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新聲丨氣溫驟降,我懷念起嶽麓山下那個令人溫暖的油炸攤

紅網 發佈 2022-10-05T04:40:26.502841+00:00

我向來是對油炸食品沒什麼好感的,不僅僅是礙於小時候吃油炸食品被罵的慘痛經歷,更是恐懼於油炸食品致癌的醫學忠告。可是,到了大學,這種情況完全改變了。是家長的威壓不在,還是因為宿舍樓下黃大娘的燒烤具有別樣風味?我分不清楚,但心裡的答案卻暗暗偏向後者。

我向來是對油炸食品沒什麼好感的,不僅僅是礙於小時候吃油炸食品被罵的慘痛經歷,更是恐懼於油炸食品致癌的醫學忠告。可是,到了大學,這種情況完全改變了。是家長的威壓不在,還是因為宿舍樓下黃大娘的燒烤具有別樣風味?我分不清楚,但心裡的答案卻暗暗偏向後者。

第一次知道黃大娘是因為陪舍友去買燒烤。那是深冬的晚上,我和舍友步行在泥濘的街道上。昏黃的路燈照耀著水漬,地面就像長了白斑,白一塊黑一塊。路上的行人瑟縮著身子,行色匆匆。我把臉極力埋進圍巾里,想竭力逃離寒冷。

長沙的冬天很狡黠,它表面很乖巧,讓溫度計的水銀巧妙地伏在零度之上,好像這樣就能掩蓋那看似溫婉可人卻冰冷刺骨的水汽和那如同要破土的蘑菇般不屈不撓從泥濘地面鑽入腳心的寒氣。

我眯著眼,從帶著水汽的鏡片裡,窺見了舍友說的那個燒烤攤。

很遠就可以看見那一盞亮得刺眼的白熾燈,懸掛在小車上,被寒風吹得搖搖晃晃,就好像暴雨夜裡海上顛簸的小船。那是一個很小的流動攤位。一條早已被油煙燻得發黑的紅色掛牌懸在推車,上面隱約可見「燒烤」二字,但也被歲月所侵蝕,變得模糊了。

攤邊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正操著鐵鏟翻炒著什麼。燒烤食材全部裸露在空氣里,不同種類的烤串,諸如年糕、肉串之類的,被堆放在一個鐵盤裡,像一個小型金字塔。蔬菜被丟進了一個白色的塑料大筐里。製作燒烤的工具也很簡單,可以說是幾近簡陋了。空氣中飄蕩著嗆人的油煙味,感覺就像把頭埋進油里呼吸,喉嚨里都浮著一層濃重的油辛。我們選好了食材交給黃大娘,看著她把東西丟進那口油鍋里。

我看人向來從手開始看起。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麼手就是生活的畫布。歲月將憂鬱化為畫筆,蘸著苦難研磨而成的顏料,在這張畫布上盡情塗抹。我能從手上,窺探生活的模樣。在這種「嗜好」的驅使下,我盯住了黃大娘的手。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皸裂與皺紋如盤根錯節的樹根盤踞在她的手上。紅腫的關節如同樹瘤依附在原本應該小巧的人的手上。我一時間竟盯著她那握著漏勺的手看出了神。她用那雙紅腫的手拿著漏勺,瞄準時機,乾脆利落得將食材撈了上來丟到了鐵板上。接著拿了兩把小平鏟,翻炒著泛著油光的食材。辣椒粉如同黃梅時節泛黃牆壁紛紛揚揚的粉塵,降落在食材上,伴隨著幾勺暗紅的辣椒醬。食材瞬間變了個臉,裹上了一層紅彤彤的辣椒粉,活像戲台上的曹操,張狂得不可一世。

她將所有的食材裝進一個小小的紙碗。令我驚奇的是,那堆成小山似的燒烤竟然沒有溢出來,全部都乖順服帖得趴成一座小山。配上兩根消瘦的竹籤,這碗燒烤就完成了。我的舍友喜滋滋地端著那一碗燒烤,一隻手貼著碗壁取暖,忽然另一隻手挾著竹籤夾起的一塊肉,送到我的嘴邊。我側過臉去,她說:「啊」,一股油煙味撲鼻而來。我張開了嘴。

辣椒粉的咸辣挾著燙人的溫度滾入了嘴裡。微焦的外皮包裹著嬌嫩的雞肉,滾燙汁水宛如煙花般在舌尖綻放,喚醒了沉睡的味蕾。辣椒粉的輕浮,油脂的醇厚,交織為和諧的樂章,緩緩在內心沉澱,化為回味。未及反應,舌尖便下意識輕砥嘴角。我知道,那一瞬間,我心甘情願地丟盔棄甲,放下所有的成見,成了它的俘虜。

我成為了黃大娘燒烤攤的常客。也不是因為這家燒烤攤有多大的魅力,讓我棄其他所謂的更為美味或更為健康的食物於不顧。即使是第一口的驚艷也不足以抵擋歲月的悠長和大千世界的百萬誘惑。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裡說:「在西洋社會裡爭的是權力,而在我們卻是攀關係、講交情。」或許這「交情」只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自導自演的在舞台上唱著好人的戲份。但是,終歸是這又脆薄,又明亮,仿佛玻璃質的交情,讓我內心做祟,頻頻光顧黃大娘的燒烤攤。而這「交情」的開始,也是要講求時機的。

仍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傍晚。或許是因為周六,傘下的行人,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微笑,水汽蒸騰間,傘伴著人們的嬉笑,輕輕搖晃、旋轉,如同夏天桃子湖搖曳的荷葉。但假期不是對所有人都報以公平的笑臉。就比如說,黃大娘的燒烤攤,簡直是門可羅雀。大概是因為同學都紛紛歸家,所以才會落得如此悽慘的情狀。我走上前去,見黃大娘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她那把漏勺。我將選好的食材,遞了過去。在等待食材炸熟的間隙,她開了口,我們有句一沒一句地閒聊著。這會兒,食物紛紛從浮上來,在翻滾的油鍋里盡情地舞蹈——它們熟了。她終止話題,飛快地將食材撈上來。接著又是加辣還是不加辣的例行對話。

如果就是這麼點交情也不足以支撐我時常的光顧。她做的燒烤還行,僅此而已。真正對她看法的改變,還是我在另外一家粉店順耳聽來的一些關於她的故事。

八卦,這個如同陽光和塵埃一般無處不在的東西。那些不起眼的店鋪,是流言的溫床,孳生著如同秋蚊般無孔不入的蜚語。

我坐在粉店裡等待我的木耳肉絲粉。那是周末的早上,店裡只有稀稀拉拉的兩個顧客。老闆娘一邊將粉條投入熱氣騰騰的大鍋一邊大聲地與門口那賣包子的阿姨談論著糟糕天氣與難做的生意。在談話的間隙,我的木耳肉絲粉也端了出來。我接過粉,一邊享受這熱氣騰騰的快樂,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她們的閒聊。

不知怎麼的,在我埋頭嗦下一大口粉後,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們的話題已經轉到了黃大娘的身上。開頭只是件小事。黃大娘昨晚和隔壁小販爭搶攤位。聽到這件事,那賣包子的阿姨就像街邊的土法做爆米花的爐,話噼里啪啦地如同烤好的爆米花般,從肚子裡蹦了出來。她說:「那黃大娘為了占那街口的位置,拼命推著小車往那邊擠。」聽她的描述。那旮旯角仿佛有彈性般,竟讓黃大娘擠了進去。只可惜那推車的一角撞到了旁邊小販的菜筐。這就好比一簇火星落在了汽油箱上,那小販如同腳心裝了彈簧,一蹦三尺高,立即和黃大娘吵了起來。黃大娘嘴拙,吵不過,只能悻悻賠了錢,臨了還踹了那小販的車一腳。

粉店的老闆娘帶著惋惜的口氣說:「這也難怪。黃大娘也是個苦命人。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留下她一人贍養公婆,撫養兒子。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兒子參了軍,卻又傷了腿,從此只能靠拐杖過活。好不容易到了享兒孫福的年紀卻還要為生活奔波。唉,都是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的眼前浮現了黃大娘那乾癟的面容。

那碗粉氤氳的霧氣太過濕潤,浸濕了眼眶。我不由想起,上次我去買燒烤時,隔壁臭豆腐攤沒臭豆腐了。那個攤主剛來,沒什麼經驗,他進豆腐的地方太遠,沒辦法立即送過來,正守著油鍋懊惱不已。恰巧黃大娘認識一個賣豆腐的小販,她便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聯繫那個小販送豆腐過來。送來後,還執意地不收臭豆腐攤主的錢,於是她們倆就在那相互推讓。那該死的推讓。我原本是不惜懷著最大的惡意來看這個中國的惡俗的舊習。每每過年時收紅包,明明已經將紅包塞進口袋了,卻還要拿出來給父母去推讓一番再揣進口袋。像一場沒有意義的鬧劇,我痛恨它,但它卻是生活必需上演的。可是,換了個主角再去看,那該死的推讓,為什麼閃爍著一層光芒?

於是,我便常常去買她的燒烤。她依然是手腳麻利地給我做好,笑吟吟地遞給我。她對我懷著的憐憫一無所知,清白無辜。她似乎沒有發現,我看她的神情里多了一份尊重,多了一份親切。

有一次,她換了一個新的紅色袖套。這對她這個年紀似乎過分活潑了。但是一想到中國人穿紅的傳統,我就瞭然了。我裝作不經意地樣子說起了這個袖套。她笑著說:「馬上就是本命年了,要穿戴一點紅,有更好的福氣。」看著她因微笑而擠出如同曬乾的橘子皮般的皺紋,原本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的那份帶著道德譴責的同情突然在那一刻突然煙消雲散。我想,有些弱者是不需要同情的。

黃大娘賣燒烤的這條小街的永遠飄蕩著一股油煙味。街上的每一家飯店都將做飯的油煙排放在空氣里。我望著似乎也被油煙燻得昏黃的天空裡,覺得這濃重的油煙里總含著些隱喻。它沿著呼吸道深入我的肺腑,順著喉嚨與食道流入人們的飢腸,在這日復一日的生活里。

文/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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