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現代中國版的「食貨志」,寫出歷史和個人的盪氣迴腸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2-09-27T13:50:17.264072+00:00

文學報 · 此刻夜讀。同時講述了一段置身金錢政治漩渦的南北金融界群雄的故事,展現了近一個世紀神州大地上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中國近代金融業的發端、成長與變革,以及一代金融精英在時代大變局中立身謀國的氣魄和膽識。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近日,作家趙柏田推出長篇人物傳記《銀魂:張嘉璈和他的時代》。作品描繪了張嘉璈這位二十世紀初的金融巨子跌宕起伏、充滿懸念的一生;同時講述了一段置身金錢政治漩渦的南北金融界群雄的故事,展現了近一個世紀神州大地上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中國近代金融業的發端、成長與變革,以及一代金融精英在時代大變局中立身謀國的氣魄和膽識。

如評論家李敬澤所說:「趙柏田寫出了英雄與賢哲,寫出了歷史的九曲迴腸與迴腸盪氣,他對近現代金融史的鉤沉建構,既具史學意義又有文學意義,他擴展了我們對自身歷史的想像和認知,同時,他也在力圖辨認和塑造一種知行合一的中國式剛健人格。」

節選自《銀魂:張嘉璈和他的時代》

趙柏田/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2年9月版

張嘉璈出生這一年,對大清帝國來說,最大的政治事件是太后歸政於皇帝,清朝的第十一位皇帝載湉開始親政。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大權還是牢牢掌握在太后手裡。也是這一年,日本首部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正式施行,標誌著日本開始進入現代國家的行列。十八年後,作為現代化的最早一批傾心追慕者,本書主人公將赴日本留學,由此邁入銀行貨幣和政治經濟的大門。

八歲起,張嘉璈跟隨仲兄嘉森進入家塾,和四伯父家的一幫堂兄弟們一起,跟著本縣楊行鄉名儒陳伯庸先生讀「四書五經」,接受最初的中國文化典籍教育。嘉森字君勱,又字士林(取「嘉」首部,「森」下部),號立齋,長嘉璈三歲,生於1887年(光緒十三年),是日後中國立憲運動最著名的領導人之一,也是一位致力於文化復興的「新儒家」代表。據說嘉森自小聰慧異常,在家塾的一幫學子中被公認為善於讀書,領悟力驚人。他提出的問題,先生也一時回答不了,故此在一幫小夥伴中有「小軍師」之稱。嘉森常去羅店鎮玩耍,有人問他對鎮上某某家的印象,他茫然答不上來,唯獨對某家有某部好書,卻牢記不忘,可見從小就是讀書種子。

嘉璈開蒙稍晚,記憶力和領悟力都不如其兄,有時對古文不解其意,常常過耳即忘,但他知恥而後能改,在先生眼裡亦算可造之才。日後,張君勱在所撰《權弟七十晉一壽序》中,謂:「權弟早歲讀書,嘗責以記誦或忘。一責之後,鮮有再犯。顏子之不貳過,庶幾近之。」

張家兩個少年在南方的縣城裡讀著「子曰詩云」的時候,世界已經行進到了19世紀最後幾個年頭,清帝國也在陣痛中開始急劇變化。

1897年,德國強占膠州灣,開築膠濟鐵路,隨後,俄人強租旅順、大連灣。康有為等倡導的百日維新挾新氣象開局,不旋踵間,斧影刀聲,太后再度垂簾聽政。新政雖沒隨著六君子被殺踏入泥淖,卻又有義和團起,朝廷宣戰各國,圍攻使館區,後有八國入侵,帝後西狩。而湖廣、兩江的大員們,與各國駐上海領事訂立東南保護外人條約,中央與地方的權力角逐也徹底撕破了臉。急管繁弦中,這幾年裡還有盛宣懷領導的鐵路總公司與外資銀行訂立借款合同、電報公司添設德律風(電話)、第一家商辦新式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在上海成立、晚清狀元張謇從翰林院致仕創辦南通大生紗廠等事發生。新生與腐朽、希望與絕望,一併交織在世紀末的那一抹殘照里。

張嘉璈11歲那年,仲兄嘉森奉母命考入江南製造局附設的上海廣方言館。他「心竊慕焉」,只是苦於年歲太小,只能繼續留在嘉定老家。當時有位北京同文館畢業的吳宗濂先生,在城內設帳教授法文,他便拜了吳先生為師。吳師依嘉定方音,以法文字母拼成他的姓名為Changkia-ngan,此名他終生使用。

少年的張嘉璈,基本上是二哥嘉森的翻版,好學敏思的嘉森是他不知不覺模仿的對象。三年後的1902年,他14歲,投考上海廣方言館,終獲錄取,與嘉森成了同學,這是他接受新式教育之始。

附設於江南製造局的上海廣方言館,乃19世紀後半葉中國向現代轉型之初洋務運動這棵樹上所結一枚小果。這所新式學堂,由時任江蘇巡撫李鴻章採納馮桂芬的建議,於同治二年(1863年)奏請設立,旨在培養專門語言人才,招收對象全是14歲以下的兒童。馮桂芬為之訂立章程細則,聘傅蘭雅、林樂知、金楷理為西文教習,又聘徐雪村、華若汀諸人為華文教習。王韜《瀛壖雜誌》曾這樣記述學堂景況:「延西士之學問充實者為之教習,而教以西國之文字語言,兼課以算學……三閱月一行考核,拔其優者充博士弟子員,或在通商衙門司理翻譯,承辦洋務。」

當時風氣未開,科舉仍被視作讀書正途,入讀廣方言館雖有每月一兩銀的津貼,但經濟稍好的家庭很少願將子弟送入館中,入館學習的大多是寒門子弟。張氏兄弟進這所一般人不太願意去的學館讀書,家庭的拮据是直接原因。

廣方言館每周上課7天,4天讀英文,3天讀國文。4天英文課還穿插數學、物理、化學、外國歷史等課程。3天的國文課,主要是先生指導著看三通考,弄點掌故,作作時文。和當時的私塾教學一樣,學館的教學方式也很陳舊,每門課都是要求學生把課文死記硬背下來。

所謂「三通」,是指記述中國典章制度的三本經典之作,唐代杜佑的《通典》、北宋馬端臨的《通考》、南宋鄭樵的《通志》。這些典籍或許啟發了少年張君勱對中國政治制度最早的興趣,但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對年幼一些的張嘉璈實在是種折磨。

畢竟,廣方言館是一所迥異於傳統私塾的洋學堂,教員中不乏學問廣博的大師級人物,比如擔任漢文教習的學者袁觀瀾。

袁觀瀾是早期江蘇省教育會的領袖人物之一,辛亥之前一直是江浙新教育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時人有言,「談教育者必推江蘇,而言江蘇教育者必爭識先生袁觀瀾」。袁觀瀾是寶山城廂人,畢生研習宋儒性理之學,兼治漢儒通經致用之學,旁及天文地理博物之學,到廣方言館任教職時,剛中舉人不久,已儼然江南名儒。張嘉璈從學兩年,受其薰陶,對其安貧樂道、誨人不倦的儒家精神終身服膺,曾說:「對於孔孟之道,有所領會,實出袁師指導。」

再如教張氏兄弟策論的沈恩孚(信卿),是個精研《說文》的訓詁學大師,對中國文字和邊疆地理有極深造詣,天分極高,據說4歲能文,6歲代母授課,15歲補博士弟子員,未出名前在當地就已是個神童般的人物。可以想像,這樣的舊學深沉之士,又或多或少接受過一些新式思想,對好學的張氏兄弟有著多麼巨大的吸引力。再兼以術業有專攻的西文教習授課,使張氏兄弟很早就明白,「世界上除了做八股及我國固有的國粹之外,還有若干學問」。

到了晚年,張嘉璈對袁、沈二師依然充滿感恩,在接受聖若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孫中山史料研究室訪問時,他回憶說:「十三歲時,我就到上海廣方言館,跟著我的家鄉寶山名師袁希濤先生學。他對國學十分有研究,用淺顯的話給我們解釋。那時,我們對於性理之學感悟良多,對後來的待人處世助益很大……嘉定縣的舊學名師沈恩孚先生講五經,也是用深入淺出的方法。由於袁沈兩位先生的教導,我對中國性理之學的研究,得益匪淺。」

1930年1月時任中國銀行總經理張嘉璈(右五)與中國銀行倫敦經理處同仁合影

張氏兄弟入讀上海廣方言館時,張家已家道中落。據猜測,大概是張父投資失敗,或者是受了商業詐騙,以致元氣大傷,兄弟倆的學業生活因此變得格外辛苦。據張嘉璈自述,那兩年裡他從未支用家中分文,食宿都用館中供應,零用則靠他二哥每月3兩的膏火銀一起分用。兄弟倆終日伏案苦讀,孜孜不倦,即使到了假期,為了省下路費,兄弟倆也都留館自修。唯一的放鬆節目,就是散步時到製造局大門口,看路人往來,略紓終日伏案積勞,偶爾買一包花生米換換口味,已屬十分稀罕的享受。

在張家子女的回憶中,他們的母親劉氏是一位賢淑又能持家的女子,雖讀書不多,卻喜讀報章,明曉時事。劉氏對子女們期望甚殷,總希望他們掙得功名,出人頭地。她經常訓誡子女們的一句話是,「務須為家門爭氣,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就在張嘉璈入讀上海廣方言館的第二年,清廷頒布了新的學堂章程,規定學生於縣學堂畢業者,憑平時過堂成績,即可給予廩、增、附生功名。1904年初,張嘉璈轉學入寶山縣學堂,功名的吸引自是轉學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服膺的兩位先生袁希濤和沈恩孚,也都轉到了縣學堂執教,他極願追隨。

在這之前,仲兄嘉森已從上海廣方言館畢業,參加寶山縣縣試,取得了秀才這一最低級的科名,輾轉幾所學校後,已應聘赴湖南常德府中學任英文教員。在家人急切的屬望下,張嘉璈也步其後塵,卒業寶山縣學堂後,經學政考試策論,入學為秀才,於科舉制度被取消前,成了這個國家最後一批有功名的人。兄弟倆交流學業消息時,嘉森經常說到一個叫劉鏡人(士熙)的表兄,京師譯學館前身為京師同文館,1902年1月(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併入京師大學堂,改名京師譯學館。畢業後,已正式出任駐俄外交官(後任中國駐俄公使)。張嘉璈暗暗下決心,也要去北京,考取譯學館。

1905年初,張嘉璈初到北京,方知報考京師譯學館有個條件,考者須有舉人、進士功名,不得已,改而投考隸屬商部的北京高等工業學堂,終獲錄取。此時,二哥嘉森日日浸淫於《日知錄》的作者顧炎武和同時代的王夫之、黃宗羲的道德文章,其往返於學術與政治之間的一生,也正徐徐展開。兄弟倆的學術和志業,此處是一個重要的分叉點。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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