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人物漫談《射鵰英雄傳》之一燈大師:心靈皈依

米皇阿拉斯加 發佈 2022-12-04T20:34:28.068866+00:00

前往絕情谷的路上,化身慈恩的裘千仞受攝魂大法蠱惑,又連殺二人,惡念無法抑制,索性出掌向恩師一燈大師劈去。他的鐵掌有如斧鉞般,掌掌不留情,一燈大師口吐鮮血,面對性命之憂與為何不還手的質問,只是柔聲說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麼用?你打勝我有什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前往絕情谷的路上,化身慈恩的裘千仞受攝魂大法蠱惑,又連殺二人,惡念無法抑制,索性出掌向恩師一燈大師劈去。他的鐵掌有如斧鉞般,掌掌不留情,一燈大師口吐鮮血,面對性命之憂與為何不還手的質問,只是柔聲說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麼用?你打勝我有什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一燈大師的蹤跡貫穿《射鵰英雄傳》與《神鵰俠侶》,但出場次數與具體情節並不算多。雪地里捨命點化裘千仞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雖然比起楊過以武力阻止的方式,一燈大師顯得迂腐、可笑,甚至可能白白犧牲,但這捨身飼虎、割肉餵鷹的氣定神閒與強大信念,自有其動人心魂與慈悲莊嚴之處。

  大理皇帝多有晚年遜位出家的傳統,其中政治因素居多,且多數皇帝亦如段譽般在一世享受之後,完成形式上的皈依。一燈大師之出家卻非為廟堂之故,而是出於作為一個人,為所遭遇的人生困惑與掙扎尋求解脫之道與心靈歸宿。

  一燈大師,俗名段智興,出家之前可謂飽受上天眷顧。出身王族,大富大貴,年紀輕輕便大權在握,成為一國之君,且處和平時期,未曾經歷內憂外患,更兼武藝卓絕,身列華山五絕之一,南帝的封號,一陽指的威力,名揚四海。他唯一一點不曾實現的欲求不過是未曾得到《九陰真經》和天下第一的名頭。那時候的他,意興風發,鬥志昂揚,為準備再次華山論劍技壓群雄躍躍欲試。

  此時,周伯通出現了。這個瘋瘋癲癲、心智都不成熟的頑童,輕而易舉的吸引了他的寵妃劉瑛。作為一個不缺女人、一向在女人的討好與獻媚中渾然不覺的皇帝,段智興在這場不倫之情中看到了令他疑惑、不解的一幕:「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這眼光教他「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終於明白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他從此知道了何為妒忌、何為真情,何為無可奈何。原來愛情,並不因自己位高權重而理所應當的獲得。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裡飛檐走壁,去探望劉瑛,屋面上霜濃風寒,他竟怔怔的站了半夜,並大病一場。人生的困境與痛楚,他第一次有所體味。

  這個困境還有後續的效應。待瑛姑抱著被裘千仞打得重傷的孩兒前來乞求相救時,段智興內心經歷了現實的考量、對《九陰真經》的渴望與熊熊燃燒的嫉妒、羞辱與憤怒,終於冷下面來,袖手旁觀。大理國向來的儒釋學說薰陶畢竟不俗,儘管外人看來瑛姑難免無理,段皇爺有足夠的理由選擇不救,但因功利與怨恨而放棄生命和仁愛之心,他自認是「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他的痛苦與不解由「愛不得」擴展至生命倫理和對自我的否定與懷疑。

  段智興這一念之差,幾乎使他失去安身立命的支柱。尤其在瑛姑悽厲的悲痛、瞬間青絲變白髮與切齒仇恨的震撼下,他甚至無法站立。儘管依然擁有良多,他無從釋懷。生命的困境與你手中有多大權利、個人有多威猛剛強無關。它強大到使人懷疑一切。舊的生命已然破碎,必須尋求一次重生。他在混混沌沌,一片茫然中,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向佛門尋求皈依與安慰,這似乎是中國社會許多上流階層人士與知識分子的主流選擇。在傳統社會,突出表現為那些在現世功業中遭受挫折、苦悶無依的儒士,放眼當下,則有許多在物質與功名上取得極大成功的明星與企業家們,爭先恐後的向佛門獻出虔誠。

  儒釋道共同塑造著中國人的性情、人格和選擇。儒家重視現世的功業追求與倫理道德,並提供了人生動力和平衡,然而無法解決功業無望時內心的痛楚、功業既得時人生的空虛與恐慌問題,更無從消解人與生俱有的各種「苦」與「無可奈何」。道家提供了一個逃避之所,暫時緩解了此中之痛,然而仍無法使人的心靈徹底有所皈依。佛教則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劉曉楓說,佛學是一種獨特的理性主義,要求個體心智用清醒、冷靜、理智的態度辨識一切現象,以冷清的理智態度來對待自己的感性慾求和本然情感,清除人的心智中隱藏的妄念,以達到清靜無欲,以求得人生的安適、寧靜。

  一燈大師的後半生以這種獨特的理性主義化解了他與周伯通、瑛姑、裘千仞的恩怨。他熄滅了自己內心的欲求與情感,無嗔、無痴、無妒、無怨、無不平、無妄念。對於瑛姑的尋仇,他甘受其害,也並非為化去自己的愧疚,他的內心想已早就不執著於「愧疚」,而是想以「一刀之苦」,緩解瑛姑內心積鬱數十年的怨恨與痛苦;對於裘千仞,他以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點化他回頭是岸,並幫助他化解與瑛姑的殺子仇怨;晚年,他與周伯通、瑛姑同居蝴蝶谷,日日相處,自然而然,無一絲芥蒂或不適,亦可見其修為與境界。

  當段智興忘記了自己的時候,他便成了慈悲普渡的一燈大師。因為無我無執,人生終至安適、寧靜之境。

  無獨有偶。在金庸小說里,那些被孽緣困苦糾纏不休的人物,最終歸宿若非死亡,便與一燈大師一般,皈依佛門,如謝遜、如蕭遠山、如慕容博。於現實而言,西方世界面對迷惑與心靈困境,亦有不少傑出之士歷經不同的心理路程,最終皈依基督神學,與東方的佛學皈依形成觀照。

  柴靜說,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靈沒有歸屬,不管你知不知覺,承不承認。個人的心靈該皈依何處,大概是生而為人生生世世不斷尋找的、永恆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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