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瓞:胡適《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手稿辨偽

古籍 發佈 2022-11-30T02:06:22.572942+00:00

最近,筆者見到胡適《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書稿八頁,是稿書於紫藍色半頁明十一行,版式雙框書口單魚尾連史紙箋,全稿共八頁,未裝訂,在末頁用回型針別有墨書「中華書局。胡適手稿,原作」。

最近,筆者見到胡適《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以下簡稱「兩本」)書稿八頁,是稿書於紫藍色半頁明十一行,版式雙框書口單魚尾連史紙箋,全稿共八頁,未裝訂,在末頁用回型針別有墨書(毛筆)「中華書局。胡適手稿,原作(北大)」(圖一)。之外還鈐有「055」編碼標籤一紙(圖一)。鑒辨所見是稿的箋紙、標籤(紙質),應俱系舊物無疑,而書於舊箋上的墨跡頗難判斷其書寫年代。再以標籤中的內容可知,該胡適手稿應該是作者時任職「北大」,即北京大學期間所作。那麼,這件手稿識真辨偽到底如何呢?在此把考得的事實依據分述如下。

圖一 中華書局《胡適手稿》標籤書影

有關胡適與《水經注》版本研究

當代學術界對胡適的學術成就,特別是他後半生幾乎傾全力研究的《水經注》成果,議論頗多。有不少學者撰文著說,如陳侃章在《關於胡適〈水經注〉研究的對話》中認為胡適「用了將近二十年的功夫,對於所謂,『戴震偷趙一清,趙戴皆偷全祖望之說』進行了全面的考證;胡適對《水經注》的研究,其發軔當在二十年代之初,但全力以赴投入,大概如他自己所說是一九四三年,自此直至一九六二年他去世。其研究成果全部反映在台灣一九六六年開始發行的《胡適手稿》上,共十集,但後四集與《水經注》無關。前六集分上中下三冊,共十八冊。這十八冊內容當然是十分浩瀚的,然概括地說,主要是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趙戴《水經注》案的重審;第二部分是全祖望校本《水經注》的考證;第三部分是《水經注》版本的研究。」。對此可從耿雲志著《胡適年譜(修訂本)》(簡稱「胡譜」):「一九二四年,4月17日,寫信給王國維,聞有近論戴東原水經注釋的文章,懇其在《國學季刊》發表。信中說:『季刊此次出東原專號,意在為公平的評判,不在一味諛揚。聞尊文頗譏彈東原,同人決不忌諱。』」便堪為這方面的佐證。鑑於本文題旨,在此僅就其中的「第三部分是《水經注》版本的研究」相關情況作些考察。

按胡適《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這一標題,便可知該文內容應是以考訂版本著手,即從其所見《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兩種版本,即:一、北京大學藏李氏舊本;二、至德周暹先生藏本。通過對比來辨其異同,究其原因。對此具體內容,因限於本文題旨和篇幅,在此從略。以下僅就胡適寫作該文的背景先略作探究和說明。

據「胡譜」:「一九四八年,8月7日,寫信給周一良,對以北大房荒未能邀其早來,頗為遺憾。對其父周叔弢先生贈送戴東原的《水經》一書,十分感謝。告近來寫成《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詳舉兩本異同,擬便中送賢喬梓審定。」其中的周暹,即周一良之父周叔弢。再提到的「告近來寫成《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也就是本文考辨的對象,即胡適《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手稿。從中可知胡適在與周一良通信之前,他所作「兩本」已經完成。

再據「胡譜」:「一九四八年,是年較重要的著述還有:(筆者按:記錄是年著述多達47件,內容大都均有關《水經注》研究,不具錄)《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7月23日作)」然而,按筆者所見「兩本」在文末署名後紀年卻為「(民國)卅七、七、十」,其中相差23天。

胡適手稿書寫工具考察及字跡比較

作為現代大學者的胡適,在他一生留下的大量文稿(含書信)中既有用毛筆書寫,又有用硬筆(鋼筆,鉛筆,和類似於流行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彩色水筆,其筆尖系用鬆軟的泡沫塑料製成,筆芯亦然,可蓄水,使用方便勝於蘸水筆,在此權且稱它為「水筆」)書寫。由於使用工具不同,才使得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字跡也就不盡相同。因此,筆者對所見兩本作了較為仔細的比較(與毛筆)後,認為兩本的書寫工具都應該是「水筆」,而非毛筆。認識了這些,在對兩本字跡的鑒辨就必須尋找可靠的胡適「水筆」作品來作為「範本」,用以識真辨偽。

為此,筆者查檢了由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42冊,簡稱「胡稿」),見在一至四冊均為「水經注考證稿」,其中未見收有《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一文。在第四冊中見有《記朱逷先家鈔〈水經注〉》(簡稱「家鈔」本)文前有札記八頁,前七頁均書於素箋上,末一頁書於單框書口白單魚尾每半頁十行箋上,正文則均書於十行廿字直行格稿箋上,即胡氏「水經注考證稿」用箋大都用此稿箋。在「胡稿」第二冊,共收錄「水經注考證稿」十二篇,其中第一篇即「家鈔」本,該文作於1948年8月12日,與所考「兩本」為同年,而且亦用「水筆」書寫,遂為筆者選為鑑別的「範本」。

筆者在對兩本的字跡比較中發現,「兩本」的字跡與「家鈔」本大相逕庭,主要表現在前者書寫用筆柔弱輕飄,字跡潦草軟弱(圖二),而後者書字相對規整有力(圖三),由此可知該兩本的作者絕無可能出自同一作者同年所書。

圖二 「兩本」1948年7月10日手跡

圖三 「家鈔」1948年8月12日手跡

筆者為在鑒辨中獲得更有說服力的依據,就取「兩本」、「家鈔」兩本中均有的「段玉裁」三字,藉助當代科技將它放大後再作比較,結果與前述比較的結論完全一致,而且還發現「兩本」中的「段」字的右「殳」書寫得尤其變形。(見圖四1、2)通過對字跡的比較基本上可以斷定「兩本」絕非為現代大學者胡適之手跡。

圖四1.「兩本」「段玉裁」(左)

圖四 2.「家鈔」本「段玉裁」(右)

而且在「圖四1、2」中「段玉裁」三字的左旁「兩本」畫的是波紋線,而「家鈔」本則畫的是直線。這一差異看似細微而其對於本次識真辨偽的作用重大,堪稱是辨偽的鐵證。眾所周知在民國時期大都以直行書寫,又當時行文尚無如今的標點符號,在文稿書字左旁畫的直線標註為人名、年號、地名等,而波紋線則標註為書名。而「段玉裁」乃清代著名文字訓詁學家、經學家,「兩本」的作者竟然在其姓名旁畫了波紋線,而且「兩本」在全文中僅有一處畫直線,其餘近五十處均作波紋線,連「北大」「哈佛大學」「乾隆」等等都成為書名,才使該文如同著述編目。鑒此就有理由證明「兩本」實非代抄本,而是當代造假人利用舊書箋來偽造名人手跡的產物。

有關偽跡造假的「底本」及所鈐「胡適之璽」印章

通過上述對「兩本」與「家鈔」本字跡的比較,和「兩本」中濫用的書引號,便可以斷言「兩本」是偽跡無疑。有關其造假的「底本」,筆者在《胡適全集》(15冊)中見到了《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在該文標題上注有編者寫的按語:「本文1948年7月23日寫成,在送顧廷龍先生徵求意見並錄副後(刊1979年《中華文史論叢》第2輯),作者又用紅筆對原稿再作修改,除了增刪了一些字句,還補充了幾段文字。收入1966年台北胡適紀念館影印的《胡適手稿》第一集上冊。錄副稿從略,這裡錄用的是修改稿。——編者」由此可知造假者要尋覓到「底本」(如刊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4月版《中華文史論叢》第2輯自P170起,至P184)並非難事,再說收錄在《胡適全集》中的《戴震自定〈水經〉一卷的現存兩本》,全文從P306至P417,粗略估計全文在五千字以上,而筆者把偽跡「兩本」八頁中的文字與《胡適全集》本對照,每頁中文字均有脫漏,如第二頁中在引《戴震年譜》文字中竟脫漏百餘字。而且偽跡「兩本」至《胡適全集》本P402的中段便戛然而止。全文約在1500字內,古籍版本考證類文稿如此簡短,堪稱難得。還竟然煞有介事地在文末作者署名、紀年後鈐了方「胡適之璽」的印章(圖五1),此實亦是偽造名人手跡慣用的伎倆。那麼偽造「胡適之璽」的「底本」又從何而來?對此筆者從《胭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就有胡適題識和加鈐的「胡適之璽」(圖五2),只要將它與偽造的「胡適之璽」作一比較也就真相大白了。至此真是應了俗語「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況且「兩本」的造假人實是個腹笥簡陋的作手。

圖五1.偽跡上的鈐印(左)

圖五2. 鈐於「 甲戌本」「胡適之璽」(右)

另外,就在筆者撰述本稿時,偶然在網絡上發現一件「百度貼吧」標為「胡適《水經注》手札一本約40頁後附胡適水筆便簽一頁」並附有相關書影和「北京大學檔案(袋)」。對此筆者瀏覽後認為該「胡適《水經注》手札」同上述偽跡的作偽手法如出一轍,如其中除了把如「戴震、酈氏、北大、乾隆」等等都視作書名之外,在末頁竟然寫作「水經注先校勘於此。一九五七、七月廿三胡適」(筆者按: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7月版耿雲志《胡適評傳·第一章》中記述:「胡適於1949年4月2日到舊金山,27日到紐約,在他原住過的第81街104號公寓裡安頓下來,從此一直到1958年他回台灣就任台灣『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時候。」鑒此,對於這件偽作中的其他謬誤也就毋須再作例舉了。

編輯:陳梅

審核:錢治

原文刊登於2019年2月19日《中國文物報》7版收藏鑑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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