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風的美學,一種關於間隔與回憶的美學|新批評

文學報 發佈 2022-09-27T14:21:29.675663+00:00

《收穫》雜誌主編程永新的最新小說集《若只初見》,收入《風的形狀》等五篇小說。在評論家金理看來,《風的形狀》不只是其中一篇小說的標題,它甚至代表了整部集子的美學風貌與內核。

新批評

《收穫》雜誌主編程永新的最新小說集《若只初見》,收入《風的形狀》等五篇小說。在評論家金理看來,《風的形狀》不只是其中一篇小說的標題,它甚至代表了整部集子的美學風貌與內核。風的美學是一種關於顯和藏的美學,也是一種關於間隔與回憶的美學。它將人性探索視作文學的技藝與主旨,仿佛風的無孔不入;但同時又「止於所當止」。

風的

美學

文 / 金理

程永新

在程永新的小說集《若只初見》中,《風的形狀》不只是其中一篇的標題,我個人覺得,甚至代表了整部集子的美學風貌與內核。風萬狀而無形,給人的印象不是一種固定的存在,正如程永新筆下題材與風格的多變。有時以密集而連環激盪的懸疑來推動情節,緊張處甚至讓讀者與小說人物一起尖叫一聲;有時如傳統水墨畫,疏朗的幾筆勾勒出意象,間接呈現心緒情感;有時作者耐心地潛入時光溪流,舊事故人紛至沓來,從溪流中起身之際,淅淅瀝瀝的水滴似乎也沾濕了讀者的衣袖;有時他精心結撰出纖巧的細節來傳遞心靈悸動的瞬間——比如《我的清邁,我的鄧麗君》中一雙女鞋一雙男鞋,「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軟地鋪展在柚木地板上」——如同風在林梢穿行時引起葉片的顫抖……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幕天席地卻無從捕捉,只好從飛沙、麥浪、水紋里看出風的姿態。風的美學是一種關於顯和藏的美學。我感興趣於《麻將世界》中阿克隆的氣質變化,當年「笑起來咧開嘴眯縫眼一副可愛的稚嫩相,如今他只微微牽動一下嘴角兩側的肌肉,旋即恢復原樣」。高手參戰的麻將牌局氣氛緊張,一舉烘托出阿克隆外表舉止的變化,然而這只是風過留痕,至於太陽如何輻射、空氣如何流動等根本動因皆隱於幕後,有意的留白中暗藏著阿複製人生的萬千機緣,甚至麻將之道也可能內在地重組了他的氣質吧。

「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析,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者乎?」莊子《齊物論》中這段對風的描繪,不妨引來形容程永新小說的風貌。風是樂曲的源泉,但它不在自身中呈現,人們無法即時感受到它的形態、聲響,風是通過與源頭產生了一定距離後、激起的種種震動來吹奏變換不定的樂章——「萬竅怒呺」。風的美學是一種關於間隔與回憶的美學。

「那個初夏的晚上」「回過頭去看」「以後想起這一幕」……類似的標識語穿插在小說行文中,提醒讀者間隔橫亘在時間的洪流中,而回憶大幕徐徐拉開。「我在外省各處遊蕩,與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舊時的雲彩追趕,迷失在綿綿無盡的夢境之中。」這段題記恍若偈語,飄蕩在整部小說集中。雲彩和「我」,舊時和程永新,構成多重鏡像的互鑒:「舊時雲彩」對「我」形成逗引與迫壓之勢,等待著在程永新的虛構中復活;而「我」被一次次追趕,想必狼狽不堪又甘之如飴,那麼《若只初見》中的女王豈非正是「舊時雲彩」的肉身化?程永新小說集的雙重主題——記憶與愛欲——當可結穴於此:集子中的每一篇都涉及到愛欲,薄伽丘意義上的愛欲,那是生命的本能,無法被上帝壓制、理性訓誡和語言遮蔽,就仿佛《青城山記》中,當蓮蓉「完全打開生命」,素來自警的豐子「已無法集中意念」。愛欲的自然湧現,就如同記憶之流沖開閘門,「舊時雲彩」對程永新的逗引與迫壓,讓他命定地成為書寫者。這種無法掙脫的意味,似乎將程永新框限在愛欲關係中的被動一方。但是我們不要忘了那段題詞,在時間重啟之外,還暗示著空間對峙——「我在外省各處遊蕩」,為什麼是「外省」?自放於外省,也是對書寫陳規構建的權力中心的偏離。這個時候,程永新逆轉了故事中「我」的被動性,他搖身一變為我們讀者的「女王」,引領著我們去破除文學界「重返80年代」過程中積澱下的偏見。僅舉一例,程德培先生發現,程永新小說中排布著各種秘密,「出生之謎、失蹤之謎、童年缺失之創傷、情感之謎、死亡之謎」……《我的清邁,我的鄧麗君》中阿格去清邁尋訪創傷內核中的關鍵人物,這本是一段平復創傷、揭開人生謎底的旅途。然而,程永新在小說中如上帝擲骰子一般,讓阿格與阿哥的照面又擦肩而過,在一念之間留下無盡的謎。80年代所開啟的時代主題是啟蒙,在啟蒙之光的朗照下,世相和人性當自行去蔽。這種訴求,就好像《麻將世界》中「我」在機場登機口一把拉住阿克隆,執拗地詢問他與畢森的關係,當然在程永新的小說世界中,這不會得到「正面回答」。為什麼在啟蒙時代里撒下一路的暗盒?現代理性在征服了物質世界之後,開始向人的精神世界延伸,「這種理性途徑基本上是一種侵略性和進攻性的途徑,因為它像企圖征服大自然一樣一直企圖征服甚至消滅那些所謂『低級的』個人心理官能」(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內心世界恰恰是到了現代以後才被作為文學的主題和描述對象而被「開發」出來的。與此對照,風的美學更為辯證:它將人性探索視作文學的技藝與主旨,仿佛風的無孔不入;但同時又「止於所當止」,小說中的暗盒與抗拒解釋的隱秘,喻示著每個人的生命途程與心靈深處總有不被發現的角落,沉默、幽晦而複雜,無法被表面化、無法被語言穿透、也沒有必要在他者的注視下被意義賦予。

由此我們發現了愛欲主題與記憶主題的第二重呼應:愛要獲得永恆,就必須逝去,逝去是永恆的條件;過往要得以重現,就必須尊重其無法呈現,隱沒在海面下、巨大而不可見的基座托舉出了記憶的冰山一角。

稿件編輯、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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