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全:農曆的刻度

涇芮 發佈 2022-08-18T08:09:56.475963+00:00

農曆的刻度■ 陳寶全在春雨中醒來春雪融化,白色的棉被撤走,土地露出棕褐色身軀,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不久,南風開始長途跋涉,到達我生活的這片土地時已筋疲力盡,像走累了坐在地埂上歇息。萬物聽到它喘息的聲音,紛紛睜開睡眼。植物們明白,該是翻身起床的時候了。

農曆的刻度

■ 陳寶全


在春雨中醒來

春雪融化,白色的棉被撤走,土地露出棕褐色身軀,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不久,南風開始長途跋涉,到達我生活的這片土地時已筋疲力盡,像走累了坐在地埂上歇息。萬物聽到它喘息的聲音,紛紛睜開睡眼。植物們明白,該是翻身起床的時候了。公雞還在打鳴,準時司晨,但它們不管這些,雞是管人的,人聽雞的話,它們不聽,它們歸風管,風來了,即便不大聲喊叫,它們也聽見了,看見了,順從地站起來。

雨水節氣上,往往會下一場雨夾雪,雨的占比明顯要重。躲在陰面地埂下的積雪受不了春風的一再問候,開始快速消融。在眾多莊稼中,小麥能夠忍受住冬天的寒冷挺進春天,不得不讓人肅然起敬。桃樹、杏樹們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狂熱,枝條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花芽。前幾天還乾巴巴的柳條已呈淺黃色,掐一下水嫩嫩的,隨風搖擺。槐樹反應遲鈍,乾裂如豆莢般的果實掛在枝條上,吱吱啦啦響著。

向陽的坡地上,狗尾巴草沒有返青的意思,背風的地方,去年的干身子還保持著挺拔的姿勢,在風中搖頭晃腦。迎風的地方,它們為了躲避寒風襲擊,身子緊貼地面。蒿草和冰草頭髮蓬亂地匍匐在地皮上,因忍受不住羊的咩叫聲,根部明顯有了動靜,新綠的嫩芽先是試探性地長著,怕長得太快,遇上倒春寒。直到感覺陽光穩定下來,才卯足勁兒瘋狂生長,長成春風比較喜歡的那種飽滿樣子。

這時,一隻只羊開始迫不及待地奔向田野。

驚蟄前後,土地蓬鬆了許多,三葉草、茵陳一類的植物也探頭探腦,不時調整著身體,以恰當的角度迎接陽光。螞蟻、長頭蝽、叩頭蟲等也開始小心翼翼地出來活動。我們會驚訝於農人們在節氣上的看法和做法同蟲子們保持得如此一致,他們紛紛走出家門,一頭扎進地里。

土地是農人的臉面,它會映照出你是什麼樣的人,不管你是否願意。除了冬小麥泛著淡綠色的光芒,在幾場細雨里洗過了澡,看上去精神煥發,大部分裸露的土地一片荒蕪,甚是潦草。從此時開始,農人們起早貪黑地在田間勞作,打理土地,讓它們做好迎接種子到來前的各種準備。

養驢、馬、騾、牛的人家,會喊上這些老朋友一起去地里。每到周末,我也放下書本,幫父母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父親挽起褲腿,赤著雙腳,一手捉犁一手揚鞭,趕著毛驢耕地。跟了父親多年的毛驢幹活毫不含糊,板結的土塊在鐵鏵上嘩啦啦地涌動著。母親緊跟在後,用釘齒耙把草根等雜物耙出來,姐姐幫著撿拾到一起,丟到地埂上。我和哥哥掄起鋤頭,用鋤背將大一點的土塊擊碎。最後,父親取下犁換套上耱,有時候父親站在耱上,有時候我坐在耱上,父親牽著毛驢,將翻耕過的地一道一道耱平。沒有這些大家畜,農人們只能一鋤頭一鋤頭地挖,或者一鐵杴一鐵杴地翻,要流更多汗,花費更多時間。

土地翻耕後像新的一樣富有活力,走在上面像走在綿軟的地毯上,泥土的芬芳撲鼻而來,讓人感到親切和踏實。只有在良好的土壤里,種子才能獲得嶄新的力量。父親和母親著急地給土地備好肥料和種子。種子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以保證順利出苗。

春分到清明,以及清明之後的一段時間,他們從翻耕土地轉向種植勞作。一生以耕種為生的農民知道白豌豆、扁豆、大豌豆、胡麻是春播夏收的農作物,高粱、玉米、糜子、穀子、洋芋、莜麥、荏是春播秋收的農作物。他們遵從經驗和農曆,先在地里種上扁豆、豌豆、洋芋……種植洋芋的時間從四月持續到五月,四月種四月出苗,五月種五月出苗,什麼時候種全由農民自己安排。玉米屬秋收作物,不用著急,點種遲些也無妨。那時,瓜果蔬菜是地里和吃食上的配角,西瓜、辣椒、茄子還沒有適應山區氣候,只在川區里生長。山區的農民會在地邊上點種瓠子,從集市上買些白菜籽、韭菜籽回來栽種,以填補生活之需。

當人們全身心地投入春播時,桃花、杏花、梨花、李子花也沒有閒著,按照風的旨意依次開放,你方退場我登場,從不讓田野、房前屋後的空氣里少了花香。蜜蜂們聞到花香,冒著天氣多變有可能被凍死在半道上的危險,出巢為主人辛苦勞作。

應了穀雨節氣,總會下點不大不小的雨,讓旱情得以緩解。雨生百穀,種子們早就等不及了,開始萌芽、生長。半月前種的大豆長出了肥胖的葉子,把壓在身上的土塊掀翻到一邊;豌豆的葉子看上去比較瘦弱;油菜剛出苗就呈現出蓬勃之勢,但去年秋播的油菜已經開出了金燦燦的黃花,它們相互打量著,對身體上的差別充滿了疑惑;小麥是去年秋天種的,現在長到了半尺多高,濃郁的綠色正在把地皮一點一點覆蓋起來。

雨水讓大地舒服得直抖身子,也讓植物進入了第一個生長高峰。色彩上的變化讓人眼花繚亂,各種樹木、花草葉子有淺綠、深綠;花朵有紅、白、紫、黃。所有的草長起來了,不管是冰草還是蒿子,對長個子這件事毫不含糊;所有的花兒也開得差不多了,堇菜、附地菜、紫花地丁、繁縷、薺菜、婆婆納、蕤仁……各色的野花大膽地怒放著。漫步在田野里的羊看上去滿心歡喜,它們再不用為爭搶幾簇青草大動干戈。

春天是野菜最為豐盛的季節,野菜成了女人們表達感情的一種形式。

臨近春分,苜蓿、薺菜首先走進人們的視野,也率先走上人們的餐桌。清明前後,胖乎乎的苜蓿芽破土而出,放學的孩子們從書包里掏出小鏟刀,一窩蜂衝進苜蓿地,好像他們自己就是一棵棵奔跑的苜蓿。很快,他們各自剜了一大堆,裝進書包,把書本和作業本也染成了綠色。苜蓿芽可涼拌,也可燴菜。向陽的榆錢樹上長出了榆錢嫩葉,貪吃的人們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摘一些和上麵粉做成甜絲絲的榆錢窩窩,在那個缺糖的年代,讓人不由得想多吃幾口。

穀雨是春天的最後一個節氣,這時候,從一棵香椿樹下走過,香椿葉發出的奇特香味鑽進鼻孔,讓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抬頭張望,再摘些回去炒了吃。洋槐樹看見香椿樹動身了,再不好意思懶著不動,眨眼的工夫也長出了嫩葉,人們把剛剛長出來的槐尖兒採摘下來,涼拌著吃。接著是花椒樹呈上了嫩芽,這是熗漿水的好原料。也有少數人會摘來核桃花,去掉須花,翠白泛黑的花莖出水上案,切段下鍋,隨手一炒就是一道不錯的家常菜。蒲公英、苦苣菜家族真是「人丁興旺」,幾乎所有田地和地埂上都有,所以從清明到穀雨再到立夏的漫長時光里,它們一直是飯桌上的主角。

蔥不是野菜,是人特意種的,在去年播種冬小麥的節氣里種上,次年春天長起來。蔥是長給餅子不是長給饅頭的。蔥栽種在離院子近的地里,方便蔥看見煙筒冒煙時禁不住地長。蔥模仿著炊煙生長,而炊煙經常長到高處會把天上的雲塊一圈一圈地纏起來,地下的人看見了,拿塊餅子蹲在蔥壟上,隨手掐根蔥葉把上面的土捋乾淨夾餅子裡吃。

春天,長腿的、沒長腿的,都想站起來走幾步。村莊和周圍的土地有節奏地動起來了,田野里喧鬧非凡,牛哞狗吠、雞鳴蟲叫,張家的驢看見李家的驢也急著打招呼,想說說攢了一個冬天的話,人倘若不讓,驢便發出憤怒的叫聲。尤其是斑鳩、麻雀、白臉媳婦、灰喜鵲這些鳥兒們,等不到天亮就發出求愛的鳴叫,它們在枝頭、灌木叢里追逐。多種聲音和地里的莊稼一同獲得了某種神秘的力量,在空氣里生長。

夜裡,春雨噝噝瀝瀝,大人聽見孩子們骨頭拔節的聲音,比聽見莊稼苗拔節的聲音還高興,不由得伸手摸幾把孩子的屁股蛋子,想加把勁讓聲音站起來,便走出屋子、院子,奔向田野。


瘋狂賽跑的日子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晏殊《破陣子·春景》)少時讀詞覺得燕子是春天的使者,也沒有認真觀察過。後來到「新社」時特別留意,眼巴巴等著燕子,可是整個春天都沒見到它們的影子。我以為它們迷路了,或者不喜歡我們這地方了。

偏偏在立夏的節氣上,它們又不期而至。這時,大地色系成了完整的綠色。燕子鳴叫著向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打招呼,宣告季節更替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晏殊詞裡寫的春天不是我們的,燕子壓根見不到我們這裡的春天。

低空盤飛的燕子,和人打著招呼,但不和貓打,它們看見貓嘴裡經常叼著麻雀。

在燕子到來之前,農人們已經把大地翻新一遍,種上了莊稼、瓜果蔬菜。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把地上的事做得井井有條。燕子看見人把地耕完了種完了,著急地在空中飛來飛去,像一張張犁鏵,把天空的土壤一遍遍翻耕著。

它們會種下什麼?幾聲鳴叫嗎?

候鳥們到齊了,馱著南方溫暖的空氣來到了我所生活的北方。有時,北方的冷空氣又猛不丁地從山背後衝出來,二十幾度的溫度一下降到了零下,偶爾還捎帶著下一場雪,但終究熱空氣又會迎風而來,並逐漸占了上風。

鳥兒們忙著生兒育女。野雞為了領地和同類不惜大打出手,斗得頭破血流;灰椋鳥把舊窩拾掇拾掇,將就著過;燕子命苦,主人為了院落乾淨,或者用燕窩治病,搗毀了它們先前的窩,它們又得一口一口銜來泥漿柴草重新壘砌,為即將出生的寶寶重建安全舒適的家;與之相媲美的要數喜鵲了,對巢穴的選址和建造極其講究,不像麻雀隨便找個牆縫就開始草率生育。這些鳥兒為了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存真是煞費苦心。有些鳥兒膽小,你倘若好奇盯著樹上的鳥窩多看幾眼,它們可能就會將之前的勞動成果盡數放棄,再去別處搭窩築巢。因為,它們最怕人和蛇。

莊稼更不會閒著,比賽式地生長,一天一個樣,有時長得快了,連自己都覺得驚奇。對於一株莊稼來說,長得太慢,也會被同類瞧不起。我們睡覺、醒來、走過它們身邊、停下腳步、用鞭子抽驢,都不會驚停它們的生長。

夏收的農作物比秋收的農作物長得著急,它們不會跟著秋收作物的生長節奏走,也有個別被帶著偏離了生長軌道的。小滿前後,大部分小麥的莖稈長到第五節,穗自葉鞘懷中抽出,葉鞘用寬大的葉片呵護著麥穗小心翼翼地露出身子。三五天時間揚花,個別的當天抽穗當天開花,小麥花像白色的小蟲子爬在稃片上。花後,籽粒開始灌漿,農民叫「裝糠」。可有一些小麥看見附近的扁豆苗才長了一拃長,便傻乎乎地站在那兒停止了生長,等清醒過來,發現大豌豆、豌豆、扁豆、苜蓿開花了,慌亂之中趕著抽穗揚花,人們叫它「小老麥」。

麻雀、鼴鼠聞到麥香,頻頻光顧麥地,這時的貓就會離開家前往麥地,把自己小心藏起來,在它們渾然不知的情況下,一爪子上去不是將麻雀打翻在地,就是把鼴鼠從土裡掏出來,吃個滿嘴流油。

夏日的大地是一塊塊競技場,玉米、洋芋、葵花、穀子這些春種秋收的作物個個不甘落後,一個賽一個地長。兩三天不見面,見了便會嚇一跳,它們的生長速度超乎我們的想像。據說,風從不睡覺,看見哪株農作物睡意來了立馬上去搖幾下。可地里的農作物實在太多,風也有顧不上的時候,在它搖這一株的空當里,另一株藉機打個盹,於是,它的身體就長出了一個結節。

這時候,人會幹些什麼呢?

這些大面積種植的農作物用它們即將盛產的糧食誘惑著人們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勞動。這時人們的主要精力用來和地里的草持續作戰,草往地里鑽,腳步紮實而穩健,莊稼可不喜歡和它們交朋友,草們會搶奪供自己生長的養分。小麥地里,冰草模仿著小麥的樣子長,企圖騙過小麥和農人的眼睛,成就一番或大或小的事業,有冰草的地方小麥就不好好長了,整日哭喪著臉,農人見此情形更加不會放過草們,不時地去地里剷除它們。

洋芋是壅大的,在其長到十厘米左右時開始壅土,以便地下的葡萄莖節數增多,在高溫時還能降低土壤溫度,也能防止苗稈倒伏、低洼漬水,最重要的是薯塊只有在黑暗的環境下才能夠形成和膨大,陽光和風鑽進去薯塊會發綠,影響其品質。雜草的生長速度極快,一周不去剷除,草便占了優勢,居高臨下地獨自享受陽光,洋芋苗則因見不到陽光而面黃肌瘦。

玉米地里的事相對輕省些,因為草長不過玉米,但有藤蔓的草會爬到玉米的身上表達感情,說著甜言蜜語令玉米忘記生長,抑或長出慾念的偏杈。因此,在玉米地里,農民們的活主要是打偏杈,掐掉玉米的慾念,讓其一門心思地長。

人不但要和草作戰,還要和病蟲害鬥爭。莊稼瘋狂成長的同時,蟲子們更是氣焰囂張,在地上地下頻繁出沒,加上其驚人的繁殖速度,真是讓人頭疼不已。小麥地里最常見的是條銹病和蚜蟲,一般在小麥出穗前、灌漿後各噴灑一次農藥進行防治。玉米、洋芋也可能「百病纏身」,玉米有頂腐病、莖腐病、大小斑病,還會生蚜蟲、黏蟲、棉鈴蟲、玉米螟一類的害蟲。洋芋有晚疫病、早疫病、黑痣病、黑脛病、環腐病、干腐病,還會生地上的蚜蟲、二十八星瓢蟲,地下的地老虎、金針蟲。害蟲們無處不在,每個農民都成了田間大夫,有著識蟲治蟲的本領。西瓜、辣椒、茄子、西紅柿一類的瓜果蔬菜身上多蚜蟲、紅蜘蛛、白飛虱。捲心菜、白菜身上爬滿了菜青蟲,它們趕在人前頭進入菜園大肆揮霍,人們顧不過來時會趕幾隻雞進去,讓它們飽餐一頓。

不管在芒種還是夏至,一個個半夜裡醒來的人,都能聽到各種農作物因努力奔跑而喘息的聲音。他們發現風有時候也很「體貼」小麥,知道小麥站久了「腳疼」,於是和雨商量好,把它們一坨一坨地放倒躺下歇緩。可風不明白農人的心思,他們最怕麥子躺下,遇到這種情形,免不了臉色突變責罵幾句老天爺。

豆類家族中的大多數在秋天成熟,可扁豆是個急性子,個頭不高輩分高,當它長到中年、老年時,同族中的兄弟姐妹還是小娃兒或者小青年。它們想在人們發現之前讓豆角長得堅硬起來,但聰明的人們怎麼能錯過這樣的大好時機,他們帶著孩子提上籃子摘正鮮嫩的豆角吃。好在人們這樣做並不會造成減產,豆們邊結莢邊又火急火燎地開花,忙得夠嗆。

洋芋開花、玉米肥壯,長長的谷穗和葵花的花盤跟著太陽早拜東晚跪西,辣椒長角,西瓜坐果,西紅柿露出青澀的笑臉。隨著夏天向前推進,小暑時節的田地里大批蔬菜、農作物開始成熟,當農人站在地頭,看著收穫近在眼前,會覺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生活在山區的農民收穫了捲心菜、白菜、瓠子,之前鮮嫩的豆角長成了堅硬的豆莢,趕在三伏天,借著陽光的力量打開身體,讓籽實蹦跳出來。川區的農民更是收穫頗豐,他們知道山區的新麥下來了,於是在涼爽的早晨踩著露水採摘西瓜、辣椒、茄子,挑到山區裡的村莊按價兌換。農人們的餐桌上一天天變得豐盛起來,炒辣子、蒜拌茄子、涼拌黃瓜……

夏天當中,割麥是一件最苦最累的活兒。

麥見芒,四十五天收上場。這裡的小麥入伏成熟,有一種叫「旋黃旋割」的鳥,對人發出極其友好的催叫,在院落附近的樹上、頭頂上空,有人的地方都能聽到「旋——黃——旋——割」的叫聲,再懶的人也經不住接它二連三的喊叫催促。鐮刀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牆上掛了一年,也該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了。割麥子的季節,人在忙,螞蟻也在忙著與人爭搶,和時間賽跑。螞蟻明搶,老鼠暗偷,這些生靈和人一樣為了養育後代都拼上了命。這時候,大片的麥田成了鳥類的天堂,鳥兒們看著人把麥子一捆一捆往場裡拉,急得喳喳亂叫。

當你割了一上午麥子,累得嗓子冒煙,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端起一大碗涼開水準備喝時,樹上的麻雀眼睛滴溜溜轉,相互知會一聲,齊刷刷飛向麥地。當你盤坐在炕頭上,端著一碗麵條快意海吃時,它們已經在麥地里有說有笑,恣意啄食。於是人們又得想方設法把自己的樣子留在地里,而它們和人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人會把衣服套在麥草上,立在地邊上嚇唬它們,所以一點也不懼怕。可它們怕的是貓,貓會一次次冷不丁地出現,用鋒利的爪捕獲它們。

哦,你看西山上,太陽像飽滿的麥粒,急紅了臉,那是誰漏收的一粒?

麥子長個時,驢閒著,割倒了麥子,驢就不好意思再閒著了。它們和人的關係如同兄弟,這時候的兄弟情誼顯得特別貴重,因為牛太慢,馬的個頭又過於高大,都不適合馱麥捆。於是在這段時間裡,驢和人的關係更加親密無間,我們常常看到人用扁擔挑著麥捆,驢背上馱著麥捆,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鄉間小路上;或者人扶著高高的一架子車麥捆,驢在前面賣力地拉著。

「小暑見個,大暑見垛。」人和驢聯手把麥子運到麥場上,大大小小的麥垛碼得整整齊齊,半夜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莊子的麥子到齊了,它們攢了好多想說的話。可還沒有說夠呢,就被攤在烈日下曬、打、碾、揚。這麼繁重的體力勞動僅憑一家之力無法做到,於是農人們建立互助組,大體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把麥垛變成草垛,麥粒歸倉。大暑天雷雨頻發,他們往往還要一遍遍上演「雨口奪糧」的大戰。糧食的香味瀰漫在空氣里,貓再也不去地里了,因為老鼠們聞著香味兒來到了麥場,吃到新糧的老鼠長得又肥又胖,貓們為一口鮮肉不分白天黑夜地蹲守在鼠洞口。

農人在這個夏天收穫了小麥、瓜果蔬菜,還種下了冬菜。地里的胡麻不急不忙,夏秋兩季均可收割;玉米倒是很著急,看著小麥歸倉,急得棒子上長出了鬍鬚,頭頂的花也要開到天上去了;胡蘿蔔地被人踩得瓷瓷實實,它們向上長的路斷了,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地下拼命地長;糜子還在繼續向前奔跑,它們剛剛出穗,不久也將揚花。

燕子在夏天也有了收穫,它們帶著孩子出巢,在空中穿梭,歡快的叫聲一波跟著一波。麻雀更是瘋狂,奔跑的成績最好,當燕子養育了一代的時候,它們已經生育了兩代,所以,在春天見到的那些麻雀到夏天收場時已經是爺爺奶奶輩的了。


大地端著一碗粥

母親說我們家的一隻麻雞婆不見了,好幾天不在雞窩裡下蛋,她快急哭了,緊急動員全家人去找。我們找遍院子的角角落落,連麥草垛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母親傷心地猜測,怕是黃鼠狼趁她在地里忙,溜進院子,叼走了麻雞婆。

沒有了麻雞婆,母親無奈地把平時早飯的雞蛋糊糊,換成了漿水拌湯。沒幾天,她好像就把這事忘了,在地里忙得天昏地暗。秋天,成熟的莊稼越來越多,整個田野變成了大糧倉,人被地里的活纏住不放,她沒有精力和時間想秋收秋播之外的事。

其實,剛進入秋天時不是這樣,夏天和秋天不會一下子從中間劃拉開來。一種叫「炎熱」的東西正跑得歡呢,即便節氣到立秋了也不會馬上停下來,而是順著慣性往前再跑幾步。「秋老虎」威力不減,要不是查看日曆,人們根本沒意識到秋天已經來了。地里的莊稼也還以為在夏天呢,無憂無慮地長著。

到了處暑,暑氣才漸漸消退。一場秋雨一陣涼,但真正的涼氣襲人直到白露才顯現出來。可即使只是輕微的天氣轉涼,對莊稼來說也是一種無言的警告。倘再不成熟,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忙活,連同胞都會笑話的。因此,地里到處是已經成熟或者馬上要成熟的莊稼。莊稼的芬芳在空氣中瀰漫,濃稠得像碗粥,懶得不想動彈的蟲子坐在樹葉上曬太陽,它們只需張開嘴巴就能填飽肚子。

蟲子們嘴巴張得正大呢,一股股涼風吹得牙疼,它們敏銳地發現白露來了。洋芋葉逐漸乾枯,谷穗由綠轉黃,路邊的冰草、地谷也結了穗掛了果,一臉豐收在望的喜悅。早晚溫差變得越來越大,人們開始一件一件地加衣服。但蟲子們很快發現,除了早晚有些涼,天氣好的話,還可以繼續張著嘴巴喝空氣里飄來的「粥」。和蟲子們同樣聰明的還有出門覓食的雞,一會兒在太陽下啄食,一會兒跑到陰涼里梳理羽毛,真是一群懂生活的雞。

人在地里,用近似於雞啄食的動作收割著莊稼。

玉米和洋芋是秋天的主角,種植面積僅次於小麥,它們不像小麥,說黃就一塊接著一塊黃了,人們要集中時間收割、打碾。掰玉米和挖洋芋的活兒差不多要干整個秋天。尤其收割玉米,是件不急著去乾的活兒,忙不過來可以讓它們先在地里長著,甚至到冬天收也不妨事。玉米穿著厚厚的衣服,不像洋芋水分大,經不住凍。但對於真正懂莊稼的人來說,玉米成熟了就得趕緊收,成熟的玉米棒子吊在身上也是一種累,還可以趁著玉米稈青嫩,拉回家鍘了餵牲口。母親性子急,她不會讓成熟的玉米長時間站著受累,總是村子裡最先把玉米掰回家的人。

玉米身邊往往長著幾株麻子,我知道它們長在玉米地里的痛苦,要和高個子玉米比賽誰長得高,不知付出了多少個日夜的努力。只有大片的玉米被收割了,它們才能藉機痛快地舒展腰身,享受太陽的照耀,讓籽粒變得飽滿。

洋芋沒有腳,自己無法從冰涼的地里爬出來,但乾渴的土地往往會裂開一道縫。此時它們才發現年少時一起看月亮數星星的玉米、穀子朋友們都走了,也沒有喊一聲它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它們尚未完全成熟,還在努力地繼續膨大,可是人等不及了,往回走時會隨手刨些洋芋、掰些玉米棒子煮了吃。

葵花也成熟了,它們曾經仰著頭面向太陽,不知疲倦地旋轉著,這會兒看起來卻像一個個低著頭只顧趕路的人。讓松鼠感到詫異的是,葵花從好多個早晨走到黃昏,卻從未走出一片地的疆域。葵花是嘴頭子貨,不是養活人的莊稼,所以種植面積不大。人們揮舞鐮刀,把葵花頭割下來拉回家擺在院子或者牆帽上曬,葵花稈砍倒後,堆放在地邊。有一兩棵或者三四棵發育遲緩、沒有成熟的,仍留在地里讓它慢慢成熟。農人尊重每一個生命,當莊稼還在生長時,定不會一鐮刀下去要了它們的命。也許後來,他們忙得再顧不上去這塊地,就留著讓老鼠吃掉、叫鳥兒吃掉吧。他們要用這片土地不僅養活自己,還要養活身邊所有長嘴的生物。

莊稼中,只有蕎麥還開著花,惹得一隻只蜜蜂凍死在了半路上,它還勾引地邊上的狗娃花、黃菊花、鳳毛菊、蜀葵忘我地開著。這是在夏天麥收後種的茬蕎,從播種到收割只有六十天時間,正茬蕎要比茬蕎早十天到半個月成熟。這種綠葉葉紅稈稈的莊稼到霜殺後才心甘情願地成熟,農人們可以暫時不去理睬它們。

從秋分開始,天黑得早,留給人幹活的時間越來越少,而強迫人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多。那意思分明是要人慢下來看看天,看看月亮。農曆八月十五,更要擺些月餅、水果在院子裡,喂喂月亮。秋天的月亮也像成熟了,又大又亮。一些蟲子卻並不想多看一眼天上的大月亮,而是嘴巴一抹就美滋滋地回洞穴睡大覺去了,它們對外面冰涼的天氣越來越不喜歡了。

人不能像蟲子那樣任性。秋天的事太多,既要秋收還要秋播。秋社前後,是種植冬小麥的時節,他們知道「社前十天,社後十天,無籽無牛十天」,也就是說,有將近一個月時間可以用來種植小麥。小麥真是好養活的東西,滴檐水窩、路邊、水渠……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它們的影子。假設雨水和陽光合適,藏在人們為了勞作方便而挽起的褲腿里的小麥也會發芽。

小麥是主要的農作物,種植面積最大,農人得像春天那樣,把需要種小麥的土地重新翻耕一遍,將平時擔到地里大堆大堆的土糞,再一擔一擔均勻地分散成小堆,再用鐵杴揚到地里,撒上複合肥,以保證每寸土地都能飽餐一頓。驢、馬、騾、牛體形高大,卻樂意成為人的幫手,聽人的話。開始幾天,驢子端奓著耳朵,還有點性子,見了相好的就想打招呼,想掙脫韁繩,追上去親熱。等到小麥種到高峰,驢子也累乏了,蔫頭耷腦的,遇見心儀的同類也只能無力地看看,遞個眼神表示問候。

驢是農民最合適的幫手,一般情況下兩戶要好的人家這時候會互助合作,人和驢幫襯著一起幹活,這種合作關係一直保持到種完小麥。也有一些農民喜歡養馬、騾、牛,馬和騾子的力氣大、跑得快,這樣的牲口能單獨勝任拉犁耕種,但人心疼它們,往往搭在一起並肩作戰,像對待自家兄弟。如果說驢是老少皆宜的幫手,那麼馬和騾就是年輕力壯的農人使喚的牲口,而牛則是老年人的夥計。牛走得慢,驢不願和牛搭夥幹活,其實牛也看不上驢,它們從不正眼看驢,驢常常氣得齜牙咧嘴,或者衝著天啊呃、啊呃地叫。

這段時間的田野上,人吆喝牲口的聲音和牲口的叫聲混在一起,伴著土地的體香,往高處躥。

秋天真是太漫長了,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剛剛種上小麥,牲口進圈歇緩。聽聽,農諺又一聲接一聲地催促起人來:「過了社,綠的黃的趕緊剁。」

秋社在農事上的確是個重要的日子。古代,秋社日是感恩土地神、慶祝大豐收的隆重節日。過了秋社,沒有成熟的莊稼再沒有機會獲得力量讓自己成熟,成熟的莊稼也得抓緊收割。「過社的糜子,寒露的谷」,先收糜子後收谷,秋社之後收割糜子,人的手還沒緩呢寒露就到了,穀子低著頭等著,洋芋長得白白胖胖也在土裡等著……

一枕清霜,人們放下犁,又拿上鐮刀或者鋤頭,接著掰玉米、刨洋芋,即便是秋雨綿綿也不影響他們刨洋芋,洋芋的果實不像玉米、糜子、穀子長在外面任風吹雨打,早早見過了大世面,它們從土裡出來,對眼前的世界充滿好奇。由於一直生活在土裡,洋芋經不起風吹日曬,得趕緊運回去藏在窖里。在外面待久了,它們就會皮色泛青,味道發麻,讓人難以下咽。

這時,早上出門,往往會看到霧簾低垂,濃淡錯落地籠罩著大地。塵土不知是成熟了還是乏了,不再去空中漫步。草長成熟了,也長老了,老了的草顯然味道差了些,漫步在田野上啃食的牛羊,心不在焉,不像春天初食嫩草時那般喜悅,一會兒低頭啃食,一會兒抬頭看天,像一個心事重重的人。雲,也像成熟了許多,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奔騰翻滾。雷電收起了壞情緒,不再驚擾大地。一聲聲鳥鳴像讚美之詞,叩打著莊稼的心扉。起絨草枯萎了,遍地的野黃菊花熱烈開放,開得蓬頭散發,不修邊幅。

「霜降、霜降,地里的糧食收上場。」「搶秋、搶秋,不搶就丟。」霜降以後,秋糧作物要搶收搶運,否則,要丟在地里了。蕎麥是最後成熟的莊稼,三棱形的籽兒總有一顆逃跑的心,再不收割籽兒就會掉在地里,成全了鳥和老鼠。一些人家的玉米還長在地里,玉米稈和葉子被風吹乾了,玉米棒無力地垂著頭。這時候的玉米稈也成了一種可燒的東西,農人從稈上掰掉玉米棒兒運回去,把玉米稈立靠在地埂上繼續曬著。我不知道這些被遲收的玉米低著頭,是否看到了附近的地里已經長出了綠油油的麥苗。反正此前被早早掰掉的玉米棒,即使長十八行(一般一個玉米棒上長十四到十六行)玉米粒,也看不到這一茬小麥了。

秋收過後,大地看上去稜角分明,沒有什麼能掩飾它疲憊的身體。有一些草本打算和麥子一起黃,結果上了麥子的當又多長了幾個月,現在正走向死亡的路上。地里的吃食越來越少,鳥雀們發出焦急的叫聲,帶著許多無奈。

因了天氣變化,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正款款向我們走來。

梭羅說,地球的表層,必須獲得一種絢爛的色彩來證明它的成熟,仿佛地球本身也是一顆長在根莖上的果實,永遠面朝著太陽的方向。這個時候,樹葉顏色加深,和果實一樣開始成熟,它們的身體發生著妙不可言的變化,無不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絢麗多彩。假如說春天裡的一朵花是一片變色的葉子,那麼現在我們完全可以說,一片葉子是一朵在秋風中盛開的花。眼前這個多彩的世界,正是出自霜之手,它們也把大地這碗粥調製得更加韻味綿長。

地里的活幹得差不多了,只等氣溫再低一些醃製冬菜。母親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天天快黑時,她正蹲在房台子上喝一碗濃稠的玉米粥,我家的那隻麻雞婆躡手躡腳地從大門進來,母親一抬頭呆住了,這傢伙居然還活在世上,這是去哪瘋了?麻雞婆也被母親的表情嚇住了,一隻腳提在半空不敢往下放,目光對視了幾秒後,麻雞婆連飛帶跑逃進了後院的舍棚。

於是母親派我跟蹤,我很快發現了端倪,原來它跑到鄰居家的場裡和人家的雞歡聚去了,連蛋也下在人家的雞窩裡。這個季節,柴草堆里的吃食豐富多樣,夜不歸宿好像不至於挨餓,以至於它把家和母親撇在了腦後。

秋天結束了,麻雞婆不再溜出去找歡喜,也不再下蛋,像突然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它也許比人更早知道,一場場大雪正秘密向這裡行進。


夢裡發芽的人

夏天和秋天離得近,夏天的熱浪在秋天的跑道上跑很長一段路才肯停下來,把接力棒交給秋天。要不是幾場秋雨,夏天還不肯退出跑道。冬天和秋天挨得更近,農曆上的冬天還沒到呢,雨夾雪已經提前來到了村莊,把秋天打扮成冬天的樣子。

樹葉飄落,野草枯萎,漏收的莊稼死了歸倉的心,萎縮著身子可憐兮兮地留在地里。立冬後,忍耐力極強的槐樹葉終於放棄掙扎,紛紛離開枝條。還在田野里的幾個人,也像忘了歸倉的糧食。

為了讓人們安全度過冬天,大地奉上充足的燃料,勤快的人天不亮就起身,男人腰纏麻繩,婦女頭裹包巾,掃樹葉,鏟茅衣,有著搶收莊稼般的忙碌。樹葉用背篼背回家,茅衣摻雜了土不得不用架子車拉。寒冷的冬天,再窮的人家也不能讓炕洞少吃短喝,否則,夢也會被凍成塊狀,難以繼續做下去。我曾想,也許樹和草讓葉子春天萌發、夏天長大、秋天落下來或枯萎,本是為了在冬天給自己取暖,卻不想被人類無情地奪走了。

冬日的陽光顯得無比珍貴,原來出手闊綽的太陽變得吝嗇起來,像是擔心給人的陽光多了,自己的冬天不好過。白天繼續變短,留給人幹活的時間越來越少。人給土炕、火爐準備「吃食」的同時,也不忘給自己準備一些過冬的食物。早在霜降之前,他們就鏟了地里的大白菜,和洋芋、蘿蔔一起填滿了地窖。現在,北上的風掉過頭開始往回來吹,他們害怕被風或者小動物發現過冬的吃食,就細心地用玉米稈封堵好窖門。

小雪前後,天氣和地氣分離,陽氣上升陰氣下沉,萬物失去生機。但地氣還不足夠寒冷,雪在半道上變成雨滴落下來。人們大多會在小雪前後醃菜,從地窖里取出大白菜醃進大缸,有些人家還會醃製大蒜、茄子,讓冬天單調的飯桌看上去多一點生機。村莊裡飄蕩著洋芋粉的味道,人們把洋芋磨製後做成粉條,掛在晾曬衣服的線繩上。粉條是洋芋的另一種形態。

做完這一切,人們心無牽掛,互相串門走動,比平時親近了許多。男人們圍著火爐沒完沒了地喝茶,女人們坐在熱炕上聊天,把春天般的溫暖焐在被子下面,手也不閒著,鞝鞋或者掐麥辮。天黑得早,人的瞌睡也變得多起來,吃了飯都立馬上炕睡覺,用夜裡的夢把白天的結尾和開頭完好地續接起來。

下雪天睡覺,更能讓人獲得安寧。從小雪到大雪,以及後來的整個冬天,總會有一場場雪悄悄來到村莊和田野,人們在雪到來之前把院落打掃乾淨,做好了迎接的準備。我總在想,雪花是一滴水成熟了的樣子、老了的樣子,還是睡著了的樣子?人的夢土地般肥沃,天空像勤奮的農夫,把雪白的種子播撒在每個人的夢裡。

「頭九溫二九暖,三九四九凍破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八九過河洗手,九九盡開犁種。」冬至吃完餃子,人們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數九」,不斷給自己也給亂跑的孩子們提醒。似乎寒冷讓他們的日子變得難熬起來,一天天數著過。這麼數時,大地累得不行,像聽著催眠曲昏昏睡去。

感謝大自然給了農人一個休養生息的冬天,否則,他們會累死在無休止的勞作中。冬天的夜很長,人和動物、植物都有充足的時間睡覺做夢。大地和人酣睡的時候,家畜家禽們也在睡覺。土地把人和牲口折騰壞了,人和牲口也把土地折騰乏了,風送來寒流把地死死凍住,害怕勤快的人閒不住拿上鐵杴鋤頭亂翻騰。大家畜們筋疲力盡,站在棚舍里,主人對它們的辛苦付出予以回報,往草料里拌上了麥麩、玉米粒。羊聞到糧食的味道,饞得咩咩直叫,它們因為沒有在人下苦時幫過忙而無法獲得格外的照顧,只能吃玉米葉一類的東西哄哄肚子。母雞下了一年蛋,也累得直不起腰,趴在木架上不停地打盹;公雞還算精神,準時打鳴,但人們很難聽到。我想,打鳴聲走在半道上有可能丟了個盹,睡著了。

不管小寒還是大寒,天氣冷到了極點。風也感到了徹骨寒冷,半夜冷得受不住時它就使勁地搖我們的門,屋裡面暖和的風從門縫裡出去,換另一些風進來;有些等不住去了別人家;有些鑽進炕筒,被燃燒的柴草茅衣燒死了,再沒有出來;有些還跑進驢圈、豬圈,裹在驢和豬的身上取暖,它們最愛雞舍,鑽到雞翅膀下面暖著暖著就睡著了。

想想,風也挺不容易,到冬天似乎變得更加勤快。我們常常看到雪下了一夜後,一些地方的雪比另一些地方的厚,正是風乾的活兒。隨著天氣漸冷,太陽也好像受不了了,越來越多的陽光從窗戶擠進來,趴在炕上暖著。有時候人會給它們讓出一片熱炕,有時候人不讓,它們便趴在人身上取暖。

不能維持一群兔子和麻雀生計的田野該有多麼貧瘠。還好,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時常可見它們的身影,即使在寒冷的冬天。

大地安靜極了,天空借給大地的棉被,直到來年春天才要回去。小麥完全被覆蓋在下面,做著長長的綠色的夢,聰明的樹木,把腳伸進棉被取暖。比較之下,我們發現兔子和麻雀似乎是一群沒有計劃的傢伙,也許是自帶棉衣,對寒冷沒有樹木那般感同身受。冬天的夜晚,我們都睡了,那些膽怯的兔子們在雪地里兜著圈子跑,忽左忽右,突然停下來,又掉頭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好像也受了風的教導,在不斷奔跑中獲得熱量。它們或許獨自跳了一支舞,但我們無法欣賞到,超強的彈跳能力,為它們贏得了尊嚴和更多生存機會。它們以為這種不規則的路線會迷惑人或天敵的眼睛,而事實上循著足跡,仍能毫不費勁地找到它們的窩。

好多鳥兒去了溫暖的地方,麻雀卻傻不拉幾留在這裡,田野被大雪覆蓋,它們很難找到食物,只能圍著人的院子吃些殘羹剩飯解決溫飽。還好,人們親切地叫它們「家雀」,偶爾出於同情會給它們撒把癟糧食。不管人們的態度多好,我覺得麻雀們還是應該有點志氣,自己想想辦法,找一處隱蔽的地方,提前準備好過冬的糧食,不至於淪落到吃「救濟糧」的地步。要不是天生有件好「毛衣」,難不成要和人一起圍著爐子烤火?

在兔子和麻雀們為吃飽肚子四處奔波的時候,人們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讓吃這件事變得比任何時候都從容,不像秋天地里活多,所有的人家在差不多的時間段里做飯,村莊的炊煙好像也感覺到了主人的心急如焚,大步流星往天上躥,稠稠地擠滿天空。現在,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吃,從天剛剛亮到中午的時間裡,村莊裡炊煙不斷,但都是慢騰騰地從煙囪里冒出來,走得漫不經心。空氣里不斷飄來饊飯、攪團、撕撥糊混合著醃菜的味道。以前刮南風時,住在村莊北頭的人占盡了南頭人的便宜,飯菜的香味從南往北飄;冬天多北風,輪到北頭的人吃虧了,北頭人家飯菜的香味不停地往南頭人的鼻子裡跑。

大人們被寒冬捆住了手腳,孩子們卻和兔子一樣閒不住,也凍不住。屋檐、柴垛上掛滿冰凌柱,對他們來說這些冰凌柱是味道不錯的東西,他們把冰柱折下來拿在手上當冰棍吃,不時地伸長舌頭舔幾下。他們知道冰凌柱可以舔食,鐵東西在冬天卻萬不可舔,否則舌頭會牢牢地粘在上面。豐富的鄉村生活讓他們變得既勇敢又富有智慧。大大小小的澇垻結了冰,每一滴水都逃不脫彼此的擁抱,澇垻變成了孩子們的庭院,他們在上面玩打木牛的遊戲或者溜冰,呵著熱氣的笑聲滑得站不穩當,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平日裡勤快的貓也瞌睡得不行,貪戀起人的熱炕,趴在人的身邊呼呼大睡。它們和人躺在熱炕上,像一粒粒等待發芽的糧食……



陳寶全,20世紀70年代生,甘肅靜寧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詩刊》《飛天》《詩潮》《星星》《延河》《青年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綠風》《文學港》《西南軍事文學》等。著有詩集《看見》《心生繁華》《等於鳥鳴》。獲第四屆甘肅黃河文學獎、崆峒文藝獎。

原載《黃河文學》2022年2-3期,《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8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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