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再無周杰倫

飯統戴老闆 發佈 2022-09-27T21:35:33.734858+00:00

從去年12月開始,80後90後熟悉的那代流行歌手,陸續以線上演出的形式刷屏。先是西城男孩在去年年底先拔頭籌,然後是4月份崔健在視頻號上開唱,3800萬人湧入直播間;



從去年12月開始,80後90後熟悉的那代流行歌手,陸續以線上演出的形式刷屏。


先是西城男孩(WestLife)在去年年底先拔頭籌,然後是4月份崔健在視頻號上開唱,3800萬人湧入直播間;5月則是周杰倫天王駕到,羅大佑和孫燕姿也在同天打擂;6月又有后街男孩(Backstreet Boys)登場,觀看人次4000萬。


在現場演唱會幾乎絕跡的2022年,線上開唱既是平台引流的百寶袋,又是緩解匱乏的特效藥。無數聽眾相聚在手機豎屏里,揮動著手中的蔬菜,看著鏡頭裡那些從小聽到大的歌手們,聽著熟悉的旋律,被越來越被懷舊的情緒所包裹。


在一場場事先張揚的懷舊里,周杰倫無疑是藥效最強的一劑。


5月份,騰訊音樂把周杰倫「魔天輪2013」和「地表最強2019」兩場演唱會搬到線上重映,總觀看人次就超過了1個億;而到了7月份,周董的新專輯《最偉大的作品》上線,數字專輯在內地音樂平台3天就賣出了1.8億人民幣。



從2000年周杰倫出道以來,《范特西》《葉惠美》《七里香》《夜曲》等便成為80後、90後K歌的最大公約數。20多年過去了,聽歌的少年變成了疲憊的中年,而周天王卻仍然有一種被歌迷、平台、時代情緒拱到前台的跡象。


而這一時代情緒可以樸素地概括為:無論誰家giegie,都沒有當年那批「退二線」的專業歌手能打。


聽眾們對周杰倫們的懷念甚至超越代際。在QQ音樂和網易雲的評論區,不少00後慶幸港台老歌塑造了自己對流行音樂的審美;而小學生快要唱成校歌的《孤勇者》,雖然填詞雖略顯中二,但演唱者也不是割割,而是48歲的伯伯。


當經歷了一輪「害怕年輕人、研究年輕人、諂媚年輕人」的周期後,人們如夢初醒地發現Z世代並非流行文化的全部,「第三代嬰兒潮」的80後90後們的品味和偏好不僅未曾老去,而且依然屹立在舞台中央——中文越來越新,中文歌卻越聽越老。


人們之所以把乏善可陳的《Mojito》都捧成神作,無非是因為歌壇沒有下一個周杰倫可供評點。



在《十三邀》裡,許知遠曾向最有發言權的羅大佑套話:「時代會有高低之分嗎……確實有一些時代會更有創造力,有些時代更平庸……」而羅大佑的回答則意味深長:土壤消失,或環境變得太複雜,對創作者來說是一回事[1]。


我們的問題隨之而來:華語樂壇究竟是如何走向「沉寂」的?為什麼周杰倫們會找不到接班人?



01

現狀:樂迷苦神曲久矣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李宗盛《山丘》


沒人能說清周董前面哪張專輯最好,可非要給他的殊榮劃個節點,卻一定是2006年。


這一年的第12屆全球華語音樂榜中榜的頒獎典禮現場,在CCTV,Channel[V]和SMG的見證下,如日中天的周杰倫憑藉《夜曲》奪得年度最佳歌曲、最佳創作歌手、港台最佳男歌手、港台最受歡迎MV、港台最受歡迎男歌手5項大獎。


所謂「夜曲一響,上台領獎」,是指由於周杰倫每次登台現場都要放《夜曲》,到了第五次領獎時,一向語速飛快的RAP小王子也幾乎詞窮。此役過後,更有歌迷將收錄《夜曲》的專輯《十一月的蕭邦》,戲稱為「十一月的囂張」。


如同李杜文章之外還環繞著王維、高適、岑參和孟浩然,十幾年前的華語樂壇,亦如群星璀璨的盛唐詩壇。男歌手有周杰倫、王力宏、陶喆、林俊傑領先的第一梯隊,女歌手有「四大三小一蛇團」,在《浪姐3》拿了總冠軍的王心凌,不過是三小中的一位。


翻開本世紀前十年的流行音樂榜單,幾乎每一首都歷久彌新、澤被後世。按當下流行語總結:那時樂壇是神仙打架,現在則是垃圾分類。新歌曝光度劣幣驅逐良幣,熱門榜單摻水,銷售數據飯圈化,滿街都是低製作、高傳唱的短視頻神曲。


周杰倫在instagram上說自己很少聽別人的歌,因為十幾年前寫的《以父之名》現在依然流行;鄭鈞在《今晚九點見》痛批流量榜單是屎,10首歌9首都聽不下去;信在《天賜的聲音》直指音樂綜藝多炒冷飯,新原創在哪裡;有博主甚至編了一條洋蔥新聞,稱馬斯克買下抖音之後要刪掉背景音樂,可見聽眾苦神曲久矣。


流行文化的特性,原本是消費對象隨代際更替,下一代不必對上一代的標準頂禮膜拜,問題是華語樂壇「啃老」之嚴重,也難怪會引發各路樂壇老炮直抒己見。Apple Music去年發布的華語音樂熱榜,周杰倫舊作占比達54%,當年新歌擠進前100位的,只有《星辰大海》與《這世界那麼多人》。


要搞清楚樂壇掌門人為何斷代,我們有必要回顧流行音樂過往的流變。


華語流行音樂從八仙過海到青黃不接,一共經歷了以下三個時期:一是2004年之前的專業歌手統治時期;二是2004年開啟的網絡歌曲元年;三是2014年之後的短視頻神曲時代。


在2004-2014十年左右的時間,是網際網路滲透率和手機滲透率飆漲的10年,此時以《發如雪》《江南》《心中的日月》與《兩隻蝴蝶》《老鼠愛大米》《求佛》為代表的兩種音樂風格平行存在,主流歌手與網絡歌手尚可分庭抗禮。


而在2014年之後,隨著智慧型手機的應用與移動網際網路的下沉,雲音樂與短視頻越來越多地成為大眾收聽音樂、進行音樂消費的載體。發行渠道與生產方式的改弦更張,對樂壇格局的影響大於盜版。與此同時,新一代的選秀歌手、說唱歌手、民謠歌手也井噴式出現,進一步稀釋了那批老歌手的話語權。



比如並列「QQ音樂三巨頭」的許嵩、徐良和汪蘇瀧,都是依靠在線音樂積累起流量與受眾,《吐槽大會》中王建國的段子,最為形象地闡述了王座交接的迷惑:汪蘇瀧被稱為「小學生心目中的周杰倫」——「周杰倫不是還在嗎?那周杰倫在小學生心中到底是誰呀?」


小學生即便真不認識周杰倫,也不是小學生的錯,專業歌手推歌間隔越來越長,除了林俊傑還持續產出《飛雲之下》《將故事寫成我們》等金曲,同輩音樂人不僅新作銳減,傳唱比例還很低,遠不如「你笑起來真好看」和「我們一起學貓叫」。


在短視頻神曲時代,一首單曲的製作與分發邏輯與前代截然不同,歌手的篩選體系與作品的評價體系也完全不同。抖音雖然不是音樂平台,但它對音樂有一種功能性的需求,這也加劇了產業鏈的重塑。



創作上,bgm里15秒的副歌是否洗腦成為一首歌的爆紅標準。在幾句上頭旋律等於流量密碼的新玩法中,對經典模板進行改編、短平快地調動聽感即成創作風尚。音樂博主范筒統計了近兩年在抖音最熱的26首歌,發現只用了「4536」「6415」和「卡農」這三組和聲,共同點是結構簡單、旋律順耳、曲風套路[3]。


運營上,網際網路的算法推薦頂替了唱片工業的傳統分發。後者長周期、高投入,要歷經電台打歌、音樂雜誌、唱片運輸和實體店銷售;而算法推薦之下,中小工作室寄望於廣投放、低門檻的二創神曲,雖然成功率低,但只要中標,就能可觀變現。而用戶刷到bgm之後返回搜歌,表面上是人找歌,實際上是歌找人。


策劃上,唱片企劃與製作人權威失效,「watch dog」的精英意志被網際網路的扁平化取代。在實體唱片的黃金年代,企劃會負責一張專輯的整體概念,歌手出道也要經過層層篩選。而在網絡時代,音樂的藝術性要全面讓位於流行趨勢與實時數據,古風火就做古風,戲腔火就推戲腔,魔改dj火就複製魔改dj[4]。


評價上,流量榜單讓專業樂評變得無足輕重,舊評價落寞貶值,新歌無法納入經典化流程。當樂評人愈發被綜藝節目當成反向引流的工具,如何評價一張新專輯就只剩資訊號的拼貼搬運[5]。而新崛起的流量榜單則完全是飯圈邏輯:因為這個人火,所以歌必須火。


從質量到流量,從創意到模板,從icon到idol,樂壇「易主」的效果可謂立竿見影。在物質欠豐的90年代,於紛亂嘈雜發現一曲天籟,是穿過霧靄森林去尋找美;而在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美已經唾手可得,但都是如法炮製的盆景。



與其它藝術形式一樣,偉大的音樂不產生於真空之中,它來自技術條件、產業結構和社會環境的共同塑造。從來都是時代選擇了藝術形式,而不是偉大的藝術家造就了時代。


這裡可以略作回答,為什麼周杰倫之後再無天王?


一、在娛樂形式豐富的今天,音樂遭遇降格,純粹的音樂消費變得小眾,音樂獨立性也越來越弱,更多淪為短視頻、綜藝、遊戲的配樂或背景板。而音樂行業與音樂巨星的關係,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二、網際網路分眾市場的出現,高分發效率、低分發成本改變了信息環境,這決定了不會再出現大眾集中消費少數歌手的情況。竇唯、張楚還在做新專輯,周華健、張信哲還會有巡演,但消費者的注意力只會越來越少地分配給他們。


三、流量神曲本身歌紅人不紅、重量不重質的特點,使得它在很快會被下一批大俗歌取代。套路成功、創意失敗的結果,是很難有作品沉澱下來。連好歌都沒篩出幾首,又怎麼可能迎來不世出的王者?


四、根據流行文化的「年齡壁壘」理論,流行音樂的主流受眾永遠是14-28歲左右的年輕人,並且認知隨之固化[6]。有句話叫「鮑勃·迪倫還在唱,他的聽眾已經老了」,意味深長地道出了經典的雋永與審美的忠誠。正因為音樂有高重複性消費的特點,因此老樂迷更難體認新偶像。



當然,除去外部因素,華語樂壇之所以再無新天王,最重要的原因是音樂產業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洗牌與動盪:繁榮的市場可能會有巨星,蕭條的市場一定難有巨星——伴隨2004年網絡時代來臨的,是盜版,而盜版帶來的,是蕭條。


周杰倫那代人的幸運,是坐上了行業蕭條與前網際網路的末班車,在實體專輯的最後時光締造了樂壇盛世,而此後的唱片業,卻如同經歷安史之亂。



02

劇變:天作孽與自作孽



曾經讓我陶醉的碎片,全都散落在街邊。

——新褲子《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2021年11月,電影《梅艷芳》的路演現場發生了一件糗事。


在活動現場,《中國好聲音》第十季的冠軍伍珂玥為了表達對梅艷芳的崇敬,拿出了自幼收藏的盜版CD,主演之一的楊千嬅看到後當場變了臉。這個令人尷尬的細節,是歌壇後浪的無心之失,卻足以令楊千嬅這代從業者感到錐心之痛。


盜版正是音樂產業由盛轉衰的禍首。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發布的《全球音樂行業報告2022》顯示:去年全球音樂產業259億美元的總收入,剛剛超過1999年241億美元的歷史巔峰值,各種形式的盜版,造成了當中「失去的二十年」



在劇變之中,唱片業的龍頭由五大(90年代初的華納、寶麗金、百代、索尼、BMG)變四大(90年代末的環球、華納、索尼、百代),再變三大(2011年後的環球、華納、索尼),波折可見一斑。


讓我們站在更長的歷史維度,對流行音樂商業史做個簡易斷代:


1.0時代(1950-1980)

唱片介質:實體音樂

音樂風格:搖滾樂

商業賣點:賣專輯

生產原則:匠人精神

受益方:製作方


2.0時代(1981-2014)

唱片介質:數位音樂

音樂風格:流行音樂

商業賣點:賣金曲

生產原則:工業流水線

受益方:製作方/盜版方/科技公司


3.0時代(2015-)

唱片介質:雲音樂

音樂風格:電子音樂

商業賣點:賣版權

生產原則:數據算法

受益方:版權方


《音樂是如何變成免費午餐的》一書,講述了「數字下載」這項新技術如何轉瞬搞垮了一個世界性的產業。作者史蒂芬·維特坦言,從21世紀開始後,他沒有為購買音樂花過一分錢,因為MP3早已塞滿了同代人的硬碟。


仿佛60年代的毒品實驗,整整一代人都深諳音樂盜版是法不責眾。


對Y世代來說,「下盜版」不僅是獲取音樂的方式,也是一種網際網路亞文化。在納普斯特(Napster)與比特流(BitTorrent)締造的盜版盛世中,存在一條清晰規範的產業鏈路:上游從光碟製造、運輸、銷售等實體環節偷出唱片;中游由「軟破社區」(The Scene)壓制格式,上傳私人伺服器;下游流入海盜灣、LimeWire和Kazaa等公開網絡。



軟破小組RNS是軟破社區中最著名的一個,對痞子阿姆的專輯《阿姆秀》,RNS在正式發行日期的25天前就完成翻錄。在RNS小組的全盛時代,上到唱片巨頭,小到獨立廠牌,全都被其滲透。2006年,RNS泄露了4000多張唱片,NFO文件記錄的名字,可以直接拿來當格萊美的邀請嘉賓名單[7]。


技術極客做盜版的初衷是對抗資本,不是為了逐利,因此軟破社區內部紀律嚴格,對MP3編碼、發布、防泄露的「盜版法典」長達5000字,發布標準的委員會甚至封自己是「另一個美國唱片工業協會」,頗有牛群、馮鞏相聲《小偷公司》裡「小偷計劃生育」與「賊窩防盜工作」的風範。


但理想終究不敵人性,這種帶有「文化烏托邦」色彩的混沌守序,還是被後加入者的見錢眼開打破。一盤CD從被偷出、被壓制、被泄露再到被下載,最快只要48小時[7]。


值得一提的是,在盜版MP3剛出現的階段,反而刺激了唱片銷量,這是由於缺少足夠好的可攜式播放設備——你不可能拖著台式機到處走。1998年由世韓(Saehan)推出的第一款MP3播放器MPMan,售價600美元,只能儲存5首歌。



但如果技術進步到把硬體做得跟餅乾一樣小,內存超級大,且不分場景實現收聽,一切就都不一樣了。2001年10月,iPod一經問世迅速火爆,成為消費電子領域劃時代的產品,蘋果股價上漲7倍。次年,唱片銷量進入下跌曲線。


音樂巨頭當時沒有坐以待斃,卻贏錯了官司——禁了作為資源提供者的納普斯特,卻對帝盟(Diamond)隨身聽的合法性束手無策。原因很簡單:科技本身並不能被起訴。雖然賈伯斯主推音樂文件往AAC格式轉變,但iPod始終兼容MP3格式,書中有一個比喻:如果把音樂盜版看成毒品製造,蘋果就如同發明了毒品蒸餾器[7]。


音樂產業研究者蔡哲軒指出,當耗費了巨大成本做出的唱片,最後卻因免費下載而收不到錢,產業只能更加丟卒保車,創作者生態愈發馬太效應——「周王陶林都在2000年前後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繼而穩居頭部,這是他們的運氣。之後產業生態全變了,你再有才華,唱片公司也沒那麼多錢投資新人。」



長期盜版使得唱片業元氣大傷,缺少足夠的資本擴大再生產。具體到華語音樂,原本有「新馬製作,台灣秀場,內地接盤」的成熟經驗,卻因利益返回鏈條的截斷,大規模投資、專業化分工和大眾化消費皆成泡影。音樂成了當時的「特困行業」,太合麥田CEO宋柯甚至在2012年轉行賣烤鴨。


「千禧一代」的花團錦簇,只是流行音樂的小確幸;下一個周杰倫的胎死腹中,才是音樂行業的大失去。當然,在蕭條年月,樂壇仍呈現出了神仙打架的局面,這是因為文化產業有其特殊性:經濟再困難,也還是會有好作品出來。但造血失敗,繁榮終究是曇花一現,不可持續。


然而,也有不少從業者認為:盜版只是導致市場崩壞的外因,唱片工業的內在弱點才是為人忽略的關鍵[8]。


這個比盜版更致命的缺陷是「專輯式微」。它不是指專輯形式消失,而是唱片業在80年代進入企業化運作後,營銷重點由賣專輯變為賣單曲。


1981年,派拉蒙成立了MTV音樂台,這標誌著以專輯為基礎的搖滾樂的沒落,而以單曲為載體的流行音樂拉開了復興序幕。當時大的社會背景是,「垮掉的一代」落幕,反主流的思潮被商業化的觀念逼退。對唱片業來說,藉助「視覺文化」進行金曲推介是絕佳的槓桿,一首主打歌爆紅,就能有效拉動整張專輯銷量。



筆者中學時的流行音樂啟蒙——福建衛視後於2012年停播的《非常音樂》,每天12點都是應接不暇的新歌榜。打榜機制的合理性就在於,內容行業出成績實際是看長板——同樣兩張專輯。A專輯1首歌90分,剩下9首40分;B專輯10首歌全是60分。A專輯可能會火,B專輯一定賣不出去。


專輯仍然存在,但從「死磕質量」變成了「有機搭售」,不同於搖滾樂隊那種值得樂迷花上2小時完整聆聽的藝術表達,工業流水線開動之後,水軍電話造假、賄賂電台主持、重金砸MV拍攝,都能將二三流歌手的平庸之作「變廢為寶」,這給了投機者鑽空子的機會。


不過兼做唱片收藏的蔡哲軒則認為,唱片能容納一小時左右的時長,是介質發明決定的,哪怕顧客因為喜歡單曲而不得不購買整張專輯,也不見得是資本「強制搭賣」。原因在於文化產品不是快消品,沒有統一的標準:在創作者那裡,10首歌本就不可能質量均等;從消費者來說,也存在著不同的欣賞口味。


但無論如何,商業化運作與規模化生產令唱片巨頭實現了利益最大化。隨著CD在80年代初對黑膠的替代,產能提高更是讓單件產品成本降到1美元以下,而售價卻提高到了16.98美元。路徑依賴的副作用,是在無形之中降解了行業抵禦未知風險的能力。



按張亞東的說法,96年做《浮躁》,00年做《寓言》,唱片公司是完全抵制的,覺得這太不商業了,只是因為王菲是巨星,才有豁免權[9]。可當整個產業把創意越來越多地變成生意,讓套路越來越多地取代靈感,一張專輯帶給消費者的掠奪感就會大於獲得感。雖然這只是感覺,卻會在未來影響消費決策。


2003年,iTunes開啟數位音樂售賣。賈伯斯向環球音樂CEO道格·莫里斯承諾,每賣出一首99美分的音樂,就給他當中的70美分。但莫里斯很快發現,iTunes上架後,數字下載的收益只占環球音樂當年總收入的1%,完全無法掩蓋實體銷量的下滑[7]。


道理非常簡單,即便第三代iPod已經可以容納一萬首單曲,消費者裝滿設備也無須真的花上9900美元——無論環球還是蘋果,都低估了大眾持有的免費MP3的數量。但iTunes對音樂行業真正的「威脅」不是盜版,而是單曲下載:這意味著在正版渠道,人們可以只購買主打歌,而不是整張專輯。



比起盜版帶來的是「沒必要付費」,搭售的隱患此刻暴露無遺,當聽眾有權決定自己要聽哪些歌,它意味著某些內容「不值得付費」。編一條沒品笑話,正是蘋果「終結」了唱片業的金夢——聽盜版用iPod,買正版用iTunes,兩款產品實現了對實體專輯的雙殺。


但客觀地看,這或許是音樂行業「琴歌不自愛,受貶無人聽」的果報,在當時,主流唱片公司僅剩的顧客除了收藏愛好者,就是那些壓根不會上網找文件的人。



03

迷思:重整河山待後生




一年過了又是新的一年,

每一年都曾經是新的一年。

——羅大佑《現象七十二變》


美聯儲前主席格林斯潘早在80年代就分析過音樂盜版,最後給出一個看上去不用高等經濟學也能得出的結論:資本主義的成功需要法律的強勢介入,如果遏制盜版的政治意願不存在,正版市場就永遠形同虛設。


2015年7月,國家版權局發布「最嚴版權令」,中國的網絡音樂服務商一共下架了220萬首未經授權的作品,這是國內音樂市場正規化的開始。而在行業內部,反攻號角在2014年末也相繼吹響,國內外的領軍者分別是周杰倫與泰勒·斯威夫特。


周董的創舉,是《哎呦,不錯哦》於2014年12月上線QQ音樂,成為華語音樂首張數字專輯,為正版付費開創新模式;「霉霉」的底牌,則是在2014年11月,因對Spotify的免費服務不滿,從全球最大的音樂流媒體撤下了自己包括新專輯《1989》在內的所有作品。



拒絕讓《1989》登陸Apple Music時,「霉霉」在公開信中抨擊了「蘋果在三個月的試用期不向音樂人付款」的決定,她的舉動最終引發了行業的集體抗議,流媒體與藝術家開始在美國國會對簿公堂,不斷商議新的版稅分成,而在此之前,一個在 Spotify有幾百萬次播放量的藝人只能收到幾百美元[7]。


音樂人在14年末15年初的收復失地,也有幾路「援軍」配合:一是FBI與國際刑警組織打掉了「軟破社區」的產業鏈,抓獲了始作俑者,物理上消除了盜版源頭;二是智慧型手機的應用,從07年的iPhone到10年的iPhone4,iPod銷量一路下滑,最終禪讓於同門[10];三是網絡帶寬的進步,流量不再抵萬金,在線聽歌取代了下載。


唱片業在MP3發明後丟失的戰線,終於在數位音樂正版化的階段找了回來,此前人們聽歌是為設備花錢,彼時才轉入為內容付費的正軌。而巨頭們重振旗鼓的思路,也從賣音樂變成了賣版權——得版權者得市場,獨家版權才更香。國內平台為構築這道的競爭壁壘,不少非一線歌手的授權費都炒到了千萬級別。


版權生意是個黑箱,而對它的爭搶實則「古已有之」:周杰倫07年成立杰威爾,第一件事就是向老東家贖回此前專輯的版權;福布斯的《2021收入最高已故名人榜》,前13人中9個是玩音樂的;鮑勃·迪倫諾獎封神後,詞曲版權賣環球,錄音版權賣索尼,都是天文數字。



當然,生財最有道者,還是麥可·傑克遜。1985年,MJ以4700萬美元的天價從ATV版權管理公司手中買下了披頭士樂隊大部分音樂的詞曲版權,接下來的二十五年,披頭士樂隊的詞曲庫增值了20多倍,數字3倍於美國股市投資回報率。MJ於2009年去世時,旗下披頭士樂隊詞曲庫市值超過了10億美元[7]。


在音樂行業,唱片錄製與版權管理是並行存在的兩塊業務,只是在過去的二十多年,由於全球化與網際網路,二者關係戲劇性地發生逆轉。這裡最合適的比喻,是《一代宗師》的面子和里子——賣唱片是音樂行業的面子,賣版權是它的里子,當里子親自下場擺事兒,說明光鮮亮麗的那一面早已獨木難支。


蝦米在去年2月停服後,創始人王皓被援引最多的觀點就是:以前的唱片公司製作音樂才能賺錢,現在只要攥著版權,滿世界採購音樂就能錢生錢[11]。作為國內最重視信息收集、流派整理與UI審美的音樂App,蝦米在「燒錢拉鋸」中的退場令人扼腕,但在商言商,版權是「欠繳的學費」而非「資本原罪」。



過去音樂行業的低谷,既是沒有完善的版權保護體系和合理的利益分配機制,又在於流量平台攫取了巨額利潤卻又不想為創作源頭補血。所以說,餓了十幾年的唱片業利用手中經典老歌版權回血,是補缺口,而非躺贏,即便扳回一城,也改變不了競爭格局的重塑。


音樂行業復興的本質,是終於從網絡平台身上拿回了自己的錢。在CD銷量最慘澹的年月,幾大巨頭曾給下載盜版的單親媽媽發傳票,後被證明是個昏招。唱片業最應該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誰因音樂獲益,誰就向我付費。


市場繁榮是出巨星的前提,任何一個行業都是如此。在周杰倫出道的世紀之交,熱門專輯僅在台灣市場就可以賣出百萬張銷量,當年歌壇流行過一句話,「詞曲作者靠著最紅的那首歌,一定可以買輛寶馬[5]。」


而且從變現上看,相對於更多參與者分潤的實體專輯,數字專輯是發行商直接對接渠道,低客單價、高毛利率,走薄利多銷路線,更利於創作者本身。在CD時代,發唱片其實也是藝人的成本,需要靠後面的走秀、商演、演唱會才能回收價值,而數字專輯的化繁為簡,正可替阿黛爾這類不喜歡演出的歌手減負[12]。



就在2011年,國際唱片業協會還稱中國數位音樂99%都是盜版,十年之後,中國已是全球第6大的音樂市場。音樂產業媒體MBW統計,去年環球、索尼、華納三大集團每小時收入260萬美元,每天收入6330萬美元[13],這一數字既得益於營收占比65%的流媒體,也得益於正版化率96%的中國市場——真金白銀往裡砸錢的飯圈少女。


《見字如面》曾經讀過李宗盛的一封信,他感嘆音樂產業淪為粉絲經濟的下游,並譴責一些同行利慾薰心地迎合受眾,投餵消費者垃圾。對此,有從業者認為,李宗盛的道理對,但它不能在今天當飯吃。唱片業與消費者的關係,如今已經完全倒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音樂不「寄人籬下」便很難活下來。



但即便如此,也很難講二三十年前是流行音樂最好的年代,而現在是流行音樂最壞的年代。音樂產業當下的混亂,是洗牌過程的必然。拿精英主義的碩果比對草根主義的探索,當然會得出「今不如昔」的武斷結論。何況辯證地看,今天的樂壇也並非一無是處:


一、歌曲製作上,以前的音樂人依賴唱片公司的資源,今天則更加獨立。


超載樂隊主唱高旗說,在90年代,全國能出專輯的樂隊就幾個,進棚錄一張專輯得排很長時間。但在今天,「一套Pro Tools軟體就是一間錄音室,一個MP3解碼器就是一座唱片壓制廠,一個種子搜尋引擎就是一個發行網絡」,當一台筆記本足以包辦一切,比莉·艾利什這種「臥室歌手」才能應運而生。


二、音樂獲取上,用戶可以最快速度獲取音樂,最大限度消費音樂。


在網絡時代之前,一個普通的音樂愛好者很難聽到披頭士、齊柏林飛艇或是平克·弗洛伊德。出生在山西大同天鎮縣的張亞東回憶,少年時為了買一張羅大佑的專輯,需要站7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北京的外文書店[9]。但在流量下沉的5G時代,算法營銷解決了這一切。


三、藝人選拔上,草根素人迎來春天,原創舞台會呈現多樣化的聲音。


過去唱片公司選人,有原則卻也容易固化,形成局限性。比如唱《用心良苦》的張宇,就曾在專輯《溫故知新》中吐槽過將其拒之門外的滾石——「學小孩子般的從這一格跳到另外那一格,卻怎麼也跳不進掛著『滾石』二字的大門。」而在今天,出人頭地的路徑變得多元,實力唱作人不必再大器晚成,屈居幕後。



當然,產業格局重塑後,亟待解決的問題也不少。


首先是網紅歌速紅速朽,內容同質,80年代「搭售」是酒里兌水,算法時代「倒模」是水裡兌酒,整個行業沒有參考就不會寫歌,沒有套路就找不到調,也難怪抖音熱榜多被越南歌占據。


其次是當曝光渠道局限在綜藝與短視頻,音樂人也得適應新場域,鄭鈞上綜藝漲了一批粉,有留言說「鈞哥,你的歌寫得太牛了」,這讓他略有傷感——「我都牛了好幾十年了,你才發現?」


而在網易雲音樂幾年前的《中國獨立音樂人生存現狀報告》中,不少音樂人認為顏值不夠是影響作品推介的主要因素[14]。


最後是人才選拔與評價體系的崩壞,如今衡量音樂好壞只剩下數據,獎項也不再具有風向標的作用,藝人成名路徑雖多,但核心似乎也不再是實力,而變成了人氣與話題性。崔健說國外有格萊美,有Billboard榜單,有MTV獎,獎勵機制一直很完善,促進了音樂工業的良性競爭。



而在歐美日韓,則是與之相對的另一番圖景:音樂市場付費滲透率高——Spotify的50%遠大於騰訊音樂的10%;工業體系成熟健全,傳統唱片業影響力尚在;《NME》《滾石》《Pitchfork》《Slant》《Spin》等權威樂評機構與專業獎項仍參與專輯的經典化;這是國外仍然能出泰勒·斯威夫特、賈斯汀·比伯等新星的重要原因。



04

尾聲



在感嘆「為什麼如今沒有好歌」之前,我們不妨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音樂?


2007年,姜文找到了日本作曲家久石讓,讓他為《太陽照常升起》配樂,這段被逼出來的配樂後來也成為了《讓子彈飛》裡餘音繞樑的經典旋律。姜文當時給久石讓只提了一個標準——「比莫扎特寫得好一點就行。」久石讓氣得摔門而出,勸回來之後,姜文又說——「那比他稍微差一點怎麼樣?」


雖然張亞東認為,流行音樂成功的秘訣就是似曾相識,不要求太多創造力,而是用最簡潔的方式、最熟悉的旋律打動別人——「這個旋律好像聽過,才能讓更多人接受。」但在久石讓的案例里,卻蘊含著一種不甘趨同的超越性。


套路會讓一首歌在十幾秒里脫穎而出,但能沉澱的作品卻是在套路中追求陌生性。因為當技術喧賓奪主,會減弱藝術本身的美感。好的音樂是蟲鳴鳥叫、雲升霧落,是靈犀一點通、用意不用力,是懂得過猶不及。鄭鈞說,藝術的偉大就在於它從本質上反邏輯、反控制,否則梵谷和畢卡索早就複製出上千上萬個[15]。


可當行業追求快速回報,那種慢工出細活的匠人就失去了位置。不是他們寫不出經典,是時代不需要經典——即某個階段的市場環境缺少孕育經典的土壤。



幸運的是,從「冷門歌手孫燕姿」的破次元壁事件中,我們實際上可以看到,新一代的聽眾並不缺乏審美與判斷——即便誤以為孫燕姿小眾,卻仍然清楚什麼是「好」——只要讓他們接觸到「好」的東西,不怕年輕人不識貨,就怕年輕人貨比貨。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時代永遠需要經典,時代永遠會誕生經典。



參考資料

[1]十三邀-羅大佑,騰訊新聞

[2]短視頻歌曲泛濫時,主流專業歌手在幹嘛,范筒

[3]為什麼現在流行的都是大俗歌,范筒

[4]樂壇職人百科,范筒

[5]什麼時候會有下一個周杰倫,范筒

[6]華語流行樂壇後浪奔涌,能否終結「原創乏力」,文匯報

[7] 音樂是怎麼變成免費午餐的,史蒂芬·維特

[8] 華語樂壇,何以至此,新音樂產業觀察

[9]十三邀-張亞東,騰訊新聞

[10]完成歷史使命之前,iPod到底為蘋果賺了多少錢,界面

[11]蝦米創始人王皓:我覺得沒什麼好懷念的,摩登天空ZERO

[12] 數位音樂從量變到質變,北京晨報

[13]終於,音樂產業熬出頭了,新音樂產業觀察

[14]中國獨立音樂人生存現狀報告2016,網易雲音樂

[15]巔鋒-鄭鈞,騰訊新聞


作者:魯舒天

編輯:戴老闆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戴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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