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你是我的神‖魯獎作家散文

西山放牛人 發佈 2022-11-27T19:16:55.281723+00:00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南昌,供職於江西省作家協會。著有《青花帝國》《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後鄉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贛江以西》《回鄉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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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於江西吉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南昌,供職於江西省作家協會。著有《青花帝國》《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後鄉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贛江以西》《回鄉記》等。獲《北京文學》《作品》刊物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第三屆江西文學藝術獎等獎項。《青花帝國》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獎,《回鄉記》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


你是我的神

▇ 江子


1

別人家的爹好,我家的爹不好。別人家的爹,像我伯父,憑著懂得電的知識,掌管了村上的灌溉和機米,來錢嘩嘩的,我堂哥帶到初中學校的菜,經常是紅燒肉和煎魚,油汪汪的,不像我,只能帶咸蘿蔔,偶爾有幾片薄薄的臘肉。想向堂哥討點吃,他不給,還回來告訴家裡,害得我被罵得狗血噴頭。或者像洪遠太公,做個牛中介,只掙幾個小錢,可他會疼自家的崽,會經常買幾個燒餅,送到小學給他的崽吃。他的崽春根,是我同桌,每次燒餅的香味,都饞得我流口水。不過他比我後來的堂哥大方,會掐指甲蓋大一小塊,給我解個饞。我的爹,自我讀書以來,從來沒有到學校送過我,哪怕是一根油條,或者天氣冷的時候的一件夾衫。不僅如此,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想要一個鐵文具盒,翻開蓋來印了乘法口訣的那種,我追著他的屁股,討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壓根就沒有搭理我。從那次起,除了學費,我就再也不向他討要任何東西。

我家的爹不好,肯定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想法。我姐姐只讀了半年書,爹就讓她失了學,幫著家裡幹活,說是女伢子要嫁人,讀再多的書也是枉然。這使得我姐一輩子吃了沒文化的虧,到現在買個手機,連簡訊也不曉得發。我妹妹倒是會發簡訊,但是錯字連篇,原因是她只讀到三年級,爹也讓她失了學,理由與我姐姐同出一轍。那時我讀師範,學期中途回家,正是讀書時候,看到妹妹在灶上洗碗,問她,她難過地說爹不讓讀,我感到無比憤怒。可是我也正讀書,是個耗錢的貨,沒錢供妹妹上學。到最後,為了還他做房子的借款,他想要弟弟也失學,做他的篾匠徒弟,這樣既省了學費,又解決了弟弟的口糧。當時我剛畢業,二話沒說,把弟弟帶在身邊讀書,負擔他的一切費用,並且向爹保證,幫他還房子的欠款。這等於是,幫爹做了爹。

可最恨爹的,肯定不是我們兄弟姐妹,是我們的娘。娘自打嫁到我們家,整天基本上是罵罵咧咧,罵的內容,無非是自己瞎了眼,前世做了孽,撞到了現世寶。好像她是鮮花一朵,插在了牛糞上。娘個子矮小,外八腳,五官凶蠻,脾氣暴躁,可遇起事來,也是五心無主的貨。她罵起爹來,倒是見本事,就像順著竹筒倒豆,痛快得很。每次她開罵,爹從來就一言不發,好像是認下了她所罵的,又好像是好男不和女斗,或許是充耳不聞的意思。究竟是哪一種,只有天知道。


2

我家的爹不好,並不是說他有多殘暴專橫,動不動掄巴掌動拳頭。我從小到大,他幾乎就沒打過我。也不是他有多自私,只顧自己快活,不顧家人死活,像劉家的瓠子叔,是個酒鬼,把家裡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全換成了酒。爹心善,慈悲,他的不好,是沒有掙錢的本事,並且還老讓別人騎馬在脖子上拉屎,搞得全家,都因為他沒有了面子。

爹長得不差,一米七五的個頭,五官還算端正,眉目也稱得上清俊,單眼皮,闊嘴,一口細密的牙齒,鄉下相面人說,齒多主大福,嘴寬吃四方,依爹的面相,爹應該是有福的人。爹還有一副好笑相,笑起來,一張臉就像孩童一般,天真無邪,良善憨厚。可不知為何,爹就是讓人覺得,似乎是少了些精氣神,缺了些做男人的氣勢,沒有大丈夫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的敢作敢當的能量,仿佛一塊上好的衣料子,可就是找不出提得起來的綱,挈得起來的領。

我大伯愛喝酒,每年的糯米酒,要釀十幾個罈子。一碟花生米,兩碗米酒,就會誤以為自己變成了神仙。我的五叔叔好色,沒事的時候,愛調戲個把婦女,與丈夫不在家的婦女搭幾句腔,過過嘴癮。我堂叔衛國,愛在冬天吃個狗肉,打個牙祭,還有那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表叔老舅,遠親近鄰,那些泥巴地里打滾的鄉下男子,誰沒個嗜好,沒個可以讓人記住的脾性?可我家的爹,既不抽菸,也不喝酒,不賭博,更不鬧緋聞,真正是六根清淨,一塵不染,鄉下少有的一等好人。他的欲望,減少到極其低下的程度,那是因為,他幾乎沒有為欲望承擔成本的能力。抽菸費錢,喝酒費糧食,勾搭婦女,那是可能出人命的。就是到別人家的地里媷一把稻草,扒一個番薯,他都會有相當沉重的心理負擔。記得有一年,我八九歲時,村裡的酒鬼劉瓠子來慫恿爹夜裡去偷鄰村山上的樹做柴火(這在村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為了壯膽,從不喝酒的爹甚至喝了半碗米酒,可當他不慎被指認出來,其實無人對他施罰,與他同去的劉瓠子,照樣飲食男女,喝酒吃肉,而我的爹,整天滿面羞愧,惶惶不可終日,讓人以為他是犯了天條。這樣的男人,當然是沒本事的男人。拿我娘的話說,就是一輩子拉不出一泡硬屎,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狗肉上不得席面,稀泥巴糊不上牆。

3

我五叔叔一輩子強悍,仗著力氣大,動不動就拳頭示人,反而沒人敢惹他。爹膽小怕事,反頻遭厄運。這世界柿子是專挑軟的捏,所謂命運,肯定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爹的爺爺是地主,他當然就是地主的子孫。而我的太爺爺被定為地主,多少年之後,多少讓我啼笑皆非。我的太爺爺因為在故鄉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手裡有幾個碎銀子,偏喜歡充大,想贏得一個樂善好施的好名聲,這個借錢,那個賒米,他一概應允,自己家喝稀粥也要充個大戶。五十年代劃成分,掌權的都是太爺爺的債戶。他們悄悄把太爺爺定為「地主」, 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賴掉欠太爺爺的錢糧。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我的老老實巴交的爹,因為這個吃了虧。

那一日由鄉里鄉親扮演的造反派頭目及隨從可能有點無聊,突然想到要召見我爹。我爹誠惶誠恐,來到村裡的大禮堂司令部,俯首貼耳,垂手恭立。造反派給他下了一個命令,要他立即找到在雙村公社做木匠的三叔,並當天趕回。三叔做木匠的雙村公社,離故鄉幾十里遠,三叔具體駐在哪個村,還尚未可知,可是一下子找得到的?即使找著了,時候已是下午,來回百多里路程,就是《水滸傳》裡的神行太保戴宗,當天哪裡趕得回來?爹當時還只有二十六七歲,可能尚未認識到江湖兇險,鄉親何惡,就小聲爭辯,說可否寬容半日。鄉親扮演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還真入了戲,立即把爹捆了起來,懸在樑上,用細細的原本用來趕牛的篾片鞭撻爹的身體,聽著爹的叫喚,他們感覺自己,恍如戲台上的殺敵勇士,領兵大將,原本無聊的下午,頓時如血絢爛。

我可憐的爹在黃昏獲得了自由,因為戲收場了。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形同刑堂的大禮堂司令部。天上的星星已開始閃爍,而爹感到滿天繁星正如箭鏃,向他飛來。他來到了井邊。他如果跳下去,就可以洗盡身上的血跡。我想同時可以消失的,還有受鞭撻的疼痛和莫名的屈辱。

如果不是祖母掌著燈在夜裡找他的人喚他的名,爹就真有可能成了井底的水鬼。如果爹真的想不開跳了井,我們家的歷史就要改寫。娘會成寡婦,已經出生的姐姐,就成了孤兒。而我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出生於1971年,是爹28歲時的種。而爹受鞭笞是六十年代末的事。——這使我經常懷疑:我來到這個世上,是一種必然還是偶然?

4

1990年秋天,我的走路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爹,做了縣看守所的犯人。

我的家族與另一個家族世代不和,每隔三兩年,就會因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衝突,比如雙方涉事人員之間的惡毒對罵,甚至是操傢伙械鬥。1990年,兩家又發生了衝突,對方的兩兄弟,因為什麼事與我蠻狠的五叔叔發生了爭吵,他們乘我五叔叔不備,一起包抄偷襲了五叔叔,用棍棒揍得不輕。我五叔叔一世英名,首次戰敗。回到家後,無比悲憤的他,糾集了我的整個家族的成年男丁,在夜裡用棍的用棍,持刀的持刀,殺向了僅隔條巷子的仇家。兩個家族的幾十號人,把巷子弄得雞飛狗跳。兩邊都有人受了傷。

在這樣的家族械鬥中,我的膽小怕事的爹,是一根稻草也不敢捏在手裡的,頂多是遠遠跟著,在外圍湊個人數,連吆喝也是不會有的。可當警察同志開始介入,找人一個個問話的時候,爹以為自己無辜,想到有一丘田沒有放水,扛著鋤頭去了田裡。當家族裡的人把爹從地裡帶到警察同志面前,嚴肅的警察同志已經耗盡了全部的耐心。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可能還有請求警察寬宥的意思,爹不合時宜地露出了他顯得無辜的、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容。警察同志以為自己受到了輕慢,一怒之下解開了腰間的手銬,把想哭都來不及的爹銬住雙手塞進了警車。警車在鄉村的路上笛聲大作,號若奔喪。路兩旁的莊稼都戰戰兢兢地伏下了身子。

28天之後,爹從縣城看守所歸來。我遠遠地看到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臉變得蒼白,可能是在看守所曬不到太陽的緣故。他的髮型,原本是三七分,變成了具有明顯牢獄特徵的平頭。他走在故鄉黃昏的巷子裡,步子更加虛弱無助。他走到了家門口,撲進了年逾六十的祖母的懷抱。

這個受盡了委屈的老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5

我爹有個外號叫老二蠢子,意思是爹排行第二,且是個愚蠢的東西。也有人稱爹為「二師傅」,說的是爹不僅排行老二,還是個師傅。爹是個篾匠,帶過一些徒弟,自然是師傅了。但這個二師傅,並沒有尊稱的意思,完全是戲謔的揶揄的稱謂。在我的故鄉——江西吉水贛江以西地區,「二」其實就是傻的意思。爹還有個外號,叫做錫耳朵,是拜我娘所賜。

1978年夏天,正是農忙雙搶時候。當時還是大集體,沒有單幹,生產隊分工給爹和娘,要他們一個上午把一丘田的稻子割完。爹的手腳慢,有些遲鈍,拖了娘的後腿。眼看著別人家都快割完回家躲涼,他們的稻子,還有大半。娘嫁給爹十年,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她內心的怨氣,已經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何況暑天炎熱,心情更是火躁。在田地里,娘對爹罵罵咧咧,語言粗鄙毒辣,爹的沉默,讓娘起了殺性。她衝動之下,拿了鐮刀,用力一拉,爹的左耳朵,就生生的耷拉了下來,只一點皮連著。

血頓時濡濕了爹的前胸。爹帶著那隻已經暫時離崗的耳朵回到了家裡。他因為害怕和悲憤一路恓惶的罵聲產生了廣告效果,那隻離位的耳朵成了故鄉那個枯燥無味的夏天一件絕妙的展品。

醫生不錯的醫術讓爹的耳朵復了位。可他因此贏得了一個「錫耳朵」的外號,錫耳朵,顧名思義,是說他的耳朵像錫一樣容易融化,沒根性。娘謀殺親夫的醜聞發生之後,村里人似乎並沒有怎麼責備娘,而是把輿論壓力全給了爹。人們經常在生產隊派工時候,在一起議論爹的耳朵。他們說,連自己的老婆都罩不住的人,簡直就根本沒有必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長著錫一樣的耳朵的人,是一個頭上戴勺(方言,意為蒙受羞辱)的人。人們說到錫耳朵這一指代名詞,總是露出鄙夷的表情,或者發出怪異的笑意。

6

我爹就是這樣的倒霉蛋,可憐蟲,窩囊廢。這樣的人,喝冷水都會塞牙,走夜路不多也會碰到鬼,一根稻草也會讓他摔跤,鳥隨便在空中拉泡屎,都可能砸在他頭上。

鄰村算命的瞎子劉算了我爹的八字,說我爹命里夫妻易失和,一生勞勞碌碌的艱苦經營, 卻依然兩手空空,內藏不祥之兆,有意外災厄或被連累損失之虞。倒是子孫多吉,晚運財祿有餘。

7

我有這樣的爹,想想是件多麼尷尬的事!看著他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捂著滴血的耳朵的樣子,我恨不得順著牆角偷偷溜走,或者找個地縫鑽下去。爹偷了鄰村的柴火,被人指認出來,他戰戰兢兢的樣子,讓我也跟著抬不起頭來。瓠子叔怎就照樣吆三喝四,放起屁來依然通天響?  

因為做了爹的崽,我從小就飽嘗了,這世間的炎涼,這人與人間的惡。沒有人看得起我。我的叔叔們誇我的堂哥的長脖子長得好看,因為堂哥有個能掙錢的爹。我沒有後台,他們貶損我同樣長的脖子就跟鵝頸一樣難看。我的祖母也沒有喜歡過我,當我考上師範,她輕描淡寫地對別人說:想不到他也考上啦。村裡的大人捉弄我,會用腳趾夾我的小雞雞,差不多要拔了下來才肯罷手。他們還沒來由地把我揪得青一塊紫一塊。他們還當我的面,稱呼我是「錫耳朵的崽」,好像他們的兒子,都是銅牆鐵壁生下來的怪胎。  

不能像爹一樣活著!這是我從小就有的念頭。我可不能讓我以後的孩子,受別人輕慢。我不能讓人隨隨便便就可以欺辱我。我從小就喜歡刀槍劍戟,幻想著像武俠一樣仗劍出行,像孫悟空一樣用金箍棒掃盡天下的妖魔鬼怪,包括那些欺負爹的人。看了電影《少林寺》,我經常在晚自習後,一個人偷偷練掃堂腿。   

我還是個睚疵必報、以牙還牙的人。隔壁的高子禾根因為放水與爹在半夜發生了衝突,把爹揍得嘴啃泥,我偷偷在他家的牆上,寫下「禾根狗操的」之類的字眼。和我同桌的孔三根對我喊「錫耳朵」,我拔出他胸前的原子筆,毫不猶豫地刺入了他的太陽穴,差一點將他刺死。同班的劉德根也當我的面罵我「錫耳朵」,他個子大,我打不過他,就偷偷溜到他家的廚房窗戶地下,撿起一塊磚頭砸爛了他家的飯鍋。  我不喜歡我的故鄉。我討厭所有給我爹受過辱的人。我恨這個給我爹取外號叫「錫耳朵」的地方。我經常坐在贛江邊,看來來往往的船隻,渴望其中的一艘,會帶我遠離這個地方,浪跡天涯,從此不知所終。

8

可我不能離開。我是帶著使命的人。我不能不管我的爹。如果我不管爹,這個可憐的人的一生,會因徹底失敗而絕望。上天讓我做了爹的兒子,我想其實是給他勞碌奔波卻兩手空空的一生做補償的。

我的姐妹們都懂得心疼自己的爹,知道爹的日子太苦。我敢保證,她們是我們全村最乖最勤勞的女孩。我姐姐出嫁那日,哭著跪在我的面前,說,老弟,要為爹爭氣。幾年後,我的妹妹出嫁當天,也哭著跪在我面前,說,哥,爹這一生就靠你了。——是的,她們離開了家門,真的只有我,能夠把這個可憐人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

小時候我拼命讀書,早熟的我早就知道,只有讀書能夠改變像爹一樣的命運,改變作為農民的身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我用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照亮我書中的前程。我考上了師範,畢業後成了拿公家薪水的小學老師,後來我做了機關的公務員。

從一參加工作開始,我就幫襯著爹。我用我可憐的薪水供我弟弟讀書,償還爹做的房子的債務,為爹購買稻田裡的農藥化肥,爹娘生病了買藥掛點滴,農忙時買家裡飯桌上的魚和肉……我多麼渴望我的薪水能像故鄉水田裡的螞蝗一樣,撕成幾份最後都能完整地長出來。

為了多掙錢,我嘗試著尋找不同的營生。每到暑期,我販賣過小批量的煤炭,西瓜……我還開始了寫作。我喜歡從報刊上找到徵文比賽的啟事,然後把自己的作品按地址投寄出去。我得過幾次小獎,獎金幾十到一百不等。有一次,我的一組詩歌得了一個一等獎,我賺了五百塊錢的獎金——那幾乎是我兩個月的薪水。這些錢,我都用來補貼家用。

我幫襯著爹。在我當老師第二年的冬天,我買了布,讓鎮上手藝好的裁縫,給爹做了一件當時流行的中山裝,有風紀扣,領子襯了白里子,胸前墊了布的那種。那是我送給爹的新年禮物。那也是不是這輩子爹收到的最為珍貴的禮品?

大年初一,爹穿著嶄新的中山裝到處走動,樣子不像是那個受人揶揄的可憐的農民,倒仿佛是貌似莊重的業已退休的鄉政府幹部。爹一高興就笑了,五十歲的人了,笑起來依然像個傻孩子——爹難道忘了他受過的屈辱和厄運?他怎麼可以笑得如此天真無邪一塵不染?

——爹終於收穫了瞎子劉所說的所謂的財祿有餘的晚運。

9

爹出生於1943年。爹至今依稀記得他小時候的一些事。他經常說起,在走日本那年,他兩歲,他的爹用籮筐擔著他向我們附近的叫九龍十八坑的山上跑。半路歇腳,爹偷偷爬出來,躲到一個土堆後面,等著祖父發現不見了爹,嚇得死勁喚爹的名字,他才咯咯咯地笑著從土堆後面走出,為自己的惡作劇感到得意。

故事裡的爹似乎並不遙遠,而現在,那個惡作劇的孩子,已經是個滿頭白髮、接近古稀之年的老人。

多少委屈,多少怨恨,多少內心的毒素,都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消逝。多少心底的風暴皆已平息。娘也再不是當年的怨婦,謀殺親夫的「兇手」,而是變得慈眉善目,與爹相濡以沫,相敬如賓。有一次,我分明看見,娘用手輕輕拈起爹頭上的蜘蛛絲,魚尾紋交織的眼睛裡充滿了溫柔和慈悲。這一對苦命的冤家,分別由當年的公社社員、四個幼兒的父母,我們紛紛試著逃離的爹娘,變成了由十多個家人組成的家庭的最高建築,成了全家福里孩子們蜂擁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爹已經與故鄉握手言和。村里人再也不會用當年具有侮辱性質的外號來稱呼他,他似乎也已忘記,當年故鄉對他的傷害。他本來就是一個全無心肝的人。我懷疑他從來就沒有恨過。有一次他甚至興致勃勃地說起,他被關的28天裡,那些號子裡的犯人都因他年紀大沒有讓他難堪。其中某天牢裡的「大角色」慫恿他,要他與另一個年輕的疑犯比試身手。絲毫不懂武術的他,情急之下竟然用一個背摔把對方摔倒,贏得了他們囚室一片歡騰。——爹說起這事的時候,我感覺他有點得意,好像他的被關押並沒有受辱,反倒是收穫了榮光。直到他看到我漸漸黑下來的臉色,他才噤了聲。

何況,現在的故鄉,已經遠不是當年的故鄉了。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和打工潮的涌動,一千多口人居的村莊,已經只剩下不多的老人和孩子,只剩下不到兩百來人居住。田地到處荒蕪,垃圾遍地飛舞,禮儀刪繁就簡,倫理漸漸失范。這樣的村莊,已經不再可能發生傾軋、欺凌的事件,不再有野蠻的生命力和生殖力。剩下來的人們相依為命,情同手足,在荒涼的大地上共同抵禦黑暗和寒冷。

我的故鄉正和我的爹娘一起老去。

10

爹在故鄉呆久了,就有出來走動的意思。比如會去我在東莞打工的弟弟那兒住上個把月,去我在縣城陪兒女讀書的姐姐和妹妹那裡住上三五天。也會來省城我的家,呆上幾天。  

前兩天他說他今天來。我在火車站等他。他乘坐的火車有了一刻鐘的晚點,卻使我對他的擔心呈幾何倍數地增長。來一趟省城,他要前一天從老家坐班車到縣城,然後在今天早上搭上八點從故鄉火車站開出的,唯一的那輛和他一樣老的省際列車。兩百公里的路程,他在路上要花上四個小時。他是個農民,當然沒有同伴,也沒有相識,四個小時的沉默是否會讓他難受?口渴了,他是否會從車廂里來來去去的售貨車上,買瓶水喝?他會怎麼稱呼火車上的售貨員?我記得他曾經到我在縣城的單位找我,小心翼翼地稱呼我的同事「同志」……  

列車抵達,我看到他。正是寒冬,他戴著鴨舌帽。他用扁擔擔著兩個蛇皮袋。蛇皮袋有點沉,他的腳步有些重。他誇張地擺著兩臂——他擔著東西行走的樣子,起落之間契合的完全是鄉村的節奏,與火車站出口的氛圍遠不相稱。這使他在人群中顯得突兀。看到他的時候,我有片刻的幻覺:火車站出口涌動的人群仿佛流水,而他,仿佛溺水者,正在奮力划水泅渡。  

他來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的帽子有些髒,有一塊拍不乾淨的污漬。他的耳朵被凍壞了,結了痂。他穿著一件看得過去的外套,是春節時我弟弟給他的禮物,但他敞開了拉鏈,露出了裡面顏色花里胡哨的舊毛衣,樣子有些滑稽。他的褲子依然是鄉下裁縫的手藝。他還裝模作樣地穿著皮鞋。可皮鞋上全是泥巴。  

他看到我,用方言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根本不顧忌旁邊旅客怪異的眼神。他來到我的面前。這個在故鄉一言不發的人,此刻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的人。他說蛇皮袋裡裝的是新鮮的蘿蔔,個大,味甜。他說蘿蔔下面是姜塊,本縣羅田鄉的種,肉多。他說另一個袋子裡是自己釀的酒。四叔家今年的酒沒做好,酸了,可能是起罈子的時間早了,我們家的剛好。他還說本想把家裡養的雞也帶一隻來,不好帶,就罷了,等過年回家再殺給我吃……  

他緊緊地跟著我,生怕一不留神我會不見了。

11

我帶他去看亞洲最大的噴泉,看原本橫流的水變成沖天的水柱。我看到他臉上驚訝和開心的表情。我帶他坐在英雄紀念塔下面曬太陽,為他講解每座雕塑的意義。他似懂非懂,卻點頭稱是。我請人把他的髒皮鞋擦乾淨,一路上,他都盯著自己的腳看。我帶他到我的辦公室,並挑了一本名叫《太陽從東方升起》的長篇小說他看。小說是故鄉的一名曾姓作家所寫,寫的也是故鄉二次革命戰爭時期的事,其中的方言土語水流村名,都為故鄉人熟知。爹看起來頗有興趣,可幾天之後,我發現他的折頁處依然在三十多頁,我知道了,他根本不喜歡看書,而他裝得興致勃勃是因為他不想讓我失望。我偶爾問起他是否知道「三個代表」?他說知道,就是毛主席,鄧小平和江澤民。我聽了肚子都笑痛了。

我帶他去醫院檢查身體。在醫生面前他語無倫次地說起自己的病史(他先後患過鉤端螺旋體病、慢性腎炎、頸椎病等等,有過幾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其荒腔走板幾乎讓人難以聽懂。當他獲得自己得了一種小病(直腸息肉)時他依然有如臨大敵的緊張。他反覆給我說到癌症這個詞,甚至有想把他的一點可憐的錢的存摺密碼告訴我的意思。我哄著他,安慰著他,仿佛他不是我爹,而是一個比我晚輩分的孩子。小病的治療過程極其簡單,他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當撤掉點滴瓶時他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仿佛有一次從生死關中僥倖通過。我的爹,他實在不是一個堅強的人。這個身高在一米七以上、活過六十多年的老男人,膽子就像針眼一樣小。他害怕。

幾天後我們離開了醫院。爹走在前面。他走起路來的樣子有失一個老年人的莊重,擺臂過於誇張,腳步顯得恓惶,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追趕著他。過紅綠燈的時候,他更是侷促急迫,好像是生怕停在斑馬線前的車輛會突然發動,將他撞倒。我在背後叫他他也充耳不聞。  

我在後面叫著他。我要他慢一點。他的背塌下去了,我很不滿,我要他挺起胸來!他挺起來了,可過了一會兒,又塌了下去。我乾脆走過去牽著他的手。他像是又得到了提醒,把胸膛挺得像在參加軍訓。他的臉上,似乎有了短暫的安然。  

12  

我把水溫調到正好,打開浴霸,讓他在裡面洗澡,去去幾天來在醫院的晦氣。他在衛生間裡擺弄了很久,似乎依然沒有能明白其中的原理。我叫著他,得到他的允許之後推開門,看到他只穿著短褲,在蓮蓬頭的開關面前躊躇。我幫他打開了開關,索性用手給他搓起了灰。我感到爹雖然年事已高依然還有胸肌,表面虛弱可肌肉感覺還有幾分結實。——這可能是作為農民唯一的本錢。  

然後我看到他身上的疤痕,在時光中見證過世界對他的傷害的疤痕。它們與正常的皮膚顏色不同,形狀各異。它們中的哪些,是來自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遭受的鞭笞?哪些是故鄉他人對這個老實人的戕害?還有哪些,是在其他事故中遭遇的損傷?水頗熱,可我的手指觸到它們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時間深處的寒冷。  

——這是我第一次,給爹洗澡。其實我很早就想給他洗次澡。這次終於逮住了機會。爹不好意思。爹左右躲閃。可能是我不小心撓到爹的癢處了,爹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使我們看起來不像是父子,而是兩個正在做遊戲的孩子。爹的笑聲,依然是如此的天真無邪。這個老孩子呀!滿衛生間裡都是水霧,我看不清爹的表情。  

13  

爹回到了故鄉。我的家頓時變得空空蕩蕩。爹離開後的我的家裡,有了一絲平常沒有的靜謐和沁涼,一絲深山寺院才有的肅穆,一絲慈悲的愛意。

爹睡過的床鋪還沒有撤下。我躺下來,把身體埋進了其中。我用鼻子深深地聞著被褥里爹溫存的氣息。我有了片刻的眩暈。  

爹是故鄉的大曾家的老二,是人們眼裡的傻子,娘年輕時眼裡的窩囊廢,是莊稼地里的慢性子,是天生的膽小鬼,是命運不濟的倒霉蛋,是沒有任何嗜好的一等好人,是每年農閒時分跨過贛江去水東討生活的鄉村篾匠,是算命人眼中的薄命人,是城裡人眼中的小丑,是笨拙的鄉下人……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爹,是我生命的締造者。生命的道路幽深狹窄,是他領引著我來到這個世上。  

他給予了我血型、相貌,先天的品性,姓氏和宗族,還客觀塑造了我後天的人格。他用他的得失榮辱向命運給我預支了經驗和警告。他提前赴了湯蹈了火,在自己命運的周圍插上了標記,提醒我不准靠近。最後,他所有的遭遇都兌現為我命運中的坦途,他所有的孱弱都轉化成了善行,做了給我的精神遺產。他是我最近的祖先,是上天派來守護我的、類似《莊子》中以不材顯形的神靈。理所當然地,我成了他虔誠的信徒。而此刻,他睡過的被褥,自然就有了教堂的意味。  

睡在爹睡過的床上,我仿佛剛剛出生的嬰兒。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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