕的山脊、蒼茫的高地,它們作為傑作、作為審美的極致,正是因為它們不被占有,沒有經過人為的修整和完善,人類無法超越自然這位主宰去掌控自然的存在與發展,自然會以它的方式提出警示。

這種警示很容易被現代人忽視,往往在事件發生後才被重視,這也是梅里山難的教訓。在事後的回顧中,郭淨髮現,縱觀喜馬拉雅登山史,當地人對山的觀念和對登山的態度,從未進入主流社會的視野,而梅里登山的衝突把這個隱藏的問題凸顯了出來。

小林尚禮居住在村民家中之時,受到這些觀念的洗禮。「神山,就像親人一樣。如果踩你親人的頭,日本人也會生氣吧?你懂不懂我們藏族人為什麼冒著生命危險還要去轉山?」小林詢問扎西對於攀登梅里雪山的看法時,扎西如此回答。我想起英國作家、探險家羅伯特·麥克法倫在《荒野之境》裡的思考:現在認為是「荒野」的地方,很多都曾經被人類抵達,後來卻把人類驅逐在外。並不是所有的自然之境,人類都可以踏足其上。

郭淨反對把冰川消融的原因簡單歸結為全球氣候變暖,他認為這樣的說法很容易讓人們忽視眼前的現象而心安理得地搶著獲取當下的利益。所以,郭淨用很大的篇幅去描述藏族人的神山觀念,藏民們把與雪山有關的一切都賦予「潔淨」的意義,他們焦慮不安地關注著冰川的色彩變化,他們在「信仰」的範圍內尋求一種說法,並以此作為行動的準則。村民們懷抱著簡樸的認識和態度:人才是山的被保護者,所謂神山,是因為它們給當地的人民提供了巨大的生活資源和思想資源,才受到人們的敬重。

作為民族史研究者,郭淨講述了藏族關於雪山生靈的許多古老傳說。郭淨描述了登山隊出發之前,藏民匍匐公路兩側惶恐禱告的場景。郭淨說:「作為垂直攀登的信仰者,我們如何穿透不同世界的阻隔,去跟平行轉山的朝聖者對話,或許才是認識和解決問題的關鍵吧。」

作為城市居民,也許我們一輩子都與雪山無關。只不過,當我們吹著空調,當我們郊區露營,當我們坐在餐桌旁享用菜蔬美食,我們在呼吸之間傳遞的空氣,我們遺棄的每一點垃圾,都與這個地球的環境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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