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梵谷,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

中華網文化 發佈 2022-11-22T02:13:00.434786+00:00

藝術是無盡的,正如「詩無達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而有趣的靈魂是無法複製的。讀梵谷,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在他畫出的向日葵的金色光芒中,我們都要想一想:如果遇上他那樣的困厄,我們將如何開闢人生?

藝術是無盡的,正如「詩無達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而有趣的靈魂是無法複製的。讀梵谷,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在他畫出的向日葵的金色光芒中,我們都要想一想:如果遇上他那樣的困厄,我們將如何開闢人生?

——梁永安《〈渴望生活:梵谷傳〉導讀》

1890年7月27日午後,法國巴黎郊外的奧維爾小鎮,一個面色嚴峻的男子走上小山,坐在一棵樹下,遙遙地望著陽光燦燦的麥田,滿眼惜別的傷痛。一會兒他走下山坡,踏進熱氣騰騰的耕地,漸漸舉起一把左輪手槍,壓向胸部,決然扣動扳機,轟然倒下。四個小時後,他從昏迷中醒來,帶著渾身血跡,搖搖墜墜地走回了暫住的旅館。三天之後,他握著弟弟的手,黯然去世。

他就是溫森特·梵谷,一個視藝術為信仰,以生命為火把,在暗影重重的人世間負重前行的探尋者。

源自電影《至愛梵谷·星空之謎》(2017)

他去世於最不該隕落的時刻,他正處於藝術的新起點,他死在三十七歲,繪畫生涯僅僅十年,畫了864張油畫,1037張素描,150張水彩畫,其中有36幅自畫像,11幅向日葵。終其一生,除了少數繪畫圈裡的人,公眾對他一無所知。然而也正是在1890年初,他賣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幅畫,得到四百法郎。青年美術評論家奧里埃在《法蘭西信使》雜誌發表了一篇評價梵谷油畫的文章,熱烈讚揚梵谷的畫作具有「非同尋常的力量和強烈的表現力」。同時奧里埃也痛感惋惜地長嘆:

「這位有著一顆發光的靈魂的堅強而真誠的藝術家,他是否會享受到被觀眾賞識的快樂呢?我想是不會的,與我們當代資產階級的脾性相比,他太單純了,同時也太微妙了。除了得到與他志同道合的藝術家的理解,他將永遠不能為人所完全接受。」

奧里埃完全沒有預計到,梵谷身後的藝術生命如悄然掀動的海嘯,初始水波不興,漸漸波浪湧起,迅疾驚濤拍岸,一百餘年間冰火兩重天。梵谷去世後剛剛半年,1891年1月25日,他最親密的弟弟提奧也黯然離世。弟媳婦喬安娜繼承了梵谷的大部分畫作,她深深沉浸於梵谷畫作中的熊熊激情,立志一生推廣梵谷的作品。她在提奧去世後的十年間,舉辦了七次梵谷畫展。儘管展覽門庭冷落,她依然不改初心。直到第七次,馬蒂斯等一眾巴黎的繪畫大咖前來觀瞻,引起公眾的矚目,終於將梵谷的泣血之作推向了藝術圈的視覺焦點。1915年之後,梵谷的單幅畫作售價達到三十萬法郎。

1.為梵谷寫一本傳記

那是在1927年春,年輕的美國人歐文·斯通(IrvingStone,1903—1989)來到法國,經友人的推薦,去巴黎的盧森堡畫廊參觀梵谷的畫展。畫廊展出了梵谷的70餘張油畫,歐文·斯通仿佛踏入灼日之下的宇宙幻境,完全被震撼了。五十五年之後,他還驚嘆不已地回憶:

「在色彩的輝映下,就像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照進大教堂一樣,波光流瀉,色彩斑斕。對於受過義大利宗教畫和巴黎寓意畫過多薰陶的我來講,繪畫已經成了一種不能令人激動的藝術。然而,此刻,突然間面對著溫森特的這個由色彩、陽光和運動組成的騷動不安的世界,我的確驚呆了。當我驚詫不已地徘徊於一幅又一幅壯麗輝煌的油畫前時,我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整個世界豁然開朗:在人、植物、動物從那富有生命感的大地升向富有生命感的天空和太陽,然後又向下匯聚到同一中心的運動中,一切生命的有機成分都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偉大崇高的統一體。」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歐文·斯通心潮奔流,越來越克制不住一個澎湃的心願:要為梵谷寫一本傳記。三年後,他毅然決定動筆。雖然他深知自己面對梵谷「最為悲慘然而成就輝煌」的一生,有太多需要探索的生命秘境,但他無法離開被梵谷「迷住了」的心境,在「幾近發狂」的高亢激情中,不分晝夜地寫了半年,最後寫出了這本42萬字的厚重之作。這本書費盡周折出版後,長銷不衰,在全球售出各種語言版本將近三千萬冊。

筆者是在1985年第一次讀到歐文·斯通的這本傳記,幾乎是通宵讀完,從此難忘。這次重讀這一新版《渴望生活:梵谷傳》,恍然三十七年過去,竟然正好與梵谷的生命長度相等,感嘆不已。懷著深深的敬意,細細又讀了三遍,書頁上畫滿了橘色的記號,時時感覺以前沒有讀過這本書,一個全新的梵谷從文字的斑駁中忽明忽暗地跋涉,恍若一個不羈的旅者在時光中奮力地尋找,尋找那朵夜空下熠熠閃爍的大葵花,尋找金色麥田中嬉戲的精靈。

他一生在探尋什麼?他如何撥開世俗的煙塵,衣衫襤褸而又精神豐足地前行?他如何經受了生存的碾壓而不變形?……一切的一切都是巨大的追問,催促著盪人心魄的閱讀——不,不是閱讀,是對一個滾燙的純粹靈魂的撫摸,是一次於無聲處的漫長修煉!

最動人心魄的是,梵谷坎坷情路上的顛沛流離。

源自電影《至愛梵谷·星空之謎》(2017)

2.在愛情、繪畫背後,他最虔誠的奉獻都給了誰?

按理說,撰寫梵谷這位經典大師的生平,應該從荷蘭南部的小鎮松丹特寫起,這是梵谷的家鄉。然而歐文·斯通並沒有沿著這條從小到大的時間線順向描寫,一開篇設置了一個「序幕」,寫的是倫敦時期的梵谷。

那是1874年,他二十一歲,正在這座大城的古比爾公司倫敦分公司工作,專職推銷繪畫和藝術品。他雖然年輕,卻已經在畫商的行業里歷練了五年,每個月能為公司賣出去50張畫片,是一個頗有商業能力的推銷者。但他生活的中心卻不在商業,而是愛情——他愛上了自己房東的女兒烏蘇拉。她十九歲,芳華四溢,「一觸及她那光滑細膩的肌膚,他就心慌意亂」。這太正常了,愛情往往是青年成長的第一課,也是獨立體會人性、人情冷暖的修羅場。

歐文·斯通從梵谷的愛情入筆,奠定了這本傳記的基本邏輯:全書起步於梵谷的情感與精神發展,而不是日常人生的流水帳。在這部傳記的「序幕」中,歐文·斯通把梵谷寫成一個非常陽光、非常純粹、非常單純的青年。他對愛情滿懷信心,抓緊時間向烏蘇拉表白。他覺得自己每個月能掙五個英鎊,在當時的青年中屬於收入很不錯的人群,能夠給烏蘇拉一個像樣的生活,所以他信心十足地向烏蘇拉表白:「只有你做了我的妻子我才能幸福。」他萬萬沒有想到,烏蘇拉斷然拒絕了他,還說「我訂婚已經一年了」。

照片中最左邊的女子為烏蘇拉

這時候,梵谷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徹底的傻瓜。他憤憤問烏蘇拉:「在知道我愛上你的情況下,你為什麼居然整整一年都不告訴我?」而烏蘇拉理直氣壯地回答:「你愛上我難道是我的過失?我無非是想與你做個朋友。」

烏蘇拉如此這般的拒絕,對梵谷來說是特別沉重的打擊。他非常不喜歡自己的畫商生涯,因為那些購買複製畫片的人都毫無藝術的理解力,只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他在倫敦的生活里,真正感到幸福的是每天能看到烏蘇拉。他這種兒童般的天性,總是把一切人、一切事都想得非常美好,這使他對烏蘇拉的認識失去了真實性,陷入愛與被愛的錯覺中。所以在被烏蘇拉拒絕之後,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非常灰暗,鬱郁愁結。

歐文·斯通用這個「序幕」,拉開了梵谷一生的悲劇:他太無邪,把一切人和事都往好里想,不適合活在這個複雜的社會。他就像一個全部打開的大葵花,裸露在世俗社會的霜風雪雨中。這個世界總是讓他感到非常意外,當然也非常地失望。

梵谷面對烏蘇拉的手足無措,實際上是給全書的一個象徵性的基調,預示著他這一生會非常坎坷,像一個孩子,奔跑在起伏不平的未知世界。七年以後,梵谷又戀愛了,這事兒發生在這本傳記的第二卷,他愛上的是自己的表姐凱·沃斯。表姐的丈夫死去不久,梵谷感覺自己是「能使凱把那個屬於過去的男人忘掉」的不二人選,他「愛凱身上的一切:那緊裹在黑色長裙中的苗條纖細的身材,她到田野上時戴的那頂漂亮的黑色女帽,當她在他跟前彎下腰時他聞見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肉體的芬芳,當她說話很快時嘴巴蹙起來的樣子,閃動在她深邃的藍眼睛中探詢的一瞥」。

凱與自己的兒子,1879~80

這和他當年愛上烏蘇拉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可是這相似中又有內涵的不同。在這七年裡,梵谷曾經到礦區擔任牧師,在幾百米深的礦井下親身體嘗過最底層勞動者的悲苦與絕望。他渴望人間溫暖明亮的那一面,而表姐凱是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生活的滄桑使她多了幾分沉靜,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女性的從容和暖馨,如一輪明月溫柔地滋潤著他。這是七年前的烏蘇拉完全不具備的氣質,

「他現在慶幸烏蘇拉那時沒有愛他。他當時的愛情是何等淺薄,現在又是何等深刻而豐富。要是他和烏蘇拉結了婚,他就永遠不會知道真正愛情的含義。啊,那他也就永遠不能愛凱了!他頭一次認識到,烏蘇拉只不過是個頭腦空虛的孩子,既不優雅,亦無個性。他痛苦了那麼些年月竟是為了這樣一個小娃娃!而同凱一起過一個鐘頭,勝過與烏蘇拉廝守一輩子」。

梵谷對表姐凱的迷戀有一個致命的盲區:凱的成長是優雅的、淑女化的,「她一向著意保護自己的皮膚不受日曬風吹」。就像梵谷的媽媽所說:「凱可是生在富貴人家,她一向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在表姐凱的眼中,梵谷是個始終長不大的野孩子,「當他沉浸在自己對事物的體會之中時,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又恢復了往日那種激動不安、癲狂可笑的舉止。下午那個彬彬有禮的紳士不見了,這個粗野的鄉巴佬使她大為驚駭。她只覺得他的感情的迸發是那樣缺乏教養,那樣幼稚可笑」。所以,在梵谷突然「發狂地把她摟到懷裡」的瞬間,她因為「恐懼和反感」而說不出話來,立刻用「那雙藍得發黑的眼睛冷冷地瞪著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決不,決不!」

這是女性對梵谷關上的第二扇門,這意味著對梵谷人生選擇的否定。梵谷的家族頗為可觀,他的父親雖不富裕,卻也是體面的牧師。幾個叔伯中有人是荷蘭海軍司令,也有人掌管著資本雄厚的藝術公司。歐文·斯通在「序幕」中就刻意寫過這樣一段公司夥計的對話:

「他有什麼可發愁的呀?巴黎、柏林、布魯塞爾、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的古比爾分公司,有一半兒是屬於他的伯父溫森特·梵谷的哪!老頭子有病,而且沒有親生子女,人人都說他得把產業分一半兒給這個小伙子哩!」

「有的人就是樣樣走運。」

「這才說了一半兒。他的另一位伯父,亨德利克·梵谷,擁有布魯塞爾和阿姆斯特丹的大畫店;還有一位叔叔,科尼利厄斯·梵谷,是荷蘭最大的商號的經理。啊呀,梵谷家在歐洲可稱是首屈一指的經營美術品的大家族哪!有朝一日,咱們隔壁那位紅頭髮的朋友,要掌管幾乎全歐洲大陸的藝術哩!」

這「紅頭髮的朋友」正是梵谷,多麼令人羨慕,前程花團錦繡。他可以文質彬彬,可以衣冠楚楚,可以日進百金,可這個從小就寧願離群獨處的紅髮少年,偏偏背離了自己的階層,日益下沉到勞苦大眾之中,在英國最荒涼的礦區拿起了畫筆,走上了孤獨的貧寒之路。他沒有任何收入,靠家人的接濟維生,而且難以讓人看到光明的前景。這樣的男人,怎能不讓表姐「使勁掙脫身子」,趕緊逃開。

馬車與遠處的火車,1890

失戀的捶擊使梵谷夜不能眠、輾轉反側,痛切中他直覺地發現,「自己對繪畫的愛遠遠超過了對凱的愛」。這個二十八歲的苦行者做出了新的選擇,去荷蘭西海岸的大城海牙,租下一間畫室,從此專心繪畫。這聽上去自由浪漫,但每一分鐘都饑寒交迫。弟弟提奧每個月寄給他一百法郎,這些錢他大多用來買畫布、買顏料,經常囊空如洗,幾天吃不上一口飯。

他最大的享受,是去底層工人聚集的小酒吧喝一杯,在酸葡萄酒的滋潤中獲得慰藉。正是在小酒吧里,他遇上了生命中最接近於愛情的女人,她叫克里斯汀——一個三十二歲的洗衣婦、站街女,有五個說不清父親是誰的孩子,而且還懷著孕。與梵谷相遇的時候,她正準備喝一杯,「歇一歇就去拉客」。梵谷當晚就跟她回家,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已不是隻身一人,朦朧的晨曦中有個和自己一樣的人在身旁,這使世界顯得親切多了。痛苦和孤獨離開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寧靜」。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彼此握住了傷痕累累的手。克里斯汀開始給梵谷當模特兒,給他鋪床、打掃房間、煮咖啡,簡陋的小屋頓時有了家的感覺。克里斯汀強化了梵谷與勞苦大眾的共情,他在商店的櫥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蓬頭垢面、無所歸屬、沒人需要、病弱而粗野、被本階級所擯棄的流浪漢。」可他毫不自慚,甚至直接駁斥那些勸他「回歸正道」的「體面人」:

「像這樣在碼頭、小巷和集市,在候車室以至酒吧間四處奔波,除了藝術家,誰也不會把它當作是什麼愉快的消遣啊!藝術家是寧可到那些有東西可畫的最骯髒的地方去,也不願去出席茶會陪伴可愛的太太小姐的。尋覓繪畫對象,在勞動人民中間生活,到現場去寫生,那時常是辛苦的,甚至是骯髒的工作。商人的舉止穿戴,對於我這樣的人,或是任何一個無須同貴婦富紳交談以便向他們兜售昂貴物品賺錢牟利的人來講,都是不合適的。

「我只適合在格斯特畫那些在陰暗的礦井中從事開採的挖掘工,就像我一直整天在做的那樣。在那裡,我醜陋的臉、襤褸的衣衫,與周圍的環境十分和諧,而我自己也感到無拘無束,工作得很愉快。要是我穿上華美的外衣,就會使那些我要畫的工人對我持一種畏懼、不信任的態度。我作畫的目的,是要讓人們看到那些值得一看但並非人人都懂的東西。如果有時為了完成我的作品而不得不捨棄上流社會的繁文縟節,這難道就算做得不對嗎?同我所畫的人在一起生活,難道就降低了我自己的品格了嗎?如果我到勞動者和窮人家裡去拜訪,或在自己的畫室接待了他們,難道就是有失身份了嗎?我認為這是我職業的需要。」

這當然不可能是梵谷的原話,歐文·斯通在這本傳記中開宗明義:他是以「小說的形式」來寫梵谷。這段話自然是歐文·斯通的想像,但絕不是憑空而起。世人敬仰梵谷的偉大原創力,讚揚他「吸收了喬治·修拉的點繪技法、日本木刻水印原始的簡潔、象徵派對夢境般的圖像的信奉」。然而,在艱難前行的短短一生中,他最真摯的追求是什麼?為什麼他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會這樣寫,「當我付出時,我付出我的全部」(WhenIgive,Igivemyself)?

這句話被鐫刻在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的門口,給世人一個巨大的追問:在愛情、繪畫背後,他最虔誠的奉獻都給了誰?歐文·斯通將自己對梵谷的深刻理解都寫到了這番話中,他沒有身份焦慮,只有樸素的情懷,認定「我只適合在格斯特畫那些在陰暗的礦井中從事開採的挖掘工,就像我一直整天在做的那樣。在那裡,我醜陋的臉、襤褸的衣衫,與周圍的環境十分和諧,而我自己也感到無拘無束,工作得很愉快」。這清晰的選擇,使他對上流社會敬而遠之,與克里斯汀親密無間。

花園裡的戀人:聖皮埃爾廣場,1887

如果梵谷和克里斯汀一直走了下去,世上還會不會出現天才梵谷,那還真是個問題。苦難仿若他的天命伴侶,不允許任何其他人靠得太近。就在梵谷決定要與克里斯汀結婚的時候,兩個人的裂隙卻一天天擴大了。克里斯汀準備生養孩子,而梵谷將僅有的一點點錢都用來買「貴得嚇人」的油畫顏料,生存與藝術越來越對立,兩個人的選擇南轅北轍。克里斯汀的抱怨可想而知:

「對於他在做的事情,克里斯汀是很不理解的。她把他對繪畫的渴望看作是一種代價昂貴的著魔。她知道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雖然她並不想反對他的做法,但是他工作的意義、緩慢的進展和對哀痛的表現,她卻完全不能體會。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一個很好的伴侶,然而溫森特的生活卻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和家庭生活有關的。如果他希望用語言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得不採取給提奧寫信的方式,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給提奧寫一封充滿激情的長信,把他日間所見到的、所描繪的和所想到的一切都傾吐在信紙上。如果他想要欣賞一下別人的思想和表達方式,他就看小說—法文的、英文的、德文的和荷蘭文的小說。克里斯汀只能和他共享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對此已經很知足了,所以他既不後悔娶克里斯汀為妻的決定,也不想以那些需用智力的事情為難她。」

他們兩個人終於走到了岔路口:克里斯汀這個曾經被人遺棄、絕望、瀕臨死亡的女人,「由於有好的食物,有醫藥和悉心的照料變得豐腴起來」。不知不覺間,「她早年的想法和習性也慢慢地回來了。她曾經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曾經淪落街頭,整整十四年她是在酒、黑雪茄,污言穢語和粗野的男人中間度過的。隨著她體力的恢復,十四年的懶惰習慣,與這一年所受到的照料和溫柔的愛相比,還是占了壓倒的優勢」。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平靜地說:「我們正該把這件事結束了……」

愛情有一個最基本的要訣:兩個人一定要在精神上門當戶對。而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和梵谷心靈上息息相通呢?這是一個絕大的難題,絕非素樸的階層感情所能覆蓋。愛情是每個人都希冀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結婚。梵谷對繪畫太投入了,繪畫中有他神聖而神秘的世界,那是他永恆的伴侶,也是他的終極。前方還有很多麥田、葵花與夜空等待他,還有底層深邃的生活吸引著他,他要義無反顧地前去。

在火車站,他和克里斯汀道別了,他望著她,「直到火車離站進入到一片炫目的陽光之中,然後,這個女人便永遠地消失在車站煙塵滾滾的黑暗裡了」。

蒙特瑪居街道上的鐵軌,1888

3.創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

離開海牙,梵谷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邊。這是1883年的冬季,此時他父母搬到了紐恩南,荷蘭南部偏東的一個小鎮,兩千多人。在這裡,他又遇上了一位神出鬼沒的白裙女子:每當他去田野畫畫,總是感覺有人在窺視。甚至在他離開畫架去池塘喝水時,回來會發現「未乾的油畫上留下了一些手指印」。不久她就現身了,原來是梵谷家的鄰居,名叫瑪高特。

她三十九歲,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深褐色,善良溫柔,幾乎帶著一點兒神秘的意味」。她第一次走近梵谷,就「驀地用手臂攀住他的脖頸,把嘴唇貼到了他的鬍子上」。而且,她告訴他,這是「我第一次親吻一個男人」。她還說:「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渴望著愛上什麼人,然而卻一直沒能如願。」梵谷在她眼中十分美好,「你多麼強健啊,你所有的一切,你的臂膀、你的下巴和你的鬍鬚。我以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強健的男人」。更為重要的是,她渴望的愛與絕大部分女性不同,她的愛是單行道,不需要回報:「我只想祈求上帝讓我愛。我甚至做夢也不曾想過會有被人愛上的可能。要緊的是愛,而不是被愛。」

瑪高特·貝格曼(1841–1907)

歐文·斯通在這裡為梵谷設置了一道複雜的思考題:大為驚異的他連連問瑪高特:「你愛上我了?你真的愛上我了?然而為什麼呢?」已經三次愛情失敗的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個能被女人喜愛的人。而眼前這個女人愛得如此主動、如此誇張,究竟來自什麼樣的動力呢?很顯然,絕不是因為梵谷如她所說的那樣「強健」,事實上梵谷漂流的生活使他備顯疲憊和單薄。真正的緣由只能是瑪高特自身,她太盼望愛情了,她們家的五姐妹都渴望愛情,但都是單身。能不能打破這「母胎單身」的困境?她每天早上醒來,都對自己說:「今天,我準會找到我要愛的人!別的女人都做到了,我為什麼做不到呢?」她興奮地對梵谷說:「我的生日一個接一個地過去了,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我不能眼看到了四十歲還沒有戀愛過。後來,你出現了,溫森特。現在我也終於愛上了!」

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使梵谷「顫抖了」,他情不自禁,「把這跪著的女子摟過來,被她洶湧澎湃的熱情吞沒了」。他沒有想到,瑪高特的「愛」背後其實是一個「何時出嫁」的人生問題,而不是單純的感情。梵谷的出現,是她的一個嶄新的選項,但不是愛情的唯一。「愛情」使她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不再是驚心觸目的空白,但是,如果這種愛帶來了更大的問題,打開了更大的困境,這「愛情」便不得不放棄了。

進程果然如此,他們的戀情激起兩邊家庭的強烈反對。瑪高特的「姐妹五個全不結婚,比奇曼家就能夠嚴陣以待共同面對外界。瑪高特的結婚對村里人來講,將是她那些姐妹嫁不出去的有力證明」。她們的母親認為,為使自己的其他四個女兒免遭更大的不幸,瑪高特的幸福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在家人無比沉重的壓力之下,瑪高特「眼睛哭腫了」,給了三十一歲的梵谷一個「絕望的擁抱」,筋疲力盡,「皺紋爬上了她的面頰,往日的憂鬱重新回到她的眼睛裡,她的皮膚變得灰黃、粗糙,她右嘴角的那條紋路更深了」。

眼望此時的瑪高特,梵谷豁然意識到,「他從沒有真正愛過她,也未曾真正想娶她」。瑪高特也幡然明白:「我生在紐恩南……最遠就到過埃因霍溫。」她知道自己的限度:「我這一生從來也沒有和任何人為任何事情鬧翻過。」最後,她告訴梵谷:「我愛你!永遠不要忘記,在你一生中,我愛你超過了任何別的女人。」

隨後,她服毒自盡,但被救回。

經歷了這場情殤,梵谷不宜久留,前往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在皇家美術學院短暫地學習了幾個星期,1886年3月,他來到巴黎。

面對這座塞納河畔的藝術之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德加、莫奈、修拉等人嶄新的畫風,讓他渾身顫動:在這些新藝術家的畫作中,「平塗的、薄薄的表面沒有了,情感上的節制不見了,歐洲幾個世紀以來把繪畫浸泡在裡面的那種『褐色肉汁』也蕩然無存了。這些畫表現了對太陽的狂熱崇拜,充滿著光、空氣和顫動的生命感。……在溫森特見過的上百幅油畫中,沒有一幅在明亮、空靈和芬芳上,可以比得過這些富有光彩的畫。莫奈用的最暗的顏色,也要比在荷蘭所有美術館中能找到的最明亮的顏色亮許多倍。他的筆法獨特,無所顧忌,每一筆觸都清晰可見,每一筆觸都是大自然韻律的組成部分。一大團一大團鮮艷而溫暖的顏色,使畫面顯得厚重、強烈,而且富於跳躍感」。

露天咖啡館,1887

猶如進入另一個失去往日根基的世界,他夢幻般地問:「我難道是在瘋人院裡嗎?」一瞬間,他發現了其中的奧秘:「這些畫家使他們的畫上充滿了空氣!正是這有生命的、流動的、充實的空氣,對畫面中的物體起了作用!……他們發現了光和風、空氣和太陽;他們是透過存在於這震顫的流體中的各種數不清的力來看事物的。溫森特醒悟到,繪畫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隨之而來的是他對自己的繪畫的失望:「天哪,它們實在是笨拙、乏味而又死氣沉沉。他一直在一個早已成為過去的世紀中繪畫,而對此他竟全然不知。」

一切必須從頭學起——梵谷與巴黎的對撞,使他啟動了自我革命之旅,他結識了高更、勞特累克、莫奈、修拉、塞尚、左拉等等個性飛揚的畫家、作家,靈魂與畫筆都飛舞起來,無論是印象派還是日本浮世繪,都是他大口汲取的能量。「他屢屢感到自己正在摸索出一種繪畫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僅是獨特的,而且能使他表達出他想要表達的一切。然而他尚未完全掌握它。」他需要更猛烈的陽光,點燃畫布上的色彩,終於,他決定離開巴黎,去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那兒有個叫阿爾的小城,是法國南部「烈日酷曬,狂風鞭撻最凶的地區」,據說陽光足夠把人「曬瘋」。而這正是梵谷需要的溫度和亮度,1888年2月20日,他來到了阿爾。

他不知道,兩年半後,1890年的7月29日,他將開槍自盡於這個小城。他也許預感到自己來日不多,在阿爾狂熱地創作了300多張油畫,還有更多的素描,幾乎是一天一張的速度。在他的畫筆下,星空在旋轉,絲柏在飛騰,麥田在奔涌,「在白熱化的碧藍帶綠的天空覆蓋下,從淺黃到淺橄欖棕色、青銅和黃銅的顏色。凡是陽光照到之處,都帶著一種像硫黃那樣的黃色。在他的畫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燒的黃顏色。他知道,自文藝復興以來,歐洲繪畫中是從來不用黃色的,但這也阻止不住他。顏料管中的黃色顏料流到畫布上,在那兒停留下來。他的畫上面浸透了陽光,呈現出經過火辣辣的太陽照曬而變成黃褐色和有風掠過的樣子」。

歐文·斯通此時才徹底解開了梵谷的生命符咒,水落石出般地揭開梵谷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使命:

「他作畫是因為他不得不畫,因為作畫可以使他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為作畫使他內心感到輕鬆。他可以沒有妻子、家庭和子女,他可以沒有愛情、友誼和健康,他可以沒有可靠而舒適的物質生活,他甚至可以沒有上帝,但是,他不能沒有這種比他自身更偉大的東西——創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

整整一本《渴望生活:梵谷傳》,這是點睛畫魂的關鍵之筆。

柏樹與麥田,1889

4.讀梵谷,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

也許梵谷沒有想到,命運還要給他最後的一擊。這還是來自一個女性,她叫拉舍爾,是一個十六歲的妓女。她初見梵谷,就驚訝道:「你有一對多可笑的小耳朵呀!」梵谷輕鬆地說,可以把一隻耳朵給她。拉舍爾頑皮地捏著他的耳朵,開心地應著:「我想要它。我要把它放到我的櫃櫥上,每天晚上跟它玩兒。」

拉舍爾是個活潑的女孩,她太小,不能體察梵谷眼神中的危機和焦慮。他盛情邀請崇尚的大師高更來阿爾同住,引導自己深入繪畫的更高境界。1888年10月23日,盼望已久的高更來了,兩個人迅速發現,他們的衝突是如此的不可調和,「高更崇拜的那些畫家,溫森特看不起;被溫森特奉若神明的人,卻為高更所嫌惡」。

高更斷言:「你永遠成不了藝術家,溫森特,除非你能在看過大自然後,回到畫室再冷靜地把它畫出來。」而梵谷怒氣沖沖地駁斥:

「我不願意冷靜地畫,你這個白痴。我要熱血沸騰地畫!這就是我來阿爾的原因。……我畫太陽時,我希望使人們感覺到它是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旋轉著,正在發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熱的浪。當我畫一塊麥田時,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粒內部的原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開而努力。當我畫一個蘋果時,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裡面的果汁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自己的果實而努力!」

與高更的對抗,讓梵谷心煩意亂,與拉舍爾的交往,變成他備受壓抑的生活的安慰。他想向拉舍爾抒發自己的苦悶,但拉舍爾卻只是責怪他「好多星期都沒來看我」,嬌嗔地抱怨「你不再愛我了」。她要梵谷證明一下愛的真實,經常提醒他「把你可笑的小耳朵給我」。

這一天,玩笑終於變成了現實,在受到高更尖刻的嘲笑後,梵谷再次來到拉舍爾所在的妓院。拉舍爾又一次提起想要他的耳朵,這回他兌現了:他回到家裡,飛快地又回到妓院,交給拉舍爾一個「禮物」。拉舍爾打開紙包一看,「驚恐地望著那隻耳朵,暈倒在石板地上」。

這一天是1888年的12月23日,在阿爾十個月的生活,使他「感覺到他的藝術已經達到了頂點。這是他一生的最高點。這是所有這些年來他努力奮鬥、孜孜以求的時刻」。然而,這又是個極為孤獨的時刻,沒有人能理解他,高更不能,拉舍爾更不能,這世界太「正常」、太「冷靜」、太「合理」,他割下的不是一隻右耳,而是對這硬化的世間的棄絕。

阿爾儘管陽光燦爛,但是人的生活很保守,梵谷割下耳朵的駭人之舉,使他頓時變成眾人眼中的瘋子,「阿爾人堅信,畫畫能叫人發瘋」。房東想方設法趕走他,孩子們成群聚集在他的窗下,大聲喊著:「把你另一隻耳朵也割掉吧!」城裡沒有一家餐館讓他進去,最後,小城裡的九十個男人和女人聯合簽了一份請願書,請求市長將這個「危險的精神失常之人」逮捕起來。

梵谷從此走入生命的最後階段。重壓之下,他患上了類癲癇病,間歇性地發作。1889年5月,他住進距離阿爾二十五公里的聖雷米精神病院,幾次要喝下油畫顏料。1890年5月,在弟弟提奧的幫助下,他遷居巴黎附近的小鎮奧維爾,接受伽賽醫生的治療。他似乎感覺來日不多,瘋狂繪畫,「我要畫出一百年後,在那時的人們面前像幽靈般現身的肖像」,寫出這句話後的第五十二天,梵谷在農田中舉槍自盡。

奧維爾小鎮,保羅·塞尚,1873~1875

看梵谷三十七歲的一生,每次與一個女性相愛之後,總是走入悲傷的結局。悲傷之後他總是發生重要的轉折:離開一個地方,前往下一個未知。神奇的是,他每次到一個新的地方,總是有新的藝術生命打開,似乎冥冥中有一種詭異的決定性力量,不停地割斷他俗世的幸福,讓他在迷宮中處處碰壁,最後找到偉大藝術創造的出口,變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藝術神靈。

如果二十一歲時他與烏蘇拉喜結連理,他會不會成為一個器宇軒昂的畫商?如果二十八歲時表姐凱·沃斯答應了他的求婚,他會不會坦然安居在上流社會的精緻生活中?如果二十九歲時他與海牙底層女人克里斯汀生活了下去,他會不會粗茶淡飯地承擔起一大家人的生存重量,成為胼手胝足的勞力者?如果三十二歲時家鄉的瑪高特毅然與他成婚,他會不會在小鎮的日常中漸漸平衡喧囂的心境?如果他三十六歲時與十六歲的拉舍爾成為童話般的伴侶,他會不會在阿爾灼熱的陽光下回歸自然,在那座被他塗成金黃色的房子裡享受人間的安寧?

這一切都是虛設,真實發生的故事既偶然又必然,在極度的藝術清晰與失控的生活混亂碰撞中,幼稚的拉舍爾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割下了右耳,把自己劃入了現實世界的彼岸。他終於抵達了自己的自由王國,在他最後時而瘋狂時而清醒的十九個月,畫出了300餘幅油畫。他如火山,如一夜綻放的葵花,如一瞬降臨的滿天星斗,化入無垠的宇宙運行。

1990年7月,梵谷去世一百年的時刻,十萬餘人前往巴黎附近的奧維爾小鎮,追念他洶湧起伏的一生。巴黎舉辦了大規模的梵谷畫展,展出了他的大量名作:《吃土豆的人》《阿戈斯蒂娜·塞加托里》《唐古伊老爹》《花瓶里的矢車菊和罌粟花》《阿爾吊橋》《收穫景象》《夜間的露天咖啡館》《向日葵》……在歐文·斯通的這本傳記中,對這些繪畫的創作背景、緣由、藝術氣質都有細緻的描述,需要讀者層層體會。

藝術是無盡的,正如「詩無達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而有趣的靈魂是無法複製的。讀梵谷,最大的意義是解放自己,在他畫出的向日葵的金色光芒中,我們都要想一想:如果遇上他那樣的困厄,我們將如何開闢人生?

這問題如同莎士比亞的追問:「生存,還是死亡?」這不是一個邏輯推理,是精神深處永恆的脈動。

2022年10月10日

源自電影《至愛梵谷·星空之謎》(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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