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熱與憤怒,閉經和情慾:作家如何重新書寫更年期?

界面新聞 發佈 2022-08-19T13:00:56.386403+00:00

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而是她們故意要噁心人。五年後,女性主義作家Jane Cawthorne和E. D. Morin發現,文學研究領域極少聚焦更年期女性書寫,她們編撰了《書寫更年期:小說、詩歌與創意非虛構》,收錄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作品。

記者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而是她們故意要噁心人。——王小波《黃金時代》

一提到更年期女性,我們首先想到的形象往往是乾涸枯萎的女人,不可理喻與歇斯底里的母親和妻子。與更年期相關的書成千上萬,從疾病治療、身體管理到女性生活指南(如何維持與丈夫的和諧生活),卻極少出現以更年期女性為主體的自我書寫,關於她們的親身經歷和幽微感受。

2012年,57歲的日本詩人伊藤比呂美發現自己進入了更年期,她在報紙上開設專欄,以《閉經記》為題連載兩年,記錄下了這一時期的生活與身體。她賦俳句悼念逝去的月經:「經血啊,淅淅瀝瀝無精打采,透著寂寞。」她也在衰老中看到新生,「美還是不美,都去他的。變老意味著自由,全新的自由。」

五年後,女性主義作家Jane Cawthorne和E. D. Morin發現,文學研究領域極少聚焦更年期女性書寫,她們編撰了《書寫更年期:小說、詩歌與創意非虛構》(Writing Menopause:An Anthology of Fiction, Poetry and Creative Nonfiction),收錄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作品。2019年,美國作家達西·斯坦克(Darcey Steinke)出版了《潮熱日記》(Flash Count Diary),她在50多歲第一次出現潮熱後,開始寫作自己身體遭遇的一切,熱浪、閉經、情慾、失眠、抑鬱症……最後她說:「當一個女人停止為美麗而苦惱的鬥爭,她終於可以超越身體,並擺脫她一直以來的妥協。」

我們閱讀這些文字,會發現字裡行間並未被壓抑、焦躁與絕望的情緒籠罩,更年期女性不再停留於乾涸枯萎的妻母形象,她們也可以是衰老的觀察者和探索者、富有生命力的性慾主體、自我身體的主導人。這些女性的記錄展現出了更年期另一種自由的面貌。當然,我們無法忽視自由背後的重重困礙,正如詩人廖偉棠讀到伊藤比呂美的閉經日記時的感概:「這自由是洶湧的也是艱難的。」

潮熱與憤怒:「初冬啊,只有我,快熱死了」

「這熱,究竟是全球規模的呢,還是只發生在我身上?」

日本詩人伊藤比呂美在五十多歲後,下半身和腰部血行不暢,內褲越買越大,一下拉到肚臍眼上部,但最難受的,還是突如其來的熱。東京的冬天,她在地鐵上脫得只剩短袖,仍感到「身體裡仿佛燃起大火爐似的潮熱」,想到朋友提醒她要多穿點衣服的警告,突然明白是朋友先閉了經,已經順利逃脫更年期的潮熱。

潮熱,在大眾文化中往往以笑料的形式出現。在美劇《全家福》(All in the Family)中,五十多歲的女主人伊迪絲常常突然臉紅,精神恍惚,隨手抓住身旁的紙張扇個不停,最後在全家一片笑聲中衝進廚房。電影《窈窕奶爸》(Mrs. Doubtfire)里,羅賓·威廉士的假乳房著了火,他用兩個鍋蓋撲滅火焰後,披頭散髮地開著玩笑:「我作為女性的第一天,已經潮熱了。」而真正經受過潮熱的美國作家達西·斯坦克在《潮熱日記》裡寫道:「我發現潮熱是絕望的、不舒服的,有時甚至是崇高的,但從不有趣。」

流行文化中的羞辱嘲笑,讓大多數女性對潮熱反應感到難以啟齒。2010年,舊金山大學曾對15名婦女做過一項調查,試圖尋找更年期女性「沉默和恥辱」的來源。調查發現,女性擔心的最主要的更年期問題包括「在公共場合突發潮熱,讓人感到不正常」。

我們很難看到親歷者對於潮熱的詳細描述。斯坦克發現,這種迷離而詭異、讓人幾近窒息的眩暈熱浪在降落至自己身體之前,她從未在其他文本中讀到過。她在《潮熱日記》中描述了潮熱逃無可逃的感受:「我感到火焰從我的內臟燃燒到肌肉,再到皮膚。我想逃跑,但一個人如何逃離自己的身體?每根頭髮都如同盤旋著的電線圈,烘烤著我的頭部。」熱到無法入眠時,她只好走入廚房將冷水一飲而盡,從冰箱裡拿出一袋袋冰凍食品,緊貼在自己的胸口。回到房間,她難以忍受丈夫身上散發出的熱氣,「我看了一眼窗戶、門,一個又一個,感到驚慌失措。身體與房間都被鎖得很緊,火焰沿著我的神經滾滾而來,我渴望逃離我的身體,衝破自己的皮膚、天花板,沖入大氣層。」

一天中,潮熱會多次來臨,伴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斯坦克計算了自己一天中的九次潮熱,陣陣都讓她眩暈煩躁:「熱氣從胃部向上輻射到我的胸部、頸部,像蒸汽一樣在我的臉後捲起。在睡覺前,我的睡衣就像是用熱膠粘在我身上一樣。」在她的筆下,潮熱總是如幽靈般突然出沒,無法控制,人們的不解與憋笑越發加重了她的痛苦。

除了對焦灼難受的細微刻畫,潮熱在女作家的筆下也迸發出了力量,加拿大詩人琳達·莫納漢(Lynda Monahan)寫作詩歌《燃燒的女人》(Burning Women),描述了潮熱到來時充溢生命力的感官體驗:「我閃耀純熱,紅色,停在高點/我是白熱的顫抖,一根點燃的煙(I glow am pure heat/the colour red/an element left on high。a white hot shiver I am/a lit cigarette smoking),她筆下的潮熱並非歇斯底里的象徵(如同靜心口服液廣告所說:「女人更年要靜心」)、衰老的病症,而是蓬勃能量的體現。在詩的最後,她書寫了熱感帶來的有力衝擊:「扯開窗戶/我是女人/燃燒在夜裡」(throw open the windows/I am a woman/burning up the night)這潮熱似乎夾雜著惱怒之情——另一個更年期的常見貶損:「中年婦女就像煤氣罐,沒腰,渾身是(怨)氣,一點就著。」斯坦克在《潮熱日記》裡卻直面自己的憤怒,她說:「當我真正感覺到的是一種明亮的、上升的憤怒時,易怒這個詞不準確得可笑。」

在伊藤比呂美筆下,更年期不時出現的身體熱浪與情慾相伴相生。曾有一段時間,她沉浸於石川小百合的歌曲《跨越天城山》,歌詞講的是一對偷情男女的故事:「你肩膀的那一端,漫山燃起烈火……我愛的人啊,漫山都燒起來了/這樣也好,沒有了回頭路/我想和你,穿過烈烈火焰。」在貪婪地循環播放這首歌時,伊藤比呂美不禁感嘆會心之處,偷偷猜測女兒們還不懂什麼叫「漫山燃起烈火」,她寫:「呵呵,我太懂得了,這是什麼狀態下的什麼感覺,我一聽便知,心裡一清二楚。」她帶著潮熱的性慾坦然又自由,「但是我不會說那種又軟又嗲的『還是讓我殺了你吧』。無論對對方,還是對我自己,我都會緊追不捨,一直逼到死角,根本不用商量,是肯定句式的『我要殺了你』。」

閉經和情慾:「赤紅的血好似夜空中綻放的輝煌煙花」

「是的,你整個骨盆都毫無用處了,你變得富有魅力,但也沒人會撩你,然後,你就自由了。不再是奴隸,不再是生育機器,你只是個單純的處於事業中的人。」

在英劇《倫敦生活》(Fleabag)里,出現過這樣一段流傳甚廣的、談論閉經對女人而言如何美妙的台詞。長期以來,月經被建構為青春活力的標誌,絕經意味著女性生命衰敗的轉折點,沒有月經後「女人從此不再是女人」。《倫敦生活》的台詞尖銳地刺破了類似話語中的父權凝視:初潮和閉經被作為女性生命的重要節點,這反映出女性生命的核心價值被生育和性功能所定義。女人們於是站出來說,擺脫了月經,我們終於自由,終於回歸到作為「人」的本身。

美國喬治亞大學的歷史學研究者蘇珊·馬特恩(Susan P. Mattern)在《月亮緩升:女性更年期的科學、歷史與意義》(The Slow Moon Climbs: The Scienc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Menopause)中指出,很多文化中都沒有「更年期」的概念,即使人們知道女性達到一定年齡後月經會停止,也不會為了「隨絕經而來的一系列症狀」特別製造一個詞語。在許多地方,女性甚至認為絕經更好,因為無需承受生育壓力,不用再應付麻煩的月經以及相關禁忌。馬特恩指出,當代醫學更年期研究的預設是把女性育齡激素水平視為「標準水平」,但既然沒有人會覺得5歲的女孩「缺乏激素」,為何更年期的低激素水準就被視為不正常現象呢?

斯坦克也極力倡導女性看到閉經後的自由,她反對激素替代療法(HRT)——靠荷爾蒙藥物延長經期時間。在《潮熱日記》中,她寫到致力推廣HRT的威爾遜醫生是如何描述女性更年期的:「更年期——遠不只是一種節律行為或心態——實際上是一種缺乏症……乳房變得鬆弛和萎縮。」在荷蘭舉辦的第11屆歐洲男女絕經大會上,她觀看了雷射療法修復絕經陰道的動畫:雷射器械在寬敞的陰道內飛行,象徵女性生殖器的玫瑰最開始枯萎下垂,花朵邊緣呈黑褐色。雷射醫療後,花瓣變得挺拔,並在雄蕊周圍緩緩升起,越來越緊,直到玫瑰再次成為處女花蕾。斯坦克意識到「視頻中所有的解釋都是關於進入的陰莖會有什麼感受」,更年期的問題真的出在女性自己的身體上嗎?

同斯坦克與《倫敦生活》視經期為父權枷鎖的決然態度略有不同,伊藤比呂美對逐漸逝去的月經感到了真實的不舍。她嘆道:「閉經之前的月經,清冷寂寥,靜悄悄的。」她也做出了挽留月經的努力,開始接受激素替代療法(HRT)的治療——正是斯坦科最反對的東西。但不希望月經逝去,並不意味著她就是被父權制洗腦的受害者,月經在比呂美的視角中擺脫了生殖與性別凝視,回歸為真實的鮮血,迸發出快活又純粹的能量。

她描寫定期服用卵泡荷爾蒙和黃體酮後斷斷續續到來的經期:「幾天後,仿佛聽到了遠方傳來的戰鼓,聞到了黃昏前隱約的雨氣,要來了要來了,躁動之後,啊,那種熟悉的感覺!血滴了下來。」月經來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運動會的振奮——一個大多數人經期不會想到的地點——「月經的勢頭啊,就和三十幾歲時一樣,嘩嘩猛。赤紅的血好似夜空中綻放的輝煌煙花,運動會上隨風飄揚的旗幟,完全是種喜慶。」

是綻放的煙花,是飄揚的旗幟,伊藤比呂美說,看到重來的月經如同興高采烈地與老朋友相見。與之對應的,作家喬安·麥克格(JoAnn McCaig)在小說《一個誠實的女人》(An Honest Woman)中描述了女人的最後一次月經,女人看到最後一次經血時的心情也如同與老友的揮別。「我的腰部熱辣辣地抽筋,那是一種熟悉的肌肉性愛撫。起初它是黑色而豐富的凝塊,深紅如此之深,變成了暗黑,接著是一陣噴涌。」最後女人想:「我愛它,我愛上了我的最後一滴血,卻不知道為什麼。」我愛著它也接納它的離去,它陪伴過我卻不左右我,它是「一股熾熱的橙色噴涌,一個豐富明亮的漩渦讓我著迷」。你看,在女人們的筆下,經血是如此自由。

月經總是承載著女性情慾意涵,而閉經期的女性一旦試圖「僭越」為性慾主體,就常常被塑造成慾壑難填、病態陰暗的形象。托馬斯·曼的中篇小說《黑天鵝》講述了一個閉經後的女性因情慾放縱而病死榻中的故事。50歲的寡婦羅莎莉愛上了為兒子輔導功課的年輕家庭教師,她的更年期也因愛欲重新逆轉,月經再度來臨。然而,羅莎莉與年輕男人最終幽會無果,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覺,下體流出鮮血,後來經檢查才發現,她以為的經血實際上是子宮的腫瘤出血。醫生推測,是她的性慾渴望刺激了卵巢,最終導致了癌症病變。曼似乎在藉由羅莎莉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女人閉經了還渴望性愛,結局只能是在妄念里流下罪惡之血,在愛欲的懲罰里獨自死去。

「在文學作品中,我發現最正常的更年期情慾描寫發生在女同性戀身上。」斯坦科最後總結道,她以作家瓊·阿諾德 (June Arnold)的《金姐妹》(Sister Gin)作為例子:更年期的蘇愛上了八十多歲的瑪米卡特,蘇發現她的愛人雖然年邁,卻如此美艷動人:「她的雙腿之間如此力量,肉體流暢得仿佛能足從骨頭上滑落,緊繃的部分又像花崗岩一樣堅硬,她那挺直的紫色器官宛如動物的鼻頭,緊緊靠在蘇的手掌上。」將更年期女性的陰部比喻為有自主能動性的動物,在女作家筆下出現過多次,美國實驗作家凱西·阿克(Kathy Acker)也曾如此描寫:「我沒有死,我有我的陰部,我有我的陰部,這不是一個洞;它是一種動物,我喜歡這種動物。」(I’m not dead,」 the novelist Kathy Acker wrote. 「I』ve got my cunt. I』ve got my cunt; it’s not a hole; it’s an animal and I love the animal.)動物隱喻與斯坦克在更年期治療視頻中看到的凋謝枯萎的玫瑰、下垂的花瓣遙遙相對,它們是富有主體性的生命,再也不是供人欣賞的、包圍在雄蕊四周的玫瑰花瓣。

參考文獻:

Writing Menopause:An Anthology of Fiction, Poetry and Creative Nonfictionedited by Jane Cawthorne and E. D. Morin.」Inanna Publications and Education Inc.」

Excerpt From: Jane Cawthorne. 「Writing Menopause」. Apple Books.

Flash Count Diary,Darcey Steinke,Sarah Crichton Books

《閉經記》[日] 伊藤比呂美 著 蕾克 譯 一頁folio·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The Slow Moon Climbs: The Scienc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Menopause,Susan P. Matter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The Black Swan,Thomas Mann,google book

https://mp.weixin.qq.com/s/EZ8fmFRblAoAG-hCWoLT3Q為什麼更年期可能是件好事情?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