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刺殺嘉靖談起,明朝園林極簡史

最愛歷史 發佈 2022-09-29T13:03:46.679104+00:00

紫禁城內,十多位宮女悄悄溜進了皇帝的寢宮。眾宮女一擁而上,掐脖子,按前胸,擒手腳,將嘉靖帝給控制住,然後慢慢將繩索向左右拉開,意圖勒死皇帝。

#我在頭條搞創作第二期#


1542年10月的一個晚上,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紫禁城內,十多位宮女悄悄溜進了皇帝的寢宮。


一位叫楊金英的宮女把用絲花繩搓成的一條粗繩,套住了熟睡中的嘉靖的頭。眾宮女一擁而上,掐脖子,按前胸,擒手腳,將嘉靖帝給控制住,然後慢慢將繩索向左右拉開,意圖勒死皇帝。


01


慌亂之中,楊秀英將繩子打成了死結,眾人拉了好久也沒見嘉靖咽氣。


眼見事情不濟,有位宮女跑出去報告了方皇后,皇后急急帶人前來,而嘉靖已是昏迷許久。皇后立即召集御醫進行搶救。事關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的性命,御醫們就冒著死亡的風險,為嘉靖帝把脈,開藥,最終將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些剛烈的宮女也被擒住。


關於她們為何要縊死皇帝,史書諱莫如深。只知道宮女楊金英在審訊時,半是憤怒,半是悲壯地說道:「咱們下了手罷,強如死在(他)手裡!」唯有被皇帝的殘忍刻薄逼上了絕境,才能如此鋌而走險。


事後,諸宮女皆被凌遲處死,此即明史上著名的「壬寅宮變」。


正當壯年的嘉靖,一夜之間竟然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雖說化險為夷了,終究還是會恐懼與不安。


嘉靖帝以外藩入繼大統,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在皇宮立足,因此他對於乾清宮並無多少歸屬感。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在這個皇宮死去,這些金碧輝煌的宮殿在他眼裡,無疑都染上了不詳的色彩。


皇宮,既是權力的象徵,也是一座牢籠。這裡充滿著陰謀和政治鬥爭。嘉靖十七年末,世宗的生母章聖太后去世,世宗便懷疑與孝宗張後有關。可是他不能撕破臉皮,只能暗自提防。如今又發生了宮女刺殺之事,讓他愈發疑神疑鬼起來。


嘉靖明白,在高高的宮牆裡,人很難感受到自由。因此,他時常會跑到皇宮之外的西苑居住,尋求一個休閒的生活。


西苑位於北京紫禁城之西,在宮城西牆和皇城西牆之間,相當大一部分為太液池水面,即後世的北海、中海與南海,亭台樓榭點綴於湖光山色之間,宛如仙境。相比死氣沉沉的皇宮,這裡才是適合「人」居住的地方。



壬寅宮變之後,嘉靖決定搬到太液池西岸的永壽宮去住,再也不回大內。


在這片園林之中,他不用正襟危坐,不用聽著無聊的朝講,不用費心煩瑣的事務。有山,有水,有善寫青詞的臣子。有事便徵召閣臣商議一二,無事便虔誠修道,好不愜意。


山水如畫的西苑反而取代森嚴的紫禁城,成了帝國的政治中樞。


02


天下的中心是中國,中國的中心是北京,北京的中心是紫禁城。


這就是明朝大部分人對世界的認識。


朱棣打贏了「靖難之役」之後,登基稱帝,決定將都城遷回北京,便在元大都的基礎上修建宮城和園林,打造大明王朝皇冠之上那顆最璀璨的明珠。


宮城是絕對的中心,它位於北京城南北軸線之上,從下往上,分別是六重宏偉的宮殿建築。在每一重宮殿屋檐的正中都高掛著匾額,藍底金字,寫著建築的名稱,分別是「正陽門」、「大明門」、「承天之門」、「午門」、「奉天門」、「奉天殿」。



在皇城的宏偉面前,人們往往只會注意巍峨的城門與宮殿,卻忽略掉皇宮西邊的一處水域——西苑。


朱棣在這裡新開挖了南海,讓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長安街一線,形成了後世所稱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積相當於兩個紫禁城。然後又堆砌人工小島一座,名曰「南台」,即後世的瀛台,另外將挖出的泥土堆在宮城的北邊建成鎮山一座,名曰「萬歲山」,即現在的景山。


明代大臣楊榮曾用一首詩描繪西苑美景太液晴波:


太液晴涵一鏡開,溶溶漾漾自天來。

光浮雪練明金闕,影帶晴虹繞玉台。

萍藻搖風仍蕩漾,龜魚向日共徘徊。

蓬萊咫尺滄溟下,瑞氣絪縕接上台。


這是皇宮之內無法想像的美景。而西苑這片園林,就像世外洞天,包容著皇宮裡的失敗者、陰謀、和沒有被權力扭曲的人性。



在政治鬥爭中失敗或犯法的藩王、妃嬪乃至帝王往往會被囚禁到此處。


如宣德元年八月,太宗次子漢王朱高煦反,宣宗御駕親征,逼降高煦,將其押送至北京,「錮高煦於西內」。再如英宗發動奪門之變,從弟弟手中奪回自己的皇權,便「廢帝為郕王,遷西內」。


成化五年,老而無子的憲宗偶然臨幸了一個典守內藏的女史紀氏。紀氏乃廣西土官之女,被俘獲充入掖庭,未曾想偶遇憲宗,珠胎暗結,開始了其悲慘的一生。


彼時萬貴妃專寵,後宮女子有孕者全被逼墮胎,萬貴妃聽聞紀氏有孕,令婢女去逼紀氏墮胎,婢女可憐紀氏,便謊報紀氏得病,遷居於西苑的安樂堂。


後來紀氏生下一子,幸得宮人掩護才得存活,時廢后吳氏亦居西內,「近安樂堂,密知其事,往來哺養」。在眾人的幫扶之下,皇子潛養西內長至六歲,然後被太監張敏奏知憲宗。


憲宗大喜,父子相認後昭告天下,將紀氏移居西內永壽宮。孩子結束了躲躲藏藏的人生,本該是熬出了頭,可是母親卻在不久後暴薨。後人認為極有可能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紀氏母子在西苑歷盡艱辛,紀氏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其子最終被立為皇太子,即後來的孝宗皇帝,紀氏亦被追尊為皇太后。


權力與人性,在這片是非之地交錯至此。


嘉靖之後,西苑又迎來了一對戀人——萬曆皇帝與鄭貴妃。


那時,正是他們的熱戀期,兩人想要仿效唐明皇楊貴妃長生殿故事,便在西苑的大高玄殿起誓,約定立福王為太子。


然而,大部分朝臣卻擁護皇長子朱常洛,致使東宮儲位久久不決。在長時間的拉鋸戰中,萬曆還是敗了,最終立了皇長子。


堂堂天子在神靈前面的誓約都作不得數,真是可笑。心灰意冷的萬曆皇帝從此不再來大高玄殿,也對國家大事也意興闌珊,不再留意朝政,荒怠之局漸成,國家也走向衰亡。


萬曆皇帝去世之後,西苑漸漸遠離了帝國的政治和權力中心,回歸到了一座寧靜自然的園林。


二十四年後,甲申年的料峭寒風送來了帝國的喪鐘,崇禎帝踉踉蹌蹌地爬上萬歲山的時候,抬眼回顧這片江山,他一定看到了這片幽靜雅致的園林。



三百年榮耀與繁華,歸於何處?


03


京城之中,皇家園林與世俗百姓的生活似乎只有一牆之隔,卻有如天塹。


牆裡的人想出來,牆外的人卻想進去。


大才子文徵明在北京的生活並不如意。當時,他的詩書畫雖是名滿天下,在北京卻總是被同僚排擠,甚至還被譏諷為「畫匠」。


唯一讓文徵明略微感到愉快的是西苑之行。他曾經在夏日和秋日兩次經過西苑,大飽眼福,領略了皇家園林的風光,分別寫了《游西苑》《秋日再經西苑》兩首詩。



都說園林分南北,景色各千秋。北方的園林華麗,南方的園林婉約。


北方園林的青山綠水,常常和紅色的宮殿與高牆相得益彰,樹高林深,景觀宏大,多了些許富貴之氣。而江南的園林,就顯得小了許多。沒有高大的松柏,卻有纖細的竹林,沒有壯麗的宮牆,卻有小巧的曲廊。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園林的遊客往往在方寸之間,或談天說地,或喝酒品茗,突出一個閒適。


文徵明曾為吳中名園拙政園作過畫,見識過江南園林的雅致細膩,卻在領略過北京的皇家園林之後,念念不忘,感慨一聲「非人間所得窺視」!恐怕,在他心中,即便無比厭惡北京的「虎豹場」,也渴望能夠官場得意吧。


如果進取不成之後,他還是願意回到溫婉的江南,事實上文徵明也是這麼做的。他義無反顧地回到那個狹小又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在「寒酸簡陋」的南方園林,安放自我。在閒暇的時光醉心於園林的構建、奇石的把玩、茶茗的品味、詩酒的唱和。


江南園林雖小,卻為每一個官場失意的文人提供了另外一個頗富吸引力的選擇。


王世貞出生在江南一個富裕而頗具聲望的仕宦之家,父親和祖父都供職於朝廷。他未滿21歲便中了進士,入京後仕途得意。後來得罪了當時權勢熏天的宰相嚴嵩,他們之間的仇恨導致王世貞的父親被彈劾並最終被處死。


遭遇父難的王世貞回家服喪,三年期滿之後仍然呆在家鄉太倉。


嘉靖四十二年(1563),王世貞在太倉州治旁開闢一塊空地,鬧中取靜,始建「離薋園」。「薋」意為惡草,有它在,嘉木名卉不能從土壤里生出。這既是一種怨恨,也是一種「天下無賊」的期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離薋園」靠近縣衙,一天到晚都會聽到衙門裡傳來的喧鬧聲,充滿了聒噪,滿是俗世的氣息。


嚴嵩倒台之後,王世貞得以恢復官職。可是沒多久,王世貞就和張居正產生了矛盾,又一次倒在了帝國中心的強權人物前,此後他不得已再次退隱回家。


這一回,王世貞住進了弇山園中。「弇山」取自《山海經》神話典故,為神仙之居所,而他也自稱「弇州山人」。


弇山園本來應該只是王世貞的療傷之所,沒成想卻成為了明代江南最偉大的一座園林。工整的軸線布局,層層疊疊的假山結構,如仙島般浮在水上的三座弇山,交錯的樓閣,和幾片種植同種樹木的區域,例如橘子樹和櫻桃樹。



古人喜歡羅列排比,如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只要榜上有名,名聲就會得到認可。而在明朝的園林排行榜之中,弇山園一次也沒有落下。有人將它和松江(今上海)的豫園並舉,為「東南名園冠」。


但是,中國人素來有壓抑「奇技淫巧」的傳統。弇山園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便遭來了道德家們的批評:營造過度,過於奢華。


身為文人表率的王世貞壓力很大,只能將園門敞開,歡迎任何人來觀賞。


他常在園中與遊客擦肩而過,有時候遇到紅粉佳人只能躲在一旁避讓,遊客不知道這個老頭是誰,王世貞有時候也會忘了熙攘的人群只是過客。


正如孟子所說的:如果歸獨夫所有,一個四十里的園囿也嫌大;如果與民同樂,一個七十里的園林也很小。


弇山園開放之後,人們的指責就變少了。


後來遊客實在太多,王世貞便搬出了弇山園。貼心的他為弇山園編了一套旅遊手冊,為過往的遊客解說風景。


就這樣,一個失意文人的療傷之所,成為了惠及世人的城市公園。


04


指責王世貞的聲音背後,是一場有關風月的戰爭。


江南一帶,為明代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雄厚的財富和無止的欲望如同乾柴碰上烈火,燃起了奢靡的大火,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物」的奇觀。


據王錡《寓圃雜記》載,晚明蘇州「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於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於綠波朱閤之間,絲竹返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羞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


亭台樓閣,畫舫遊船,絲綢文具,漆器古玩,應有僅有,盡皆精巧。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背棄了「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的原則,而是將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打造一個賞心悅目的、奢靡的生活情景上。


再結合幾十年之後明朝滅亡的歷史,真像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奢靡之風起,江南也掀起一陣造園的狂熱,一切向奢侈看齊。因此,王世貞作為文壇領袖受到那樣的指責,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後不久,江南出現了一位力挽狂瀾的人物——文震亨。


文震亨出生於明朝萬曆年間,生活在江南一帶,以造園聞名。面對江南造園的狂熱,他只堅持一個宗旨:化繁為簡


在文震亨所著的《長物志》一書中,他往往列舉一個清單,比如」筆管「一節:「古有金銀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然後緊跟一句「俱俗不可用」。市面上那些機巧之物,往往被他冠以「惡俗」、「最忌」、「不入品」的罵名。


敢如此大罵,文震亨自有底氣。他出身書畫世家,曾祖便是「明四家」之一、參與拙政園營建的文徵明。家學如此,讓他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


長物意為多餘之物。文震亨以「長物」為名,便是告訴讀者,書中所論,「寒不可衣,飢不可食」,文人清賞而已。但往往就是這類無用之物,才能看出一個人的階級、品味和格調。


《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四回曾寫過西門慶的園子:「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牆,松牆裡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二人掀開帘子進入明間內……上下放著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


對照《長物志》,「木香」、「卷棚」都是俗式,「雲南瑪瑙」、「蜻蜒腳」諸種工藝都是「惡俗」,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我們知道,《金瓶梅》的故事雖然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它所描繪的社會面貌皆有現實的隱喻。西門慶是「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偉,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正是一個市儈的商人形象。


晚明以來,讀書人的文化霸權遭到了挑戰。富商們有錢,但缺了文化的沉澱,便急切地想用手中的經濟資本,換取相應的文化資本。西門慶的園子處處透著「俗氣」,實際上就是「暴發戶」明明不懂風雅,偏要附庸風雅的結果。


「風雅」的解釋權便在讀書人手裡。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晚明士人,便是通過界定雅俗的方式,劃下一條道,將家財萬貫的西門慶拒之門外。


雖說文震亨走的是上層路線,但他的確為奢靡混亂的社會帶來了出一種雅致的美學,也讓園林成為一種表達的方式。


因此,晚明的文人園最是發達。他們的人格、詩文往往和園林是一體的,每每進入園林,便有詩情畫意之感,而讀《牡丹亭》、《金瓶梅》等文學小品,如同置身那些園林之中。


末日之前,奢靡是商人的狂歡,清高是文人的狂歡。


1645年,清軍攻占蘇州後,文震亨避居陽澄湖。清軍推行剃髮令,他自投於河,被家人救起,絕食六日而亡。


江南的園林,是否還能守住它的風雅?


05


明清易代,天崩地裂,世事變遷。正如孔雲亭所寫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名園多是窮極思慮,千萬金銀堆積而成,但結果往往是不岀數年,或廢、或毀、或易主而面目全非。園林易毀,名園難守,引起的不僅是人們對美好事物逝去的傷感。其實,園林消逝背後的東西,才是士人傷感的根本。


正德年間,王獻臣受到東廠迫害,屢次貶官,因此自嘲「拙於為政」,以大弘寺址拓建為園,命名為「拙政園」。


當時文徵明與王氏意氣相投,多次為其繪製園圖。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依園中景物繪圖三十一幅,各系以詩,並作《王氏拙政園記》。名噪一時的畫家兼詩人,再加上冠絕吳中的名園,可謂是園林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事。



這是拙政園的巔峰,也是它坎坷命運的開始。


王獻臣死後,其子嗜賭,一夜之間將園輸給徐氏。後徐氏子孫亦衰落,園漸荒廢。


清兵入蘇,兵火蔓延,到處都是瓦敗垣頹,樓台零落,花木凋殘,更有甚者,已經化作飛灰。拙政園為清兵所占,而後兜兜轉轉到了浙江海寧望族陳之遴手中。


陳之遴是明崇禎十年的進士,在明末清初為知名詩人,他還有一個同為詩人的妻子——徐燦。崇禎十年至十二年,兩人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候,丈夫求功名,妻子痴相守。


只是,變故很快來了。陳的父親在清軍入侵時失職,被革職逮捕,後因內心冤抑喝毒酒自殺。崇禎遷怒於他的兒子,罷了陳之遴的官職,永不敘用。


沒過多少年,清兵入關。徐燦很幸運,沒有受到兵火的波及,仿佛大浪中的一葉孤舟,看著波濤傾覆掉身邊的小船,而無力挽回。


她是一個女詞人,平時寫寫傷春之作,然後丈夫另有新歡,再感慨婚姻的隱痛。在世人的眼裡,愛情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一旦愛情之柱倒塌,生命之火就熄滅了。


然而徐燦還有另外一面,請看《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婉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


詞人謂碧雲重疊猶作故國河山之象,而江山易主,月痕還照這江山做什麼呢?


易代之後,陳之遴變節仕清,他於順治二年投降清廷,之後官運亨通。


徐燦曾勸之遴隱退山林,保全名節。但陳之遴由於父親一事,對明朝並沒有多少感情。而且,他的功名之念從來沒有泯滅。因此,徐燦的詞中充滿了對新朝的微詞和懼憚,和對夫君出仕清廷的微諷。


陳之遴買下了拙政園,安撫妻子,大加修繕,極盡奢華,似乎也在向世人宣告繁榮的回歸。只是,這個煥然一新的拙政園,還能有當初的風雅嗎?在這裡,徐燦寫下了蘊涵著深沉的黍離之痛的《拙政園詩餘》。


丈夫降清,徐燦不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與之決絕,還得接受清廷一品夫人之恩賞,內心時常遭受自我的拷問。


她說:「悔殺雙飛新翼,誤到瀛洲。」她眼睜睜看著一個人下水,既不能救他,又不能離他而去,只能和他一同下水,如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內心是多麼的悲哀啊!


順治九年,陳之遴做到了弘文院大學士,但他始終有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滿清入主中原,滿漢矛盾尖銳,士大夫又分北黨、南黨,彼此傾軋。果不其然,陳之遴兩次被貶去瀋陽,而徐燦不得不離開拙政園,北上與其相會。


或許她在經過北京的時候,會想到最初的時光,想到文人諱莫如深的明朝,想到自己的那句詩:「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這樣的詞,不要說陳之遴,就是當時詞壇上也無愧為傑出之作。


拙政園有幸保存至今,歷代主人添磚加瓦,園貌雖變,但總是還留下一些東西。


錢泳在《文待詔拙政園題跋》中說:「余嘗論園亭之興廢有時,而亦系乎其人。其人傳,雖廢猶興也;其人不傳,雖興猶廢也。」


如此看來,或許不是園林難傳、風雅難續,而是園林中有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太難。所幸拙政園不只有文徵明,還有一個忠貞的女詞人——徐燦。



參考文獻:

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儲兆文:《中國園林史》,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

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

陳從周:《園林清話》,中華書局,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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