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小說十二按》裡,雷蒙德·錢德勒給出了小說寫作的十二條意見。這十二條涉及小說的故事與風格:人物動機真實;謀殺和偵破能自圓其說;人物和環境真實;對讀者忠實;小說需具有懸念;去掉推理部分也無損故事價值;小說色彩斑斕,節奏扣人心弦;事情簡明扼要;小說能唬得住有腦子的讀者;答案必須是必然結果;風格上不可貪多求全;罪犯必須受到懲治,但不一定藉由執法完成。
陳思誠導演的「唐人街探案」系列電影共推出三部。第一部是「泰國曼谷黃金失蹤案」,第二部是「美國紐約五行連環殺人案」,第三部是「日本東京商會會長蘇察維被殺案」。《唐人街探案3》延續前兩部的風格,將故事放在異域,同時糅合了喜劇和偵探元素,不忘調和異域景觀,增加電影的觀賞性。這些元素放置在一起,藝術上是否違和?本文將從大眾文化工業的角度和類型電影的視角,透視《唐人街探案3》。
一、偵探電影的類型化特徵
電影類型化是好萊塢類型電影的特徵,也是好萊塢叱吒全球電影市場的成功秘訣。類型電影具有三個特徵:公式化的情節,定型化的人物,圖解式的視覺圖景。具體至偵探電影類型和唐探系列,定性化人物角色一共有三種:雙偵探、搖擺的角色、雙兇手。
第一種是「雙偵探」角色。雙偵探是偵探小說和偵探影視的固定敘述模式,比如《福爾摩斯探案集》(Sherlock Holmes,1984)里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華生醫生,《七宗罪》(Se7en,1995)里的警官沙摩塞和米爾斯。唐探系列裡,唐仁和秦風是舅甥關係,也是雙偵探。兩個偵探,「笨偵探」是保鏢或武行出身,「聰明偵探」負責推理解決問題,這樣的搭檔關係在「狄仁傑系列」電視劇里屢試不爽。《唐探3》延續了之前的偵探類型,又有了自己的特徵:劉昊然扮演的年輕偵探,能夠吸引青年觀眾;王寶強扮演的「笨偵探」既是保鏢又是丑角,為劇情增添笑料。王寶強扮演的唐仁,愚蠢邋遢,猥瑣情色,是個情緒性的人物角色,負責電影中幽默和發笑的部分。比如,他和秦風的經典對話:「我是你舅舅啊!」「表的!」「血濃於水啊!」再如,「老秦,幫我照顧好小林醬、還有泰國的阿香、美國的英英」「這麼多舅媽,我怎麼照顧的過來啊?」劉昊然扮演的秦風,聰明而智慧,是電影中理性和推理的部分,在電影中是情節性的人物角色。秦風口中金句頻出,比如「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的犯罪,其實真相一直就在我們眼前,只不過還沒有被發現」,「善惡不是對立,而是糾纏的關係」。
此外,電影中還有「偵探聯盟」。「偵探聯盟」被邀請破案,曾出現在羅伯特·摩爾《怪宴》(Murder by Death,1976)。《唐人街探案2》和《唐人街探案3》裡也出現了偵探聯盟。唐探第二部里出現了crimaster上排行榜的偵探:香港女孩kiko,美國特種兵野牛比利,印尼通靈偵探Aaimali·Kunana,日本偵探野田昊、加拿大偵探「Q」。唐探第三部里的泰國和日本的偵探聯盟,這些偵探都是功能化的人物,負責幫助主要偵探走出困境。
第二種是「搖擺」角色,這些角色最後成為了唐秦二人的幫手。比如第一部里的肖央扮演的警察坤泰,第二部的美國肌肉黑幫和女警官陳英;第三部里的泰國偵探托尼賈。唐探系列裡,第三種固定的角色是「雙兇手」,即兇手和結局處節外生枝的兇手。兩種兇手被放置在「案中案」情節中:一個是追求完美謀殺的「策劃兇手」,另一個是親自操刀的「實踐兇手」。唐人街探案的第一部里,策劃者是笑裡藏刀的思諾,出手者是潘粵明扮演的工人,兩人是養父女關係;第二部里,肖央扮演的宋義和外科醫生James Springfield是聯合兇手,宋義用陸國富的屍體調包了醫生謀殺後的人,宋義則是這個完美的圈套設計者;第三部里,「策劃兇手」是染谷將太飾演的村田昭,他展開了對於秦風的測試;而案中案的兇手,是長澤雅美飾演的小林杏柰。
唐人街探案系列裡,有哪些公式化的情節和圖解式的視覺圖景呢?概括來看,這些情節和場景包括:(1)機場接風;(2)秦風在咖啡館或中餐館獲取嫌疑人資料;(3)破案期限由七天變成三天;(4)兇手設定闖關遊戲;(5)秦風倍速看監控錄像;(6)日記或者書本,關鍵線索的一頁被撕掉;(7)誤入黑幫獲得幫助;(8)偵探被警察通緝;(9)罪犯的完美犯設計被偵探識破;(10)協助破案的隊伍里出現兇手,陣營分化;(11)陌生人在密閉空間裡的誤會;(12)案中案。類型電影的特徵是重複,上述情節或場景在《唐人街探案》系列電影裡得到不同程度的重複。通過重複,《唐人街探案3》會讓觀眾有所記憶有所回顧,這是類型化和電影工業流程的功效。
陳思誠說:「我願意把《唐人街·探案》 歸結於推理或偵探喜劇片,喜劇片是它的商業屬性,偵探和推理是它的藝術屬性。」偵探和喜劇這兩種元素糅合在一起,能獲得怎樣的藝術效果呢?答案是節奏的帶偏、緩慢。「如果這個故事是一樁謎案,氛圍既冷靜又理智,那他就不可能是暴力探險故事或是激情羅曼史。」《唐人街探案3》將暴力、謎題、喜劇、異域景觀都放在一個萬花筒里,眾多元素造成劇作的破碎支離。《唐探3》的偵探情節主要圍繞兩條主線展開:密室殺人案件和偵探老大Q對秦風的考驗。但是,作為核心線索,這兩條偵探線的懸疑感被喜劇元素和無厘頭的打鬧給沖淡了。另外,一些偵探情節也充滿了推理的硬傷。比如,電影中核心的「女秘書殺人案」就存在邏輯和情感漏洞。小林母女身世悲慘,母女被拋棄之後,為了能讓女兒吃上一碗麵,母親被迫出賣肉體。母親為了給女兒偷一塊蛋糕,被捕入獄,死在監獄中。這個故事從情感上來講,的確能俘虜觀眾的眼淚。「所謂推理,不過是把重要的細節放大。」但是從理智上來講,它違背常識,充滿了欺騙性:一位母親具有強大的保保護欲,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母親自己被關進監獄,女兒還怎麼保護?這樣衝動的保護欲,顯然沒有經過充分的理智考量,它違背了「對讀者忠實」的原則。另外,村田昭的角色是「連環姦殺犯」,他是秦風進行善惡抉擇的關鍵人物。但是,因為之前鋪墊不足,人設無法成立,流光一閃角色就謝幕了。因喜劇元素和邏輯推理部分沒分配好,所以故事的邏輯鋪墊被嚴重壓縮,使得《唐探3》成為一部合家歡的「爆米花電影」。
二、文化景觀:「唐人街」和異域浮世繪
移民文學史上,以「唐人街」為題的移民文學作品就有林語堂的《唐人街》,鍾宜霖的小說《唐人街:在倫敦的中國人》。前者從精英視角出發,透視馮老爹一家奮鬥向上的「美國夢」,後者以血淚史和邊緣人的視角書寫「英國非法華人移民」,描繪妓女、毒販、餐廳工,難民,蛇頭、皮條客。沈慶利在《虛幻想像里的「中西合璧」——論林語堂〈唐人街〉兼及「移民文學」》中認為,林語堂的小說「古舊」,其精英的視角與底層華人的真實的悲慘處境,隔著一層面紗,只是表面徒有一些「中國的花紋」,失去了底層的真實。
「唐人街」不僅是空間地理,它也承載著華人的歷史與文化。除了文學作品,還有一些文化學派研究國外的唐人街,比如王保華、陳志明的《唐人街:鍍金的避難所、民族城邦和全球文化流散地》,吳景超、築生的《唐人街:共生與同化》,鳳凰衛視的社會調查《唐人街》,蘇斯綱的《堂斗:紐約唐人街的金錢、罪惡與謀殺》。這些著作圍繞原生文化、移民身份、主體想像對海外華人與華人文化的歷史進行想像與思索。唐人街是異域想像里的中國文化,是微縮的中國景觀。《唐人街探案3》延續了之前第一部和第二部的風格,在裡面可以找到異域風情和熟悉的中國元素。「唐人街探案」的第一部故事發生在泰國,電影為觀眾展現了熟悉的中國元素:夜店,招財貓,潮州挽面(一種廣東的美容形式),福祿壽畫,八卦圖。
「異域景觀」也是唐探系列電影的重要賣點。唐人街探案第一部出現了泰國風景,比如大皇宮、泰國三輪車,湄南河,水上市場,人妖表演,鄭王廟等。這些場景和地標有的以明星片形式出現的,有的是融入到了故事背景之中。唐人街探案第二部以美國紐約為背景,選取了紐約時代廣場、中央車站、紐約公共圖書館、麥迪遜大道、布魯克林大橋、皇后區監獄等,這些地方都留下了中國神探的足跡。唐人街探案第三部以東京為背景,選取了東京澀谷街頭,東京塔,Cosplay、日本相撲、泡湯澡堂、劍道、密室、闖關遊戲、恐怖片裡的電梯和醫院等元素,這些異域景觀為電影帶來了「旅遊者」視角和奇觀化的異域浮世繪。
怎麼理解唐探電影中的這些異域景觀呢?電影學者湯姆·甘寧將電影中的歌曲、惡作劇、都市場景、遊行、旅遊者視點的鏡頭統稱為「吸引力的雜耍表演」。這些段落不能融入連貫的敘事時空,旨在「朝向展覽與顯示」;它們不能鋪陳角色動機,卻在強化觀眾影響。異國情調成功地繞開敘事,將注意力轉移到吸引力身上。插科打諢、異域情調的段落,調動了觀眾的進行「涉身參與(involvement)。 觀眾涉身參與強調了眼睛的焦點。具體到唐人街探案系列,就是演員所帶入的旅遊者視點。《唐人街探案3》裡,唐仁在日本街頭遇上遊行的花車和被氣球帶上天屬於典型的「旅遊者視點」。此外,電影中也有另外一些「吸引力」的元素,比如演員的易裝表演。《唐人街探案2》裡,三名男演員身著女護士服,濃妝艷抹,妖嬈地朝觀眾走來,滿足了觀眾的異裝想像。比如《唐人街探案2》王寶強的台詞:「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Hello kitty」,其實這句話轉用了中國人的諺語「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Hello kitty是日本卡通形象,通過這句話觀眾可以看到文化的混雜,文化的混合製造了搞笑效果。
居伊德波認為,景觀及其意識形態的生產是資本家操控的。當景觀符號進入大眾傳媒世界後,景觀就變成了符號的生產與消費的過程。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在其著作《景觀社會》中,用「景觀」一詞來標識人與社會存在的關係。德波認為,景觀通過呈現更美好的「觀看」,將事物的表象與本質進行分離。在他看來,景觀的存在是對社會本真的遮蔽,景觀的全部功能就在於將人從歷史中分離,以期達到對「一種表象的肯定和將全部社會生活認同為純粹表象的肯定」。景觀的功能是「運用文化去埋葬全部歷史的記憶,就是將它的基本策略運用於它的現代派的偽創新的提升……這是一個到處都同樣的計劃:重建沒有共同體的社會。」《唐人街探案3》裡,劉昊然和王寶強穿著葫蘆娃的服裝在街上行走,經典歌曲《粉紅的回憶》和《往事只能回味》也足以引發觀眾的懷舊感。「唐人街」作為承載中國移民的空間,文化和「根」的部分被電影消解了,只留下符號的部分。同樣,異域景觀也是標識性的,不論是《唐人街探案2》裡的紐約祭壇,殺人犯利用中國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進行連環殺人案,還是《唐人街探案3》裡的中國莫家拳大戰日本相撲,其實都是電影在異域製造中國觀眾的文化認同,觀眾不需要對異國文化的深入了解,只有有異域文化符號,即可實現皆大歡喜的效果。
三、喜劇、戲仿與大眾文化
古羅馬思想家西塞諾(Cicero)說:「喜劇是一面風俗的鏡子」。亞里士多德認為,喜劇是對不良的性格的模仿。藉由模仿,喜劇便產生了可笑的成分。而可笑的內容,便是對不良性格的鄙夷。「笑」是構成喜劇的重要要素。那麼,從唐仁身上觀眾得到哪些「笑」的東西呢?第二部里的唐仁角頭燙大波浪,穿著豹紋皮衣,鑲著大金牙,戴著金鍊子,嘴裡叼著雪茄,貪財好色,嘴裡念叨著「500萬」,妥妥一個暴發戶形象。觀眾所「笑」,唐仁這個形象是對中國新晉階層社會心態的折射:身份地位與品位不相匹配。
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提出了角色的社會期待理論。每個演員扮演的角色,都是由他人的期待和社會需要所限定的。 具體到演員的人設,是由媒介機制所生成的。王寶強從馮小剛的《天下無賊》裡出道,在期中扮演「傻根」一角。在徐崢的「囧」系列電影裡,王寶強扮演「呆傻」的角色。唐探系列裡,他繼續延續這一角色定位。《唐人街探案3》裡,王寶強扮演一個貪財、好色、迷信風水的偵探角色,同時電影發揮他少林寺武功童子功的優勢,使得唐仁這一角色更為多元。可以說《唐人街探案3》裡的唐仁形象,是電影媒介塑造和生產出來的。
電影流水線作業的操作方式中,唐仁這個形象無需文化深度,僅靠符號拼貼便可完成人物的使命,所以看起來像罐裝的符號。《唐人街探案3》裡,王寶強和泰國演員托尼·賈飾演的偵探傑克賈再地鐵里過招。托尼·賈在《拳霸》和《冬蔭功》等動作片裡扮演武術角色,這一次和王寶強的功夫亂燉是無厘頭的。除了葫蘆娃的片段,電影裡出現了很多戲仿、拼貼的電影片段。醫院太平房偷屍換屍的橋段,類型於寧浩《瘋狂的石頭》裡偷石換石的橋段。至於電梯故障的「殭屍」段落,效仿的則是日本恐怖片的氣氛。電影中的這個段落,是喜劇中慣用的「誤會」手法。《唐人街探案1》裡的小瀋陽扮演的黑幫和陳赫扮演的警察誤入阿香家,也使用了同樣的喜劇手法——將錯就錯。
《唐人街探案3》是標準的大眾文化產品,是春節檔的爆米花電影。戲仿與誤會、「古惑仔」和黑幫想像造成了電影審美的去中心化想像,就連植入電影中的方便麵、飲料、遊戲和理財廣告,也協助角色生產工業文化的快感。電影結尾,也來了個大彩蛋:第一部里的張子楓出現在了第三部電影當中,這是對粉絲的滿足。大眾文化是標準化生產、程式化的和機械複製產品,它生產的並非意義,而是快感。不求深度,只求快樂,這是《唐人街探案3》的特徵。大眾文化是文化商品化後的必然結果,具有解構、拼貼、互文等特徵,所以《唐人街探案3》表現出的類型雜糅與口味失調等特徵,也不足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