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從前漠河的人物

用三隻眼看世界 發佈 2022-08-18T13:35:23.825678+00:00

北極村那時就是漠河公社,最北邊的村子就是中國地圖上的雞冠頂尖上,叫做老街基,文革時又叫立新生產隊,那時我們插隊落戶就在那個村。

從前漠河的人物

作者:施鶴髮

中國最北的村莊,北極村老街基


王隊長


北極村那時就是漠河公社,最北邊的村子就是中國地圖上的雞冠頂尖上,叫做老街基,文革時又叫立新生產隊,那時我們插隊落戶就在那個村。


王隊長,也是村裡的黨支書,叫寶田,似乎他的名字就寓示著漠河這一片富庶而美麗的寶地。我們知青從大城市到這遙遠偏僻的邊境,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都有些不安擔心。但寶田隊長站在我們面前,一副慈眉善目,還帶著樂呵呵的笑臉,讓我們寬心了許多。


我們知青有食堂,王隊長安排了會做飯的老鄉給我們做。雖然吃菜困難,但是白面做的饅頭盡著我們吃。王隊長關照做飯的老孫頭,要讓青年們吃好了。老孫頭做的饅頭又白又勁道,甚是好吃。我們都很能吃,連女生都能吃下三四個,而每個足有我們南方的細瓷飯碗那麼大,有的男生竟吃過十個。食堂白面光了,王隊長說,庫里取呀,又對李隊長崔隊長說,明年多開些地,多種些麥。


一兩年下來,知青們大都胖了一圈,有的女生,臉蛋明顯的圓了。正在成長的過程中麼,這麼吃,不長肉才怪。


第二年,王隊長吩咐隊裡的壯勞力,到山裡去伐些好木材,給知青們蓋房。不久,四棟大木房子,在王隊長的籌劃指揮下,讓村里能幹巧幹的老社員帶著我們蓋起來了。至此,四棟木刻楞房子整齊地排列在老街基的中間,現在到了北極村還能看到。


下鄉幾年過去了,我們知青想著上調上學,想著尋找其他出路,王隊長一概支持,從不阻攔從不為難。


那年公社學校找我去代課,要我自己跟隊裡說去。找到王隊長。他說,好事呀,去唄。學校給了代課補助金,我就交給王隊長,可他說,留著唄。我說,隊裡還記著工分呢!他說,學校給的補助該你的,文化人麼。我當時以為就是出一天的工,比下地幹活輕鬆多了。涉世淺麼!


以後,但凡公社要人的,王隊長總是和其他兩位隊長商量著給各方面表現不賴的去。恢復考試上學,只要哪個知青覺得自己有條件有能力的,跟王隊長說,他都會同意,給你敲章讓你報名。


李隊長


李隊長個子不高,模樣憨厚,是我們村里最懂農活,也是最勤快的人了,純一個東北精細的老農。讓他當生產隊的隊長再合適不過。他好說,不管誰幹活慢了,幹活馬虎了,都要嘀咕,「你看看,你看看,你都乾的啥嘛。」「歇不夠?坐月子哪!」「別磨蹭了,像個老娘們似的!」


我們在大地里鋤地,他刺溜刺溜,早就把我們拉下一大截,我們就擔心他在前面叫喚,只好揮汗如雨緊跟著。然後他返回來,看我們鋤的壠,見沒把草鋤盡的,他就叫,「你看看,糊弄洋鬼子嘛。」打草打麥,伐木拉鋸,我們跟不上他,就要「假得貴,假得貴」地叫,意思我們不使勁。所以我們都怕跟著李隊長幹活。


但跟著李隊長幹活也蠻快活,因為他說過你,事後就忘。休息的時候,他在就有趣了。這時大家可以逗他,也算「報復「他。


幹了一陣活,很累,終於李隊長讓歇了,大家就盼這一刻,聚在樹蔭底下涼爽,那真叫個舒服。


有個老鄉說,李隊長會唱歌。大家聽罷就吵著非讓他唱不可。於是,他清清嗓子真的就唱:


「高高的興安嶺呀,一片呀個大森林呀,森林裡面呀住著呀,我們的好兄弟呀」……


他喜歡每句都加上個「呀」字。「呀」字多,又拖著調,唱得有點滑稽,大家哈哈笑起來,就活躍了。


男女青年們在他面前相互鬧開了,他被吵得煩,狠狠地說,「你喜歡,偶喜歡,你們兩個就做伴。別他娘的鬧巴嘰嘰,煩人!」


大夥一鎮,待明白過來,笑得更歡了。個別調皮的男知青涎皮賴臉地對他說,「李隊長,我還沒喜歡的,你閨女,我喜歡,給俺做個伴吧。」


李隊長站起來,揚了揚手, 「沒屁眼的,王八羔子,鬼才瞧得上你「,然後就叫,」幹活了,幹活了。」他不是生氣,乘機叫大伙兒幹活去。大夥還沒鬧夠,叫,「沒歇夠呢」!「再歇,腚溝子長草了」,他撇下一句,自己先走了。大夥只好跟著他去接著剛才的活兒。


跟著他幹活累,但大家都希望他一直當他的隊長,因為在他的生產安排和組織下,老街基糧食充足,牲畜飼料充足,村里社員過冬的柴火糧食及土豆蘿蔔都給安排得妥當,而且他帶著村裡的勞力,一冬搞了不少副業,掙了不少錢。年底分紅,每個勞動力都能分個千兒八百的。


與王隊長的兒女們合影


崔隊長


崔隊長年輕些,典型的東北漢子,高高的個子,濃眉,長臉,滿是絡腮鬍子,看上去有點英武冷峻,有點像後來我們看到的日本電影明星高倉健。看似冷峻,其實有時他很逗趣,也很俏皮,甚至有點可愛。也許,年輕些,不像李隊長那樣,巴巴實實幹活樣子的老農,我們更喜歡接近他。


跟東北農村的人一樣,嗓門大,說話直愣,有時很粗魯。他領著大夥幹活,自己很認真,很賣力,誰幹得不好,也像李隊長一樣要說。看到你磨磨嘰嘰,不使勁,或者看著我們知青吊兒郎當,幹活像玩一樣的時候,他不高興了。他不像李隊長嘟嘟囔囔,而是大著嗓門,粗活來了,「毛愣三光的,你瞎巴眼呀」,「使JB勁呀」,操他奶奶操他爺的。罵罵咧咧,有時罵得你要哭。這個時候,你真得聽他的,自己不好好幹活麼!


但有時我們確實幹得累了,乏了,效率低了,他只是嘀嘀咕咕地嚷,在他「嚷」的時候,問題不大。我們不服氣,懟他幾句,他也只好尷尬著臉,笑笑,說,「就這麼滴吧,歇工,回了。」他知道大夥確實累了。


他喜歡和我們知青逗趣,我們也一樣。這時候他像換了個人似的,嘴貧,葷的素的都來。你姐的你妹的,我們也不客氣,你老婆的你小姨子的,亂說一氣。東北農村的農民口無遮攔,俏皮話污穢話噁心話隨口而出,一套套的。女知青在跟前,他不敢說,走後,便要編排揶揄她們了,英武冷峻的臉此時多了點醜陋和滑稽。其實他還是很正經的,只是嘴上無聊。但我們也要捉弄他,看他沒個正形的時候,叫他「崔二X」,「二X隊長」。


幹活休息的時候,他問起我們大上海的情況。他說,你們那兒都是油漆馬路?我們說,是。他說,那要老鼻子油漆了。我們笑他,說他「戇度」。他說「戇度」是啥,我們說就像你這個樣子。看我們不懷好意地笑,他知道不是好話,說,「這幫兔崽子,沒安好心,看我怎麼尅你」。其實我們才不會遭他「尅」,我們只要幹活不耍滑,不偷懶,我們不怕他的。


他對每個人幹活盯得很緊。他對老鄉不敢多說,因為有的老鄉資歷比他深,他是知道的,有門道而且很出活,服他們。但是對我們知青,他覺得我們還差點,管得緊。


有時,他真叫那個「特」。冬天在場子上給原木歸楞,四個人或者六個人,硬是要把碩大的一棵原木抬上楞。那是多重多累的活呀!合著崔隊長叫我們一起抬。先是六個人,「嗨呀—嗬」,怎麼也抬不起。他叫了,還虎著張鬍子邋遢的臉,「撤下倆,抬得起不?」真的被他拉下倆,只剩四個了。他說,都用勁了哦,然後猛喝一聲,「起呀!」真的抬起來了。那是大家在他難有的淫威之下,拼命了,顫顫巍巍,硬是憋足了勁,將一棵碩大的原木抬到兩三人高的楞堆頂上。我們一個個差不多都癱了下來,罵了他一句「二逼」,撂下槓子就走。他「嘿嘿」憨笑著,說,「抬不起,就得這麼著。」


不過,以後他再也沒有讓我們這麼幹過,他知道我們城市來的知青,經不起這樣折騰、鍛鍊的。


可惜,他和其他兩位隊長都已早早過世。幾十年後,我們重訪漠河北極村,沒能再見到他們,不免傷感,不免遺憾。


大料


村裡的老於,是能人,在我們那兒真是一塊「大料」。大家就乾脆叫他「大料」。


大料長得十分壯實,雖然一個眼睛有點缺陷,但一點都不影響他的能幹。他的力氣,在我們那裡,沒人能與他比肩。


記得有這麼個事。邊防站一度組織我村中青年社員進行民兵訓練。邊境麼,反修防修第一線,邊境人民時刻準備敵人來犯。大家都在江邊練習投擲手榴彈,你一拋,我一擲地,都在比誰扔得遠。大料說,「看你們一個個熊樣,就這種小玩意兒,我一下子扔到對岸去。」


對岸就是黑龍江對面的蘇聯境內。黑龍江這段,對面是一排山體,江面雖然窄些,但少說也有8–90米吧。他能扔得過去?眾人都笑了,紛紛說,「說你大料,你就吹吧!」


見大家都這麼笑他,他來了勁,見邊防戰士不在的當兒,真的舉起手榴彈朝對岸使勁扔了過去。我們一個個睜大眼睛望去,只見那手榴彈「砰」的一下,正落在對岸的山腳下。幸好,我們投擲練習的手榴彈是那種沒有火藥的練習彈,而且對岸也是無人能立足的山體,蘇方沒人會看到。


我們都驚呆了,這個大料,真他媽的厲害。


說起大料在場子上的事,村里沒有不服他的。一般人進了林子,都量力而行,找差不多粗大的樹伐就行,只要出活。因為,伐下樹木後還得自己將它裝上爬犁,拉出樹林。實在粗大的樹木,整不上爬犁,更拉不出樹林,不白整了嗎?而且場子上幹活,都是兩人搭檔,各記各的活,按實記分,別指望有他人會來幫忙。而大料一進林子,卻專挑大的樹伐,有時一棵樹幾乎是人家兩棵樹那麼大。跟他搭檔的人都是他自家的人,或是他兄弟,或是外甥,他掙的工分只能和自己人分。


他一進林子,那隻歪斜的右眼就隨著左眼四處轉悠,找那些進出容易,特別高大的樹。他走到樹跟前,雙手摸著樹身,那隻好的眼睛閉著,睜著斜的右眼,往樹冠方向望,再圍著樹轉一圈,然後停下說,就這兒下鋸。跟他的人聽他的,一把2米多長的大鋸,兩人一人一頭,你推我拉,鋸面就「刺刺刺」,很利索地進入樹身。鋸子是他親手調理的,鋸齒又快又利,角度又恰到好處,沒人能整得這麼合適,好使。一會兒,那棵樹倒了,倒下的角度正對著能拉得出的主道。


連伐了幾棵,跟他的人截去樹冠砍掉樹椏,他自己將爬犁趕了進來。爬犁靠在大樹旁,他將一根長長的撬槓插入樹根底下。跟他的人在另一邊,也用撬槓插入樹底,一頭卻搭在爬犁上,頂住爬犁。大樹橫臥在雪地里,齊胸粗,爬犁顯得很低了。大料將槓子壓在肩上,「啊」的一聲吼,腰板挺起,巨木竟離地而起。他又喝一聲,右腳垮前一步,大樹又抬高一尺。對面的撬槓壓得爬犁「嘎嘰嘎嘰」地叫。搭伴用根粗短棍,頂在撬槓上,把另一根撬槓插入樹底。大料迅速地換了槓,又「啊」的一聲,就將大樹撬進了爬犁。一棵兩千來斤重的大樹,將近一個立方,竟讓他裝上離地4–50公分高的爬犁,而其他人整個半個多立方的木頭都費好大勁了。


這麼粗大的一棵樹木,裝上了爬犁,怎樣拉出樹林子,又得使出常人沒有本事了。大料使喚的馬,讓他給調理得十分聽話、用勁,那都是他駕馭的技巧了。誰都不知他咋整的,只聽他「駕」的一聲,「的兒」一聲,那馬竟將一棵沉沉的巨木拉出了樹林。


大料什麼都會,什麼都拿手,隊裡的難活,打草打拉大鋸破板下江放排,都少不了他當頭。干自己的私活,下江破冰下網,上山下套捕獵,每次都能滿載而歸。於是,村里人又叫他「大拿」。


他還有個絕活,就是做菜,據說年輕時拜過東北名廚。那是以前的事,後來由於長期食物匱乏,加之反修防修和反對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他做菜的絕技沒有發揮展示的機會。


在外面場子上幹活,晚上一堆人在大鋪上歇息時,聊到吃,大料諞開了。他說,那會兒他在飯館掌廚,來了個淘金客,跑堂的給他報了幾個菜,都不行。跑堂的說,再有的就是貴的囉,飛龍、熊掌、鹿尾、犴鼻,吃得起嗎?來客惱了,從兜里掏出個金袋,往桌上一拍,叫,那玩意算啥好東西,我要「紅燒JB」,做吧!看這架勢,來客要砸場子了。大料出來了,走了過去,說,有。那位一看,這個眼睛斜拉吧唧的人竟跟他叫板,一拍金袋說,行,就等著了。等著,大料說。他讓下手找一隻嫩嫩肥肥的公雞,宰了剁下雞脖,抽掉裡面的骨肉,只剩一層脖子皮,然後,將飛龍肉犴鼻鹿尾,加之猴頭松茸,剁成泥,調上料,填入雞脖里,又整出個模樣蒸熟,再汆入他秘制的調料里,又烹調一陣,澆上料汁,淋上香油。一盤酷似「紅燒JB」其實是「紅燒雞脖」的菜給淘金客端了上來。


這事是不是真的,還是胡諞的,誰都不知道。但他做的一手好菜是真的。


有一年,我們知青過年,隊裡就安排他給我們做幾桌菜。要知那個年月,尤其東北,冰天雪地的,哪有什麼豐富的食材呀,也就是肉和土豆白菜蘿蔔,根本沒有雞鴨魚蝦。怎麼整,我們想像不出能有什麼。卻不料,這個大料,每桌整整弄了十幾個菜,光土豆,就有好幾種,土豆絲土豆片拔絲土豆,白菜絲白菜片,古老肉鍋包肉溜肉段,涼菜熱菜,各種食材多種做法,香鮮綿糯軟硬清脆,而且都具大東北特色。我們大城市來的這些人,這個年夜飯吃得,滿意,歡樂。


這個什麼都拿得下的大料,被後來改為漠河鄉的政府要到機關食堂當了廚師。那時,因為改革開放,需要發展經濟,多了宴請宴會,需要這樣的人。後來鄉政府給他解決了編制,大料成了機關的工勤人員,吃公家飯的人了。這在我們村里是唯一的一個。


如今,大料享受著城鎮職工退休的待遇,今年85高齡了,依然精神矍鑠,經常行走在北極村各個地方。


北極村老街基現在的門楣


一撮毛


老張頭也是我們村的知名人物,左臉頰下有個痣,痣上卻長了數根黑須。村裡的人都看過電影《林海雪原》,片中有個土匪叫「一撮毛」,像他一樣小靈精的,所以村里人都叫他「一撮毛」。說像有點反派人物吧,但不是。我們知青跟他熟了,頂多開玩笑時,叫著玩玩。因為就是他,曾代表村里,到上海接我們來到東北這個黑龍江邊境的這個村子。而且我們幾個知青還一度住在了他家,雖然只是幾天,卻始終熱情有加,因為我們這幫知青離開了家鄉,來到這寒冷偏僻的邊疆。


村里讓他負責給我們知青「帶幫教」,就是讓我們接受他這個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據他說,他是河南黃縣的,靠近山東,也是闖關東來東北邊疆的。黃縣人,做生意的多,聽說就不像山東人那麼直爽,是那種心眼多的人。


東北人說的「心眼」有點貶義,我們那兒無論老鄉還是我們知青,把有點小心思、小想法,都說成「小心眼」。


跟他一起幹活,有時我們累了,想偷個懶,說要撒尿,要喝水,要收拾工具,他不讓。我們就說「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撒尿」,或者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他說,你們這幫城裡青年真會耍「心眼」。


其實他才會耍心眼呢。村里人都說他會「調理人」。「調理人」就是作弄人,沒什麼惡意,就是作弄你一下。對我們青年那樣,或許就是給我們這些知青「再教育」。


我們青年中幹活時不消說都想偷點懶,都喜歡找輕巧點的活兒干。


秋天,地里的纖麻收了,要剝下打繩的。雖然簡單輕巧,但傷手指。剝得時間長了生疼,指甲都腫了,人人都惱。一些男生不想干,看見運送纖麻的人坐在馬車上好自在,想換。老張頭說換吧。哪料纖麻都浸陷在野外泡子的泥漿里。泡子裡的泥漿,是幾年幾十年甚至更多年代的腐殖質混合的,臭不可聞。收下的纖麻杆都要這樣浸泡一段時間,才不失韌性。到了村外的泡子跟前,老張頭說,下去撈吧,說著,自己衣服一脫,帶頭跳了下去。大家一看,也都只得脫光了衣服往下跳啊。哇,真冷真臭,雖然是秋天,沒過胸的水像冰錐一樣扎著身體的每一處。我們哪有老鄉那麼抗寒呀,這一撮毛也不告誡。我們從未經受過這麼刺骨的冷,只能個個咬緊牙關,把又臭又重的纖麻杆一捆捆抗上岸,裝上車,然後穿上衣服拉回隊。


這個罪遭的!這活兒當然我們也該乾的,但是這麼艱苦的活來得猝不及防。以後,我們看著有些活兒,老鄉們幹起來輕巧,像伐樹拉鋸,趕爬犁拉柈子,其實都是很艱難的。他們幹得多,幹得熟練,人也皮實了,或許不顯得累,可我們還沒經受過這樣鍛鍊,幹起來就不一樣了。以後,我們只得老老實實,跟著學,慢慢來。


趕著車,趕爬犁,看似很簡單,很舒坦,不費勁。馬篤悠悠地走,老闆子坐在車上或爬犁上,悠閒地輕輕吆喝,輕輕揚鞭。其實,老闆子對這牲口的脾性都駕馭熟了,它才肯乖乖地聽話,乖乖地走,快走慢走,走穩了。而且,一個人趕車趕爬犁出去拉貨拉木頭,真得有點門道和力氣的。


我們知青中有個叫「二虎」的,他覺得趕車趕爬犁好自在,覺得也能幹。他在樹林子裡鋸呀砍呀,十分費勁,見老張頭坐在爬犁上輕鬆地趕著馬,很羨慕,說,老張你趕著爬犁太自在了吧。老張頭說,自在嗎?要不,你來?二虎不客氣,過去跳上爬犁,抓起鞭子和韁繩,「駕「的一聲就趕起了馬。爬犁刷刷刷走了起來,二虎得意了,揚起鞭。老張頭對我們嘿嘿笑了笑,說,看他怎麼熊吧!


果然,那馬隨著鞭響跑開了,而且越跑越快,載著木頭的爬犁被甩得左右亂擺。那是下坡,雪道被壓實了,特滑,又高低不平。二虎想止住馬,可那馬不聽,依舊跑,沒久,就碰上了一個坎,爬犁帶馬翻了個個兒,連甩帶撞,把他甩到了雪地里。


二虎嗷嗷地叫,叫也沒用,周圍沒人幫他,只能鼻青臉腫地解開馬套拉起馬,翻起爬犁,重新套上,再裝上一棵棵沉重的木頭,哭喪著臉,一瘸一拐,把馬連拉帶趕,弄回到村。那一陣,二虎遭的罪,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張頭冷眼看他,我們哈哈大笑。最後,因為馬受了點傷,他讓隊長好一頓剋,還扣掉了一天的工分。以後這個二虎幹活就老實多了。


我們村裡的「一撮毛」老張頭就是這樣給我們知識青年「再教育」的。


待我們再見到老張頭時,已現老邁了,左臉頰上的一撮毛也沒有了,見了我們,很久才能想起。我們提及當年的事,他恐怕記得不怎麼清楚了,但他還像當年一樣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到他家去做客。


大鬍子


大鬍子姓袁,這裡的人都這麼叫他。大鬍子,很有特徵,除一臉的鬍子拉碴,頭髮有點黃有點卷,鼻子有點翹,眼珠有點藍,個子雖然不高,也算粗壯。我們覺得他似乎有點像對岸的蘇聯人,其實他就是二毛子或者三毛子,直說了,就是有著俄羅斯或者蘇聯人的血統。他卻是我們村的貧協副主席,住在我們村的最北邊,靠近黑龍江邊了,按現在時興的說法,就是中國最北一家。


他們一家子在我們村里確實屬於貧窮的。大概村里選貧協主席是按家庭貧窮程度來選的。貧協主席和村里息息相關的生產、經濟沒有關係,不像生產隊長那樣管事操心,但大小也算得上一個村幹部。我們到農村插隊落戶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大鬍子便是給我們「再教育」的合適人選了。


他對我們知青確實比較關心的。我們剛到村裡的那陣,他老圍著我們轉,問寒問暖。那時我們到農村到邊疆插隊落戶,就是遵照偉大領袖「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思想精神來的,見此,我們為之感動,貧下中農對我們真的很溫暖,真的像我們的親人,真是我們可信任可依靠的人啊!


我們成了村裡的生產隊社員,就開始干農活了。


每年冬天,隊上都要組織一批比較精幹的勞力去「趕場子」。「趕場子」就是到伐木場幫助該區的林場採伐樹木,把指定林子裡的樹一棵棵伐下,拉到指定的儲木場,歸上楞垛,然後由林場的人計量出所採伐的數量,按實付給勞務費,作為生產隊集體收入。雖然林場給的錢款有限,但作為生產隊卻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社員年底的分紅主要靠的就是這筆款項。因此,隊長會挑選全村的壯勞力去場子,而社員們也都願意「趕場子」,因為給的工分高,而且還能領取一些像棉膠鞋啊棉手套之類的勞保用品。


這次大鬍子也去了,我們知青中壯實的也去了幾個。路上,幾個好說的老鄉對大鬍子說,你個熊,不守著家,怎麼也來啦。大鬍子橫他一眼,我咋不能來?旁人插嘴道,「拉邦套」嘛,怎麼地該換換啦。眾人都笑,我們都沒明白。


「拉邦套」是啥意思啊,有的就問。


「啥意思?你看,爬犁上坐這麼多人,一匹馬拉不動,得兩匹馬拉。」我們仍然不解。


那人不再往深里說了,轉過來又說大鬍子,你有勁嗎?總比青年行吧!大鬍子回道。那人譏道,嘻嘻,背不住這些青年勞動多了,比你強。


我們更不解,老鄉咋那麼並不尊重他這個貧協副主席袁大鬍子。


後來幹活中,我們發現,大鬍子幹活跟我們這些初涉農活的人也差不了多少。慢慢地,我們伐木、裝爬犁、甚至趕套子、抬大木這些重活甚至都能超過他。


在歇息的時候,大鬍子跟我們說,他」奶力「不夠,是從小奶吃得少。他又進一步解釋道,乾重活時,要用「吃奶的力氣」,就是從小奶吃得多。有老鄉路過聽到了,說他,大鬍子,怎麼又沒「奶力」了,你婆娘的「喳喳」給人家叼了吧!


大鬍子有點氣惱,卻只揮手嚅嚅說了個「去」字。我們覺得這些人有點過分了,大鬍子卻對我們嘆氣地說,哎,就這樣了,咋整?


那些老鄉背後跟我們說,這一冬,大鬍子不用「駕轅」了,拉拉邊套,省了那個勁。「駕轅」我們懂,就是馬套在車轅里拉車或爬犁,旁的馬叫邊套。轅馬,邊套,我們仍然一頭霧。


經過了一冬「趕場子」的經歷,我們這夥人也都有些同化了,所聽的稀奇事荒唐事甚至帶葷的事多了,而自己也都一口粗話,一腔粗俗。


我們跟村裡的人熟了,有時也串串門,和「貧下中農相結合」麼。我們也去過大鬍子的家。


走進他家,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子酸臭味,那是屎尿汗漬和乳臭的混合味。他們家實在太髒了。家中5個兒女最大的不到10歲,小的讓他老婆抱在炕上奶著,見人來也不遮掩。他家女孩多,除了大的,其餘都光著腚,散著發,臉上帶著眼屎涕跡,見我們來,紛紛前來圍著。我們趕快把帶去的糖塊餅乾分發給他們。這時,我們發現有的小孩臉相差異很大,簡直像另一個族的臉孔。大鬍子穿著一件幾近污黑的棉毛衫,直招呼你坐炕。我們哪能坐得住,只能象徵性地坐會,就表示要走。他對我們說,沒辦法,孩子多,就這個情況。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目的,就覺得他是貧下中農,要跟他「相結合」而已。


我們離開他家後議論,某個小孩像誰?忽然,大家一致發現,像我們隊的孟會計。孟會計我們認得,個子不高,長得有點特別,臉型像森林裡某個民族,是個老跑腿。「老跑腿」,在我們這邊就是那種很有經歷的人,幹過各樣的活兒,掙過大錢,卻又揮霍無度,落得光棍一個。因為他會撥個算盤,就在我們村當了個會計。其實,這個會計就像出納一樣,簡單,算算隊裡工分和往來的流水帳。會計室就是他的居所,有時我們也要到他那間屋去。到他那屋,如果他不在,大鬍子就在,就像那裡的主人。大鬍子老在那裡幹嗎?我們起先不在意,後來才明白,他不「駕轅」,「換套」了。他騰出家來,讓孟會計去忙活,他休息。


這時我們才明白「拉邦套」的含義。


幾十年後,我重返過我們下鄉的那個村,特地拜訪了大鬍子的家。他健在,他老婆也健在,雖然都很老了,但比以前乾淨利索。我們問他,還記得嗎?他認不出,我們說,是誰誰誰,那年頭下鄉的青年。他就記了起來。我們問他過得怎樣。他扳著手指,如數家珍。我們知道,他兒女眾多,但都不錯。當我們問他自己怎樣,他卻很自豪地告訴我們,說,他參加過抗聯,現在政府承認了,給他發了證書,並給他一年多少錢的補助金。


我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段經歷,那時沒有人說起過他的那回事兒。


老街基家家辦農家樂


「縣」長


他叫善寶,絕不是什麼縣長。那年不知上哪兒,大伙兒都坐在爬犁上。走江道時,爬犁左右打滑,很不穩當。老闆子怕滑翻了爬犁,讓大家下來走。善寶說,他穿的大頭鞋也打滑。他很少到野外幹活。老闆子說,那給你現掛個掌唄。掛掌,是給牲口蹄子釘上帶刺的鐵掌,便於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拉他去鐵匠鋪現掛個掌。」大夥起鬨了。「現掛掌」,「現」和「縣」同音,「掌」和「長」也一個音,大家乾脆就叫他「縣長」了。這樣,「縣長」在我們村里算得上是個知名人士了,而且其他村,甚至公社幹部,都知道我們老街基有個「縣長」。


「縣長」長得矮小瘦弱,右眼有疾,眼珠不會轉動,看哪兒都像在看你。村裡的人雖然喜歡逗他,卻也十分照顧他。隊上安排他當生產隊的保管員兼著記分員。我們都在外面幹活,都是重活累活,耕地播種,打草割麥,伐大木抬大木,串排放排,太陽暴曬,冒著酷寒。「縣長」在庫房的小屋裡看管物資,登記工分,適合他。


我們去領工具,領糧食領任何東西,縣長都隨你拿,他就做做登記。你去報工分,都是聽你說,幹什麼,該多少分,他就記多少分。他不計較,但社員們都實事求是。「縣長」相信我們,我們也相信他。別看農民自私,但個個都非常誠實。那時候的農村的人都這樣。


「縣長」年齡蠻大的,村里像他年齡的人都早已成家立業了。甚至他弟弟也和我們女知青中的一個好上了。


我們常去「縣長」那兒,有時賴在他那溫暖的小屋裡偷偷懶。這時,大家都要找樂趣逗「縣長」了。說,誰誰看中你了,給你做個媒?他知道在逗他,但還半信半疑,問誰。那人說,長的有點缺陷,腳有點小,耳朵大些,鼻子圓點,吃相呼嚕呼嚕難看點。他知道又上當了,說的是豬。不過他不生氣。


女生也常去「縣長」那裡。看到女生來,「縣長」更是殷勤,女生要啥給她們挑啥。但是女生覺得「縣長」的眼睛老是盯著她們看,而且目不轉睛。女生就要拿東西拍他腦袋,說,快到關里找個媳婦吧。其實「縣長」眼睛不是盯著她們,是眼疾。「縣長」家才沒有錢到關里領個媳婦歸來。


「縣長」找的誰,什麼時候成家,這是我們離開後的事。那次我們回北極村,見到了他,還一起吃過飯。他依舊那樣,見到我們非常高興,說話行動仍不溫不火。他有兒有女,但聽說老婆跑了,我們也不便問他。席間,村裡的那些老娘們還逗他,說,「縣長」,你把金袋拿出來瞧瞧,我就嫁給你。她們說他,在買的老房子的炕洞裡撿了一袋子金子。那房子的主人,原先是個老淘金客,他老婆就是奔著他的金袋來的。


他的兒女都很能幹,現在辦起了「農家樂」,一大排房子,設施齊全,生意火紅。我們在微信群里看到了他在自家的「農家樂」大院裡照的像,雖然有些老邁,依然那個模樣。


松江老太婆


松江老太婆正是上海松江那邊的人,至今誰都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我們都知道,她是被人販子從江蘇的松江拐騙到漠河老金溝當「窯姐」的。「窯姐」就是「窯子」里的妓女。解放前,漠河往南六十里地的老金溝十分熱鬧,因為那兒有個金礦,很多闖關東的人,都涌到那兒去淘金。那兒商鋪多飯館多,同時大車店窯子館也多,都是淘金人撒錢的地方。松江老太婆就是從那兒出來的。


現在漠河老金溝這個地方也開闢了幾處景區,其中就有「妓女墳」。傳說老金溝的妓女一代代的很多,她們悲慘不堪的命運無人知曉。我們在那兒時,聽有點經歷的人說,凡到老金溝淘金及謀生的人,當然包括窯姐,很少有人走得出來的。妓女墳其實早已不復存在,只不過為了印證妓女們的存在,重新修築的一個景區。究竟有多少無名無姓的冤魂埋葬在那裡,無人知曉。我村的松江老太婆,年少時被賣到那冰天雪地的漠河老金溝,在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其中的苦難,可想而知。但她還算是幸運的,能熬了過來。


松江老太婆是怎樣和我村的馬倌張麻子一起來到我們村,誰都不知。在村里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松江老太婆,她幾乎足不出戶。馬倌,差不多整日在馬號,勤勤懇懇地餵養著村裡的馬和牛。我們常去馬號,那兒有口井,我們食堂用水都得上那兒去打,馬號里還有個大地窖,隊裡收了土豆蘿蔔都往那裡放,我們去那兒卸土豆取土豆,經常能見到馬倌老張頭,但從來沒聽他說過話。


村裡的一些老跑腿常聚在馬號的小屋裡,他們羨慕馬倌張麻子,說他好賴有個家,還能熱炕頭熱菜熱飯伺候,不像他們老光棍,一直漂泊著。確實這些老跑腿老光棍,居無定所,大都在村外各個點上生活,回到村里,只能住在豬圈馬號的小屋裡,干不動活了,只有到遠離村子的大馬場五保戶據點「養老」去。


松江老太婆怎麼和馬倌老張頭過在一起的,我們都不得而知,但不論是松江老太婆還是老張頭,都是最好的歸宿。


松江老太婆深居簡出,在村里很難見到她。那時聽到老鄉說,村里馬倌家的老婆是上海人。在這麼遙遠偏僻的漠河竟也有上海老鄉,我們上海來的知青就稀奇了。因為那時都不知道漠河的歷史,不知道漠河曾經因金礦而繁榮過,既繁榮,就有窯子館,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一些知青得知她曾是妓女,更覺得新鮮。他們正值青春期,對妓女充滿著好奇和想像。於是有些人,女生也有男生就到她家去串門。松江老太婆見上海青年來串門,十分高興。她一輩子常在「望鄉」的夢中度過。對跟前的上海青年,她自然感到十分地親切。可有些青年好奇,非要問出她當年在窯子裡的情況。松江老太婆,最不堪回憶和訴說當年的悲慘和痛苦的往事,只想知曉家鄉那邊的現況,以解鄉愁。


那時,和我們一起下鄉來的還有上海市委幾個靠邊站的幹部,有的是南下幹部,雖然靠邊站,但似乎革命本色猶在,階級鬥爭意識很強,見一些知青經常去的不是貧下中農的家,而是解放前當過妓女的松江老太婆家,從前逍遙過的混混處,覺得很不妥,就組織青年們開會學習,「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向貧下中農學習,並嚴肅地指出,不能學舊社會的污穢糟粕。他們還找了村裡的書記隊長,要求對松江老太婆進行嚴肅批評,杜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中受到不良的影響。


但是,這些知青根本聽那些幹部的。隊裡的書記隊長,也不當回事,跟松江老太婆說都沒說。

作者:施鶴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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