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津湖戰役46年後,志願軍戰地記者來到三八線,尋找當年的初戀

戈未央 發佈 2022-08-16T06:11:38.775860+00:00

1950年4月的朝鮮北部山區,冰雪消融,大雁北飛,春天悄悄地來臨了。此時,志願軍27軍休整的永興一帶,更是一片春天的氣息,那漫山遍野的金達萊也含苞待放。

這是《鐵血長津湖》系列的第36個故事!

1951年4月的朝鮮北部山區,冰雪消融,大雁北飛,春天悄悄地來臨了。

此時,志願軍27軍休整的永興一帶,更是一片春天的氣息,那漫山遍野的金達萊也含苞待放。

朝鮮的金達萊是中國人所說的映山紅,也是朝鮮北部每年最早開放的鮮花。

山山金達萊,村村烈士牌,金達萊能夠成為朝鮮的國花,這其中蘊含了十分特殊的意義。

我會采一大把金達萊花

鋪在君離開的路上

離開的腳步,請君輕輕地踩

腳下的那朵朵金達萊花啊……

這首朝鮮著名詩人金素月的代表作《金達萊花》,無論是在北韓還是在南韓,但凡讀過書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還在與人民軍文工隊聯歡時,志願軍27軍戰地記者孫佑傑知道了這首《金達萊花》。

而比金達萊花更吸引孫佑傑的,是有著金達萊花一樣面容的朝鮮族女孩甜姑娘。

早在3月上旬,志願軍27軍開始了第五次戰役之前的戰術演練,於是各級機關人員也紛紛下到一線部隊,孫佑傑也奉命來到了基層的一個連隊,白天深入戰士中採訪,夜裡回來趕寫稿件。

因為是軍里的大記者,孫佑傑被單獨安排在當地的一個金姓的農戶家。

房東的一家三口,除了金大爺和金大娘,還有十七歲的女兒。

姑娘一身白裙子,彤紅的臉蛋總是掛著甜甜的笑,一有空閒就給訓練歸來的戰士們唱歌跳舞。

熟悉之後,孫佑傑給姑娘起了個詩情畫意的名字「甜姑娘」。姑娘聽後,笑得更甜了。

金大爺年輕時,曾去中國的東北淘過金。一年年底,拿到工錢後遭遇了土匪搶劫,多虧一名闖關東的山東大漢出手相助,這才保全了工錢和性命。

金大爺一家,都會簡單的漢語,聽說孫佑傑也是山東人,於是格外熱情。原本住在裡間的甜姑娘,為了讓孫佑傑安靜地寫東西,也搬到了外間和父母睡一起。

有一次,金大娘得了重感冒,苦於缺醫少藥,甜姑娘找到了孫佑傑。

孫佑傑趕緊去集市上買來當時十分稀罕的雞蛋,用膠東老家薑絲炒雞蛋加發汗的土法,治好了金大娘的感冒。從此,甜姑娘對孫佑傑更有了一些好感。

一天早晨,孫佑傑將洗好的手絹晾曬在院子裡,下午取手絹時,上面多了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最可愛的人」,旁邊還繡了一朵金達萊花。

甜姑娘雖然能講漢語,但卻不識漢字,孫佑傑一看就知道這是甜姑娘繡的,因為這五個漢字還是他手把手教寫的。

長津湖戰役剛剛結束時,孫佑傑借住的房東家中,也有一個女兒——十四歲的朴姑娘。

能歌善舞的朴姑娘,十分喜歡志願軍,一天到晚想加入27軍的文工團。可在孫佑傑的眼裡,活潑可愛的朴姑娘還只是一個孩子,充其量可以將她看作小妹妹。

可十七歲的天姑娘就不同了。一米六幾的身高,三圍的比例也恰到好處,烏黑的老家膠東式樣的白菜幫式短髮,面色像金達萊花一樣白裡透紅,再加上一雙大眼睛,一對小酒窩,這在記者加美術人的孫佑傑眼裡也無可挑剔。

當時的朝鮮有四多一少,老人多,小孩多,年輕媳婦和姑娘多,青壯年男人極少少,因為他們都上了前線。戰爭中的朝鮮姑娘追求愛情大膽潑辣,這或許是一個因素。

孫佑傑也打心裡喜歡甜姑娘,可身處戰場,說不定今兒活明兒死,即便是幸運活下來,部隊還有鐵的紀律,光明正大地和一位朝鮮姑娘結婚將難上加難,於是只有將對田姑娘的愛戀埋在了心底。

4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孫佑傑突然接到了第二天隨部隊開拔前線作戰的命令。

因為第二天一早要急行軍,孫佑傑休息前特地與金大爺、金大娘多說了一會兒話。

三人說話的功夫,田姑娘將裡間火炕也燒得滾燙起來。

深夜的孫佑傑翻來覆去之際,甜姑娘輕輕推門進來了。孫佑傑來到金家後,甜姑娘這是夜裡第一次走進裡屋。

孫佑傑趕緊起身點上松油燈一看,甜姑娘已經脫去了外衣,只穿著細棉線的背心和內褲。明擺著,甜姑娘這是以身相許了。

一剎那間,孫佑傑像被一股電流擊打過一樣,整個身體火燒火燎,發熱膨脹。

25歲的孫佑傑,一表人才,生氣勃勃,精力充沛,甜姑娘又以身相許,怎能不動心呢。

此前,孫佑傑聽戰友宋文說過,他熟悉的一位首長的警衛員,因為人長得帥氣又待人禮貌,深受駐村姑娘以及丈夫犧牲的少婦喜歡。

一天首長緊急轉移住處,剛出村發現忘記了一樣東西,警衛員趕緊又跑回了房東家。

可剛要出門時,房東的阿媽妮拉著兒媳已經跪在了眼前,雙手合十朝他作揖。一番詢問才知道,原來阿媽妮是哭求他給丈夫犧牲的兒媳婦留下個後代。

警衛員趕緊扶起了阿媽妮和她的兒媳婦,但卻毫不猶疑地辭別了,可剛走出幾步遠,屋裡就傳出了婆媳倆十分絕望的啼哭聲。

換做別人說這件事,孫佑傑一百個不相信,可宋文既是膠東同鄉,也是自己最親密的戰友。

孫佑傑聽後唏噓不已,在當天的戰地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如果沒有戰爭,尤其是美國人執意挑起的侵略戰爭,朝鮮人民何以連人類最起碼的生兒育女的權利都給摧毀了!」

可孫佑傑萬萬沒有想到,宋文說的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且還是純潔無瑕的甜姑娘。

朝鮮的火炕十分低矮,孫佑傑一愣神的功夫,田姑娘已經上炕脫去了小背心和內褲,說:「你要離開了,我來陪你。」

見孫佑傑咽了一口吐沫,甜姑娘靠得更近了,說:「我歡喜你!一見到你,我就歡喜你了。」

孫佑傑起身給甜姑娘披上了自己的軍大衣,說:「我也喜歡你,可眼下是戰爭。」

甜姑娘說:「就是因為戰爭我才認識了你,我情願跟著你,到哪裡我也去。」

孫佑傑解析說:「我們是兩個不同的國家,這種可能性很少。」

甜姑娘哭了,說自己唯一的哥哥早已經犧牲了,她一心想跟孫佑傑好,這也是自己阿爸阿媽、阿瑪尼的想法。

原來甜姑娘還有一位犧牲的哥哥,孫佑傑於是說:「你是烈士的妹妹,那我就更不能糟蹋你的清白了。」

而流著眼淚的甜姑娘還是那句話:「我歡喜你,一見到你,我就歡喜你了。」

孫佑傑又耐心地勸道:「部隊有紀律,你我私自要好,尤其做了這樣的事,我有可能被槍斃的的!」

甜姑娘聽後,這才穿好衣服抹著眼淚走出了房間。

獨自抽起煙來的孫佑傑,分明聽見了金大娘的問話:「說話了沒?」

孫佑傑明白「說話」在這裡的意思,而甜姑娘沒吱聲,聽到的只是低低的哭聲,以及金大爺和金大娘不住的嘆氣聲。

第二天拂曉臨走的時候,金大爺和金大娘依然拉著孫佑傑手相送,就像當時送別去人民軍的兒子一樣。

而甜姑娘沒有出來相送,但透過木窗欞子的薄紙,孫佑傑分明看到了一個貼在窗前的身影。

這個一去不復還的早晨,已經盛開的金達萊格外耀眼。想起了甜姑娘,想起她繡在手絹上的金達萊,孫佑傑突然轉過了身去。

此時,那山溝里的三間茅草屋周圍,也開滿了紅白相間的金達萊,金大爺和金大娘還在招手相送,草屋僅有的一扇上下推拉的木窗也打開了,露出了甜姑娘有些模糊的面容。

而甜姑娘那家鄉膠東式樣的髮型,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一對含笑的小酒窩,一身潔白的裙裝,那唱歌跳舞的姿勢——等等關於甜姑娘的一切,卻深深地留在了孫佑傑的心底。

此時此景,令孫佑傑又想起了那首《金達萊花》中的優美而又傷感的詩句:

如果君已如此厭我,想離我而去

我會靜靜地讓君離去,默默目送你離開

我會采一大把金達萊花,鋪在君離開的路上

離開的腳步,請君輕輕地踩

腳下的那朵朵金達萊花……

第五次戰役結束之後的1951年的9月,孫佑傑隨27軍抵達朝鮮東海岸的元山以西的馬轉里一帶休整。

此時,中朝軍隊與聯合國軍還處於談談打打、再談談再打打的狀態。而戰爭開始談判的消息,只有高級指揮員才知道。

因擔心部隊一時鬆懈戰鬥士氣,基層幹部一律不做傳達,孫佑傑卻通過新華社的每日秘電,成了少數知道這個消息的幹部之一。

自4月22日開始的第五次戰役,雖然沒有零下40度的酷寒,部隊的後勤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就連戰地記者的孫佑傑也看出來了,打得過於倉促,出擊距離也過遠,消耗了僅有七天的給養與彈藥,部隊只能被動防禦和撤離。

而27軍出擊的最遠,不但打過了漢江,還一度接近了三七線,遭遇一律機械化的美軍與韓軍分割後,若不是軍師首長十分有力的指揮,以及戰士死命阻擊突圍,恐怕也將遭遇60軍180師一樣的命運。

自長津湖戰役開始到第五次戰役結束,孫佑傑腰裡的那把3.0手槍雖然沒放一槍,可他再也不願看到,戰友們天天在異國他鄉流血犧牲的場面了。

孫佑傑每天都第一個搶著看新華社的電訊,可每每都是大失所望。

孫佑傑不怕死,他不止一次地對一起執行戰地採訪任務的攝影記者史雲說過:「那貓的命令再硬,也不過九條命,我早已經九死一生了,早該死了!」

駐紮元山不久,孫佑傑突然得了眼病,兩眼腫得通紅,白天夜裡流淚,後來連稿子也看不清了,去軍醫院治療了兩周不但不見好轉,反而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軍醫只好建議回國徹底治療,說再拖下去將會完全失明。27軍《勝利報》社長曲中一得到消息後,立即安排孫佑傑乘軍後勤部拉運傷員的車連夜回國治療。

此時的朴姑娘,早已經穿上了志願軍的服裝,還成為了27軍文工團的一名正式隊員。

孫佑傑回國之前,特地讓人拍攝了一張與朴姑娘的合影。

這張朴姑娘唯一的照片,至今保存在孫佑傑在朝鮮戰場上的相冊里。而沒有來得及拍一張照片的甜姑娘,孫佑傑只有深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了。

自元山沿著公路往北,依次是咸興、永興、五老里、黃草嶺、長津湖,甜姑娘的家就在永興附近的長川里一帶。

上車前,孫佑傑問司機:「路過永興的長川里嗎?」

司機說路過那裡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有帶路的,自己只管開車不掉隊。

乘汽車由元山到鴨綠江邊,正常的話不過兩天兩夜的路程,可車隊只能拂曉隱蔽夜間趕路,所以數天後的夜裡,當聽見傷員們喊「鴨綠江,鴨綠江」時,孫佑傑這才知道自己即將離開朝鮮了。

孫佑傑拍著駕駛室後窗,請求司機橋頭停車,好讓自己下車步行走過臨時修建的公路浮橋。

抬腳離開朝鮮國土的那一刻,孫佑傑愣住了。

朝鮮這邊一片沉寂,而對岸的祖國則燈火輝煌,僅僅一江之隔,卻是兩個決然不同的世界。

此時,孫佑傑心裡想的不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戰歌,而是他犧牲的27軍戰友——尤其親眼目睹的同時犧牲的兩名首長和報社的三名戰友,這其中包括27軍宣傳部長張樂天。

孫佑傑也想起了甜姑娘,以及講漢語時也帶著些許山東口音的金大爺、金大娘。

回國後的孫佑傑,眼睛得到了徹底治療,隨後,又調到了濟南軍區《前衛報》編輯部。

雖然遠離了朝鮮,遠離了戰場,可除戰爭的記憶仍舊在心頭日夜縈繞,這讓孫佑傑常常徹夜失眠,只有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一天,到軍區機關來出差的戰友告訴了孫佑傑一件事。

1952年11月初,已經回到國內輯安的27軍正要乘火車南下時,朴姑娘卻被邊防部隊查明了真實的身份。因為涉及戰爭時期的中朝兩國關係,邊防部隊只好讓朴姑娘乘火車原路返回了朝鮮。

此時的朴姑娘,已經與樂隊的一名男隊員悄悄定下了山盟海誓,等一起回到部隊的江南駐地,便可以申請正大光明地結婚了。

可軍令無情,原本歡天喜地的朴姑娘聽後,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那名與朴姑娘十分相愛的那名戰士也傻眼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朴姑娘而流淚。

離開時, 戰友開導孫佑傑:「你應該把這些都寫出來,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抗美援朝戰爭。志願軍不光有流血犧牲,我們的心裡也有深深的情感,我們愛祖國人民,愛朝鮮人民,我們也渴望美好的愛情。」

戰友又叮囑孫佑傑:「如果你不把這些都寫出來,你將會一直失眠下去。都寫出來吧,這樣你就能睡個踏實覺了。」

孫佑傑立即動筆,很快寫出了足夠在報紙上連載的3萬多字。可報社說,文章的內容不適合發表。

孫佑傑率真地問,是不是自己寫得還不夠真實。

報社負責人說,不是這個原因,恰恰是因為寫的太真實了。

如果不能講真話,那還不如保持沉默,孫佑傑索性停止了寫作,直到1995年,21萬字的《鴨綠江告訴你》出版。

這一年的孫佑傑,已經整整70歲。

而《鴨綠江告訴你》卻引起了少數人的反對,甚至上書27軍首長要禁止這本書繼續發行。但27軍政治部軍史專家組經反覆檢查後,認為書很真實,沒有杜撰的地方,內容十分感人。

令孫佑傑想不到的是,這本書也引起了國際方面的關注。

韓國木浦大學中文教授趙紀貞看到中文書稿後,迅即將《鴨綠江告訴你》翻譯成了韓文。

與此同時,趙紀貞還力主韓國出版商,邀請孫佑傑去韓國訪問。

1996年,接到邀請的孫佑傑頗有一些猶豫,因為中韓曾是你死我活的敵人,況且自己還是一名志願軍。

趙紀貞回信說,這將是韓國出版的第一部中國人寫的韓戰的書,所以一定要接受邀請來韓國訪問。

孫佑傑訪問韓國的第一站是木浦大學。看著夾道歡迎的木浦大學的教授們,孫佑傑問:「我曾是一名志願軍戰士,也曾是你們的敵人,你們為什麼還這麼歡迎我?」

其中的一位教授說:「因為你尊重歷史,你寫的韓戰非常真實,我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寫韓戰。

孫佑傑參觀《光南日報》社時,報社的政治部部長李泰熙,當著孫佑傑妻子的面問:「你印象最深的朝鮮語有那兩句?」

孫佑傑回答說,一句是「旁空!扁機瓦掃,帕里帕里卡」,另一句是「最可愛的人」。

記者出身的李泰熙追問原因,孫佑傑回答他說:「入朝的第一天就遭到美機轟炸,『旁空!扁機瓦掃,帕里帕里卡』,要不是朝鮮阿媽妮大聲呼喊,我早被炸死了。『最可愛的人』的朝鮮語,是甜姑娘教給我的,我怎麼能夠忘記哪,來生也不會忘記。」

李泰熙又明知故問地追問道:「甜姑娘是誰?」

孫佑傑毫不猶豫地說:「她是我的初戀。」

第二天,《光南日報》的記者將孫佑傑與李泰熙的對話,連同照片一起登載到了文化副刊上,一時間引起了當地人的轟動。

訪問韓國期間,孫佑傑特地去了一趟板門店的「三八線」。

站在曾經敵我水火不相容的「三八線」上,遙望著甜姑娘家鄉的永興里方向,孫佑傑百感交集,遲遲不肯離去。

因為這裡,離當年的戰爭最近,離平生的第一個戀人甜姑娘也最近。

文字源自本人書稿《鐵血長津湖》,媒體轉載須經同意,侵權必究。

┃戈未央:抗戰流亡學生子弟,長津湖戰役烈士後人,非虛構領域作家。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