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陶:《聊齋志異》與前四史

古籍 發佈 2022-10-05T22:19:06.368572+00:00

摘要:《聊齋志異》寫作轉益多師,除《四書》、《五經》、《楚辭》、《戰國策》等先秦文獻外,前四史即《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一類史書中的詞語典故,也是蒲松齡刻意效法或化用的對象。

摘要:《聊齋志異》寫作轉益多師,除《四書》、《五經》、《楚辭》、《戰國策》等先秦文獻外,前四史即《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一類史書中的詞語典故,也是蒲松齡刻意效法或化用的對象。有目的地找出《聊齋志異》文字與前四史詞語典故的相關性聯繫,對於我們探討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的創作方法大有助益,對於清人以及今人注釋中的有關誤讀或錯解也有一定的廓清作用。本文從注家理解《聊齋志異》所涉及的前四史書證正確與否、從蒲松齡如何巧妙靈活運用前四史詞語典故等方面立論,同時涉及利用前四史書證對《聊齋志異》文字加以校勘辨析的問題。

前四史在中國有「正史」之譽的二十四史中地位顯著,歷來一向受到讀書人的重視。司馬遷的《史記》為紀傳體的通史,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後漢書》、陳壽的《三國志》皆為紀傳體的斷代史,發凡起例的篳路藍縷之功誠不可沒以外,以《史記》為代表的文學性敘事的生動活潑也一向為後世所推崇。先秦典籍文獻外,蒲松齡對前四史情有獨鍾,《聊齋志異》的「異史氏曰」即有意借鑑《史記》中的「太史公曰」的形式。小說中大量借鑑前四史中的有關詞語或典故,融入小說敘事中,為我所用,典雅蘊藉,更加耐人尋味。若以《聊齋》寫作之借鑑頻率為序,《史記》第一,《後漢書》次之,《三國志》與《漢書》殿後。今天注家注釋《聊齋志異》,若不一一注出書證,似乎也能讀懂小說內容,但有一些詞語借鑑若不明出典,極可能造成誤解甚至釋義南轅北轍,並且以訛傳訛,積非成是。

一、前四史書證的正確把握

欲真正讀懂《聊齋志異》,蒲松齡有關前四史詞語典故的書證確認而外,讀者對所涉及的書證文字的正確詮釋與準確把握也不可忽視。《聊齋志異》卷三《雷曹》:「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先狗馬填溝壑」,意謂自己早死,典出《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病,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狗馬,舊時屬於臣下對君主的自謙之詞。填溝壑,謂填屍於溝壑,常用作死亡的婉辭。《戰國策·趙策四》:「(舒祺)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朱其鎧先生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注云:「恐先狗馬填溝壑:語出《漢書·公孫弘傳》。狗馬,服役於人之最低下者。此謂恐己未及脫離貧賤而憂瘁致死,尚不如狗馬得終其天年也。」盛偉先生《聊齋志異校注》注云:「恐先狗馬填溝壑:指謂先於狗馬而死亡。」隨之亦以《漢書·公孫弘傳》為書證。以《史記》或《漢書》為書證涉及文獻問世時間先後問題,這裡姑且不論;就古代漢語語法而言,將修飾動詞「填」且移置於名詞「狗馬」之前的時間副詞「先」,理解為位於名詞之前的介詞,就難免錯會原意。在這裡,「狗馬」乃自喻的謙詞,並非作為自身的映襯或對比之物而出現於句中,「恐先狗馬填溝壑」,即「恐狗馬先填溝壑」。以筆者所見三種全譯本《聊齋志異》,除中華本對於「狗馬」未予理會、大而化之外,其餘兩種皆將「狗馬」作為人的對立物而翻譯,顯然屬於誤讀。

卷四《章阿端》:「衛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第945頁)「有氣敢任」,意謂神氣飽滿而處事果敢不加約束,典出《史記》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驃騎將軍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任。」唐司馬貞索隱:「謂果敢任氣也。」這只是對「敢任」的解釋。所謂「有氣」,意即神氣飽滿。《韓非子·內儲說上》:「從者曰:『奚敬於此?』王曰:『為其有氣故也。』」《呂氏春秋·決勝》:「有氣則實,實則勇;無氣則虛,虛則怯。」陳奇猷校釋:「所謂氣者,殆為神氣飽滿之意。」朱注本注云:「有氣敢任:縱性使氣,敢做敢當。」盛注本注云:「有氣敢任:謂有氣節,敢做敢當。」並引《史記》為書證。兩部全注本對「有氣」的詮釋,無論「縱性使氣」還是「有氣節」,皆與原義「神氣飽滿」有相當差距。可見對於《聊齋》使用詞語的出典有時須尋根溯源,方有可能正確理解其意義。

卷四《絳妃》:「楚王蒙其蠱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第1111頁)三句意謂楚襄王受到風的蠱惑,對於楚賢者的一次召問未得要領,於是僅滿足於對「大王雄風」的自我陶醉。楚王,即楚頃襄王(前298—前263在位),楚懷王子,名橫,曾與秦和親,後又欲與齊、韓聯合伐秦,終為秦所敗,質太子於秦,在位三十六年卒。賢才,這裡當謂楚國的一位獵者。據《史記》卷四〇《楚世家》,頃襄王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者,頃襄王聞,召而問之」,此人巧妙設喻,勸諫頃襄王果斷確定外交策略。但此人最終未獲重用,僅「遣使於諸侯,復為從,欲以伐秦」,終於導致失敗。「賢才未能稱意」即指楚頃襄王雖有賢者在旁卻仍於外交與軍事上遭受挫辱。「稱雄」,這裡謂以「雄風」(強勁的風)之說自我陶醉,相對於當時楚國困頓的處境僅僅聊以自慰而已。「雄風」,語本戰國楚宋玉《風賦》:「楚襄王游於蘭台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於是宋玉以「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的不同為答,並形容雄風:「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蒲松齡所謂「賢才」何指?只有查考《史記》等相關文獻方能找到正確詮釋的路徑。朱注本與盛注本皆謂「賢才」就是指《風賦》的作者宋玉,未能找出《史記》有關獵者的書寫內容,因而錯會了蒲松齡這三句的原意。康熙二十二年(1683),蒲松齡四十四歲,補廩膳生,長孫立德出生。這一年他在畢際有家設館已經四年,《聊齋志異》的框架也在此前四年大體告成,有其《聊齋自志》以及高珩所作序可證。《絳妃》大致寫於這一段時間。作為一篇駢文力作,蒲松齡苦心孤詣、精心結撰,的確非一蹴而就之筆,可證當時作者生活尚較順心,心態較為平和,故能從容不迫地徜徉於前人類書與有關詩文之中,尋章摘句,連綴成文。諷世之心,容或有之,但炫才之意,當為主因。古人駢文之作,就是以諸多典故為材料,巧辦佳肴,串聯古人的有關情事傳達出自己內心中之所想。「楚王」三句,蒲松齡絕非僅以《風賦》為資糧,而旁徵博引正是《絳妃》寫作的鮮明特徵。

卷六《採薇翁》:「自古名將,止聞以智,不聞以術。浮雲、白雀之徒,終致滅亡。」(第1654頁)「浮雲、白雀之徒」何謂?乃以東漢末年形形色色各具奇特名號的農民軍比喻毫不知曉軍事策略的烏合之眾,典出《後漢書》卷七一《朱儁傳》:「自黃巾賊後,復有黑山、黃龍、白波、左校、郭大賢、於氐根、青牛角、張白騎、劉石、左髭丈八、平漢、大計、司隸、掾哉、雷公、浮雲、飛燕、白雀、楊鳳、於毒、五鹿、李大目、白繞、畦固、苦唒之徒,並起山谷間,不可勝數。其大聲者稱雷公,騎白馬者為張白騎,輕便者言飛燕,多髭者號於氐根,大眼者為大目,如此稱號,各有所因。大者二三萬,小者六七千。」清何垠注引《劍俠傳》、《酉陽雜俎》釋「浮雲」、「白雀」,謂妙手空空兒能隱身浮雲,渾然無跡;漁陽人張堅曾羅得一白雀,後借其力而登天。現代朱注本與盛注本亦因襲之,皆因未明出典而致誤。其實1990年出版之《漢語大詞典》第五冊已有「浮雲」詞條,並分別以《後漢書·朱儁傳》與《聊齋·採薇翁》為書證,解決了這一問題。

然而國內頗具權威性質的《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1993年出版)也有疏漏之處,注釋古籍不可全為依據。卷五《仙人島》:「眾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第1409頁)所謂「泛卮(fěngzhī諷支)」,意即把酒杯翻過來,語本《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蒲松齡借用「自起泛卮」四字,意謂仙人島主人桓文若為緩和當時自命不凡的書生王勉因被小女百般奚落而陷於無限尷尬的局面,故意起身碰翻酒杯,以便借「謝過」之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起到為王勉打圓場的作用。泛,意為「翻」或「傾倒」。《漢語大詞典》收錄「泛卮」詞條,釋義為「把酒杯翻過來,意謂乾杯」,並以《聊齋·仙人島》為書證。實則《漢語大詞典》「意謂乾杯」的補釋純屬蛇足。蒲松齡以「自起泛卮」四字形容島主之作為,言簡意賅,顯然有意借鑑《史記》中呂后欲鴆殺庶長子齊王劉肥而又懼怕傷及其嫡生子劉盈的故意碰翻酒杯行動,微妙地刻畫出島主主動為客人解困的機智。對照《史記》之文原義,可見今天的注家或譯家若以「泛卮」為「乾杯」或「斟酒」之解釋,皆屬誤讀。

卷六《化男》篇幅短小,今全錄如下:「蘇州木瀆鎮,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為男子矣!』驗之果然。其家不以為妖,而竊喜其暴得丈夫子也。奇已!亦丁亥間事。」(第1566頁)「丁亥」即康熙四十六年(1707)。所謂「化男」事並非純粹的志怪,另見於《蘇州府志》:「(康熙)四十六年大旱,四月不雨,至於七月。吳縣木瀆鎮民譚某家女子,化為丈夫。」此異聞,《清史稿》卷四〇《災異一》亦有記述,取材當源於府志。類似記述包括「男化女」的傳聞,如明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下《女變男形》、明馮夢龍《情史》卷一一《化女》、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四《女化男》等,這在歷代筆記或小說中並不罕見。正史中較早記錄者為《漢書》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史記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為丈夫。京房《易傳》曰:『女子化為丈夫,茲謂陰昌,賤人為王;丈夫化為女子,茲謂陰勝,厥咎亡。』一曰,男化為女,宮刑濫也;女化為男,婦政行也。」東漢王充《論衡》卷二《無形篇》也有類似解釋:「人受正氣,故體不變。時或男化為女,女化為男,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也。應政為變,為政變,非常性也。」就現代醫學而言,男女之別除明顯的解剖學上的特徵外,人體基因中性染色體的區別是其根本原因。男女兩性而外,還有因染色體異常導致「雌雄同體」的雙性人存在,或稱之為「陰陽人」。這類兩性畸形人在生長發育的過程中,會因外部刺激或體內激素分泌的變化,而令第二性徵乃至性器官發生逆轉,從而有了罕見的男女互變現象的產生。其中「真兩性畸形人」在雌激素分泌旺盛時,極個別者還可以產子。古人不明此理,常常以「陰陽消長」附會有關人主政治得失的因果關係,如上舉《漢書》之例,這就不免真正落入「志怪」的怪圈了。青柯亭刻本系統《聊齋志異》皆無此篇,當是清中葉文人有所忌諱使然。蒲松齡熟讀前四史,特意記下此事是否有所諷喻之隱衷,不得而知,但於深層次讀者卻不可輕易放過此篇。這也凸顯了今天讀者對於《聊齋志異》有關文獻書證準確把握的重要性,切不可囫圇吞棗般讀過。

二、前四史書證的靈活借鑑

本文上述所謂「準確把握」是從讀者閱讀《聊齋》如何不曲解文獻書證的角度立論,此節則從蒲松齡運用前四史詞語典故寫作的靈活性著眼加以闡述。

(一)意境借鑑。卷一《成仙》:「強梁世界,元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第130頁)卷五《局詐》:「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第1523頁)「矛弧」,即矛和弓,這裡泛指兵器。所謂「強寇」或「大盜」之「不操矛弧」,意謂大強盜作案乃智取,並不使用武力,語本《史記》卷一二七《日者列傳》:「試官不讓賢陳功……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成仙》以「半強寇不操矛弧」形容專制社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與封建官場是非難辨的暗無天日,一針見血;《局詐》則專從「大盜不操矛弧」的巧詐立論,立場客觀,並無明顯的批判意識。《聊齋》對於文獻有關意境的靈活借鑑可見一斑。

卷二《白於玉》:「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第496頁)意謂吳筠有才,不可能長久貧賤,句式模擬《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卷三《劉海石》:「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第590頁)精通「陽宅風鑒」之術的劉海石何以要「仰天而視」?注家多未曉,譯本照文直譯,也不明其所以然。原來「仰天而視」屬於古代星相家預測人事前仰觀天象的舉措,語本《史記》卷一二八《龜策列傳》:「衛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觀斗所指,定日處鄉。」如果說《白於玉》用《史記》典故,讀者即使不聯繫相關文獻尚可讀懂;那麼《劉海石》用《史記》典故,讀者不明出處就難以體味作者有意借鑑文獻相關意境以便令文字收事半功倍之效的一片苦心了。又如卷一《葉生》「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第121頁),語本《三國志》卷五七《虞翻傳》裴松之注引《翻別傳》云:「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弔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這種對典籍有關文字意境上的借鑑令小說主人公科場落魄的悲劇色彩更為濃厚了。

意境借鑑的最高層次是兩者之間並無明顯能起到紐帶作用的關鍵詞語可供查考,完全屬於「斷章取義」式的模擬。如卷四《蓮花公主》描寫蜂國即將遭難:「公主號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第1017頁)意謂不能為人排憂解難,要婚姻何用,將婚姻的功利性目的和盤托出,直言無隱。這段話就是對《史記》卷七七《魏公子列傳》有關文字的巧妙借鑑:「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讀者閱讀中如果不能建立這兩者之間的有機聯繫,《聊齋》非同一般文言小說的典雅之趣就會喪失不少。蒲松齡對於《史記》情有獨鍾,《聊齋》中往往借鑑於無形,搞不清出典,注釋或翻譯其中的部分小說文字就無從談起。如卷七《龍飛相公》:「蒲伏漸入,則三步外皆水,無所復之,還坐故處。」(第2038頁)何謂「無所復之」?當即「計無復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意謂再無別的辦法可想,語本《史記》卷一〇〇《季布欒布列傳論》:「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能勇也,其計畫無復之耳。」筆者所見兩種全注本對於「無所復之」皆無注,三種全譯本只有中華本譯為「沒法子過去」,差強人意;其餘兩種全譯本或譯為「沒地方可去」,或譯為「再沒有可去之處」,理解上的偏差就未免過大了。再如卷三《阿霞》:「人之無良,舍其舊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第628頁)所謂「天之所報」,即「天報」,謂上天對人為善作惡的不同報應,典出《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蓋聞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非者,天報之以殃。」今天注家凡遇此類語句多不注出典,令讀者看不出《聊齋志異》與古代文獻典籍的相關性聯繫,這於正確理解小說文字之真義終隔一層。

《聊齋》文字的意境借鑑有時幾乎無跡可尋,反映了作者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自如。卷四《林氏》:「故謂戚曰:『妾勸內婢而君弗聽。設爾日冒妾時,君誤信之。交而得孕,將復如何?』戚曰:『留犢,鬻母。』」(第1175頁)「留犢」,意謂留下兒子,這裡暗用漢末時苗居官清廉的故事。《三國志》卷二三《常林傳》裴松之注引三國魏魚豢《魏略》:「時苗字德胄,鉅鹿人也。少清白,為人疾惡……其始之官,乘薄車,黃牸牛,布被囊。居官歲餘,牛生一犢。及其去,留其犢,謂主簿曰:『令來時本無此犢,犢是淮南所生有也。』群吏曰:『六畜不識父,自當隨母。』苗不聽,時人皆以為激,然由此名聞天下。」筆者所見諸多注本於此釋義概付闕如,從而將「留犢,鬻母」四字所蘊涵的情韻義完全湮沒。

小說中人物身份的確定有時也有對典籍文獻相關意境的借鑑關係。卷七《胭脂》:「東昌卞氏,業牛醫者。」(第1986頁)所謂「牛醫」,即專為牛治病的獸醫,這裡以「業牛醫」形容其家世貧賤,典出《後漢書》卷五三《黃憲傳》:「黃憲,字叔度,汝南慎陽人也。世貧賤,父為牛醫……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見憲未嘗不正容,及歸,罔然若有失也。其母問曰:『汝復從牛醫兒來邪?』對曰:『良不見叔度,不自以為不及;既睹其人,則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固難得而測矣。』」可見牛醫在古代的社會地位極其低下,但其子女卻未必庸陋;蒲松齡於《胭脂》一篇開首即以「業牛醫者」四字含蓄亮出胭脂的家世出身,為此後宿介、毛大等人皆對卞氏之女心存非分之想並付諸行動張本。可見小說中東昌卞氏的職業並非作者隨意編造而自有其文獻依據。蒲松齡對於卞氏「牛醫」的身份設定,今天各注本皆以為無關宏旨而不出注,惟清呂湛恩注出其《後漢書》的出典,是古人讀書細心的體現。從便於讀者深入閱讀的角度出發,此一注真不可或缺。

《聊齋》中的意境借鑑還有以雅詞為褻語的書寫表達,體現了作者腹笥之深厚。卷一《犬奸》有蒲松齡以駢文形式結撰的判詞,其中「留情結於鏃項,甫飲羽而生根」(第74頁)兩句,即巧用漢代飛將軍李廣射虎的典故,形容人犬苟合。《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鏃為箭頭,羽為箭尾上的羽毛。飲羽,謂箭深入被射物體。《呂氏春秋·精通》:「養由基射先(兕),中石,矢乃飲羽。」刻畫描寫,窮形盡相,蒲松齡對先秦典籍以及前四史的熟稔,令其小說寫作左右逢源,著手成春。

(二)詞語借鑑。這一現象在《聊齋志異》中廣泛存在,不勝枚舉。卷三《余德》:「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第652頁)「翩翩」,形容風度或文采的優美,語本《史記》卷七六《平原君虞卿列傳論》:「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甚都」,很美,語本《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裴駰集解引郭璞曰:「都猶姣也。《詩》曰:『恂美且都。』」「翩翩甚都」四字組合典出《史記》兩處,只有熟讀《史記》者方能組詞如此天衣無縫。卷四《花姑子》:「妾與父訟諸閻摩王,閻摩王弗善也。」(第961頁)又卷四《金生色》:「母知之,心弗善也。」(第1053頁)「弗善」、「心弗善也」,皆謂心中不贊同,不以為是,典出《史記》卷一〇八《韓長孺列傳》:「梁孝王,景帝母弟,竇太后愛之,令得自請置相、二千石,出入遊戲,僭於天子。天子聞之,心弗善也。」上舉兩例皆用《史記》有關詞語,各注本未注,喪失了對這一詞組所蘊涵之情韻義的體味。

明確出典有時關涉到詞組的正確詮釋問題,否則極易望文生義,產生誤讀。如卷四《武孝廉》:「石赴都夤緣,選得本省司閫。」(第968頁)「司閫」,謂地方軍事長官。閫,謂郭門,語本《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馮唐列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朱注本注云:「司閫:門衛武官。『本省司閫』,指任省城之門衛武官。」這無意中大大縮小了其所任官職的品位。盛注本釋義與書證皆不誤。再如卷五《仙人島》:「略致問難,響應無窮。」(第1410頁)「響應」,比喻應答敏捷。《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馮唐列傳》:「上問上林尉諸禽獸簿,十餘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朱注本以「回答,應答」簡注之,不確。盛注本則未注。又如卷五《小翠》:「公爽然自失,而悔無及矣。」(第1486頁)「爽然自失」,亦作「爽然若失」,形容茫無主見,無所適從,語本《史記》卷八四《屈原賈生列傳論》:「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朱注本以「深為內疚」為釋,不確。另如卷六《霍女》:「按劍相脅,逼女風走。」(第1613頁)「風走」,如風似地疾趨。語本《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朱注本云:「風走:指隨夫遠去。風,奔逸。《尚書·費誓》:『馬牛其風。』《疏》:『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遠去也。』」盛注本釋義略同,僅未以「馬牛其風」為書證。兩部全注本郢書燕說,皆在於沒有搞明白「風走」之確切出典。明確《聊齋》詞語的出典,對於品味小說語言的典雅之趣大有助益。如卷七《胭脂》:「但爾日別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第1987頁)所謂「朝暮人」,意謂不久於人世,語本《漢書》卷六六《楊惲傳》:「太僕定有死罪數事,朝暮人也。」唐顏師古註:「言不久活也。」除盛注本外,筆者所見其他注本僅釋兩句大意,皆未明「朝暮人」出處,終屬欠缺。

《聊齋》詞語借鑑典籍又分一般性使用與針對性借用兩種情況。「偶語」,謂竊竊私語,典出《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此一詞在《聊齋》中凡四見,卷一《聶小倩》:「鮐背龍鍾,偶語月下。」(第238頁)同卷《耿十八》:「又聞御人偶語云。」(第278頁)卷六《丐仙》:「且與諸曹偶語,共笑主人痴。」(第1743頁)此三例屬於一般性使用「偶語」一詞,不明出典無妨。卷四《馬介甫》:「家人皆以為異,相聚偶語。」(第1083頁)此例「偶語」則屬於針對性借用,若不註明出典,則小說中悍婦尹氏在家中的淫威難以凸顯。

對典籍詞語稍加變動也是《聊齋》的借鑑方式之一。卷四《絳妃》:「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珊。」(第1113頁)意謂秋風意欲摧毀一切美好事物,無休無止。「催蒙振落」,謂摧殘新生者又搖掉將落的枯葉,變化改動自《史記》卷一二〇《汲鄭列傳》:「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這裡改「發」為「催」(同「摧」),令「發蒙振落」原來比喻輕而易舉的取義改變,為我所用。筆者所見《聊齋》各注本皆未引證並加釋義,辜負了作者遣詞造句中的苦心經營。再如卷四《小謝》:「黑老魅何敢如此!」(第1162頁)「黑老魅」,猶言老黑精怪,屬於詈語,典出《後漢書》卷六六《陳蕃傳》:「死老魅!復能損我曹員數,奪我曹廩假不?」活用《後漢書》中詞語,《聊齋》諸多注本皆不注,令原著所承載的文獻信息衰減殆盡。

《聊齋》借鑑前四史詞語多屬有意為之,明其出典,對於深層次的讀者十分必要。如卷一《胡四姐》:「秀才何思之深。」(第293頁)「何思之深」,意謂有什麼深沉之思,語帶調侃,語本《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蜀記》錄晉李興《諸葛丞相故宅碣表》:「英哉吾子,獨含天靈。豈神之祇,豈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異世通夢,恨不同生。」注本若明四字來源,其間趣味不言而喻。《聊齋》中的詞語借鑑前四史,或許只是當作一般成語使用,雖無深切用意,卻又非生吞活剝。如卷三《公孫九娘》:「乃指畫青衣,置酒高會。」(第711頁)「置酒高會」,意謂設置酒肴,舉辦盛大宴會,語本《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卷四《小謝》:「即移燈往,寬譬哀情。」(第1164頁)「寬譬哀情」,意謂寬慰勸解悲傷的感情,語本《後漢書》卷一七《馮異傳》。卷四《細侯》:「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為觀聽所譏。」(第1184頁)「為觀聽所譏」,意謂為輿論所譏誚,語本《後漢書》卷三二《陰識傳》。卷四《菱角》:「湖南百里,滌地無類。」(第1224頁)「滌地無類」,即蕩滌無遺,形容亂後無倖存者,語本《後漢書》卷一三《隗囂傳》。卷五《羅祖》:「遠近搜羅,則絕匿名跡。」(第1349頁)「絕匿名跡」,意謂蹤影全無,語本《後漢書》卷八一《李業傳》。卷五《青娥》:「由是遘疾,遂憊不起。逆害飲食。」(第1387頁)「逆害飲食」,意謂因氣逆而妨害飲食,語本《後漢書》卷一〇下《順烈梁皇后傳》。卷七《劉夫人》:「發墓搜之,剖棺露胔。」(第1886頁)「剖棺露胔」,意謂劈開棺材露出屍體,語本《後漢書》卷一六《寇榮傳》。

尤其值得矚目的是卷六《於去惡》「異史氏曰」:「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第1716頁)「來何暮」,意謂何以來遲,雙關對小說人物張飛為讀書人撐腰出氣的德政的頌揚,語本《後漢書》卷三一《廉范傳》:「成都民物豐盛,邑宇逼側,舊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災,而更相隱蔽,燒者日屬。范乃毀削先令,但嚴使儲水而已。百姓為便,乃歌之曰:『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袴。』」這一借鑑帶有作者強烈的感情色彩,不引書證則難以窺見蒲松齡對於科舉取士不公的憤慨之情。然而筆者所見《聊齋》諸多注本皆未出注或引錄相關書證。

詞語而外,《聊齋》還有對前四史中整句話的挪用借鑑。如卷四《柳氏子》「異史氏曰」:「盪費殆盡,尚不忘於夜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第1038頁)末一句意謂仇恨對於人而言竟如此深刻嗎,語本《史記》卷六六《伍子胥列傳》「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再如卷五《邵女》:「女造次不能以詞自達。」(第1323頁)全句意謂倉促中難以用言語加以解釋,語本《後漢書》卷一八《吳漢傳》:「漢為人質厚少文,造次不能以辭自達。」又如卷五《仙人島》:「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第1405頁)「世上豈有仙人」,意謂塵世間並無仙人,語本《三國志》卷五七《虞翻傳》:「彼皆死人,而語神仙,世豈有仙人邪!」以上各例,朱注本與盛注本皆未注引書證,唯最後一例,清呂湛恩註明出典,有益於讀者深入體味小說文字。

三、前四史書證的校勘辨析作用

前四史書證對《聊齋志異》文字的校勘功能也不可忽視。如卷六《崔猛》:「崔大異之,親與口對狀,申忿相爭。」(第1661頁)所謂「口對狀」,意謂受審時親口與之據訴狀核對事實。對狀,猶「對簿」;狀,獄辭的文書,猶今之起訴狀。「口對狀」,語本《史記》卷一〇一《袁盎晁錯列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見竇嬰,為言吳所以反者,願至上前口對狀。」異史本、青柯亭刻本外,鑄雪齋本、二十四卷本皆作「對狀」,無「口」;朱注本據鑄雪齋本,亦無「口」;盛注本據異史本,作「口對狀」。今校以《史記》,可見盛注本是。再如卷七《神女》:「君不幸得毋望之禍,聞之太息。」(第1914頁)「毋望之禍」,意謂不期而至的禍患,形容出乎意外或難以測度之禍,語本《史記》卷七八《春申君列傳》:「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禍。今君處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無毋望之人乎?」唐張守節正義:「無望謂不望而忽至也。」朱注本據鑄雪齋本,盛注本據異史本,皆改手稿本之「毋望之禍」為「無妄之災」。今校以《史記》有關文字,顯然除手稿本外,《聊齋志異》諸本皆作「無妄之災」並不符合蒲松齡的原創文字風格。

古漢語中有一些字詞或詞組,隨著時間的流逝,其相關義項逐漸轉為冷僻或已經被他詞所替代。蒲松齡博學好古,每喜用詞語古義,後人不辨其書證,往往校改失誤。卷七《雲蘿公主》:「生歸,殯母已,柴門謝客。」(第1852頁)「柴(zhài寨)門」,猶杜門,閉門,語本《後漢書》卷五四《楊震傳》:「夜遣使者策收震太尉印綬,於是柴門絕賓客。」柴,謂編木維護四周。《公羊傳·哀公四年》:「亡國之社蓋揜之,揜其上而柴其下。」漢何休註:「揜、柴之者,絕,不得使通天地四方。」「柴門」,清黃炎熙選抄本《聊齋志異》作「閉門」,朱注本據鑄雪齋本作「杜門」,皆不妥;盛注本據異史本(同手稿本)作「柴門」,是,但未注音。實則清呂湛恩注已明「柴門」之典出《後漢書》,清何垠注也已經明確其義,今人作注自當依據手稿本校勘為「柴門」為是。

《聊齋志異》有時用詞雖同一卻取義有別者,也需依據相關書證加以辨析。如卷四《章阿端》:「何處狂生,居然高臥。」(第945頁)此處「狂生」,謂無知妄為的人,語本《荀子·君道》:「危削滅亡之情舉積此矣,而求安樂,是狂生者也。狂生者,不胥時而樂。」同卷《狐夢》:「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第935頁)此處「狂生」,則謂狂放的人,語本《後漢書》卷四九《仲長統傳》:「統性俶儻,敢直言,不矜小節,默語無常,時人或謂之狂生。」再如「邂逅」一詞,《聊齋》中屢用之,其釋義或不同。卷三《青梅》:「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第665頁)此處「邂逅」謂不期而遇,語本《詩·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卷三《公孫九娘》:「邂逅含情,極盡歡昵。」(第711頁),此處「邂逅」謂歡悅貌,語本《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卷四《花姑子》:「今之邂逅,幸耳。」(第962頁)此處「邂逅」謂事出於意料之外,語本《後漢書》卷五七《杜根傳》:「周旋民間,非絕跡之處,邂逅發露,禍及知親,故不為也。」《資治通鑑》卷五〇「漢安帝建光元年」引此文,元胡三省注云:「邂逅,不期而會,謂出於意料之外也。」今人注本多不加注,忽略了一詞多義的可能性存在。詞語取義,有典籍書證可以為據,不辨則罔。以下再舉數例:

卷四《黎氏》「異史氏曰」:「士則無行,報亦慘矣。」(第1026頁)「士則」,原謂士大夫的楷模、榜樣,這裡即指代文人士大夫,語本《三國志》卷二八《鄧艾傳》:「年十二,隨母至潁川,讀故太丘長陳寔碑文,言『文為世范,行為士則』,艾遂自名范,字士則。後宗族有與同者,故改焉。」「士則」,各注本皆未出注,極易令讀者視「則」為連詞。

卷六《崔猛》「異史氏曰」有云:「然欲天下無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第1663頁)「意過其通」,意謂主客觀相脫離,願望超過實施的可能性,語本《三國志》卷二五《辛毗楊阜高堂隆傳評》:「辛毗、楊阜,剛亮公直,正諫匪躬,亞乎汲黯之高風焉。高堂隆學業修明,志在匡君,因變陳戒,發於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謂意過其通者歟!」通,實施,《易·繫辭上》:「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意過其通」,盛注本未注;朱注本注云:「意過其通:意謂主觀所想超過常理。通,通常的道理。」未引《三國志》為書證,釋「通」之義也有偏差。

卷六《小梅》「異史氏曰」:「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第1780頁)前五句意謂富貴時高朋滿座,可互通有無;等到主人去世,家業消亡,昔日友人莫不紛紛離去,避之唯恐不及。後三句為讚賞狐女小梅的話。這一段話中間數句出典姑且不論,一頭一尾則皆語本《後漢書》。「座有良朋」,典出《後漢書》卷七〇《孔融傳》:「(孔融)及退閒職,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恆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獨何人哉」,意謂那是什麼人呢,屬於讚許之語,語本《後漢書》卷四八《徐璆傳》:「璆乃嘆曰:『龔勝、鮑宣,獨何人哉?守之必死!』」今天的注家對於「獨何人哉」四字多不予理會,其實若注引書證,「異史氏曰」一段話所飽含的情韻意味就呼之欲出了,今人不可漠然視之。

卷七《神女》:「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第1916頁)「敝人」謂德行不高的人,語本《後漢書》卷二五《卓茂傳》:「汝為敝人矣。凡人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仁愛,知相敬事也。」清呂湛恩已註明「敝人」一詞的《後漢書》出典,今人注本反而不加引證,誠屬缺憾。

卷八《王者》:「限期已滿,歸必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第2158頁)「申證」,謂明白的證據,語本《後漢書》卷一六《鄧騭傳》:「罪無申證,獄不訊鞠,遂令騭等罹此酷濫。」唐李賢註:「申,明白也。」朱注本注云:「申證:申述驗證。」似有望文生義之嫌。其他注本皆不注,更令讀者難得兩字之要領。

《聊齋》中的一些副詞,如果用法特殊,有時也需要利用書證加以辨析。如「稍稍」,卷一《瞳人語》:「稍稍近覘之。」(第15頁)同卷《狐嫁女》:「公稍稍轉側,作嚏咳。」(第79頁)卷三《姊妹易嫁》:「然女素病赤,稍稍介公意。」(第767頁)「稍稍」皆意謂「稍微」,不引注書證,其意亦明。卷一《耿十八》:「稍稍近問,始歷歷言本末。」(第279頁)卷二《俠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第309頁)卷三《羅剎海市》:「馬由是稍稍權子母。」(第673頁)「稍稍」皆意謂「逐漸」,也可不引書證。卷三《念秧》:「張望見王,垂手拱立,謙若廝仆,稍稍問訊。」(第848頁)「稍稍」,這裡是「隨即」之意,語本《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灌夫)坐乃起更衣,稍稍去。」此義因不常用,就須引相關書證以為憑。又如副詞「暫」,有「突然」的義項。卷四《荷花三娘子》:「心疑其非人,而亦無術暫絕使去。」(第1029頁)後一句青柯亭本無「暫」字,似是刻書者以為衍字而刪改,其實這一用法早見於《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廣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聊齋志異》中的副詞使用也有模仿前四史用法的痕跡,兩者的關聯可謂無所不在,注家若能注出,顯然於讀者大有裨益。

原文發表於《長江學術》2015年第1期,推送時省略注釋,成稿請查閱本刊。

作者簡介:趙伯陶(1948—),男,北京市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編審,主要從事明清詩文與《聊齋志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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