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凌:青藏高原上「幸運」的考古之花

光明網 發佈 2022-11-28T05:19:31.253729+00:00

【手鏟釋天書】光明日報記者李韻王笑妃走進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下簡稱「雙古所」)副研究員張曉凌的辦公室,記者就被桌上擺著的一幅畫吸引。乍一看以為是太湖石水墨畫,細看才發現其實是一塊形狀奇特石頭的三個側面素描。

【手鏟釋天書】

光明日報記者李韻王笑妃

走進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下簡稱「雙古所」)副研究員張曉凌的辦公室,記者就被桌上擺著的一幅畫吸引。乍一看以為是太湖石水墨畫,細看才發現其實是一塊形狀奇特石頭的三個側面素描。畫面底部是一行漂亮的鋼筆字:「尼阿底的萬年前石葉為高原腹地迄今最早的人類活動記錄……」張曉凌說,這幅畫是去年一位同事兼好友送的,為了紀念她登上高原十周年。

張曉凌在珠峰腳下蘇熱舊石器遺址工作中。受訪者供圖

張曉凌曾經是個清瘦白淨的小姑娘,芳華之際卻毅然決然奔赴苦寒之地「找石頭」,這一找就是12年。外人看來,其間應當有數不盡的辛苦與委屈,可她在給記者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卻反覆提及一個關鍵詞——「幸運」。

「幸運」地發現尼阿底遺址

青藏高原上有種聖潔美麗的植物——高山雪蓮,它們生長在雪線附近的岩縫、石壁和亂石灘上,因為天寒地凍、空氣稀薄等極端惡劣條件,種子要經過數年積蓄力量,才能開花。

12年前,張曉凌跟著古生物科考團隊第一次登上高原,險些被「勸退」。嚴重的高原反應讓她每晚都頭痛欲裂,無法入睡,「不行,明天我就要回去!」然而到了白天,巍巍高山,皚皚白雪,奔跑的藏羚羊、藏野驢、黃羊,悠閒踱步的氂牛,翩翩起舞的黑頸鶴,藏族孩子黢黑的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茁壯的身姿……張曉凌在這片高寒土地上感受到了旺盛的生命力。一瞬間,頭好像沒那麼疼了。在這裡一定會找到古人類生活的痕跡,因為哪怕「絕域蒼茫無所有」,生命堅韌的力量總可以紮根。

雖然信念執著,但是造化弄人。剛開始的三四年,張曉凌在高原兜兜轉轉,踏破鐵鞋,卻一直沒能和古人類的蹤跡相遇。她不斷給自己鼓氣:「走過了越來越多的河,轉過了越來越多的山,爬了越來越多的洞,終究會有一些收穫。」

終於,跋涉於莫莫高山、深谷逶迤多年之後,張曉凌實現了零的突破。他們發現了尼阿底遺址——青藏高原上首個具有確切地層和年代學依據的舊石器時代考古遺址!這一發現填補了西藏舊石器時代史的空白,改寫了人們對古人適應極端環境能力的認識。2018年11月30日,他們的研究成果在美國《科學》(Science)雜誌在線發表,轟動了國際考古界。2021年,張曉凌榮獲第十三屆青藏高原青年科技獎。

高山雪蓮生長速度雖然緩慢,一旦盛放,就是兼具藥用價值與觀賞價值的雪域奇葩、高山精靈;而張曉凌雖然數年蟄伏,終在尼阿底遺址,把人類首次登上青藏高原的歷史推進到4萬年前,「能發現尼阿底遺址,我是幸運的。」張曉凌說。其實,這種「幸運」更是經過一番寒徹骨的堅持,守得雲開見月明。

「幸運」地把個人愛好變成了畢生事業

青藏高原上,藍紫色的龍膽花幾乎隨處可見。有詩曾讚嘆它:「不臥龍宮臥山林,一樣青光若照人。」張曉凌就像龍膽花一樣,不臥「龍宮」,而在高山礫石間綻放,在深山窮谷亭亭而獨芳。

緣於對探索文獻記載之外歷史的興趣,張曉凌在高考時選擇了考古專業。入學第一課就是舊石器時代,她清楚記得,老師說99.99%的人類歷史都屬於舊石器時代。漫長歲月中人類的發展進化讓她著迷,四年本科意猶未盡,於是研究生和博士階段,她選擇跟著雙古所研究員高星學習舊石器時代考古。

2010年夏,中科院古生物科考隊從西藏歸來,帶回一些打制石器給高星。張曉凌無意間在老師辦公室看到了這批標本,神秘的雪域高原驀地闖進了她的腦海。「古人類是何時進入高原,又是怎麼適應這種極端環境的?」為了尋找答案,她走上高原,開始在風沙滿天的苦寒之地追尋古人蹤跡。

12年來,她和團隊要經常驅車穿越高原無人區乃至野狼出沒的地帶,陷車、拋錨等「行路難」對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工地有時沒水沒電沒信號,一個月都洗不上一次澡;在高原體能消耗極大,每一次去都至少要瘦10斤。

最近,張曉凌剛結束了持續5年的梅龍達普洞穴遺址考古工作。高原的特殊自然條件使得每年可以進行考古的時間只有2-5個月,而這寶貴的幾個月也絕非風平浪靜。

高原天氣極其乾燥,「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在梅龍達普洞穴里,水澆在土上瞬間就消失了;手鏟一揮就塵土瀰漫,不用抽風機連人影都看不清。張曉凌和隊友只能戴上耳塞、N95口罩、手套,將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其實在高原這種氧氣含量很低的地方是不能佩戴N95口罩的,但現場沒有人抱怨,大夥只是不時摘下口罩大口喘喘氣又接著工作了。

這個洞穴的洞口距地面104米,相當於35層樓高。張曉凌和考古隊員們每天都要在海拔4700米的地方,扛著幾十公斤重的設備和儀器,爬上35樓上班,下班再扛著標本和樣品下35層樓。這種「負重爬樓」,日復一日,持續了15個月。

談起這些苦,回到北京的張曉凌反而有一些懷念。雖然每次登上高原,她還是會有高原反應,頭疼眼腫,如今血壓還有些高,但她依然盼望著、熱愛著登上高原。面對坎坷來路,為何張曉凌能以苦為樂?「因為我是幸運的,我把個人愛好變成了畢生追求的事業。因為我熱愛我的工作,它就像我的第三個孩子,而熱愛是可以排除萬難,抵禦萬般艱苦的。」

「幸運」地遇到一群溫暖的人

在高原低溫、乾旱、強風的惡劣環境下,植株個體生存困難,有種「墊狀植物」就會選擇「抱團取暖」,像地毯一樣緊密地「編織」在一起共同抵禦寒風。張曉凌的家人、同事和藏民朋友,就像墊狀植物緊緊圍繞在她身邊,為她在生命禁區搭建出溫暖的一方天地。

張曉凌認為,在高原物質條件再艱苦、身體再不適,也比不上母親和年幼兒女分離之苦。孩子還小時,出差幾個月後張曉凌風塵僕僕趕回家,推開門,孩子並沒有像想像中那樣撲到她懷裡,而是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盯了她很久。那一刻的心酸,刻骨銘心。「不過我是幸運的。」家人攜手編織起一張溫馨的網,讓遠在雪域的她沒有了後顧之憂:愛人每天向她「匯報」家裡的情況,但孩子生病之類的事絕對不會說,以免讓遠方的她牽掛、憂心;公婆沒有埋怨過她,反而總對孩子們說:「媽媽工作做得很出色,你們要向她學習」;父母更是用愛包容著她,從不會用工作穩定、顧家、收入高等來要求她。

女兒花生和兒子毛豆長大一點後,也從未抱怨過媽媽缺席自己的每個暑假,而是覺得媽媽的工作「很酷」,很喜歡媽媽在野外給他們撿的藏地「特產」,比如藏原羚的角、鷹的羽毛、隕鐵、漂亮的水晶或瑪瑙等,都是向小朋友們炫耀的「資本」。

張曉凌說:「我喜歡在高原工作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因為在野外人們之間的感情更加的真摯和淳樸。」走出鋼筋水泥築造的冰冷都市,在雪域高原的聖土上、在自然的山川湖泊間,人和人的心好像貼近了。有時工地缺水斷電,伙食也要自己解決,考古隊員就分工合作,懂電的負責發電機,會做飯的就管起大家的一日三餐,「我一般負責洗碗」,張曉凌笑道,「大夥像一家人一樣」。她還會帶著團隊裡的年輕人一起去拍阿里璀璨的星空,一起去牧民的帳篷里喝酸奶,一起穿著藏袍拍照,一起去逛賽馬節。

考古工地上,也有許多當地的藏民幫著運土、搬石頭。雖然語言不通,但雙方用微笑傳遞善意,用手勢比畫著溝通,慢慢建立起默契、信任和友誼。一次考古隊意外被困在遺址和縣城之間的路上,一位藏民得知,二話不說,騎馬送來熱水和泡麵。在考古隊員離開的那一天,隊員們忙著收拾,一位藏民就一直在角落靜靜地等了一天,只為了親手給每個人獻上哈達和自己真摯的祝願。

長相思,在藏地。每年結束在高原的考古工作後,遠方的人和事,仍會撥動張曉凌的心弦。她掛念著青藏高原的天氣有什麼變化,野生動物有沒有開始遷徙,閒暇還會和孩子一起看西藏野生動物、風土人情的紀錄片。「老家河北是我的第一故鄉,北京是第二故鄉,青藏高原就是我的第三個故鄉。」高原故鄉的親人們也掛念著她。每逢當地下雪了或過節,她都會收到牧民朋友的照片,寄託著「故人何不返」的思念。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數萬年的祈盼?關於青藏高原的人類足跡,還有很多未解之謎。待青藏高原上的樹林再次變綠、花兒再次綻放,張曉凌和夥伴們又將回到高原,憑藉著各種「幸運」,一起探尋解謎的新密鑰。

《光明日報》( 2022年11月27日12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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