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天緯地的陶寺模式:堯舜「時空政治文明」

何駑 發佈 2022-10-02T07:39:23.012005+00:00

我認為國家治理凝聚成兩句話,就是經天緯地,照臨四方,這其實就是中國文明「陶寺模式」的精髓。所謂的天下文明,中國古代文獻里已有說法的,也就是說上古時期,中國人對文明有自己的基本認知,文明是什麼?

學界主流認為,國家是文明的總括。我認為國家治理凝聚成兩句話,就是經天緯地,照臨四方,這其實就是中國文明「陶寺模式」的精髓。

為什麼這麼說?所謂的天下文明,中國古代文獻里已有說法的,也就是說上古時期,中國人對文明有自己的基本認知,文明是什麼?《尚書·舜典》裡叫浚哲文明,孔穎達解釋說:「經緯天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我們古人對「文明」最初是這麼一個概念,這樣一種理解。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也說:「擇善而從之曰比,經緯天地曰文」。

那這個經天緯地文明是不是我們陶寺文明或者叫陶寺模式、陶寺範式的核心呢?而陶寺與堯舜又有著怎樣的關係?四十多年來,陶寺遺址考古發掘與研究,使我們初步建立一套比較完整的證據鏈,證明陶寺是堯舜之都。而許多經天緯地的考古的實證,在陶寺都有重要的物證發現和相關研究。比如陶寺中期王墓IIM22出土圭尺第11刻度,與陶寺都城性質和陶寺國家社會結合在一起,把「地中」這個概念與國家的形態以及國家的都城合在一起。所以,可以體現出來中國最早的概念:地中之都,中土之國,它實際上是宇宙觀的政治化。

那麼國家是文明的總括,陶寺是最初的中國。陶寺的邦國就是中華文明核心形成的起點。我們都知道中華文明是多元一體化。一體開始,實際上是形成於中國文明核心的開始,形成我們夏商周以降直至現在的中國文明主幹。這根主幹形成的起點是陶寺。所以,歸結到一個核心,就是堯立中國,他治理國家一個最主要的核心精髓就是經天緯地,我們再給它一個「學術」概括,就叫「時空政治文明」。,今天,我想就「時空政治文明」這個話題,把陶寺遺址發掘的考古成果,給大家簡單地展示一下。


壹、經天:陶寺文明的時間管理與政治

陶 寺文明的時間管理首先是年時管理,也就是曆法。陶寺觀象台就是制定曆法的觀測儀器。陶寺觀象台我在以往很多講座有非常多的介紹,在此我就簡要回顧一下。陶寺觀象台位於陶寺中期外郭城的東南郊,其核心是利用建築構件作為天文觀測儀器來進行地平觀測系統。這套非常科學的天文觀測儀器,它的構成是中央的觀測點,通過10步遠的柱縫觀測系統看遠處塔兒山山脊線上的日出,用太陽日出點來制定曆法,在天文史學上,就稱為地平歷

4000多年前,在陶寺中期的時候,通過陶寺觀象台13根柱子、11道縫(另外東1號縫可能用於月出最南點的觀測),進行太陽日出的觀測,至少可以將一個太陽回歸年,也就是從冬至到夏至,再從夏至回到冬至,看太陽日出視覺張角來回移動的太陽回歸年365天或者366天,分成20個節令。這20個節令主要有這麼幾個重要節點,包括夏至、冬至、秋分、春分,四個季節變化的重要節點;再一套就是農時系統,農時包括黍子、小米、水稻,可能還有大豆的種植與收穫;還有一套汾河地區可能會適用於黃河中游地區當地一年四季氣候變化的節點;還有一套陶寺文化所需要的宗教節日,如塔兒山日出,相當於清明節的日出,秋祀、春祀等等,這四套系統揉合成20個節令。


例如,在陶寺當地,4月1日清明節是正日子,時間比今天的清明節提前了。為什麼提前?因為陶寺觀象台東8號縫是上半年3月28號日出,比現在清明節要早,當地民俗仍然延續至今,所以陶寺清明節日期要往前提。

陶寺除了地平立觀測系統之外,還有中國天文學史上最重要和最主流的觀測儀器叫圭表。這是陶寺中期王墓IIM22出土的圭尺。這是陶寺早期王族墓地當中一個中型墓M2200出的一根立表。圭和表要配合使用。這根立表高是9尺,插入地下1尺,剩下地表以上是2米高,就是8尺的高,在圭尺上的影長1.6尺長,為地中夏至的一個標準。陶寺的圭尺和立表相配合使用,將表影與圭尺上一些刻度對應,可以發現陶寺的圭尺可進行至少二分二至的觀測,在相應的刻度上能表達出來,這是基本的使用方法。冬至時候一根圭尺杆不夠用,就把這杆向前挪一下,也是有一道刻度,是可以用於冬至的觀測,因為相關報告已發表,不再細講。

這裡再提一下關於時間的掌控問題,圭表也可以制定曆法,這是在座的黎耕先生研究成果,陶寺的圭尺也可以進行曆法的制定,與觀象台地平系統相輔相成,這是對於年時掌控的另一套技術。




另外一件文物存有疑問,就是陶寺出土銅齒輪形器,凡29齒,有不同解釋。我的解讀,29是一個奇數,不可能作為齒輪使用,可能與陰曆有關,即跟月亮運行有關,因此我稱為朔望月輪,參考其他材料,新疆哈密天山北路青銅時代墓地出土的輪也有31個齒的,表達太陽輪,。再參考中美洲曆法,兩個輪相配,配出260天的一年祭祀曆法。參考這些例子,我們推測陶寺齒輪大概日輪、月輪相配,它應該是一個陰陽合曆。當然這裡可能還存在其他的問題,這只是一個推測。不過《堯典》裡記載明確地說,堯時期使用的是陰陽合曆,這一推測也非空穴來風。

陶寺地平歷和圭表測量得到的都是太陽曆,銅齒輪形器恐怕還是和陰陽合曆有關。除此之外,陶寺還有晝夜時間控制的技術。這就是我們最近要推出的一個新的重要研究成果——陶寺沙漏。陶寺沙漏發現時間很早,也出自陶寺中期王墓IIM22當中。出土時,大漆箱子裡有五件喇叭口形漆器。一開始不知道什麼東西,還以為是漆觚斷了,一直以為是禮器。前些年,偶然一個機會我看到一篇文章,講上古時期的沙漏是一個漏斗。我們發現陶寺的IIM22大漆箱子裡這幾件所謂的喇叭形器,實際上就是漏斗形。有了這個想法,我們與北京文博文化事業發展研究中心合作進行實驗考古,由他們做復原,複製了這個大漆箱子及其五個漆漏斗。我們實驗過程如下。

先用木胎做了五個漏斗,然後再在底部鑽漏眼。後來發現沙漏漏得情況不好,於是改用用3D列印技術做成沙漏,3D列印表面非常光滑。經過上百次的試驗,反覆的失敗、試錯、再實驗,終於得出以下結論:用80目的沙子,以1分的孔徑(陶寺一尺25厘米,一寸就是2.5厘米,一分是2.5毫米),一漏斗盛沙430毫升,一漏標準時間是14.4分鐘,但是每一漏均有一定誤差的,一晝夜就是100漏,所以5漏是一組,20組就是一晝夜,足以消弭每一漏的誤差。

文獻當中說中國古代從商代到宋以降100漏是一晝夜,為什麼?一直不大清楚。現在看來這套沙漏制度從陶寺開始。意義何在?晝夜時間管控制度,不僅可以從晝夜長短角度來補充校正曆法,比如冬至晝最短、夜最長,夏至晝最長、夜最短,春秋分的時候晝夜平分。怎麼知道晝夜平分,靠的是沙漏,這是對於曆法的補充校正。沙漏更重要的作用,作為國家社會政治、軍事、經濟、宗教、日常生活等各種活動的精確化時間制度控制和管理。所以沙漏非常重要,現在有手錶、時鐘,上古世紀沒有,靠沙漏。

貳、緯地:對於空間認識與控制

首先要對於空間認識就涉及到尺寸的問題,這個尺寸就是一個長度基元,所以要從陶寺尺度基元開始說起。

陶寺尺度的探索也和觀象台有關。在發掘觀象台過程當中,我發現陶寺觀測點核心圓是25厘米,我突發奇想,把胳膊放在上面,發現這個核心圓正好是我的一肘長。我想起很多西方文明,他們用肘尺,我想會不會陶寺也是用肘尺,正好25厘米。我又查看了相關資料,中國男性尺骨長度平均是25厘米左右,是不是確實是陶寺當時用的長度基元?我就用陶寺的觀象台、房子、墓葬、完整陶器尺寸等等這一系列測量的數據進行折算,,用25厘米作為一個分母來折算,折算出來結果大部分都可以整除。這給我一個提示,陶寺的基元長度確實是25厘米為1尺。但是這個尺寸是用於社會生產生活日常用的。還有一個尺是天文尺,這兩個尺度不太一樣。



陶寺天文尺的發現也是跟陶寺觀象台有關。從陶寺觀象台的觀測點到觀測柱縫距離是12.5米到13米之間,也就是10步遠。陶寺1尺是25厘米,5尺為1步,10步遠是12.5米左右。在12.5米距離上,陶寺觀象台觀測縫寬度以20厘米為多。據天文學家王玉民先生的分析計算,人的視覺天球半徑就在12米到13米之間,所以世界各地的天文館球幕電影廳穹頂半徑基本上都12~13米。在12.5米這個距離上,20厘米的寬度,正好是一個天文度,這是一個天文尺,也就是兩個視覺的太陽寬,所以它的科學性非常強。在陶寺當時經天緯地的尺度,除了有空間控制的25厘米之外,還有一這種20厘米為一天文度的天文尺度。

陶寺也存在正朝夕法,就是辯正方位,《淮南子》裡講的操作規程是比較清楚的,「先樹一表東方,操一表卻去前十步,以參望,日始出北廉,日直入。又樹一表於東方,因西方之表以參望,日方入北廉,則定東方。兩表之中,與西方之表,則東西之正也。」陶寺最能說明問題的還是觀象台,東8號縫,從觀測點看,方位角就是減掉了當地磁偏角的真方位89度多,基本上接近90度正東,就是利用了辯正方位的正朝夕法測量得到的。

圭表除了制定曆法之外,更主要的作用是確定地中和大地的天文測量,這就是用於緯地的最重要的一個科學儀器。我們做了一整套復原,包括立表、圭尺,還有一些配件。這個景符用法是利用小孔成像,將立表桿頭的虛影變成一個實影,具體落實到圭尺上,下邊再用玉琮游標去追逐它。

陶寺圭尺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在第11個刻度位置上,多畫了一道,這一道在陶寺本地沒有用的,是理論的夏至影長。其長度是40厘米,折合出來1尺6寸,這是《周髀算經》記錄的一套尺寸:8尺表、一尺六寸夏至影長。在《周髀算經》中並未提到這套數據意義是什麼,但在《周禮》中說得很清楚,這是8尺表高、夏至影長一尺五,那是洛陽的地中,天地之中。以《周禮》的那個為標準來反推,1.6尺影長是晉南地中標準,在陶寺這個圭尺上我們已經找到了。外側這道紅槓槓,就是陶寺本地使用的夏至影長。有了地中概念之後,我們就知道為什麼甲骨文當中所說的「中」和「立中」都與圭表測影有關係,圭尺在西周之前就稱為「中」,甲骨文「中」字就這麼寫,中國的這個「中」就是圭尺。

建邦立都首先要王者居中,必須要用圭尺來確立地中,確定都城選址需要圭表測量。所以,殷墟卜辭當中多次提到的王立中都是和圭表測量有關。《論語》說堯傳位於舜,叮囑他,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這個「中」就是圭尺。陶寺圭尺南可測到交阯,北可測到北極圈,東邊至大海,西邊至流沙。這是堯舜理想化的國家政治版圖在圭尺當中體現出來的一種天下觀。

陶寺五表測量,地中作中表是測量的基點。然後沿著陶寺的經線,正南正北分別分塊測量,向北測到北極圈,以北就是北冰洋的南岸;向南測到現在的南海(廣東這一帶),這是東亞大陸的南北兩端,東西是從東邊山東交州向西一直到敘利亞,到地中海的東岸。

南表大概是在今廣東陽西縣沙扒海灣這個地方,這是根據陶寺的經度得到的,這個我考察過了,還有一道山脊入海的地標。這個地區就屬於交趾。

北表在俄羅斯,這個沒去考察,這個是一個推測的結果,這是根據陶寺經度得到。但是周圍這個環境,和文獻記載的幽州或稱幽都是相當吻合的,幽都特點是太陽掉到地下不出來了,這是北極圈極夜現象。

東表位於山東的靈山灣,屬膠南市,這個地點我也考察過,這裡也有個地標海角深入到海里,緯度和陶寺完全一致。這裡屬於古代青州一帶,沒有太大爭議。

西表沒有考察,位於敘利亞拉奇亞省的地中海東岸。敘利亞這個地方,文獻中沒有明確提到,只說「西到流沙」,也是很粗略的一個說法。

所有上面四表,都是一些推測。在沒有考古證據的情況下,我們有旁證——四海之內數據,這是先秦時期的一條數據:南北2.6萬里,東西2.8萬里,折合出來就是7000公里和6500公里。根據實際計算的結果,以陶寺經緯線為測量基線得到一個距離數據誤差,東西誤差是7.4%,南北誤差是6%。所以,基本上來說,非常符合上述這些旁證證明在4000多年前大地測量的實際情況:堯和舜這兩代君王,共同舉全國之力,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最偉大的天文大地測量,得到了南北2.6萬里、東西2.8萬里實測數據,這絕非虛妄之談,應該是陶寺人做的一個壯舉。

為什麼這樣做?最主要的就是因為當時堯和舜有了天下觀的概念。有了天下觀之後,要真正實測天下到底有多大,要有數據,要有實際的地理環境與風土民情的了解和記錄,四表方位到底有什麼特點。這個歷史史實就被隱藏在《堯典》當中,就是關於派羲叔、羲仲、和叔、和仲去四方測量的記載。

有了五表測量之後,接下來建立政治地理觀念。有了地中之後,就有一個中土,圍繞中土的就是南土、北土、東土、西土,這是政治地理五方。為什麼政治地理五方是一個亞字形或者十字形,正因為陶寺天文大地測量的操作規程,就是沿著經線和緯線正南正北做的,所以得出來就是亞字形地理五方,再上升到一個政治空間層面上。

陶寺在都城遺址布局上,還有一個陰陽八卦空間方位概念,這是宇宙觀對都城規劃的一個指導觀念。具體的原則就是天地定位,山澤通氣,火水相射、風雲相搏,具體方位上都有相應陶寺都城的功能布局來體現。我們通過陶寺都城功能布局,考古發現線索來復盤陶寺當時的八卦宇宙觀的指導。

最後總結一下,堯舜時期時空政治文明,它的核心是對於時間和空間精準管理,為王權與社會政治服務,成為陶寺邦國政治與制度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具體來說,經天就是王權壟斷太陽地平歷、圭表測影太陽曆、陰陽合曆來控制年時,朔望月輪太陰曆控制月時,用盤古沙漏控制晝夜時間,從而把握社會各種生活的時間命脈,成為王權科學軟實力。

緯地包括王權制定長度基元,建中立極,辨正方位,陰陽八卦八方空間概念,天文大地測量,最終構建起政治地理五方的天下觀—表里河山,掌控江山社稷的空間命脈,成為王權中道的核心精髓。

陶寺邦國即堯舜時空政治文明的核心基因就是經天緯地,從而開創了中國文明當中政治與制度文明時空管理的肇端,被後世中國歷代王朝所繼承、完善、發揚光大!

(原文發表於《中國文明起源陶寺模式十人談》,科學出版社,202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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