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下，鋼絲網圍成的八角籠內，李景亮渾身都是汗水。在這個70平方米的小小「角斗場」，他和比自己重8.5磅的對手已經苦苦纏鬥了3個回合。對面的羅德里格茲身體維度比他大了整整一圈，這在和拳擊、柔道等運動一樣按重量級分配對手的MMA（綜合格鬥）比賽中並不常見，170.5磅的李景亮對陣179磅的羅德里格茲，是跨級別對決。
3個回合里，先是在力量上占優勢的羅德里格茲較為主動，但很快，李景亮在一邊防守一邊利用掃踢開道後，更多地位移至籠心，變成更積極進攻的一方。他有更多的掃踢命中，有明顯的拳法重擊，還利用接腿機會摔倒了對手，肉眼可見地更加掌控比賽。終場哨聲後，羅德里格茲顯然認為自己已輸，走到一旁喝起了飲料，但裁判最終舉起了羅德里格茲的手臂，伴隨他本人一臉茫然的，還有李景亮錯愕的表情和八角籠外四起的噓聲。
北京時間2022年9月11日，在美國拉斯維加斯進行的終極格鬥冠軍賽UFC279系列賽中，經過裁判極具爭議的判定，中國選手李景亮負於東道主選手丹尼爾·羅德里格茲。賽後，眾多UFC拳迷在其官方社交媒體下留言：「李景亮被搶劫。」UFC主席白大拿也在新聞發布會上說：「我認為李景亮贏得了比賽，裁判的打分不對。」
李景亮。圖/受訪者提供
「本來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情不公平，只要我們願意去做就可以了。我接受這一切……」比賽結束不久，李景亮發布視頻回應了比賽結果。這個史上第三位直接簽約MMA全球頂級賽事UFC的中國選手，MMA中國男拳手的領軍人物，想要的是更多比賽機會，讓他可以實現自己的目標——進軍UFC排名前十，獲得金腰帶。
在李景亮所處的次中量級——優秀拳手幾乎全部集中於此的黃金級別，被稱為「怪物扎堆」，能排名前20已經是絕對的世界一流高手。9月14日，在UFC剛剛更新的次中量級官方排名中，李景亮與剛剛擊敗自己的羅德里格茲並列第14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李景亮透露了一個尚未公布的消息——明年退役，屆時，1988年出生的李景亮剛好35歲，留給他實現夢想的時間，只有一年了。
一個人的犧牲
對於比賽結果，接受歸接受，心中並非沒有不平。這次UFC279系列賽，李景亮原定的對手本是「夜魔」弗格森。弗格森是UFC大名鼎鼎的人物，在2013年和2017年摘得過輕量級臨時冠軍頭銜，但是，今年已經38歲的他在最近的四場比賽中遭遇連敗，此番又是他第一次從155磅升級到170磅、從輕量級升入次中量級作戰。可以說，這是一個名氣大勝面卻不大的對手，賽前預測中，很多人看好李景亮獲勝且有可能KO(使對手失去作戰能力無法繼續比賽)弗格森，若能如此，李景亮的排名將殺入前十。這本是一場備受矚目的大戰，是需要線上觀眾單獨付費的聯合主賽，另一場焦點對決是奇馬耶夫對陣「小麻」迪亞茲。
但在當地時間9日進行的賽前稱重儀式上，奇馬耶夫的體重為178.5磅，超出次中量級限制7.5磅，他的對手「小麻」因此拒絕比賽。UFC不得不在賽前一天對比賽陣容進行調整，但調整的結果竟然是將「夜魔」安排給了「小麻」，羅德里格茲原本的對手荷蘭被安排給奇馬耶夫，而李景亮只能對戰重他8.5磅的羅德里格茲。
美國MMA評論員THE MMA GURU在社交媒體上忿忿不平地說：「『小麻』不能面對重很多的對手，UFC卻給李景亮安排這樣的對手，這公平嗎？」作為世界上最知名的綜合格鬥賽事，這也是UFC歷史上首次在賽前一天調整了三場比賽對陣選手，調整後的配對顯然並不科學，因此引發了極大爭議。
李景亮卻很平靜，賽前接受採訪時說，「有比賽打總比沒有好」。如今回憶起來，他還是一樣的想法：「其實我也可以拒絕，但是從今年四月初就開始來美國備戰，我幹嗎來了？就是來比賽的，不打什麼都得不到。所以，管他是誰，我沒有提任何要求就接下來了。」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他並不知道，面對UFC的臨時賽事變動，除他之外的所有選手事先都與主辦方進行了談判，提出條件，要求補償，爭取到了利益最大化。羅德里格茲得到了新的5場比賽合約，還有額外獎金。荷蘭接受了與奇馬耶夫對陣的比賽要求，也拿到了額外獎金，以及挑戰排名前10選手的機會。「夜魔」和「小麻」都向媒體爆料說，「拿到了數不完的錢」。
而李景亮為了比賽順利進行，顧全大局最終答應臨時跨級別對陣羅德里格茲，不但因此錯過了與名將「夜魔」對陣的歷史性大好機會，比賽排序也從聯合主賽變成了普通比賽，他卻沒有得到額外的出場費。在這場混亂中，積極備戰、降重成功、沒有犯任何錯的李景亮獨自一人承擔了後果。有拳迷在UFC官網下留言說：可以說是用李景亮一個人的犧牲，挽救了一個完整的UFC279。
事後，李景亮的教練張鐵泉反思了很多——中國運動員與西方運動員在處事方式和性格上都有比較明顯的區別，「景亮總想著配合主辦方，顧全大局，但是西方運動員想的是自己的利益。這畢竟是商業比賽，人家和你談生意，你和人家談感情，能不吃虧嗎？」
比賽後，李景亮通過媒體報導才知曉參加UFC279的拳手們都得到了滿意的補償，他的團隊趕緊去與UFC交涉，提出補償要求——打頭條主賽或者聯合主賽，挑戰排名前十的頂尖高手。李景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UFC已經同意了這個要求，但比賽的時間還沒有確定。對於裁判的不公，他的團隊已經向內華達州體育委員會提起申訴。這次踩的坑他覺得也不白踩，「學到了挺多東西」，至少給自己以及有志於UFC的年輕運動員提了個醒，下次遇到類似的事情，要積極和UFC官方溝通，維護自己的權益。
7月16日，2022UFC格鬥之夜美國紐約站，李景亮（左）和穆斯里穆在比賽中。當日，在比賽的第二回合，李景亮先是後手重拳擊倒對手，隨後地面砸擊TKO獲勝，收穫本場大戰勝利。圖/受訪者提供
「胖亮亮」
打完與羅德里格茲的比賽，李景亮的手、腳腕、膝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直到醫生確定他完全康復，才可以繼續開戰。10月18日，他複查後拿到了醫生給的「准考證」，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對手。原本他盼著能在12月完成比賽，然後回國，但目前比賽安排的進展並不順利，他恐怕要等待更長時間。李景亮想念一雙兒女，也想爸爸媽媽，更想老家。幾天前，他還在微博分享了新疆美景，那是他的故鄉，直到現在，他的父母還在那裡。
在北疆的塔爾巴哈台山南坡，額敏河北岸，是中國的西北邊陲小城——塔城。初中畢業以前，李景亮都生活在這裡。李景亮的父母是農民，他從小跟著他們在地里幹活兒，一說到老家塔城和干農活，李景亮的情緒明顯開心起來，割草，挑水，種苞谷、油菜、洋芋……到「場」上曬瓜子，他有講不完的故事。
和村里好多愛偷懶的小夥伴不同，李景亮特別喜歡「下地」。他小時候新疆缺水，農民們灌溉農田要輪班，幾家澆2、3個小時再輪到後面幾家，一天24小時均勻分配，有時候李景亮家被分配到半夜2、3點，只要父母一喊，他準會「骨碌」一下爬起來，穿衣服、拿手電、扛鐵鍬，高高興興去澆水。他喜歡澆水、播種這些大開大合的力氣活兒，最不愛收黃豆。黃豆要種在苞米地里，趁苞米還沒長起來的時候種下去，等黃豆熟了苞米還沒熟，再鑽到苞米地里一點點割掉，慢慢扛出來，這活得仔細。
小時候，李景亮身體壯實，當時他有個外號叫「胖亮亮」。塔城業餘體校的摔跤教練去學校挑苗子，一眼就相中了體格比別人壯實一圈的「胖亮亮」。
從13歲開始學習摔跤，李景亮一路從業餘隊「摔」入專業隊，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全運會自由式摔跤69公斤級第三名進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隊二線隊伍，跟隨被稱為「散打王」的寶力高，改練散打，又在寶力高的帶領下接觸MMA。
MMA指綜合格鬥，規則極為開放，既允許站立打擊，亦可進行地面纏鬥，選手可以使用拳擊、巴西柔術、泰拳、摔跤、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散打等多種技術，被稱為搏擊運動中的「十項全能」。
也許越開放的規則越適合李景亮，2007年——他學習散打的第一個年頭，就取得了西安散打之王爭霸賽84公斤級冠軍。同年9月，又受邀到中國首個綜合格鬥賽事「英雄榜」完成了自己的MMA首秀。
李景亮至今都清楚記得第一次站到MMA賽場上的經歷。他的對手是俄羅斯泰拳冠軍塔西耶夫，如今回看當時的比賽視頻，十九歲的李景亮身材遠比現在瘦弱，又沒有綜合格鬥經驗，第一局比賽他像是「行走的沙袋」，被塔西耶夫牢牢按在圍繩上，一拳接著一拳打，毫無還手之力。直到中場休息，教練寶力高「啪啪」兩巴掌，才讓他回過神來。
李景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小時候在老家乾的多年莊稼活給自己打下了很好的體力基礎。這些耐力在英雄榜第二回合中耗盡了對手塔西耶夫的體力，讓李景亮抓住機會，成功逆轉了局勢，將對手TKO（裁判根據場上形勢判斷一方隊員不足以繼續比賽宣告另一方獲勝），拿下了首場MMA比賽勝利，也在後來的很多比賽中，讓他壓制住對手的進攻，逆風翻盤。
這也是張鐵泉第一次見到李景亮。「這個小孩太頑強了，心理素質過關。」他見過很多運動員，被揍得那麼慘，肯定怕了，但是李景亮一直不認輸，到了第二回合，好像換了一個人，開始反擊。」張鐵泉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搞體育的，不管是哪個項目，技術可以練，但是意志品質練不出來，這是天生的。」
「來了，就不走了」
在散打隊那些年，李景亮仍抱著樸素的信仰，他問隊友：「我們只要好好訓練，以後就會很好的，對吧？」他單純地認為：「只需要專心訓練，就會有光明的前途——參加錦標賽、拿金腰帶、為國爭光。」多年之後，李景亮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每個走到台前的運動員，拋開天賦、毅力、耐心和勇氣，所依靠的最關鍵又最讓人無奈的因素其實是運氣。」
2008年，隨著MMA成為世界搏擊擂台中發展最快的格鬥產業，張鐵泉在北京開辦了自己的綜合格鬥俱樂部，他通過以前的同門師弟寶力高，把他看好的李景亮叫來了北京。一張綠皮火車兩天一夜的坐票，把李景亮正式送上MMA生涯。那一年，他20歲，之前總是「教練讓幹啥幹啥」，從來不多想，當他到了北京開始正式以MMA拳手的方式訓練，突然覺得，「不能再這麼晃下去了，該打出點名堂來。」
如果說，籃球運動員的夢想是NBA，那麼MMA運動員嚮往的就是始於1993年的UFC。2010年，張鐵泉成為與UFC簽約的第一人，在此之前，UFC八角籠內從未有過中國面孔。2014年，在張鐵泉的協助下，已經在面向亞太地區的香港職業綜合格鬥大賽「武林傳奇」中獲得了金腰帶的李景亮，拿到了UFC的第一份合同。
UFC賽制殘酷，淘汰率非常高，只要連輸三場就會面臨不再續約的風險。張鐵泉就是在2勝4負後，遺憾地離開了UFC。第二位簽約UFC的中國運動員是來自新疆的居馬別克，只打了三場比賽。李景亮不知道從哪來的自信，在邁進八角籠那刻起，就跟自己說：「在UFC的籠子裡站多久，舉起多少次手臂，只能是自己來決定，來了，就不走了。」要知道，在那個中國MMA運動尚屬於蠻荒狀態的年代裡，能登上UFC賽場，就已經是中國選手的最高成就，至於站穩腳跟、獲得長期合同、取得優秀戰績，簡直是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的教練、朋友和家人都誇過他的意志品質，李景亮開玩笑說，可能因為自己的天賦實在沒啥可誇讚的。他承認自己自信，一個英文單詞不會說的時候在美國就敢獨自出去買菜，比賽中也從來沒有怕過。MMA這項運動在某種程度歷練了他的精神——「會讓人更專注，即使在很被動的情況下，也鼓勵自己承受當下的現實。」這似乎又擴展到生活中，「當一個拳頭迎面打過來的時候，我都不怕，還有什麼事情是可怕的？」
自打從事MMA運動，不管形勢多不利，李景亮從未被KO。不止一次，被對手深位裸絞，堅持長達數十秒也不拍墊認輸，直到逐漸失去意識被裁判終止比賽。
在格鬥界，每名選手都會有個綽號，李景亮因比賽中多次祭出「斷頭台」戰術，被拳迷稱為「吸血魔」。一開始，李景亮不太喜歡這個聽上去有點邪惡的綽號，總覺得不適合他這個惦記著回家種地的「大地之子」，但這些年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
他兌現了給自己的承諾，迄今為止，李景亮已經成為UFC賽場上站得最穩的中國拳手，這八年間，他從墊場賽打到頭條主賽，一共19勝8負，10場KO，是UFC中國選手中，比賽場次最多、KO獲勝最多的拳手以及獲勝場次最多的男拳手。中國選手在UFC賽場上的第一次KO勝利，第一次比賽花紅，第一次四連勝，也都在李景亮手中變成了現實。更難得的是，他身處含金量最高的「魔鬼量級」——根據UFC公布的數據，UFC聯盟簽約的男女運動員超過600名，男子次中量級占據的名額就高達100多名。以成績衡量，李景亮就是目前中國MMA運動中男子選手的天花板。
暴力美學
說起MMA，必須提到華人武術宗師李小龍。早在40年前，李小龍就提出過綜合武術競技即無限制的全能格鬥理論，這可以視為MMA的雛形，如今擂台形式的自由搏擊職業賽，主要推動者是上世紀70年代初號稱美國踢拳宗師的喬·劉易斯，他正是李小龍的三大冠軍級弟子之一。
作為MMA頂級賽事的UFC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為了足以跟北美四大體育聯賽（NBA（籃球）、NFL（橄欖球）、MLB（棒球）、NHL（冰球））相提並論的第五大賽事。在UFC的八角籠中，已經誕生了超級巨星，只要他們一出現，就是銷量和話題的保障。例如「嘴炮」康納·麥格雷戈，2021年以1.8億美元登上「福布斯」運動員富豪榜榜首。
MMA運動在中國起步較晚，在張鐵泉開始練習綜合格鬥的2005年，中國人還不知道綜合格鬥為何物，全國練習綜合格鬥的選手一隻手就能數過來。之後，隨著UFC賽事影響力的提升，尤其是2017年UFC首次在中國內地舉辦比賽、2019年張偉麗奪得UFC冠軍之後，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注意到這項新興運動。但無論是國內的賽事舉辦還是MMA職業運動員的培養，都還處在萌芽和摸索階段。
國內大大小小的賽事規格參差不齊，且總是難以延續和持久。小型賽事幾乎「一場死」，另一些大型賽事打出了名堂也積累了粉絲，卻又因為資金鍊斷裂而銷聲匿跡，例如李景亮和張鐵泉都參加過的「英雄榜」和「武林傳奇」。
沒有穩定的賽事，職業運動員的培養就無從談起。李景亮估算過，全國從事MMA的拳手大概幾百個。那些普通拳手生存狀況艱難，儘管有一些小型賽事為他們提供機會，但基本還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狀態，等年齡過了35歲退役，日常的生計會更加困難。張鐵泉開辦的「拳天下」綜合搏擊俱樂部里，相當一部分拳手是兼職。職業運動員里水平還不錯的拳手們，日子也普遍不富裕，例如李景亮，以他的出場費和比賽獎金，刨除團隊、拳館和繳稅等支出，實際到手的錢無法與足球、籃球運動員的薪水看齊。
計劃明年退役的李景亮已經開始規劃35歲以後的生活，當然還想找塊地種，但更重要的事，是他打算在中國推廣MMA，也許先從職業運動員的職業經紀人干起，這個行當在國內幾乎還是空白。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後，已經成長起一批優秀的MMA新秀，如何維護權益，如何增加曝光，他們太需要合格的職業經紀人。李景亮覺得，他至少能帶他們繞開那些自己走過的彎路，讓他們別再踩自己踩過的坑。
他也想給人們「科普」MMA到底是什麼。因為一些影視劇的渲染，很多人對MMA仍然有誤解，以為他們這些選手只是一介莽夫，在生活中也會用拳頭解決問題，李景亮委屈地說，MMA是一項正規的體育運動，和籃球、足球一樣，只是因為UFC等商業賽事的包裝，使它看起來有種暴力美學。事實上，當一個MMA運動員被對手擊倒，腦子裡首先想的是技術、戰術，而不是情緒上頭。他自己長這麼大，從來沒打過架，現在更加不可能，畢竟讓他「打架」是要付錢的。
在這一切規劃之前，他要先去觸摸那條夢想中的金腰帶，儘管在他的級別，真的很難，況且機會只剩一年。作為很長一段時間中國MMA在UFC的門面，其實李景亮最大的貢獻，是為後來人鋪好了路，讓UFC和拳迷相信中國選手具備長期站在八角籠內的實力，讓後輩看到了挑戰黃金級別的可能。他是一位奠基者和引路人，無論之後的比賽或輸或贏，他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發於2022.11.14總第106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李景亮：「八角籠」里站得最久的中國人
記者：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