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與美國漫長的中場休息丨天方足談Ⅵ

南方週末 發佈 2022-12-01T18:04:41.584693+00:00

伊朗隊世界排名第20位,美國隊第16位,雙方紙面實力相當,起碼沒有末輪生死戰日本隊與西班牙隊、韓國隊與葡萄牙隊那種令人膽寒的差距。

伊朗隊又一次倒在了世界盃小組賽,倒在第三場比賽的最後一秒鐘。隨著B組另一場比賽英格蘭隊對威爾斯隊的領先優勢逐漸穩固,伊朗隊打平即可出線。伊朗隊世界排名第20位,美國隊第16位,雙方紙面實力相當,起碼沒有末輪生死戰日本隊與西班牙隊、韓國隊與葡萄牙隊那種令人膽寒的差距。這可能是波斯鐵騎最接近世界盃16強的時刻,何況對手是伊朗當代歷史繞不開的「對立面」美國。然而,他們沒能把握住機會。

小組賽第三輪,「年邁」的伊朗隊遭遇美國隊的「跑酷」衝擊。 (視覺中國/圖)

伊朗隊敗給了自己。本次世界盃32強中,伊朗隊是最老的一支隊伍,平均年齡達到28.9歲。美國隊則是第二年輕的隊伍,平均年齡25.1歲,僅次於平均年齡24.7歲的加納。足球並不是美國人最熱衷的一項運動,場上的11名球員,像是從大學或高中的棒球、橄欖球、籃球、冰球和田徑隊裡臨時抽調來的,稚氣未脫,生龍活虎。染著紅、黃、黑三種發色的美國隊8號球員麥肯尼,活脫脫一副非主流高中生模樣。他們有用不完的精力,好像更應該去玩滑板、跑酷,或是街頭嘻哈,只是碰巧來踢幾場足球。而伊朗隊的球員,充滿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滯重感。上輪賽事,伊朗隊在第98分鐘才贏得第一個進球,數名球員最後拼到抽筋;另一邊,英美大戰的0:0一派和諧。年齡差異、比賽消耗、心態對比方面,伊朗都落於下風。

上半場比賽,保守而油盡燈枯的伊朗隊甚至沒有一腳打門,被跑酷的美國人沖得七零八落,效力於英超豪門切爾西的美國頭號球星普利西奇在小禁區內包抄,接到隊友頭球傳遞,搶射打進一球。伊朗必須反擊了,但傷病尚未痊癒、體能不支的阿茲蒙在中場休息時便被提前換下。當比賽最後半小時,伊朗發起猛撲,他們卻沒有一個能帶能突的球員。如果阿茲蒙不是首發,而是在下半場作為奇兵後發制人,是不是可以製造一些變數,而不是在對手鉸鏈般的逼搶和壓迫下左支右絀、咬牙苦熬,除了亂中偷襲別無指望?上一場比賽,阿茲蒙在完成打中立柱的射門後,明顯體力透支,在世界盃這種高密度賽程中,他的身體狀況不足以支撐全場。

對於伊朗隊主教練奎羅斯來說,這個中場休息是焦灼而漫長的。伊朗隊上一次與美國隊在世界盃交手,是在1998年的法蘭西,以2:1的比分戰勝了對手。24年的兩場比賽之間,是更加漫長的中場休息。如果足球是和平年代的「戰爭」,伊朗與美國在球場上的較量,相比波斯人與西方在政治、軍事舞台上漫長的對抗,則像是角斗場休賽間歇的花絮表演。

小組賽第一輪,英格蘭隊6-2大勝伊朗隊,是卡達世界盃前兩輪進球最多的一場比賽。 (視覺中國/圖)

在古代世界,位於亞歐大陸東部的中國,由於海洋、高原、大漠的阻隔,很少與歐洲直接對話,波斯人卻始終處在歐洲、非洲、印度、中國、草原、大海的十字路口。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寫道:「波斯人眼裡看來,亞細亞和在這個地方居住的所有異邦民族都是隸屬於自己的……他們認為希臘人攻略伊里翁(即位於小亞細亞的特洛伊),是他們敵視希臘人的開端。」居魯士大帝建立了波斯帝國,號稱四方之王、萬王之王。伊朗的歷史進程第一次被外來勢力打斷,發生在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東征,結束了阿契美尼德王朝。

7世紀,崛起的阿拉伯人征服了波斯,伊斯蘭教取代了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後來,德國人尼采根據瑣羅亞斯德教創始人的傳說,創作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瑣羅亞斯德教又稱拜火教,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裡,拜火教徒常常被視為阿拉伯世界的異己。波斯雖被征服,但他們發達的官僚制度、建築、詩歌、手工藝卻成為伊斯蘭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魯米等中古蘇菲派詩人的作品,至今仍傳唱於全世界。16世紀波斯的薩法維王朝宣布希葉派為新帝國的國教。從此,在伊斯蘭世界內部,波斯形成了對傳統和文化的獨特認同。相比於人數眾多的遜尼派,什葉派是驕傲而悲情的少數,這又與伊朗人對自身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體認不謀而合。

伊朗南部最大城市設拉子的莫克清真寺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遊客。 (視覺中國/圖)

波斯語甚至是印度莫臥兒王朝的官方語言。1768年,英屬東印度公司的法官威廉·瓊斯注意到波斯語與大多數歐洲語言、梵語在語法和詞彙方面的相似性,推測這些語言有著共同的起源。許多學者開始接受這一觀點,並通過追尋最早的詞彙發音和語法形式,勾勒遠古印歐語的輪廓,並推斷古代的印歐人種從高加索山區或黑海、裏海沿岸的定居點,遷移到了今伊朗高原、小亞細亞半島、希臘、義大利、中北歐以及印度北部。儘管經過數千年的種族融合,類似雅利安人這樣的種族主義理論早已被掃進學術的垃圾堆。但不可否認,今天的伊朗人、印度北部的高種姓人群,相比於亞洲其他族群,確實有著更接近歐洲人的體質特徵。在亞洲足壇,伊朗人僅僅憑藉身體對抗的優勢,就足以傲視群雄。

伊朗隊在卡達世界盃首度亮相就成為輿論焦點。 (視覺中國/圖)

入主中原的北朝、蒙元、滿清,都在某種意義上被中國文化涵化,來自印度的佛教也實現了中國化;與中國類似,在伊朗,無論阿拉伯人、塞爾柱突厥人、蒙古人,都未能中斷持續兩千多年的波斯文化的連續性。真正改變伊朗命運的,是攜軍事和科技雷霆萬鈞之勢的近代西方強權。

19世紀初,伊朗在與沙俄的兩場戰爭中接連失利,簽訂了一系列喪權辱國、割讓領土的條約。繼而,英俄兩大國在亞洲展開大競賽,英國擔心俄國利用伊朗領土侵蝕印度,不斷捍衛印度邊境,伊朗無力阻止外部干預,夾在兩強之間,還要藉助它們來發展經濟。1907年,《英俄條約》劃定伊朗北部是沙俄勢力範圍,包括波斯灣在內的南部地區,則成為大英帝國的地盤。兩次世界大戰中,保持中立的伊朗曾被英、俄占領,生靈塗炭。石油發現後,伊朗的能源財富又遭到英美等國的掠奪。

二戰結束後,伊朗的巴列維王朝一度淪為美國的冷戰工具。巴列維政權儘管更親西方,表現出世俗化、現代化的傾向,但它卻是一個拋棄了廣大農村和下層窮苦人的政府,那個時代世俗化的權利,只是百分之一的精英群體的奢侈品。巴列維國王唯美國馬首是瞻,刺痛了伊朗人屈辱了兩百年的民族自尊,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國王對人民苦難的無視。1978年到1979年,英國和美國駐伊朗大使館數度被示威者和學生占領,一群學生在1979年11月4日挾持了66名美國外交官和海軍陸戰隊隊員作為人質,另有6人逃出生天。這一事件被電影《逃離德黑蘭》搬上銀幕。伊斯蘭革命之後,反美以及反對以美國為代表的霸權主義、帝國主義,成為伊朗新政府重要的動員方式。人質危機卻為美伊兩國長期敵對埋下禍根。

1988年7月3日,一架伊朗民航客機被美國海軍巡洋艦「文森斯號」擊落,導致290人死亡,其中包括許多兒童。2020年1月3日,在川普授意下,美軍發射三枚飛彈襲擊伊拉克巴格達國際機場,導致伊朗軍事將領蘇萊曼尼被「定點清除」,激起伊朗國內又一輪反美浪潮。而美國對伊朗長期的經濟制裁,也是導致伊朗失業率高企、社會問題叢生的重要原因。

美國和伊朗在漫長的糾葛中前行。圖為2017年人們在美國紐約街頭慶祝傳統的波斯新年。 (視覺中國/圖)

當比賽進行到98分鐘,伊朗球員塔雷米在與美國球員卡特-維克斯爭奪中倒地,伊朗人對沒有判罰點球的怒火,恐怕疊加了多年來受到美國和西方合圍的受迫害心態。儘管,塔雷米困獸猶鬥般摔倒,但要吹成點球,實在過於牽強。

小組賽三場戰罷,一勝兩負的伊朗隊再次無緣世界盃淘汰賽階段的角逐。 (視覺中國/圖)

美伊之戰唱國歌時,如今的國家隊頭號球星、被稱為伊朗梅西的阿茲蒙低頭閉口。對陣英格蘭隊和威爾斯隊,他的射門兩度被門框拒絕,而在落後美國隊的那個漫長的中場休息,被換下的阿茲蒙作何感想,我們已不得而知。

南方周末記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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