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流年

雅歌小汐 發佈 2022-12-04T12:34:11.759359+00:00

剛從菜園扯回,經冬枯黃的豆杆在他手裡上下左右地慢慢翻轉,我能想像細心的他,在把豆莢全部剝過之後,還要逐個捏一遍,以防有遺漏。

今日小雪,父親吃過早飯,坐在後院檐下,獨自剝豆。剛從菜園扯回,經冬枯黃的豆杆在他手裡上下左右地慢慢翻轉,我能想像細心的他,在把豆莢全部剝過之後,還要逐個捏一遍,以防有遺漏。

種了一輩子的田地,對於土地里生長而出的東西,父親是帶有感情的。

冬日特有的陰天,雨似下過,新鋪的柏油路面有寒涼的濕意。雖然節氣為小雪,並沒有下雪,「愁人正在書窗下,一片飛來一片寒」的意境,只能想像了。

家裡因疫情被封,第二天了,哪裡都不能去,村與村、鎮與鎮,連高速出去的路口,也全被封了,日子一下子回到2020年武漢疫情初發的時候。

這樣的情形,對父母的生活影響不大,他們一生的年月里,尋常走動的軌跡,不過是兩個弟弟的家和菜園,最遠不過騎上摩托車,去楊旦老家的菜園,或種油菜,或撿棉花。

楊旦從前是條街,至少民國時是,家裡紅漆酒柜上,擺著一件青花瓷罐,白底圓肚,瓷面光潔,是已過世二十多年的奶奶陪嫁之物,舊時風俗,嫁去夫家的第二天早晨,需向來客散發炒米糖等零食,是以有了這個糖罐。九十年代我出嫁回門的三朝,午飯後奶奶洗淨了碗盞,便在那口能做十來個人飯菜的土灶鍋里,炒了一鍋上好黃豆,顆顆粒大溜圓,讓我帶走,我沒問過,現在想來,都取與炒米糖相似的喻意吧。舊時日子,不以錢為中心,一切只以風物日露為主,人就如陽光下樹上的葉、河邊的水,日子自然流淌。此時想起昨晚看過的法國電影《我與塞尚》,生長於普羅旺斯埃克斯地區的塞尚和左拉,未入巴黎之前的美麗鄉村時光,紅土地上風吹過藍天,我小時的記憶與他們何似。

民國世界山河浩蕩,十五歲的奶奶於一個夜裡,坐在花轎里,被人抬到了爺爺家,兩家並不遠,一個在河的上頭,一個在河的下頭,無意應了「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浪漫。古時尚早婚,茜茜公主唯一的英俊兒子魯道夫,奧匈帝國的唯一繼承人,也是16歲時就被指婚,娶了與他並不相契的比利時公主史蒂芬妮,我不知道古人的用意,大概是知生命的有限,趁著最好的年華趕緊把人生大事完結。當晚奶奶一雙被纏過的天足,裹在不足三寸的紅色繡花緞鞋裡,從金枝玉葉的王家小姐,轉瞬成為宋家七娘。舊時婚約,結婚前兩人並不見面,直至結婚當夜。所嫁是雞是狗,全憑命運,婚姻的事,是命運的事,放眼古今或中外,莫不如此。奇怪即便這樣,那個時代,卻很少聽到離婚事件,一嫁一娶,都是一輩子。

那個夜晚或許有月光,也或許是秋夜如水,鄉村習俗,秋後年前,婚嫁最多,十五歲的奶奶,二十五歲的爺爺,第一次見了面,因比奶奶大十歲,爺爺格外疼她,奶奶說爺爺一輩子沒叫過她的名字,只一個字「伢「,那是家鄉對小孩的愛稱。

舊時出嫁的閨女,沒有一個月,不准回娘家。驟然離開自己的家,去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境地,奶奶應該是哭過的。新婚過後的爺爺,曾體貼地護送奶奶到河外地,讓她站在河邊,和對岸的娘家人喊話,以解思家之苦。

爺爺弟兄七個,個個魁梧洒然。爺爺排行第七,所以上一輩人都稱奶奶為「七娘「,從前的男女,身高180是普通水準,三隊的李嬤,後院有棵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的梔子花樹,枝葉如傘蓋,五六月的早晨,下了早讀課,我常故意繞道去她家,一夜醒來,梔子花白露已開,香氣十里,家裡那時沒有梔子花,艷羨得我一次次地在樹下轉悠,必須回家吃飯了,才不舍地帶著滿鼻子的香氣走開。李嬤也長得身量高大,骨眉方長,盤髻的頭髮抹了松髮油,常年溜光不亂, 用胡蘭成形容張愛玲的四個字來形容她:「正大仙容」,再合適不過:。物質如此匱乏的年代,偏偏那時人的身高,卻能普遍超過現代人,這是個謎。

從前的日色很慢,車、馬、郵件都慢。

新婚不久,爺爺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壯丁,後來,他千辛萬苦地逃了回來,步行千萬里,躲藏於泥濘之中,餐風露宿,只為回家,只為家裡有他剛嫁來的妻,這樣的場景,與《冷山》何似!當國民黨的連長帶人追到家裡的時候,爺爺不由分說,拿起菜刀,斬斷了大拇指,當即血流如注昏倒在灶門口,奶奶趕緊哭著拿灶灰給他包上。從此,他再也無法扣動槍了,連長這才放過了他。

爺爺以失去一隻指頭的代價,換來與奶奶餘生歲月的相守。為謀生,爺爺做了對面楊墩地主家的帳房。

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是與饑荒抗爭的年月,奶奶做月子時,那時剛吃大食堂,爺爺在飯桌上,碰到有粘米圓子,總會包幾粒,人家問他,他說,」我家還有個做月子的「,圓子帶回,送到奶奶手裡的時候,還是熱的。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宿命,所謂時代洪流。一九六0年的冬天,中國因過度浮誇而產生的惡果,最終落在了無辜的老百姓身上,爺爺被活活餓死。奶奶說爺爺走時是一個冬夜,冷得出奇,爺爺走後,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她用自己的身體的溫度,抱著爺爺整整坐了一晚,即使他走了,她也想要他暖和一點。最後不得不轉頭含淚吩咐年幼的父親,出門去喊其他伯父。從此七歲的父親和不到三十歲的奶奶,還有兩個姑姑,在這世上成了孤兒寡母,父親也不得不從板橋私塾棄學,離開同齡同學,回家務農,用七歲未成人的肩膀,和奶奶一起,挑起養家的重擔。

所以當今年暑假,七歲的侄兒站在堂前背唐詩,七十多歲的父親心思恍惚,辛酸不已,當年他也是這麼大,被迫把板凳拿回,離開了學堂……

楊旦舊時的街上,有位太公在那裡開雜貨鋪,也是身長八尺,一生未娶,無孩子的他,很疼父親,常常把小時的父親架在他脖子上,哪裡好玩哪裡去,他那個鋪子裡的糖果子,是隨便父親吃的,吃不完便放在兜裡帶回家,這樣的舊話,不知聽過父親叨過多少遍,我們也不點破,父親雖然現在牙已全落,說時仍是懷念不已。

四反時,形勢不好,全民不允許經商,這位太公被迫回到了老家山鄉株林,離楊旦有幾十里路,回去的他,在人家屋旁,起了個廈子,半間茅屋,起居停息全在裡面,父親曾去看過他一次,他高興得不得了,後來,他一個人在上面什麼時候過世,沒人知道。年年清明,父親都會坐車幾十里,去隴他的墳,指給我們看:這是那個開鋪的太公。

小時找東西,塞滿布角頂針的抽屜里,偶爾會翻出一個白花花圓滾滾的大銀元,拿在手裡,厚實有份量,上面有袁世凱的大頭像,奶奶說它叫「銅洋「,如果碰到匣子一樣的火柴,奶奶便叫它」洋火「。

奶奶的娘家有位嫂子,聽說做女兒時生得秀美無比,只是不知為何一嫁過來,便成了瘋癲,聽迷信的說法,是當晚花轎抬來的路上,路過河外地,風吹起了轎簾,因為太美,而被什麼鬼怪迷住了,但她從不亂行事,除了自言自語,看不出於常人有什麼兩樣。

從此小學到外婆家蹭飯的我,見一個身長高大的老太婆,常年坐在臨河邊的家門口,低矮的舊紡車裡,一縷縷紡出白色的棉線,再用手搓捻成一根根細線,鋪上藍色棉布,繡出一朵朵白花,她繡的花,式樣、大小、間距無不相等,然後就變成她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這小小的白花,從胸前到後背,從領口到下擺,無處不是,拿現在的話來說,純屬原創。

再也沒有人,能創造出那樣藍底白花的衣服。對於其實早已與世隔絕的她來說,如何能做到此,完全又是個天方夜潭的謎。

「牛衣古柳賣黃瓜,村南村北響繅車「,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舊時場景。

她和她唯一的兒子,那個國字臉忠厚的舅公,我還記得小時到他家做客,不大的土磚屋兩間,裡間是瘋舅太婆的臥室,外間泥土灶台,飯桌旁邊一張竹床,鋪上被褥,就是他睡覺的地方了。屋子不大,卻無一陳設不簡單幹淨,地也掃得干透清爽。他在灶間燒火,小小的鍋台上冒出霧氣,米粒開始炸鍋時,飯便熟了,松黃的鍋巴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雖是家常小菜,舅公卻做得林淨,招待人客,也能拿出幾大碗。

舅公陪著老娘,一生未娶,娘倆靜靜地過完了這輩子。,送走了老娘,沒過幾年,他也走了,親戚本家分他的東西,我家分到的是,他睡的竹床,那是七十年代的中國。

有時我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還會夢到去偷摘梔子花,而且還是在月光底下,沒做過賊的人,總是在花快要到手時,被倏然驚醒。

土磚屋的隔壁,是鄭嬤,提起這位奶奶,不能不說。

鄭嬤嫁過來時,奶奶已在。奶奶說她第二天起來,「哪裡來的這樣一個好看的女人「,心悅誠服地讚嘆,出自高傲的奶奶的口,可見當時她確實被驚艷到了。

等我記事,眼中的鄭嬤已是一頭白髮,平整的臉上,無半點星斑,身高一米七八九吧,腰間經常系一條布褡褳,褡褳上有白色的銀環。和肅穆的我們不同的是,她見人一口笑,說出的話很甜,用奶奶的話說:果泯人心。

和奶奶一樣,鄭嬤也是年青喪夫,老人們過早地拋下了這些女人而離開。而後其一子參軍到南京軍區,成為烈士家屬,一子卻無故遭害,媳婦出門幹活時,家中大多只她一人,她有時思念不過,便坐在後門,痛哭一場,聽到哭聲,我便知道,她又在想她的兒子了。

老屋屋角有棵泡桐樹,那時還只人高。她喜歡把洗過的洗碗布、洗臉巾,搭到樹上去曬,如今,那棵樹,已經竄到天中央了。

日露風雪,體現在一棵植物的身上時,是讓它年年茁壯永無凋謝,體現在人的身上時,卻是盛景一過便要枯萎,細想起來,卻是沒有答案。

鄭嬤愛乾淨,天晴的日子,她必會拿著她的流粟紮成的掃帚,從屋裡掃到屋外,別人掃地只掃屋裡,一般不管門前的路,她不會,心情好的時候,門前的地,也是她的愛,地上的樹葉和雜屑,在她的掃帚下,必會被清理得淨淨爽爽。


那時整個村里,和風蕩漾,陽光溫暖明亮,安靜得仿佛幾千年以來,都是此時的樣子,這樣的動作,這樣的情景,安慰了她,掃完後,她扯下遮擋灰塵的藍頭巾,笑容燦爛,如同功成名就。


「身體的勞動會解除心靈的痛苦,這就是窮人幸福的原因「,尼采如是說,當未受過高等教育的香奈兒,讀到此處不禁念出聲,卡柏便笑著調侃她也開始讀尼采了。


回想我年少在家時,帶著兩個弟弟,七月流火的太陽底下、弓背於泥田與水裡一整天,進行雙搶插秧,間或褲子卷到膝蓋的腿上,還有至今想來猶有心悸的螞蝗叮咬,更別提傍晚如麻的蚊子嗡嗡地叫嚷在臉上眼前,那是一身的汗臭。就這樣堅持下來,到三人一天內插完一畝五升田的秧,夕陽西下,歪歪倒倒赤腳走在回家的路,傍晚涼風如許,那時的心情,卻是滿滿的成就感,猶如凱旋歸來。


原來這就是幸福的原因。


當年失意的魯道夫患病,靠打嗎啡支撐多年,他問醫生他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如果遠離布拉格維也納的宮廷,侍弄園藝,可能還有二十年;如果繼續憂心於無法改變的變革,則…….,結果沒過多久,年僅三十的他就選擇了自殺離世,他的過早離去,引發了後來的一次世界大戰,他的統一歐洲的夢想,一百年後終於被他人實現,證明不是痴人說夢。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彩,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悲哀,民間向來不缺乏智慧的小人物,笑著過是伊的本事。


父親說他活這麼久,只佩服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她是村裡的袁嬤,袁兵哥的奶奶,父親說她「無論麼事出世,便會做麼事來吃」,風過知聲,雨過知綠,與田野里的植物最有靈犀的是她,最會嘗鮮的是她,最會做吃的也是她,想必她的手下,出過多少時令美食:米欠圓子、薺菜餃子、蕎麥麵、小麥醬、水芹菜、蠶豆花、糍粑蓋粑栗粑、粘米圓子糯米圓子、蘿蔔餷、菜餷,以我貧乏的想像,有限的經驗,如何能數得過來?


那也是一個好女人吧,春天行于田野,年輕時走過的她會不會也是風景,四季流轉,都活靈活現地被她看在眼裡握在手裡,這樣的人,生命應該是不匱乏的。


那個時代沒有手機,沒有互連網,沒有離家打工人,一代又一代。


記得家裡的土磚屋,多少次煤油燈下,就著板凳,我在房裡做作業,由於沒有燈罩,火苗極易燙到頭髮,聞到焦味方才驚覺。奶奶已在靠牆的床邊外側睡下,卻總是醒著等我,她的孫女做作業,她從來不催,節約慣了的她,這時卻不怕耗煤油。未到五更,她就會叫醒我,起來刷牙洗臉,挑上一擔靶子,舀杯米,拿罐鹹菜去楊潭上學,有時她還會大聲嘮叨,怪母親不早起,先做點東西,讓我吃了再走。

出門時小燕已在等我,我們再去等戰軍、等新桃,月光湯湯,四圍寂靜,幾個人邊走邊說,走到六圍大橋,把龔大圍走過,走到楊潭合作社,走過桔園,到了水庫,也就到了窪地中的學校。教室的門並沒開,來得太早,於是坐在月亮底下,至少等了一兩個小時天才亮。

那是沒有手錶的時代,奶奶誤以為天快亮了,太早喊醒了我。

我那沒讀過書的奶奶,是否要整晚數著時辰,聽著雞啼,才能充當她孫女的鬧鐘?

如果我善於渲泄,此時電腦前的我,深圳福田的我,其實很有必要就斯時斯景大發一番感嘆,可惜多年單調的歲月已讓我失語,想要精準地表達,得先用力摧毀厚厚的殼。

這是集體失語的時代,陳丹青說。

唯記憶留存。

我記得正午一大撮明亮的光,帶著暖意,透過房頂的亮瓦照射進來,於是那間小小的土磚廂房裡,便有了光,我站在房裡,一動不動,眼見著無數浮塵的顆粒,就在那道光里上上下下地跳著舞,時間在我的仰視中,在浮塵的顆粒中,凝固與消逝。

如果能夠,我寧願回到那四間土磚屋裡,冬暖夏涼,母親、父親、奶奶、弟弟和我,每天都在一起,沒有生離,不知死別。

那時家家戶戶沒有閣樓,只在房間靠近屋樑的地方,架幾塊木板,以放靶子棉花杆之類的柴禾,做飯時,用鋤頭勾下一捆,拿到灶下,再回來把地掃乾淨,記憶中最好燒的是麥草,一點就著,生長於五月的麥草,有大把的熱烈。有次生病了,不善表達的父親不知如何安慰我,便從那樣的樓板上,翻出一個如石墨一樣的東西,坐在床前拿給我看,父親說這是一個玉硯,是爺爺磨墨寫字時留下的,再後來,這個硯台,於哪一年的夏天,被走鄉的小販賤價收購,永遠離開了我們,無從考證了。

眷戀從前樸素的日子。

端午那天,早飯剛過,你會聽到明亮流利的二胡聲,穿過後院和水井,穿過桔樹枝枝葉葉,聲聲傳來。二泉映月,洪湖水浪打浪,手拿碟兒敲起來,都是熟識的,那是對面發修爺的即興演奏,平時他並不拉,過節才偶爾拉拉。年青時他參加了毛澤東時代的宣傳隊,沒上過學的他,也沒有基本功,若非聰明,否則如何能學會這最最複雜的二根弦的樂器。他的二胡聲,就這樣陪著全村人的顛前忙後,其時家家煎炸喧譁,炊煙亮藍,斯時斯景,只覺人世的華麗與安定,仿佛人生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仿佛整個村子,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前幾天聽說他已走了,原本他應該,至少還能多活好幾年。

稍稍出眾的人,都會多一些孤獨,琴音不再,渴求不再。

再也不會有人在端午的上午,在桔樹和炊煙里,穿著白襯衣,坐在門前拉一上午的二胡,少了他的二胡的端午,少了很多的味道。

楊旦這條街,從康熙到民國,到細爹細嬤飯後所講的「東洋鬼子被拉到河外地」,到父親有時提起的「雙溝」和「五七幹校」,歷史重疊交錯於這一條隨著兩邊店鋪的蕩然無存而消逝的街道,除了星星點點的零散記憶,像此時般的偶爾散落在深夜,以後,誰還會記得呢?

我們無法忘卻現時縈繞心頭的憂懼,這些文字斷續記錄的時候,很多大事在發生著。

平靜的時候,追憶似水流年。

傳道書說: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

當素樸的青菜上桌,坐在窗前,切斷網絡,靜靜吃一頓合口的飯,這便是存在,心滿意足。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