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當天,小三拿著新郎的內衣和戒指當眾向她挑釁

流年念一份期待 發佈 2022-12-07T04:28:11.429630+00:00

1 婚禮上的不速之客白雁覺得自己稱得上是「淑女版」的女子。論身高,一米六六稍竄點,在南方應該算是高挑的;論體重,一百斤還是旺秤,有那麼一點兒骨感美人的架勢。輕盈的身材,配上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和白白淨淨的皮膚,還有抿著嘴兒一笑現出的特有韻味的兩個小酒窩,活脫脫一副現代版淑女風範。

1 婚禮上的不速之客

白雁覺得自己稱得上是「淑女版」的女子。論身高,一米六六稍竄點,在南方應該算是高挑的;論體重,一百斤還是旺秤,有那麼一點兒骨感美人的架勢。輕盈的身材,配上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和白白淨淨的皮膚,還有抿著嘴兒一笑現出的特有韻味的兩個小酒窩,活脫脫一副現代版淑女風範。

不過,這淑女一扔進濱江第一人民醫院裡,那就成了天使眼中的大多數。

不知咋的,人民醫院招護士時,好像選的不是醫術人才,而是選美似的,一個比一個靚。

在今天,白雁這個大多數卻是最最漂亮的。

誰敢和新娘子搶風頭呀?白雁站在鏡子前摸摸臉,擺擺腰,誇張地聳聳肩,不經意地捋捋盤好的頭髮,撩撩頭上披著的婚紗,忍不住嫣然一笑。

讀護校的時候,白雁曾經和同學柳晶在操場上一圈圈地逛,不知怎麼說起以後想嫁個什麼樣的人。柳晶說不管嫁什麼樣的,寧嫁老,不嫁小。比自己小的男生,可以失身,但卻不能廝守。太英俊的,不可靠。也不要嫁太有錢的,那樣不知得和多少女人共享!

白雁笑著說那能不能嫁個有權的?柳晶瞪了她一眼,有權的都娶門當戶對的,就算你打破頭擠進去,最多也就是一使喚丫頭。

當時只是說笑,白雁認為那是和自己永遠扯不上邊的事。

殷實的家業和優裕的工作是一幅厚錦,所謂的愛情不過是錦上的花。對於醫院裡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護士,一個父不詳的姑娘家,她看重的不是錦上的花,而是花下的錦,能嫁個國家機關公務員就該偷笑了,其他的都太遙遠,不切實際。

白雁是個務實的人。沒想到,她沒打破頭,卻真的嫁了一個「青年權貴」。

濱江是個地級市,她的新郎是這個市的市長助理,上個月剛滿三十歲。從省城下來鍍金的,現在分管城建,風華正茂,前途無量。

「好了啦,別再摧殘我們這顆受傷的心了,知道你嫁得好,麻雀蛻變成鳳凰,未來的省長夫人。」一幫小護士把化妝間擠得滿滿的,對著白雁誇張地直翻白眼。

白雁怕弄化了妝,不敢有太多表情,扯了扯嘴角,恬靜地坐下。

白雁家在幾百里外的一個小縣城,康劍的家在省城。兩個人都在濱江工作,於是就把婚宴放在濱江舉辦。女方那邊的親戚等婚後再過去補請,男方這邊的至親好友特意趕了過來。按照濱江的舊風俗,婚禮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見面的,所以白雁從前天開始,就跟她媽媽住進了婚宴所在的酒店。

再過一會,新郎要過來接新娘,兩個人一同牽手走進婚宴現場。音樂、鮮花之類的,婚儀公司都做好準備了。

一幫小護士正笑鬧著,有耳尖的護士聽到外面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一探頭,見是新郎和一幫人正往這邊走來,突然跳起,「啪」的一下關上了房間的大門。

「康劍來了?」柳晶興奮地問道。

關門的護士點點頭。柳晶和幾個護士相互交換了下眼神,紛紛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側耳傾聽。

「砰,砰!」禮貌的敲門聲。

白雁看著這一切,只笑不語。她原先和柳晶幾個都待在婦產科,後來她被調到了手術室,但幾個人一直處得很好。

婦產科的護士和醫生最是生猛辛辣,什麼都見過,什麼都敢說。柳晶早就說過了,康劍那一幫年輕權貴,整天坐在台上指手劃腳,正經八百的,今天要給他們一個實實在在的下馬威,不過個五關六將,休想把新娘接走。

「白雁?」沒有人回應,康劍蹙起了眉頭。

裡面傳來咯咯的笑聲,「此房是我住,此門是我關,要想進此門,聽從我安排。」柳晶高聲說道。

康劍扭頭詢問地看向後面跟著的幾位。

做伴郎的秘書簡單一挑眉,他做過幾次伴郎,有點經驗了,娶親總有一些小小磨難。「康助,這個簡單,我來。」他從包里掏出幾個紅包從下面的門縫裡塞進去。

「哈哈,不錯,還算識趣。不過這只是小意思,接下來猜幾個謎語,猜不中,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柳晶說道:「沒登記就同居,打一體育項目。」

外面一幫男人面面相覷。幸好市委接待辦主任是個老江湖,對著簡單擠眉弄眼,俯耳說了一句。

簡單挽起袖子,高聲道:「早操。」

康劍臉黑了。

「男人沒有,女人有,打一物理名詞。」

這個簡單知道,「波動。」汗,這幫女人真夠猛的。

「陽萎,打一成語。」

一幫男人也都黑了臉,接待辦主任嗡聲回道:「舉不勝舉。」

裡面鬨笑聲一片,接著又出了幾道,都被接待辦主任和簡單迎刃而解。

柳晶和幾個護士覺得這難不倒他們,換了另一個法子,「新郎唱首情歌,能打動我們新娘芳心,我們可以把門打開一小條縫。」

康劍抿著嘴,已經按捺不住想發火了,哪裡還肯唱歌。簡單一見,忙打圓場,自告奮勇地說道:「我來唱。」

他使壞,唱了首《把根留住》。剛一唱完,裡面突然傳出一首高亢激昂的《一剪梅》。一剪沒?直把外面幾個男人聽得冷汗涔涔。

「不行,不行,這次一定要新郎來,講個有顏色的笑話,不然就不開門。」柳晶幾個鬧騰得也差不多了,使出最後一招。

簡單愛莫能助地看看康劍。康劍冷著個臉,就是不開口。

「康助,說一個吧,這幫小護士可不是來假的,一餐廳的客人在等著咱們呢。上次我們到林區檢查,那個守林員說的《掃盲》,不傷大雅的,就說那個。」簡單悄聲說道。

康劍從鼻子裡哼了兩聲,面無表情地開了口:「有一個老師到農村去掃盲,教給農婦一個詞『被子』。第二天他想考考農婦學得怎麼樣,就寫了這個詞讓農婦認,農婦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好提醒道,就是你每晚睡覺時壓在你身上那個。農婦問是哪天的?老師隨口說了昨天的,農婦說昨天是村長,老師一愣,那前天呢?農婦很老實地回答,前天是村裡的劉會計。」

門裡門外都笑得接不上氣來。

裡面的是因為這個笑話好玩,外面的是看到康劍這副冷麵冰容的表情講著一個帶色的笑話,忍俊不禁。

康劍射過去一記凍死人的目光,俊臉都扭曲到變形。

不過,那道房門終於開了。柳晶幾個小護士嬉笑著跑了出來,康劍這才走了進去。

白雁抬起頭,朝他露齒一笑,臉上有幾道淚水的痕跡,是剛才笑得太狠了。

康劍,不是康建、康健,是康劍,白雁在心裡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站在一群「布爾什維克」中間,無疑他是出眾的,卓爾不群的。人如其名,目光清冽如劍,身材挺拔如劍。陪同著他來的幾個男人,雖然年歲和他相當,但太多的應酬和習慣了阿諛奉承,不知不覺腆起了肚子,佝著腰,舉止間市儈氣十足。與之一比,更顯康劍的俊眉朗目、氣宇不凡。

這個男人在千金小姐、知性美女們眼中,都是極品。這樣的極品,怎麼會給她一個小護士給網住了呢?

白雁想不通,只能用一句俗語來解釋:緣份呀!

「都準備好了嗎?」康劍平靜地直視著她。

他直視時,眸光一般人不敢迎視,像是一道強光陡地照進人的內心,讓人無所遁形。

「我好像需要……補下妝。」白雁臉紅紅地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心口急喘。

康劍的手機恰巧響起,他看了下,眼角的肌肉一抽搐,「那好,我去接個電話,一會再進來。」說完,他轉身出去。在門口,他回過頭看了看白雁,神情微微緊繃。

門外的那一幫男男女女不知嘻嘻哈哈跑哪去鬧了,房間裡只留下白雁一人,她給化妝師打了個電話。

化妝師也是婚儀公司的,在前面餐廳里看熱鬧,接到她的電話,讓她稍等會,化妝箱放在外面車子裡呢!

白雁吁了口氣,緩緩坐下,對著鏡子裡緋紅的面容出神。

「我可以進來嗎?」房門又一次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一個長髮及腰的嬌柔女子,清脆的嗓音猶如大伏天裡凍過的西瓜汁。

白雁看著眼生,以為是康劍那邊的親戚,忙禮貌地站起,「當然,你請坐。」

女子默默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溫婉地一笑,「你就是白雁?」

「是的,你是?」

女子鬆開一直緊握的手,「我是來還這個的。」她把一枚白金的男戒放在桌上,「早晨康劍離開時有點匆忙,忘了戴上。」

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暫時讓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一小會,白雁不自覺地曲起了手指。

但很快,她就睜開了眼睛,笑靨如花。那一會的閉眼,只會讓人以為是卷卷長長的像扇子般的假睫毛眨了一下,時間稍長。

她拿起桌上的男戒,細細端詳著,「嗯,是康劍的,我代康劍謝謝你了。若不是你送得及時,一會當著賓客的面,他一伸手,還挺尷尬的。」她像是聯想到那場面,笑得更歡了。

女子本來掛著一副等待火山爆發的迎戰神情,現在聽了她這話,一愣,一時慌了陣腳,嘴張了張,脫口問道:「你……不好奇康劍為什麼早晨會在我那裡?」

白雁配合地露出一臉感興趣的表情。

「昨天晚上,他在我那裡待了整整一夜……」女子心一橫,豁出去了,嘴角扯出一絲狠毒的笑紋。

「康劍他根本不愛你,他愛的是我……我們都一起兩年了。」女子說著說著,哭了。

白雁從指縫間看向她,無辜地撅起小嘴,「小姐,你表錯對象了,我不是康劍呀!」

女子狠狠地拭著淚,「若不是你,今天和康劍結婚的那個人是我。」

白雁愛莫能助地聳了聳肩,放下手,「這是康劍的選擇,好像和我沒有關係。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人。二年,七百多天呢,再忙總能抽個時間求婚吧!」

女子臉刷地白了,她死死地看著白雁,牙咬得緊緊的,一字一句說道:「只有你……不可能有別人的。不過,白雁,這並不代表從此以後康劍就屬於你,你擁有的不過只是一張婚書罷了。我和他情投意合,愛得刻骨銘心,我會等他,一直等到你們離婚。我相信這個時間不會久的。」

「你估計是多久,我們一起來倒計時?」一張婚書罷了?就是那張婚書是根導火苗,讓美女面色猙獰如同女鬼,真讓人同情。

女子「哼」了一聲,聽到外面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丟下一記不甘心的白眼,噙著淚拉開門走了。

白雁自嘲地彎起眼角。醫院結過婚的猛女們總結了一條婚姻之道:男人,你不能指望他樣樣好,又會當官,又會賺錢,又會做家務,又會寸步不離地疼老婆,又英俊,床上功夫又了得……就算世上真有這種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有個一兩項就夠你幸福一輩子了。

康劍會幾項,她不清楚,但看得出他會當官,就這一項就夠讓別人嫉妒了。妒忌的人會做出什麼事,說出什麼話,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氣,千萬不要當真。

白雁,你一沒家世,二沒才華,三沒美貌,和康劍從認識到決定結婚,不過六個月,不是愛情這樣的魔力,誰會輕易許下一生呢?白雁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所謂婚禮,都已是結婚的壓軸戲。在一個月前,他們就註冊登記,法律上早已是夫妻,今晚只不過是向親戚朋友證實一下彼此的新身份,某某人的夫,某某人的妻。

這樣的夜晚,就是天掉下來,也沒人敢像電視劇里常演繹的那樣,結婚進行曲響起,一對新人站在神父面前,新娘or新郎突然扭過頭,對對方說:對不起,我愛的人不是你。說完,轉身就往外跑去。

幾百道視線看著你,不是愛與不愛的事,而是面子和里子的事。

康劍丟不起這個臉,她也不想犯傻。

鮮花鋪就的地毯,潔白的婚紗,精緻的妝容,女人如花,那麼,今晚就是花朵盛開最嬌艷的一刻。以後,哪怕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賓客,同一個主題,可是再也沒有這份心境了。

為了自己,她也不能毀了這個夜晚。

衝動是魔鬼。婚姻,不是一種模式,而是一種妥協與包容。至於那個女人,暫時不要去考慮。

可是,白雁坐回椅子中時,指尖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了,手上的男戒滾落在地上。

不得不承認,心情多少有點壞了,雖然臉上根本沒有流露半點。

腳步聲是化妝師的。一進門,忙不迭地道歉,說電梯出了故障,卡了幾分鐘。白雁笑著說沒事,乖乖地坐好,讓化妝師補妝。

補好妝,康劍回來了,額前散著幾綹頭髮,粘著,像是出了不少汗。向來鎮定自若的表情,微微慌亂。

「過來。」白雁向他招手,按著他的肩讓他坐下,用濕紙巾細心地替他拭去額頭的汗,然後撲了點粉。一會要攝像,沒有上過妝的面容會很難看。

康劍僵硬地看著她,那兩道假睫毛太礙事了,他怎麼也看不進她的眼裡。

化妝師抿著嘴站在一邊輕笑,遞遞粉拍,提提建議。新娘子真是小心眼,對新郎守護得真緊,這些小事一般都是化妝師做的。

白雁替康劍又理了理領帶,指尖擦到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好了!哦,還有這個。」她抬起他的左手,微笑地把男戒緩緩戴上無名指,「好像指環有點大,剛才掉了你也沒發現,幸好我看到了。」

康劍挑了挑眉梢,掩飾住眼中掠過的驚愕。說這話時,白雁仍然沒有抬眼。

「大就大,就今晚戴一下,以後上班了就要除下來了。」康劍說道。按照規定,政府官員上班是不允許戴任何首飾的。

白雁嬌嗔地捧著他的左手,「今晚可不比別的夜晚,你可要小心哦,再掉了就不一定是我撿到了。雖說是枚普通男戒,可意義對於我們不同,是不是?」

她終於抬起頭,小酒窩可愛地嵌在白皙的臉頰上,眸子像湖水般清澈。康劍一下跌進那抹湖光里,但他很快就別開了臉,「不會再掉了。」

「那就好。」白雁短促地笑了一聲。

做伴郎的簡單和做伴娘的柳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鬥著嘴走進房間,你瞪我一下,我瞪你一下。

「康助,康書記說賓客都到了,讓你和新娘現在進場。」簡單瞪著瞪著,想起正事來。

康劍點點頭,站起身,向白雁伸出手。

白雁深呼吸,沒有接他的手,而是抬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康劍身子一僵,他還不太習慣這樣的親昵。

新郎、新娘在前,伴郎、伴娘在後,四個人向酒店最大的餐廳走去。

餐廳的門是掩著的,婚禮主持人高亢的聲音從門縫裡透了出來,「現在,讓我們靜靜地、以無比摯誠的心,歡迎一對新人入場。」

禮儀小姐慢慢打開大門,餐廳內的燈光熄去,通向主婚台的走道兩旁點滿了蠟燭,結婚進行曲飄蕩在大廳內,走道的紅毯上撒滿了花瓣。

白雁仰起臉,凝視著康劍。

「走呀!」康劍低低地催道。

白雁沒有抬腳,她突然轉過身,抱了抱康劍,「謝謝。」嗓音顫抖。

謝什麼,她沒有說。康劍臉上的肌肉不自在地痙攣了下,他生硬地把她的手塞回臂彎里,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進大廳。

白雁閉上眼,笑意恬美。

2 不做仙女已很多年

白雁的媽媽白慕梅心情好的時候,會對白雁淡淡地說:女人一定要談戀愛。人這一輩子也是分春夏秋冬的,戀愛是日暖風和的四月天,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日子。虛度了好時光,你會後悔的。

白雁聽後,笑笑,一臉不敢苟同。

「你沒有一點像我。」白慕梅盯著她的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白雁想說我可能像爸爸,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爸爸」這個詞對於她來講,就是一個詞,沒有別的意義。而這個詞是白慕梅的大忌,她小的時候問起,白慕梅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我虐待你了嗎?你是吃不飽還是穿不暖,看著碗裡惦記著鍋里!人家懷胎十月生出的女兒,是件貼身小棉襖,我卻生了只白眼狼。」

從那以後,她再沒提過這個詞。

白慕梅是一個把戀愛當作終生事業來經營的人,這可能和她總在舞台上扮演的那些個全身心追尋情愛的深閨小姐有關。演得太多,入戲太深,她分不清戲裡戲外。

白雁雖然是在劇團大院長大的,看過的戲劇上百場,但她一直是坐在台下的觀眾。她沒注意到戲裡情呀愛的,她只發現一件事。不管是《西廂記》還是《珍珠塔》、《碧玉簪》《牡丹亭》……裡面的女主角都是大戶小姐,嬌生慣養,無病呻吟,於是春愁困困,走出閨房,無意邂逅一才子,便拉開了風花雪月的序幕。而跟在她們後面的丫環,同樣的年紀,同樣的美貌,只落得跑跑腿、把把風,捎個話的份,從來和愛情沾不上邊。

愛情是件奢侈的事,必須建立在雄厚的物質基礎上。不為生計所累的人,談的才叫愛情。

丫環最後的結局,要麼是嫁給府里的花匠、書童,要麼給才子做個填房,那不叫愛情,而叫湊合。

人生總得有個交待。白雁覺得自己不是小姐,也不是丫環,她就是白雁,獨一無二的白雁。

愛情,遙不可及,那就不要牽強附會。湊合,也沒必要那般委屈自己。

寧可等待一輩子,也不要遷就一時。這是白雁的戀愛準則。

白雁初中畢業後,讀的是五年制的護士專校,前兩年上基礎課,後兩年上專業課,還有一年實習。中考時,白雁考得非常好,濱江市一中的老師特地到她家去,說只要她到一中讀書,學雜費和書本費、住宿費全免,學校還可以每月給一點生活費。

白雁拒絕了,白慕梅沒發表任何意見。對於白雁的事,從她上小學起,白慕梅就全由她自己做主。

其實,白慕梅也巴不得她讀專科。初中是義務制教育,不需要花幾個錢。高中就不同了,這個補習,那個資料的,一學期下來,得繳多少錢呀!再上個四年本科,這一下子就得七年。白慕梅想著就覺得心煩,而護專只有五年,學費不高,平時學校還給補貼,實習時可以拿點工資,畢業後工作又好找,怎麼看都很划算。女人書讀得太多,沒男人敢要的。

護專就是一女兒國,就連老師也大部分是女的,難得有幾個異性老師,不是白髮蒼蒼,像刻著年輪的老樹,就是瘦如枯竹,寫滿歲月的滄桑,讓你想遐想一下,都感到無力。

柳晶說這是學校考慮周到,要是來一大帥哥,這麼多色女躍起搶之,會出人命的。

懷春的年紀,沒有懷春的環境,是件鬱悶的事。不過,隔著一道院牆,就是濱江市醫學院,坐兩站路,是濱江市工學院。這兩座學院向來陽盛陰衰,稍微清秀一點的女生就被捧成「系花」、「院花」。

護專里才是一園子名副其實的花朵呢!蜂蜂蝶蝶怎麼可能錯過?

專三前過得還算純潔,專四時,班上的女生大部分都有了位護花使者,有的還不止一位。

「反正又不是談婚論嫁,只是處朋友,多幾個選擇才知道誰才是最適合的那一個。」班上第一美女林楓眨著一雙美眸說道。

柳晶最不屑她那囂張的樣,不就多了幾隻嗡嗡的蜜蜂圍著轉嗎,有什麼好拽的,氣憤不平地想諷刺她幾句,白雁拉住了她。

柳晶和白雁屬於少部分孤芳自賞的花。

柳晶有一位訂婚對象,那對象恰巧令她心儀,在省城師院讀書,她一有時間就泡在網吧,和未來的老公網上約會。

白雁也收過幾封情書,但她拆都沒拆,直接就扔了。

「為什麼?」柳晶很是替她可惜,「說不定是位花樣美男呢!」

白雁送給她一大白眼,「沒有結果的事,幹嗎浪費時間。」

「你怎麼知道就沒結果?」

「他們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麼樣的?」柳晶晃著腦袋,很是好奇。

白雁埋頭於書中,不答話。

專五實習時,白雁、柳晶、林楓還有幾個同學分在濱江市第一人民醫院,表現不錯,畢業後,很順利地留下工作。

醫界是一個複雜的江湖,醫術高的通常眼高於天,像天神一般;醫術一般的,也會把架子端得高高的;醫術爛的,只能在邊遠小鎮醫務所混混。

醫術高的,通常娶的不是美女,便是才女,要不就是名女,這樣才配得上自己的身份。醫術一般的,愛沾窩邊草,還要是一棵品相不錯的草。

護士嫁醫生,向來是醫院的主流。護士在醫院裡地位不高,每年畢業分配時,沒主的那些個醫生一個個都把眼睛瞪得溜圓,看中誰,就忙不迭地出手。

白雁這一屆,美女特別多,瞧著這個不錯,另一個也很好,挑著,挑著,挑花了眼,這下好,等出手時,窩邊草自己長腿跑了。

聰明而又長相不錯的小護士,一般不會選擇醫生。每個行業都有些見不得光的一面,醫院也不例外。

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不管在門診還是在病房,都是需要值夜班的,每個月至少有幾天不在家睡覺。值班室一溜的房間,有男有女,燈一熄,誰會知道發生什麼事。

有急診,急診室的護士都是站在走廊上喊一聲,就匆匆下樓,生怕不小心,撞上某個活色生香的畫面,那多難堪。

這事又不是沒發生過。白雁有次在急診室上班,半夜送來一個車禍病人,血肉模糊的,她去叫外科醫生,敲了半天門,沒人應,突然隔壁兒科值班室的門開了,外科醫生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在拉褲子拉鏈,白雁羞得掉頭就跑。

白雁長相溫婉清麗,見人三分笑。到了醫院,就招來了不少愛慕者。有護齡很長的護士向白雁轉達某個醫生的想法,也有醫生借工作之便,邀請她吃飯、看電影、K歌什麼的。如果參加的人數超過三個人,白雁一般會答應,只有兩個人,白雁就會找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

一來二去,醫院裡就傳開了手術室的白護士是朵難折的花。越是這樣,越是激起了男人們的挑戰心。

白雁的知名度漸漸超過了林楓。

林楓在醫院的保健室工作,來保健室就診的要麼是權貴,要麼是商賈。有了地位,有了錢,就怕沒健康,隔一陣就來檢查下身體。林楓工作沒半年,就被一個開酒店的小開給瞄著了,兩年後,奉子成婚。結婚那天,她的前工程學院的男友跑到醫院來鬧,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再漂亮的女人有了主,那就是一朵開敗的花,沒人再多惦記的。

「其實內科的魏醫生人真不錯,很潔身之好,爸媽都是老師,書香門第,家境也好。」有人想方設法地找柳晶來說情。

白雁剛從手術室出來,早過了午飯時間,餓得前心貼後背,捧著個飯盒,狼吞虎咽。

柳晶看得直咧嘴,這就是那傳說中清逸出塵的白護士?

「我和他不適合。」好不容易把滿嘴的飯菜咽下,白雁開了口。

「那你和誰適合?」同學五年,同事三年,差不多朝朝暮暮八年,柳晶還是不太了解白雁。

從十六歲到二十四歲,如花的年紀,她竟然就這樣白白浪費了。想著那嘩嘩流過的日子,真是心疼。

白雁打了個飽嗝,「電視上說,公務員的婚姻最穩定最有保障。」

柳晶算是瞭然了,「你想找個公務員?公務員也有很多類,你看中的是哪一類?」

白雁淺淺一笑,放下飯盒,「等遇到了,我介紹你們認識。」

這等於沒說,柳晶翻翻眼。

後來真有人給白雁介紹了幾位公務員,白雁和人家見過一兩次面,然後就沒下文了。柳晶一打聽,那幾個公務員都是家在農村,家境很一般的。

和白雁一同進醫院的小護士,有的結婚,有的戀愛正在進行中,唯有白雁還小姑獨處。

柳晶干著急,白雁卻一臉恬然。

這年的六月,世界衛生組織把全球突然暴發的「甲型H1N1」流感大流行警告級別提升為六級,濱江也發現了兩例流感病患。

九月,中國生產出首批預防疫苗,紛紛送到各省市。因為疫苗有限,第一批接種的人員是中學生和一線公務人員,還有政府工作人員。

接種人員事先都填好各項健康檔案,按人數發放疫苗。疾控中心的護士人手有限,衛生局從各醫院抽調了一批護士過來幫忙。

白雁也被抽調過去,負責給市政府的工作人員接種。

去的時候有些早,市委辦公室主任騰出了一個大會議室臨時充作接種室。疾控中心的負責人把護士分成了四組,一組一疊名單,按照名單接種。接種時,看下時間,然後再過半小時,看看有沒什麼反應。沒反應,接種的人簽下字,就算接種完成。

白雁是第四組,在最裡面。接種了幾個,她發現每一個都神情緊張,恐慌地問她這疫苗到底過關沒有,接種後有沒副作用。

白雁笑著說沒事,衛生部長都接種了,一定是過關的。

那些平時正義凜然的官員不太相信,恰巧這時,另一組的護士突然叫道:「白雁,你快來,快來,他……」正在接種的一個男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按種室內立時就亂了。

白雁跑過去,看到男子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她忙測了下心跳,又翻了翻男子的眼皮,說道:「這不是疫苗反應,他是暈血了。」她在門診工作過,有些人見血就暈。

尖叫的護士拍拍心口,擦擦冷汗,「我……被他一嚇,還以為是疫苗反應,對呀,有人暈血,還有人暈針,這很正常。」

白雁讓人群散開,請人倒了杯水,給男子餵了幾口,不一會,男子睜開眼來。

一場虛驚過去,接種繼續。

白雁感到背後發燙,扭過頭,對視上一位等待接種的男子清清冷冷的眸光,她擰了擰眉,低下頭專注工作。

男子的名單在她這一組,叫康劍。康劍勻稱挺拔乾淨,像一棵白楊樹。接好種,觀察了半小時,康劍過來簽字,字體瀟灑俊逸,應是練過的。

這一組的最後一位,是簡單。白雁看到這名字,「噗」地笑了,心想這人的爸媽真幽默。

簡單也幽默,等待觀察的這半小時說個不停,把幾個小護士逗得直樂。

康劍可能在等簡單,一直坐在一邊,不過沒說話,目光有意無意地總瞟向白雁。

「白護士,今天我們也算認識了。在醫院有個熟人好啊,以後看個病就很方便了。你的手機號是?」簡單簽好字,笑著問白雁。

白雁收好簽字單,把針筒放進消毒盆,「如果你真有什麼事,打120可能更快捷。」

簡單碰了一鼻子灰,卻一點也不在意,仍嘻嘻哈哈地笑著,「這麼保密,真是小氣。我比你大方多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拿起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遞給白雁,「下面是我的手機號,上面是康助的,如果你有什麼事,或者你有空了,吃飯時找人買單,逛街找人拎包,有心事找人聊,都可以打這兩個號碼。」

「康助?」白雁眨了下眼。

「嗯,就是康劍市長助理。」

哦,原來是個蠻大的官,還真看不出,她以為他最多是個什么小科長呢!白雁瞟了一眼康劍,他淡淡地朝她點了下頭。

出了市政府,站在路邊等車,白雁看到附近有個垃圾筒,隨手把握在手中的名片往裡一扔。

簡單說的這些,她知道是玩笑。

她好像沒什麼可能找他們的,如果她說想當院長,他們會幫忙嗎?沒有交集的人,名片留著占地方。

車來了,白雁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摘下護士帽,任風肆意吹拂著。

沒想到,簡單還真找上白雁幫忙了。

那天,婦產科產房有個孕婦,本來是自然分娩,誰知分娩過程中,胎兒卡在骨盆處,上不來,下不去,大人和小孩都非常危險。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值班的醫生剛好不在,電話打到手術室,白雁和外科醫生急忙捧著藥盤下來。誰知怪了,他們剛踏進產房門口,胎兒出來了。不一會,產房內就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外面等候的家屬激動得紅了眼。

白雁和醫生對視一眼,轉身往樓梯走去。剛抬腳上樓,白雁聽到後面有人喊她,回頭一看,是簡單,還有一個模樣青澀的小伙子,眼睛、鼻子紅紅的,手裡拎著個吊瓶。

「我們辦公室新來的小吳秘書,連加了幾個班,感冒了,這不剛找醫生看過,開了藥。」簡單說道。

白雁點點頭,等著他的下文。藥開了就吃,吊瓶取了就去輸液室吊水,跑這幹嗎呢?

簡單呵呵一笑,低下音量,「輸液室里幾個實習護士,瞧著不放心,還是你技術熟練,白護士,你不會不幫這個忙吧!」

白雁還能說什麼,正好後面沒手術,她便把他們帶到手術室的護士休息間,讓吳秘書坐在裡面輸液,周到地給兩人拿了點水果、倒了茶。

簡單對手術室很是好奇,要白雁帶著拉開門,讓他朝里瞟了瞟。

只是感冒,吳秘書又年輕,藥液滴得很快,一個小時,一瓶水就見底了。簡單連聲道謝,說一定要找機會感謝下白護士。

白雁說這是舉手之勞,沒什麼的。

機會來得很快。

簡單這人並不簡單,不知從哪打聽到了白雁的手機號,隔了一天,正好是周五,他給白雁打來電話,說小吳在福滿樓訂了個座,要白護士務必賞光。說完就掛了電話,根本不給白雁拒絕的機會。

白雁晚上不要值班,後面也連休兩天,雖然她覺得這有點小題大作,但想想人家只是表達謝意,不去顯得有點矯情。

下班後,換下護士服,穿了件V字領的粉藍毛衣,下面配了條米色修身褲,外面罩件米色風衣,頭髮用橡皮筋在腦後扎了個馬尾,沒化妝,就那樣過去了。

服務小姐領著她來到簡單指定的包廂,推開門,她小小地吃驚了下,除了簡單和小吳,還有一個人——康劍。

「白護士,我還是第一次看你穿衣服。」簡單起身迎接,欣賞地看著白雁。

白雁臉一紅,「我以前有那麼兒童不宜?」

「打嘴,打嘴,」簡單輕輕打了下自己的臉腮,「我意思是說第一次看到你穿護士服以外的衣服。這衣服的作用真不能小窺,白護士這樣一穿,立刻就多了幾份知性氣質。」

「簡秘書,」康劍突然出了聲,「你該通知走菜了。」他站起身,向白雁伸出手,白雁一愣,笑了,也伸出手,只是指尖碰觸了下就收回來了。

康劍的指尖微涼。他打量了她一眼,禮貌地請她坐下,他自然在她身邊落坐。特意表達謝意的小吳則坐在最邊角,只會憨憨地笑,忙著倒茶、倒酒。簡單負責調節氣氛。

中途,小吳從包里掏出一條領帶,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對白雁說,這是我的一點謝意,送給你男朋友。

「對不起,我沒有男朋友。」白雁笑著說。

小吳看了看簡單,抓抓頭,「那送給你父親。」

「我沒有父親!」白雁笑著說。

小吳把領帶硬往前一推,「那愛人總有吧!」

白雁眨著一隻眼說:「你是要給我介紹對象嗎?」

簡單插了句話:「吳秘書別讓白護士為難了,先把領帶存著,等白護士有了男朋友再送。」

小吳拭汗,呵呵笑兩聲,坐下。

白雁感覺這頓飯,吃得還算輕鬆。

上甜點時,小吳的手機突然響起,他聽了幾句,神情突然很焦急,掛了電話,很抱歉地說常務市長要看這個季度全市招商引資情況的匯報材料,他得回辦公室去。

小吳是騎摩托車過來的,喝了點酒,簡單不放心,開車送他過去。

兩個人一走,包間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有了股空曠的意味兒。

「下雨了。」康劍說道。

白雁側耳傾聽,窗戶外有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她有些不自在。康劍不是簡單,縱使他很周到地替她布菜,看她茶杯空了會給她斟滿,還是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幸好甜點之後就是湯和主食,不然真會消化不良。

偏偏天公不作美,吃完飯,白雁想告辭,雨卻越發大了起來。

車給簡單開走了,福滿樓外面又看不到一輛計程車。兩個人只得回到包間繼續坐著。服務小姐已經把包間收拾過了,桌布也換了新的,重新沏了一壺新茶。

「康助,您家在哪個小區?」白雁純粹是沒話找話說。

「我現在臨時住在政府招待所,我不是濱江人,爸媽都在省城。」康劍回道,「我去年秋天來濱江工作的,之前在省政府宣傳部。」

白雁哦了一聲,「那您好辛苦,離家遠呀!」

「還好,反正沒有結婚,一個人在哪都無所謂。我不比你大幾歲,你稱呼我不必用『您』。」

白雁不知該接什麼好了,露齒一笑,靜心細聽,雨聲更加細密了。

「白護士呢?」康劍看著白雁,燈光下,她的臉如白玉一般,淺淺的小酒窩特別的可人。

「我?我家在雲縣,聽說過嗎?」

康劍點點頭,「聽過,那兒是著名的越劇之鄉。」

白雁臉上的笑意突然像被一縷風給吹沒了,秀麗的眉頭打了個結,「康領導,這雨好像一時半會停不了,不知老闆有沒有傘,我住得離這兒不遠,我想先走了。」

「我送你。」康劍跟著她站起來。

「不要了。」白雁真有點受寵若驚,康劍這樣的人物,院長見了都得點頭哈腰,她一個小護士可不敢勞凡他老人家。

「沒事,我也正想散會步。」

白雁嘴巴半張,沒反應過來,康劍已經走出了包間。等她走到大門,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傘。不過,那把傘,稍微秀氣了點,遮遮太陽足足有餘,擋雨有點要求太高。

她真的很佩服康劍有撐起那把傘的勇氣。

「走吧!」康劍挑了下眉。

白雁沒辦法,硬著頭皮走到傘下。傘本來就小,兩個人又要保持合適的距離,自然而然,最多只能保證頭淋不到雨,其他部位就顧不上了。

和一個不太熟悉的「青年權貴」雨中漫步,絕對是毫無浪漫可言的。

白雁猶如受酷刑一般,一邊走一邊盯著馬路,看看有沒計程車經過。真就怪了,都走了兩站路,就沒看到一輛計程車。

白雁死心地收回目光,偷瞄了下康劍,發現他把一把傘傾斜向她,他差不多整個身子淋在雨中,筆挺的西褲上沾滿了泥巴,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頭,看上去全無初見時的冷峻,像個大學生似的。

心,就那麼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這是我的手機號,不對外的。」在白雁租住的公寓前,康劍塞給她一張紙,「有時間多聯繫。」

白雁納悶地接過,看著他轉過身去,忙叫道:「康領導,回去泡個熱水澡,最好喝點感冒沖劑,預防感冒了。」

康劍在雨中揮了揮手。

白雁捏著那紙條,在樓梯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見康劍的身影,才上樓。

日子如沙漏里的沙,一點點地又篩去了不少。轉眼,天氣漸涼,一股寒流來襲,濱江的氣溫陡降十度。

白雁依然忙忙碌碌。

有一天,她從住院大樓去門診拿一份病人的資料,經過剛建好的急診大樓前,看到停了好幾輛車,院長領著一群身著正裝的人正準備進去,後面跟著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她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發現康劍在其中。

康劍也看到她了,目光相對,白雁露出一個職業性的笑容。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康劍停下了腳步,白雁遲疑了下,走了過去。

「康領導,今天下來視查呀!」白雁笑著問。康劍面無表情。

扛著攝像機的男人突然把鏡頭轉向了他們,白雁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工作還好嗎?」康劍一副公事化的口吻。

「好……啊!」白雁緊張得有點結巴,掌心往外滲著冷汗。

「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康劍挪了下身子,擋住了鏡頭。

「我沒什麼事情要打擾你。」白雁實事求是地說道。

康劍抿緊薄唇,一言不發地轉過頭。

過了幾天,濱江新聞里出現了這個鏡頭,醫院還特地組織大家收看。院長不知道居然有這一段,把白雁叫到辦公室,問康市助和她說什麼。

白雁沒有內容可匯報,院長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讓她出去。

不過,白雁的名氣這下就更大了。

柳晶把她悄悄拉到一邊,問康劍是不是她一直以來守身如玉的目標。

白雁哭笑不得,「柳晶,你明明都二十有四,怎麼還活在童話中。別管現在是什麼社會,人還是分三六九等的,康劍那樣的人和我是同一檔次嗎?門當戶對的觀念是有點落伍,可是你不覺得這很真實麼?我是想嫁個公務員,是想做個集萬眾寵愛於一身的正室,可不是委身給某領導做一丫環。別聽到風就亂下雨,污了我清白,我守身不成玉,成了塊朽木,你陪我一輩子。」

柳晶吐吐舌頭,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

這話說了沒兩個小時,白雁就接到了康劍的電話。

「晚上有沒有空,政府放映室來了幾部大片,過來看吧!」

明明是問句,到了最後卻成了強烈的肯定。

白雁沉吟了下,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今天共進了三次手術室,有點累,謝謝康領導!」

「累了就放鬆下,我八點過去接你。」康劍掛了電話。

白雁第一次失去了平靜,在公寓裡團團轉著。手機在八點準時響起,她站在窗邊往下一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樓下。

她披了件大衣跑下樓,腳上穿著拖鞋。

康劍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她。

「康領導,真的不好意思,我明天要上早班,一會兒得早睡。」她不自然地拂著頭髮,呵呵凍得冰冷的手。

康劍抿緊唇,看不出什麼神情,他突然打開車門,「那就進來暖一會!」

白雁怔了怔,無奈坐了進去。

車門一關上,車呼地一下就衝出了小區。白雁只看到霓虹燈飛速地在窗邊閃過,街道邊的樓房、樹木一一後退,她忐忑地看著康劍。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

車停下來時,白雁依稀看出是城郊的一片小樹林,心突地怦怦直跳。

「白雁,做我的女朋友吧!」康劍的臉趴在方向盤前,一字一句,說得非常緩慢,白雁想裝聾作啞都不行。何況四周太安靜。黑夜裡,輕聲細語清晰入耳。

「康領導,你真幽默。」難得,白雁還笑得一臉溫婉。

「我是很認真的。」康劍扭過頭來,眸光深沉如海洋。

「哦,那我很認真地回答,謝謝康領導的厚愛,對不起,我不能接受。」白雁不自覺坐正了身子。

「為什麼?」康劍微微皺了下眉頭。

白雁小心地組織了下措辭,「你和我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

「我覺得和你做朋友,會有壓力,也會很委屈,上班已經夠累了,我不想下班後還得緊繃著神經。」

康劍大腦有點停轉,嚴重懷疑耳朵失去了某項功能。

「你覺得委屈?」好半天,他才擠出了一句問話。

白雁認真地點頭,「因為你是康劍市長助理,我是白雁護士。」她不是自貶,只是尊重現實,「我們不是一國的,對外國人只限觀賞,偶爾遐想下,做個夢可以,要想長長久久,還是國人比較好,溝通方便,你認為呢,康領導?」

「你……今年多大?」康劍忍不住冒味地問。

白雁清眸亮晶晶的,「二十四!」

「我還以為你四十二。」

「事實上我的心理年齡八十四。」白雁捂著嘴笑了。

康劍再次失語。

康領導平生第一次表白就這樣夭折了。事後,他想想,又好氣又好笑。

政府官員,動不動就陷在文山會海里。負責城建的常務市長準備調去省城做國土廳副廳長,現在城建這方面的一檔子事全摞在康劍身上,他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只要有那麼一刻休息的時間,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白雁一臉嚴肅說做他女朋友很委屈的樣子。想著,不禁笑出了聲,抬頭一看,簡單和小吳眼睛瞪得溜圓,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

他忙清咳一聲,掩飾地端起茶杯。

不得不承認,白雁有句話說得很對,他和她真不是一國的。

白雁一看就是江南小鎮上長大的的小家碧玉般的清麗女子。康劍出生在省城,外公是北京軍區的一位老將軍,父親康雲林現任省政法書記,母親李心霞在省工會任財務處處長,他的舅舅、阿姨們也都是這個官那個官的。

康劍是在北京讀的書,從小就是優等生,人大碩士班畢業後,分在省城宣傳部工作。他的人生從他讀中學時就設定好了,康雲林說康劍這孩子成熟、沉穩、有分寸,適合走仕途,於是,盡力把他往這方面培養,給他創造機會。

不到兩年,康劍就升職到宣傳部某處處長,二十八歲的正處級幹部,很讓人羨慕。這裡有康雲林的作用因素在裡面,也有康劍自身的優秀和努力。

就在這一年,成熟、沉穩的康劍發生了一點意外。

一切緣於一個人——伊桐桐。

大學時代,康劍身邊有不少愛慕者,不知怎麼,就沒一個能打動他的心,也許是緣份未到,也許是他要求太高。

省城有幾截明朝時期留下的古城牆,那幾截古城牆位於市中心,蒼痕密布,殘破不堪,有礙市容,影響城市整體規劃。省領導不止一次為拆不拆這幾截城牆發起過民意調查,結果都讓人哭笑不得,一半對一半。

康劍參與過一次民意調查,結果出來後,他在省城晚報上寫了一篇文章,把拆與留的得與失一一列出,在結尾他寫道,歷史長河滾滾東流,一百年後,我們是留一座代表我們這個時代標記的城市給後人,還是留前人的幾截殘牆斷壁給後人?

這篇文章在省城掀起了滔天巨浪,歷史學家、建築學家各自寫了許多評論。最終,古城牆還是拆了,在那地基上,建起了富有時代氣息的金融廣場。

康劍簡直成了一潮人。晚報為此事對他做了一次專訪,採訪的記者就是伊桐桐。

伊桐桐並不是新聞科班出身,她畢業於美院,原先在報社做美工,忙的時候,偶爾客串採訪,居然也寫出幾篇不錯的文章,後來記者就成了她的正職。

採訪約在康劍的辦公室,兩個人一見面,都彼此吃了一驚。

伊桐桐沒想到康劍會如此年輕而又英俊、氣宇不凡。康劍只覺著面前立著一隻精緻典雅的薄胎花瓶,天然出雕飾,清水出芙蓉。

四目相對,兩人都有一見如故的錯覺,仿佛等了對方已很多年。

採訪非常順利。伊桐桐寫好採訪稿,跑到宣傳部送給康劍過目,康劍禮貌地請她吃飯,很自如地相互留了手機號。接著,文章刊登出來,康劍給她打電話道謝,伊桐桐說朋友送了她兩張愛爾蘭歌舞團的演出票,找不到朋友相陪,康處長晚上有空嗎?

康劍那晚要加班寫個材料,但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看完演出,兩個人去吃夜宵。總覺得彼此間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們在許多地方非常相似,有著出奇的默契。

凌晨,康劍把伊桐桐送回公寓,分別時,伊桐桐不知怎麼沒站好,一個趔趄栽進了他的懷裡,他的手扶住她纖細柔美的腰肢,心中一盪,吻住了她濕潤紅嫩的唇。伊桐桐嚶嚀一聲,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很自然的,兩個人迅速進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熱戀時期。

都是熟透了的男女,不到一個月,兩個人便開始同居。

伊桐桐整天像泡在蜜水河裡,滿臉都是幸福、俏麗的笑意。康劍在省政府有一套單身公寓,可是顧及到影響,兩個人一般都住在伊桐桐的公寓。

戀愛進行了大半年,伊桐桐含蓄地提醒康劍她二十六歲了,是不是該見見雙方父母。

還沒等康劍給她答案,伊桐桐原來在美院交往的男友從廣州奮鬥了兩年後回到省城,算是衣錦還鄉,怎麼也沒想到戀人已變了心。他先是正義凜然指責伊桐桐的朝三暮四,然後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回頭是岸。

伊桐桐看著男友,長發及肩,陰柔俊美,自有一股風流的藝術氣質,可怎麼看也無法和冷峻、成熟的康劍相比,斷然告訴他昔日之情已隨風而逝。

男友氣急之下,拿了桶汽油,把康劍約到了街邊,說他如果不和伊桐桐斷絕往來,他就自焚在康劍面前。

時值寒冬臘月,康劍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冷汗從額頭流下,臉白如一張紙。

伊桐桐趕來了,和男友撕打成一團。男人歇斯底里,一把把她甩開,擰開汽油筒,就往身上倒。無奈之下,伊桐桐只得報警。

男友被制服後,送進心理診所接受治療。

一場在別人眼中看似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的愛情以悲劇收場,康劍向伊桐桐提出分手。

與康劍相戀的自始至終,伊桐桐沒有提過男友一個字,自知不對,哽咽地點頭說:「好。」

整件事雖然被康雲林想方設法捂下來了,但還是對康劍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想想康劍需要一些磨練,於是便讓康劍下派到濱江市做了團委書記,也算多些經歷!

康劍只消沉了一陣,很快又工作得有聲有色,不久被提拔為市長助理。

五月時,他陪分管文教的市長去濱江市一中,為五十年校慶剪彩,在與教職工合影時,他在其中看到了一個常在午夜夢回時分出現的嬌美身影。

藍天、白天、陽光明艷,康劍不適應地閉了閉眼。

「康助?」

康劍睜開眼,訝異地看著眼前簡單那張放大的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江天酒店到了。」簡單拉開了車門。

康劍「哦」了一聲,忙拉平衣衫,跨出車門。

濱江市要申請成為全國性的「旅遊城市、園林城市、衛生城市」,今晚在江天酒店的演講廳,康劍有一個重要的動員演講。

演講廳中,媒體和各個部門的重要人物已濟濟一堂。

康劍講話,從來不用講稿,對所涉及的主題條理有序,觀點鮮明,邏輯性強,極少虛話,更不帶任何語氣助詞,三言兩語就抓住了實質,明快透徹。記憶力更是讓人吃驚,多麼煩瑣的數據,他信口引用,從不出錯。最重要的是生動。首先普通話很標準,嗓音又悅耳,再來節奏把握得非常到位,語速語氣有張有弛,而且肢體語言要豐富。他每次講話都力求簡潔,乾脆利落,說多少分鐘就多少分鐘。有許多女幹部私下都說,看康劍講話,無論是眼睛還是耳朵,都非常的享受。

康劍風度翩翩地走上演講台,面帶微笑,在一片充滿了期許的目光的閃爍中,用他一貫的優雅語調說道:「謝謝各位的光臨,本次演講四十分鐘,希望各位聽過之後,為我市的城市建設貢獻微薄之力。」

然後,他就開始了。

康劍記得林語堂先生說過:演講應該像少女的裙子,越短越好,語言遠不是萬能的。

四十分鐘不長,幾陣雷鳴般的掌聲響過,康劍在台上鞠了個躬,演講結束。演講廳里爆發出一陣更為長久的急雨似的掌聲。

康劍淡然地掃視著全場,目光突地落在演講廳的大門邊,那裡擠滿了許多聽到掌聲趕過來看熱鬧的人。

白雁和林楓站在中間。小腹微隆的林楓突然輕輕一嘆:「這樣的男人,不知什麼樣的女人才能震住?」

白雁撇了下嘴,「震不震得住,不是我們操心的事。」

「震不住也無所謂,」林楓聳了下肩,「能嫁給這個男人,就已經是件非常風光的事。」

白雁斜睨著她,挪揄地笑道:「你老公讓你很抬不起頭?」

林楓臉一紅,咬牙切齒,「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我老公當然很好了。」

「可我聽著怎麼那麼酸呢?」

「白雁……」

林楓抬手打向白雁,白雁俏皮地一閃,擠出人群就跑。林楓一路追殺過去。

「白雁!」身後又有人喊道。

林楓停下腳步,聽著像剛才演講那位的聲音,回過頭一看。康劍目不斜視地越過她,筆直地走向前面笑得直喘的白雁。

白雁止住笑,略彎腰,像酒店服務小姐一樣,兩手交錯放在前面,恭恭敬敬地看著康劍:「康領導,晚上好。」

康劍擰了下眉,沒去在意走廊上投射過來的一道道目光,徑直走到白雁面前停下,「好巧啊,和朋友在這聚會?」

「回領導的話,不是聚會,是參加同事的婚禮。出來透口氣,被掌聲吸引,非常榮幸地聆聽了康領導的精彩演講。」白雁又笑了,小酒窩皮皮的。

「既然是婚禮,那一定有不少桌。」康劍的口氣很平和,俊眸亮得異常。

「三十多桌,沒細細數。康領導你忙,我先進……」

「那麼多酒桌,一定不介意多幾位客人!」康劍搶聲堵住了白雁的話。

白雁很不厚道地想:這位康領導難道要蹭吃蹭喝?

「我和簡秘書、吳秘書直接從辦公室就過來了,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康劍補充了一句。

「酒店下面的餐廳應該還營業。」白雁眨了眨眼,友情提醒道。

「現在下去,再點菜,再等著燒出來,不知得多長時間。你是不是怕我們不出禮金,簡秘書?」康劍轉過身。

「別,別……」白雁就差伸手去捂他的嘴了,「康領導,你能光臨我同事的婚禮,那簡直是他們夫妻倆的三生之幸。可是……」她歪著頭,拉長了語調,「人家一生就一次婚禮,好不容易做了次主角,你這麼大個人物進去,豈不喧賓奪主?」

康劍「哦」了一聲,明白了,攤開雙手,「看來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算了,我們出去吃。你有衣物在裡面嗎?」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餐廳。

白雁愣了,這個「我們」包括她?她可是被人邀請過來的,出了好大一份禮金呢。目前,她連男友都沒有,想撈回成本遙遙無期,唯有今晚多吃多喝點,才能安慰受傷的錢包。

「康領導,中途退席,我同事會生氣的。呵呵,康領導你走好,祝你今晚有個好胃口。」她不著痕跡地往邊上一讓。

「你是伴娘?」康劍一動不動,目光炯炯。

「不是,不是。」

「那麼走吧,幾百個客人,少一個沒人發現的,快點,我真的好餓。」康劍突然看向站在一邊雲裡霧裡穿梭個不停的大美女林楓,「你是白雁的同事麼,麻煩你進去幫她把衣物拿一下,如果有人問起,請幫她打聲招呼。謝謝!」非常之客氣卻令人無法拒絕。

林楓像被催眠似的點點頭,問也沒問白雁,直接走進餐廳,拿了白雁的大衣和包包很快就出來了。

白雁臉上仍然保持著微笑,可是笑意只在遠處雲遊沒抵達眼底。

康劍接過她的大衣和包包,對林楓又道了聲謝,瀟灑地向電梯走去。

簡單和吳秘書已經在電梯口等了一會了。

「他是你親戚?」林楓真是好奇極了,她聽得出康劍和白雁說話的語氣非常熟稔。

白雁瞪著康劍的背影,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我如果有這樣的親戚,還不早在醫院裡橫著走?」

林楓俏麗的長睫毛撲閃個不停,「那你們是?」

「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

電梯門打開,林楓目送著白雁走進電梯,黑黑的長髮在肩頭輕巧地擺動著。

司機已把車開到了酒店門口,康劍低聲和簡單說了什麼,簡單眼風向白雁一掃,笑了笑,打開車門,吳秘書坐了前面,他坐了後面,車開走了。

「前面就是步行街,有家北京烤鴨店非常正宗,我們到那去填肚子。」康劍說道,與白雁肩並肩地拾級下來。到了街上,他繞過白雁,走在她的外側。

「你也知道這種小飯店?」白雁訝異地問道。

「你以為我不食人間煙火?」

「你食的是人間大煙火,這可是普通老百姓食的煙火!」

康劍心情好像很不錯,笑笑,「人只有分工不同,並沒有貴賤之分。我如果晚上不要加班,也會經常和秘書們一起出來喝喝酒的。」不過,這樣的機會不多。

說話間,已經到了烤鴨店。

店裡有圓桌,也有面對面的情侶桌,康劍走向裡面一張小方桌,白雁拉了下他的袖子,「康領導,我們要個包間。」

「兩個人沒必要,坐外面吃好了。」康劍優雅地落坐,拿起菜單。

白雁咽了咽口水,目光在店裡瞟來瞟去,果然,康劍這張常在電視上出現的面孔已經引來了其他客人的注意,竊語聲從四面八方襲來。

白雁閉了閉眼,算了,他不怕流言蜚語影響他的遠大前程,她還怕什麼?

兩人點了兩個熱炒,一個湯,半隻鴨子,沒要酒,直接就上主食。鴨子確實烤得不錯,醬很地道,就是蔥老了一點。

康劍好像是餓壞了,席間沒怎麼講話,很專心地吃飯。中途,手機響起兩次,他打開來一看,直接按掉,後來,手機再響,他關機了。

白雁在酒席上稍微吃了點,又是晚餐,怕吃多了會胖,只夾了幾筷炒菜,然後捧著杯熱茶,暖暖手,半天抿一口。

哪怕是隨和地坐在小飯店中,和普通民眾打成一片,可是康劍眉宇間的冷峻和貴氣還是讓人無法忽視。龍就是龍,蟲就是蟲,白雁感慨道。

買單出來,站在門口,清冽的寒風吹得白雁一陣戰慄。

「康領導,你是有人來接還是打車回去?」飯吃好了,理所當然該告辭,她對於上一次「雨中漫步」仍有餘悸。

康劍看著夜色中的路燈,「吃得太飽,陪我走走,行麼?」

她說不行有用嗎?今天晚上,白雁算是領教了康領導果斷的工作作風,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笑眯眯地看著他,「這是我的榮幸。」

兩個人沿著步行街慢慢地走,轉了很多彎,在好幾家店鋪前停留,評論著櫥窗里的商品,又穿過了人民廣場,經過一家農貿菜市場前,白雁停下了腳步。

「康領導,你知道現季的蔬菜和魚肉的價格嗎?」

康劍一愣,習慣地蹙起眉頭。

風有點大,白雁豎起大衣的領子,笑得很坦然,「我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而且還會討價還價。康領導,你五歲時在幹嗎呢?」

五歲?學國畫還是學小提琴,還是從國外回來的表哥教他練習英語會話?康劍站在農貿菜市場前暈黃的燈光下,靜靜地看著白雁一眨一眨的大眼睛裡閃爍著迷濛的光。

「你看我們從小就沒有一點共同愛好。康領導,你的時間如溫暖的陽光一般,應該灑向廣闊的濱江大地,千萬別浪費在我身上,我會有罪惡感的。謝謝你請我吃飯,有什麼吩咐讓簡秘書給我打電話。我幫你打車。」她說著,就跑向路中,伸手攔車。

她真是聰明,看穿他的意圖,再一次溫婉而又堅決地拒絕了他。

但她錯了,如果他這麼好打發,他們現在就不會一同站在這裡。

康劍抓住她伸在風中的手,「白雁,等下。我們以前不是一國的,可是給機會讓我們相處,我們就會有共同語言、共同愛好,慢慢就成同胞了。」

「沒有任何可能。」白雁要抽回手,可是他抓得更緊。

「你都沒試過,怎麼就知道沒有可能?」康劍目光如炬。

白雁失笑搖頭:「康領導,請問你喜歡我哪一點?」

「感情的開始不是做算術題,一定會有一個標準的答案。你的眼神,你的語氣,你一點一滴的小動作都是理由,可以嗎?白雁,我是很認真的。做我的女朋友,我們相處看看。」

「我下得了廚房,可是絕對上不了廳堂,康領導,你擦亮你的慧眼,看清楚,你這樣的棟樑之材可別毀在我手中。」白雁苦口婆心地勸道,心頭升起濃烈的無力感,這個人還真是一根筋。

康劍很嚴肅地回道:「如果真的毀了,我無怨無悔。我個人認為一根成材的棟樑,和另一半上不上得了廳堂沒多大關係。」

白雁沒有接話,只是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你可真是勇敢。」許久,她才吐出了一口氣,咬了咬唇,「康領導,你對我這份青睞,我受寵若驚,當然也有一些小小的虛榮。我什麼都不說了,這樣好嗎?你可以找私家偵探,或者到公安部門找個貼心的人,去雲縣越劇團,悄悄地打聽下我家的情況,然後你就會明白我們怎麼不一國了。」

「好。」

「那麼放手吧!」白雁嘴唇有些發白,身子凍得直顫。

康劍固執地握著她的手,攔下一輛出租,把她送回公寓,才道別。

白雁幾乎肯定今晚分別後,兩個人會立馬成兩條無限延長的平行線,再無交匯的一天。

上班、下班,日子又平靜地翻過去許多頁。

康劍沒有再打電話,也沒再發生邂逅那樣的事情,白雁差不多快忘了這段插曲。只是偶然看電視時,無意翻到濱江台,屏幕上剛好看到康劍在開會或參觀,才會想起這個人我也認識。

十一月初,各部委辦局組織全體職工到醫院參加一年一度的體檢,這是單位福利,也是醫院創收的好機會,各個檢查科室都增加了人手,加班加點接待體檢人員。

柳晶這月恰好在婦產科門診,每天累得叫苦不迭,直嚷白雁好命。

白雁很沒同情心地告訴她,自己接著還連休三天假。柳晶欲哭無淚。

連休三天的情況,通常是白雁上了兩個夜班,跟著到了周五,和周六、周日加起來。

白雁回到公寓,泡了個熱水澡,洗好衣服,收拾了下屋子,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蒙頭大睡。

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開始以為是鬧鐘,睜開眼之後才發現是手機。

「餵……」白雁閉著眼,又接近半睡眠狀態。

「白雁,你怎麼不在醫院?」

康劍的聲音,白雁咕噥地問:「我休假,有事嗎?」

「我在B超室。」

白雁倏地睜開眼,條件反射地聯想到什麼,她輕輕抽了口氣,儘量讓語氣鎮靜,「康領導,是檢查出什麼不好的東西?你不要擔心,發現得早,可以手術根除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康劍打斷了她,「我還沒做B超呢!我剛剛去手術室找你,沒看到人。一會,我們一起去吃早飯,是你來醫院還是我去接你?體檢結束,我上午沒其他事。」

白雁覺著大腦有點失控,她慢慢坐起來,靠著床背,看窗外,天好像是亮了,但是沒太陽。

「康領導,出了醫院大門,向左有永和豆漿,向右有大娘水餃,哪家的早飯都不錯,也不貴。」

「康助,到你了……」有個大嗓門的聲音插進電波中。

康劍合上了電話,白雁又躺回床上,蒙上被,剛迷糊上,「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門。

白雁真想抓狂了,「騰」地從床上坐起,蓬著頭,拉著個臉,不耐煩地怨道:「來了,來啦!」尾音揚得高高的。

門一開,下一秒又「啪」的一聲關上,她捂著心口,睡意全消。

康劍玉樹臨風般地站在門外。

「白雁?」

「呵呵,」她訕笑著,慌不迭地衝進臥室穿了件外衣,以手作梳,把頭髮紮成一束,冷毛巾抹了把臉,這才拉開門,「康領導請!」

康劍斜睨了她一眼,把手中的紙袋遞給她。

她接過,紙袋還有點燙,低頭一看,有米糰和豆漿、蝦餃,兩人份的。

「你……」她抬起頭,神情納悶。

「這一陣市裡面為創建文明城市迎接上面的檢查,我忙得昏天黑地,也沒顧得上給你打電話。」康劍揉揉額頭,算是對前一陣沉寂的日子做了個交待,「雲縣那邊我讓人去過了,其實去與不去都沒什麼關係的,白雁還是我認識的白雁。」

白雁瞪大眼,「你……不在意那些?」

康劍猶豫了下,僵硬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沒什麼好去在意的,都是過去的事。做我女朋友的人是你,又不是別人。你別說什麼影響我的前程的話,我已經很討厭被別人戴上『官二代』的帽子了。我的前程要靠自己去努力,別人擋也擋不住,幫也幫不了。」

白雁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站都站不住,不得不扶著康劍的手臂,在桌邊坐下。

小小的公寓,第一次有異性光臨,一股陌生的氣流弱弱地飄蕩著。

康劍站在她的身邊,手擱在她的肩上,「你還有什麼心結,都說出來!」

「康領導,我……就覺得這好像是個白日夢……你正經八百,官居高位,城府極深,你怎麼可能玩一見鍾情這樣幼稚的遊戲?這又不是在演言情劇,誰信呀,狗血劇情……唔……」

康劍溫熱的雙唇猛地堵住了她的沒完沒了。

白雁驚愕地瞪圓了雙眼,對上他熾熱的眸光。

一吻過後,主動權就已經不在白雁手中了,康領導的進攻勢如破竹,勇往直前。

康劍不管多忙,一周至少抽出兩次,到醫院接白雁下班,順便一塊吃個晚餐。時間如果寬裕,他會提前半小時,直接到醫院等白雁。白雁公寓附近的那幾個小餐館經常留下他們的身影,小老闆們逢人就說,市里那位帥帥的市長助理的女友臉上有倆酒窩,看著很討喜。

出差在外,康劍總會在午休時打個電話過來。他不會打白雁的手機,而是打到手術室,讓別人傳話給白雁。

白雁覺得康劍的追求,差不多地球人都知道了。她現在是百口莫辯,要說和康劍沒有什麼,只會被別人講矯情。她索性什麼也不說,保持沉默。

周六,柳晶和白雁碰到一起休息。柳晶的准老公從省城師專畢業後分到濱江市一中,兩人一塊租了房子,屋子裡要添的東西很多,柳晶說白雁眼光好,拉著她上街做參謀。

兩人逛到一家內衣品牌店,柳晶給准老公買了幾條性感的內褲,扭頭問白雁要不要給康領導也買兩條,買得多,兩人好壓價。

「什麼呀,我和他現在只是一般朋友。」白雁臉一紅,推了柳晶一把。

「還一般朋友,你就騙鬼去吧!康領導就差在你臉上貼上私人物品的標籤。他可是天天講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的正經孩子,任何花花新聞都會毀了他的前途。只有確定你是他家的,才會這般招搖。所以你就別裝了,來挑一條。哇,康領導要是穿上,不知會是什麼樣,你用手機偷偷拍下來,讓我飽飽眼福,好不好?」柳晶做出一副口水縱流的神態。

白雁不能忍受地白了她一眼,連脖子都紅了,「你個大色女,當心你老公把你給休了。」心裏面卻不得不承認,柳晶的話非常正確。雖然她答應康領導先試著相處,但看這個趨勢,除了百年好合,別無第二條路。

百年好合呀……很遙遠啊!

「沒事沒事,我是心色身正。」柳晶笑嘻嘻地讓店裡的小妹把內褲包起來。掏錢包時,神神秘秘地從裡面拿了只小錫箔紙包塞給白雁。白雁好奇地舉起來,等看清了,愣了一秒鐘,臉越發紅得像熟透的番茄,咬牙切齒地瞪著柳晶。

「我可是為你好,」柳晶一臉關心備至,「康領導老大不小的,要是突然心血來潮,你不就用得上了。他可是正面人物,若是你中彈,挺著個肚子結婚,那會成笑柄的。」

「柳晶……」白雁真是無語了,「你是我媽嗎?操心得是不是太多了?」

柳晶大笑,硬是把那個燙手的小紙包放到她包包里,拉著她出了店門。「開玩笑啦!不過,雁,你我都是在婦產科待過的,看著女人做人流,那真是一個恐怖呀,所以一定要把自己保護好。」

白雁對著天空,深呼吸,神啊,她這都交的什麼濫友!

「雁,你也別太害怕,該瘋狂時別壓抑著。我現在算明白了,你哪是守身如玉,你是在守株待金龜!」

「柳姐姐,金龜殼那麼硬,就是撞上樹,也不會怎麼樣的吧!」白雁沒好氣地說道。

柳晶很認真地回答:「問題那金龜心甘情願,他可以裝暈,不就是你的了。」

雞同鴨講,無法溝通。白雁挫敗地把頭扭過去,一看街邊新開了家美髮店,店名很有趣——三千絲。

「我發尾有點開叉,進去修修,你要不要來?」走得腳也有些酸,白雁正好想休息下。

柳晶看看手機時間,准老公約了一會過來幫著提東西,時間還沒到,「行,我也進去修個劉海。」

兩人走進美髮店,店面不大,但很乾淨,有兩個女子坐在椅子上。其中一個頭髮染得像個孔雀毛似的,化著彩妝,看見有人進來,兩人忙起身迎接。

「小姐是剪髮還是燙髮?」孔雀毛的女子熱情地笑問,在看到白雁時,笑意突然半路折回。

「明星……」白雁吃了一驚,「你什麼時候來濱江的?」

明星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沒理睬,「小麗,你過來幫她弄。」她朝白雁呶了下嘴,扭身招呼柳晶去了。

「小姐,你想怎麼弄?」小麗拉開椅子,讓白雁坐下。

白雁盯著明星的背影,淡淡一笑,「把發尾修下就行了。」

柳晶納悶地看看白雁,又看看明星,「你們認識?」

明星悶聲吐出一個字:「不!」

白雁清亮的眸中,黯了幾許。

明星態度不好,手藝卻不錯,很利落地幫柳晶修了劉海,順便還把她眉毛修剪了下。

「小麗,你聞聞,店裡是不是有股狐騷味?」明星剪著,突地問道。

小麗停下手中的發剪,嗅了嗅鼻子,「沒有呀,我什麼都沒聞到。」

明星哼了聲,「你怕是感冒了,明明很濃的騷味,一會要把店好好地清掃下。小麗,你還記不記得我哥?」

「記得,你孿生哥哥商明天呀,不是在成都軍區做飛行員嗎?」

「嗯,他現在提幹了,是飛行組的組長。明年五月,他回來結婚。他都四年沒回來了,我真想我哥。」明星捋了下五彩的頭髮,眼風譏誚地瞟瞟白雁。

小麗興奮地眨眨眼,「那你未來的大嫂是哪裡人?」

「部隊文工團的編劇。」

「哇,也是女軍人,真讓人羨慕。」小麗放下發剪,替白雁撣去身上的碎發,拿了面鏡子從後面照了照。

「多少錢?」白雁站起來。

「只要動發剪,最低十五元。」明星冷冷地說道。

白雁給了小麗三十元,道了謝,便和一臉訝然的柳晶走了出來。

一出店門,柳晶按捺不住追問:「雁,剛剛那孔雀毛是不是和你有仇?看你那眼神像刀!」

白雁笑笑,「你看像嗎?哦,我接個電話。」手機在包包里叮叮咚咚唱個不停。

是康劍辦公室的座機。

「我在街上呀!去哪?江心島?」白雁擰起了眉頭,目光轉向柳晶,「我不去了吧,正陪朋友逛街呢!」

柳晶一把搶過手機,「康領導,我大人大量,為D棄友,白雁借你,不過要有借有還。」

「我替D國謝謝柳護士。」康劍的嗓音微波不興。

「嘿嘿,應該的,應該的!」

柳晶把手機還給白雁,康劍問清了她現在的具體地址,然後掛了電話。

柳晶退後一步,打量著白雁。粉紫的高領毛衣,加長的米色棉風衣,中筒小皮靴,還行,文靜不失活潑,時尚又不另類,帶到哪都可以打個八十分,就是臉色蒼白了點,嘴唇一絲血色都沒有。

「雁,你是不是貧血?」柳晶從包包里掏出化妝袋,替白雁上了點腮紅,重新塗了點唇彩。

「我健康著呢!」白雁抿抿嘴唇,神情恍恍惚惚。

「康領導真體貼,那個江心島是濱江新開發的旅遊景點,聽說上面有家休閒中心是會員制的,不是誰都可以去。江水悠悠,月色撩人,美酒佳肴,天寒地凍,這樣的夜晚不要太浪漫哦!」

柳晶無限嚮往地合起雙手,一臉陶醉。

白雁「撲哧」笑出聲來,其他聽著都好,可天寒地凍有點讓人心戚戚的。「你少豬八戒思想,康領導沒你那麼低俗。」

柳晶正要反駁,一輛黑色的轎車在兩人身邊停下,簡單笑咪咪地從前座下來,拉開後座的門。康劍對著柳晶點了點頭,往裡挪了下。

「去吧,去吧,玩開心點。」柳晶把白雁推上車,揮揮手。

簡單今天是司機,車平穩地往郊外駛去。

白雁一坐下,就聞到康劍身上濃濃的煙味,抬頭一看,他眼睛裡滿布血絲,但精神還好。

「康領導,去江心島幹嗎?」

「放鬆。」康劍微躺在椅座上,閉上眼假眠,「白雁,叫我康劍,不准叫康領導。」

白雁坐正,看著窗外飛掠的風景,「你本來就是領導!」

康劍拉過她的手,輕輕掐了下,眼睜開一條縫,「我領導你什麼了?」

「領導我沿著你鋪好的石子路向前進。」

「怎麼是石子路?」

「因為礙腳。」

康劍現在已習慣白雁的講話方式,傾傾嘴角,不再接話,把她的手緊緊握著,又閉上了眼。

簡單在前面咧開嘴偷偷樂。

車一直開到江邊碼頭,一輛汽艇在江面上隨風緩緩搖盪。

簡單沒有同行,開車回市區,白雁和康劍上了汽艇。

江心島是長江與黃海入海口之間的一個小島,汽艇開了一會,就到了。

一輛遊覽車已經等候在岸邊。

遊覽車七轉八拐,開進一座園林式的度假村,正是柳晶口中的「休閒中心」。白雁心中「咯噔」了一下。

一下車,白雁發現度假村里人特別的多,看面孔都是濱江新聞里常出現的。康劍牽著她的手,一一為她作介紹。

原來這個休閒中心就是濱江市政府的一個娛樂中心,一個月有那麼一兩天,各位領導都會帶著家屬到這裡吃點海鮮、打打牌、泡泡澡。

介紹完,康劍和市委書記、幾位領導進去打牌,把白雁丟在一群滿身富貴的夫人中間。

這個時候,白雁覺得康領導就是一把拉滿的弓,她是弓上的箭,想不一起下水都不可能。

白雁雖說是第一次來,可沒幾個人表現出很訝然。官太太們早就從自己男人的身上學會了隱藏真實的情緒。

夫人們來過太多次,對島上的娛樂項目不感興趣,忙不迭地結對成雙打麻將去了。白雁和幾個三十來歲的夫人由工作人員陪同出去轉了一圈。

時值十一月底,氣溫很低,江上風又大,幾個人轉了一會,就凍得不行,急忙掉頭。

休閒中心裡的浴室設施非常不錯,幾個人去蒸了個桑拿。出來時,凍僵的身子才回暖。牌桌上斗得正歡,麻將桌上戰得正猛,離晚飯時間還有一會,其他幾個夫人就在一邊觀戰。白雁看了會,瞧見裡面有一個小型會議室,有音樂聲傳了出來,她信步走了進去。

原來是電視開著。

白雁在靠近大門的沙發坐下,突地嗅到一股煙味,她四下扭頭看看,最里端的沙發上還坐了個男人。男人三十多一點的模樣,身著暗花的毛衣,灰色的牛仔長褲,腿特別修長,身子後仰靠著沙發背,揚臉朝上看天花板,旁若無人,做邊吞雲吐霧邊思考環球大事狀。

他也察覺了室內有其他人,收回目光,看向外面。

借著外面的燈光,白雁看清男人有一張玩世不恭的臉,勾起嘴角時,眉宇間浮出一股邪氣。

目光一碰觸到白雁,男人笑了,長腿一抬,站起身往白雁走來。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應該就是傳說中康劍的小女友。百聞不如一見,果真是清麗出塵。」

白雁扯了個笑意,算是回答,心裏面在猜測這個人是誰,說話和衣著,和外面那群端著官架子的什麼長什麼主任好像不是同一類。

「哇,還是康劍那小子英明。哪像我們,生怕娶不到老婆,有人肯嫁,就忙不迭地娶了。現在有妻有子,被鎖得牢牢的。早戀真不是個好現象,早戀意味著喪失、損失慘重,害死人。而康劍歷經滄海,賞過巫山,現在還能和你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花前月下玩情調,心裡羨慕呀,看著不由地讓我懷戀起我寶貴的大學時光。」

白雁禮貌地彎了下嘴角,就別過臉去。

在這種地方,沉默是最安全的自我保護。

「怎麼,我說錯話,惹小姑娘生氣了?」男人輕佻地挑了下眉,端起茶几上一杯冷卻的茶,目光肆無忌憚地盯著白雁。沒提防水杯歪了,茶水潑到了挑著暗花的毛衣上。

「失態,失態……」男人自嘲地勾起一抹輕笑,抬手去撣毛衣上的水珠,哪知茶水已浸進毛衣內,越撣越濕,「你有紙巾嗎?」男人問道,神態像個大孩子。

「有的。」白雁拉開包,室內有點暗,她低頭翻著,找出一包紙巾,往外拿時,又帶出了一個小紙包,男人順手就拿起了紙包。

白雁抬頭,突地以閃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搶過小紙包扔進包內,動作快得讓人都沒看清。

可男人看清了,玩味地咂了下嘴,趣味盎然地看著白雁,「康劍真是失責,這種東西怎麼還要小姑娘準備,一會要好好地罰他的酒。」

白雁死的心都有了,低著頭,一聲不吭,渾身的血液倒流,心裏面把柳晶罵了又罵。

「我怎麼失責了?」康劍從外面走了進來。

「沒……沒什麼。」白雁凌厲地瞪著男人,背後的寒毛根根立起。

男人朗聲大笑,拍拍康劍的肩,「你只顧自己玩樂,把貌美如花的小女友丟下不管,不怕被人搶了?」

康劍甩開他的手,牽住白雁的手,「陸滌飛,這裡誰敢搶我的人?」口氣自信又帶著一點挑釁。

陸滌飛微帶邪氣的雙眸忽地一眯,令人感覺有些妖異,「康公子言之有理,在濱江這地盤,想搶你的心頭肉,那是沒轍。不過,這明搶搶不到,不可以智搶嗎?不管是暗戀明戀,調情殉情,只要讓小丫頭對我有了感覺,動了心,其他事慢慢來。」

白雁心裡一怔,這位姓陸名滌飛的男人玩笑像是開得出了界。

康劍倒是不露聲色,雲淡風輕地抬了抬眼梢,「慢著來,快著來,結果都是一樣。因為你早就沒有任何機會。」

「機會是人創造的。」陸滌飛毫不示弱。

「那至少要有一個供你創造機會的平台,陸兄,你能從大嫂那兒要得來嗎?」康劍冷凝地看著他。

陸滌飛又是一陣大笑,「知我者,康劍也。不錯,不錯,這輩子我是沒機會嘍,只能看著你的幸福羨慕哦!」

康劍回以淺笑,一派豁達。

「康市助、陸書記,聊什麼聊得這麼歡?」餐廳外新出現了幾個人,一個頭頂像地中海似的半百男人朝這邊看了一眼。

白雁認得,那人是濱江一號人物叢仲山書記,顯然是剛趕過來的。

康劍鬆開白雁,和陸滌飛並肩走過去,白雁跟在後面。

叢仲山沒有看他倆,犀利的目光落在白雁身上。

「叢書記,」陸滌飛看在眼中,笑道,「你是濱江的父母官,可得體貼你的屬下。康助家的小姑娘在醫院手術室上班,動不動就是大夜班,幸福了病人,可苦了康助。這少年夫妻,哪能獨守空房?為了康助能全心全意地工作,為了不讓有心人尋機插足,我斗膽建議書記給小姑娘安排一個合適的崗位。」

這話一落,旁邊站著的幾個人都笑了。

康劍皺了下眉頭,一本正經地說道:「多謝陸書記的體恤。醫院裡上大夜班的護士多得是,我不能搞特殊化,再說也沒必要。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個心往外伸的男人,不談看著,就是用鏈子鎖也鎖不住的。我家白雁信得過我。」他回過頭看白雁。

白雁愣了愣,忙做出感動的表情,小臉上梨窩閃閃。

旁邊的人笑聲更大了。

「陸書記,說你比康市助差,你還不信,看看,他的覺悟就比你高多了。」叢仲山調侃地拍拍陸滌飛的肩,神情無比慈祥。

「是,是,書記說的是,滌飛以後還要多向康市助學習。」陸滌飛說得誠意,看向康劍的眼神卻帶了譏諷。

政府辦主任從餐廳里進來,請幾位入席。一行人這才停住話頭,走了進去。

白雁和家屬們坐了一桌,政府官員坐了一桌,還有一桌工作人員。陸滌飛好像是具體承辦人,整個晚餐都是他在跑前跑後。他口才不錯,有幽默感。談話中穿插玩笑製造氣氛,玩笑略帶色,逗得所有人笑個不停。

餐廳里還有一套不錯的音響,他為大家唱了首歌。

白雁以為他會唱一首很正統的紅色歌曲,沒想到他唱的是娃娃的《漂洋過海來看你》,小女生甜膩膩的情歌,他竟然唱出一股滄桑、豁達的男子情懷。唱完後,他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白雁。

白雁正在看康劍,康劍在向叢仲山的夫人敬酒。

酒足飯飽,白雁拎著包,等著康劍帶她回市區,卻發現來的一幫人,成雙成對的由工作人員領著往樓上走去。

樓上是客房,她這才知道今晚要留下過夜,心裏面不禁一揪。

「康劍,」最後從餐廳走出來的陸滌飛叫住正走向白雁的康劍,手裡面拎著兩瓶酒,對著正拾級向上的幾位書記、主任一挪嘴,「你就等不及加入他們的行列?」

康劍微閉下眼,「你有何見教?」

「咱們繼續。」陸滌飛聳了聳肩,「小姑娘,你家康叔叔借我一晚行不行?」

白雁臉一紅,低下了眼帘。

康劍用胳膊揣了下陸滌飛,「白雁,那你先去睡,我陪陪陸公子。」

白雁「哦」了一聲,跟著等候的工作人員上了樓。客房都在三樓,房間裝設得很淡雅,非常寬敞,帶有一個小小的客廳。她推開臥室的門,看到大床上放著兩套睡衣,怔了怔,把睡衣挪到一邊,鎖好門,沖了個熱水澡,沒換睡衣,穿著自己的內衣上床睡了。

平民吃慣了清淡小菜,難得吃一餐海鮮,睡到半夜,居然肚子疼得像攪拌似的,隔半小時跑一趟洗手間。跑了幾趟,白雁渾身發軟,頭重腳輕,一身的虛汗,實在撐不住,只得打電話給服務員,要了兩粒氯弗沙星。吃下去後,才好一點,這才迷迷糊糊再睡去,睡前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三點。

好像剛剛合上眼,耳邊聽得門「咔嗒」一聲開了,康劍一身酒氣地推開門,直接走到了床邊。

白雁整個人僵在了床上。

康劍沒開燈,摸索著脫了外衣、長褲,掀開被子,「啪」的一下倒在了床上,震得白雁從床的另一邊滾到地毯上。

不一會,房間內就響起康劍重重的鼾聲。白雁苦笑地從椅上摸過衣服,一件件地穿上。

窗外,東方已經泛出一絲魚肚白。借著那一縷晨曦,她打量著沉睡中的康劍,面色通紅,頭髮散亂,襯衫的紐扣鬆了三粒,露出裡面結實的胸肌。

無疑,他是英俊的,也是結實的。

如果把注射甲型流感疫苗那一天算是初相識,到今天,兩個人認識快三個月了。他們之間除了那天在她的公寓裡,有過一次唇貼唇,之後就是牽了幾次手,像這樣子共處一室,還是第一次。

不過不曖昧,感覺是在看護一個病人一樣。白雁對著康劍頑皮地一吐舌,惡作劇地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臉。

康劍突然翻身向里,白雁一驚,忙縮回手,臉上一片緋紅。

天色越來越亮了,白雁身子虛軟得很,卻沒有睡意。她坐了會,穿上棉風衣,裹了條圍巾,走出房間。

外面沒有風,江水只微微泛著一絲輕浪,朝霞在水面上灑上了一層金光。這一刻,白雁才看出江心島的美來。

她沿著小徑慢慢地走,一抬頭,發現陸滌飛從霞光里跑了過來。他換了身運動裝,矯健的步履,顯得特別有活力。

白雁不知怎麼,覺著陸滌飛是個危險人物,想轉上另一條小徑,已經來不及了。

「早啊,小姑娘!」陸滌飛朝她揮著手。

白雁無奈地停下腳步,「早!」

「不會吧,康劍那小子還留了力氣做兒童不宜之事?果真陰險!」陸滌飛凝視著白雁蒼白的面容,嘖嘖說道。

白雁好一會才明白他話中意思,不禁有些微怒,冷冷地朝他點了下頭,走上另一條小徑。

「白雁。」陸滌飛的聲音突然一低。

白雁回過頭。

他的神情是少有的正經,「你和康劍登記結婚了麼?」

白雁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如果沒有,就找個理由分手。你和他不合適。我是看你投緣,才說這話的。康劍並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樣,你太小,他的世界很複雜。」

白雁禮貌地頷首,「謝謝陸書記。」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我是和你說真的,」陸滌飛拉住了她的手,察覺到她突然而至的僵硬,忙鬆開,「這個世界太冰冷,沒有灰姑娘那樣的愛情童話。特別在官場,康劍那樣的出身,婚姻只有門當戶對才能長久。你如果執意堅持,只怕想哭都沒地方抹淚……」

「那又和陸書紀有什麼關係呢?」白雁笑了。

陸滌飛看著她臉上兩隻俏麗的酒窩,有一刻的閃神,「我……憐香惜玉不行嗎?」

「我媽早就說過我是一顆頑固不化的石頭。」

「看來我是表錯情了。」陸滌飛又恢復那一臉玩世不恭的樣子,頭髮甩呀甩的,大聲長嘆,「本來想挑撥你離開康劍,這下我才有機會,沒想到小姑娘冰雪聰明,識破了我的詭計,失敗呀,失敗呀!」

嘴上這麼說,他還是從袋裡摸出一張名片塞給了白雁,「如果康劍欺負了你,或者受了什麼委屈,我可以扮下知心哥哥。」

「不是知心大叔?」白雁挪揄地問道。

陸滌飛細長的眼眸一眯,「不,我只想做你的哥哥。」「哥哥」這個詞,他是用韓文說的。

這個陸滌飛,算是把白雁對官員的印象徹底顛覆,這種人算是另類呢,還是敗類呢?她真不好下定義。

康劍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過來,那些書記、主任和夫人們已經陸續離開了。和白雁吃過午飯,便隨陸滌飛一起坐汽艇離開江心島。簡單和另一個秘書樣的男子已經在碼頭上等了。

陸滌飛不知拉著康劍要說什麼,白雁先上了車,簡單也坐了進來。

白雁記得陸滌飛給的名片上的頭銜是「濱江市開發區黨委書記」,她搞不清這是個多大的官,「簡秘書,這個陸書記到底是何許人也?」

簡單扭過頭,神神秘秘地一笑,「陸書記可是咱們省的風雲人物,號稱第一公子。」

「他是某委書記的兒子?」白雁抽了口氣,又是一青年權貴。

簡單搖了搖頭,「某委書紀和省長,都生的是千金小姐,他是常務省長的兒子,和康書記平級。他現在任濱江市開發區的書記,分管開發區、江區這一帶,也和康助平級。他只比康助大了兩歲,娶的是上海市某位名門之女。不是分管城建的市長調到國土廳去了嗎,現在這個位置,要在他和康助之間選一人。其實不僅僅是這個位置,他和康助在許多地方都被人比較著,是真正意義上的競爭對手。兩個人明里暗裡都在爭著,但咱們康助的風評比陸書紀好多了。」

簡單突然用手捂著嘴,意味深長地一笑,「這位陸書記,聲色犬馬,無一不好,紅顏知已遍天下。」

白雁明白了。

康劍拉開車門進來,陸滌飛還特地跑過來向白雁道別,毫不顧忌康劍地對白雁擠眉弄眼。

白雁抿嘴輕笑,合上車窗。

「康助,你是直接回政府招待所嗎?」簡單問道。

「先送白雁回去。」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車停在白雁的公寓下,白雁下車,扭身想與康劍道別,康劍跟著她下了車,抬步就往樓上走。

簡單非常識趣,也沒問什麼時候來接,自顧把車開走了。

以前兩個人所謂的約會吃飯最長不會超過兩小時,這趟江心島兩日一夜遊,算起來都二十多個小時了,破紀錄太多,白雁吃不消。這白日朗朗,康領導不去為國效力,在這兒耳鬢廝磨的,真對不起納稅人辛苦繳上去的錢。

一開了門,白雁正想熱情招呼康領導要喝點啥,一轉身,只見康領導英俊的臉龐一沉,一腳踢上房門,伸出雙臂,把她往懷裡一帶,俯身就啄住了她的唇瓣,而且在她驚愕時分,順利地攻城掠地,吮吸住她惶恐不安的舌頭。

「康……」領導兩個字就這樣被他火熱的喘息給吞沒了,她無措地舉起雙手,然後又挫敗地放下,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顫抖,大腦呈現空白,一股陌生的火焰從腳底升起,瘋狂地向四肢蔓延。她站立不住,不得不全副身心地依偎進他的懷裡,無助地閉上眼,聽到心跳如鼓。

也不知過了多久,康劍才鬆開了她滾燙的雙唇,把她的身子往後挪了挪。

她迷離地看著他,他並不比她好多少,臉紅氣喘,胸前起伏得厲害。

「白雁,你……愛上我了嗎?」他顫聲問道。

她咽了咽口水,「如果我說不,是不是很不識抬舉?」

康劍眼眸一細,圈住她的腰肢,讓兩個人的身子近到不能再近。「昨天,上島時,我對他們說,我帶未婚妻過去。」

「康領導,你這是在逼婚,我還沒答應你呢!」白雁不知道自己此時語氣有多嬌嗔。

「你不答應嗎?」康劍突然一抬手,像拎小雞似的,把她往床上一扔,整個人就壓了過去。

白雁真吃了一驚,「康……領導,你……想幹嗎?」

「生米煮成熟飯。」康劍很認真地回道。

不會吧!白雁直眨眼,掙扎著,「你……不要胡來,我們……好好說話!」

「我現在很嚴肅,」康劍一板一眼地吻著她的眼睛、脖子,在她耳朵左右吻得特別的久,白雁不禁覺得有些痒痒,「噗」地笑了,整個人一軟,忙求饒道:「好了啦,我們坐起來好好說話。」

康劍卻不聽她的,修長的手指熟稔地從風衣下面伸了進來,一點點上移,停在她的胸前,兩個人都像觸電一樣哆嗦了下。

房間內一下安靜了下來,熾熱的氣息飄蕩在空中。

「白……雁……你愛我嗎?」康劍眼神迷離。

白雁張了張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覺著身子熱得像要蒸發了一般。

「我們把關係定下來,好不好?」康劍的吻輕撫著她柔嫩的雙唇。

「我……」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白雁如蒙大赦,「我接電話。」她麻利地從康劍身下掙扎出來,衝過去抓住手機。

「媽?」她拍了下頭,忘了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白慕梅都會從雲縣過來看她,「你在哪裡?」

白慕梅不愛到她的公寓,來了總住酒店,然後母女倆約了在外一塊吃飯。

「爵士島咖啡廳?好的,我馬上就到。」白雁合上手機,轉過頭,康劍深邃地凝視著她。

「對不起,我媽媽來了,我要去……」

「我和你一塊去。」

「呃?」

「我該見見你家人。」康劍上前替她抹平剛剛弄亂的衣衫。

「康領導,做事三思而後行。你真的……愛我嗎?」她抿了抿嘴,有點想笑。和康劍談情說愛,總覺著在背毛主席語錄,怪怪的。

「當然,從聽到你的名字……從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很確定。」康劍點點頭,「我怕你懷疑我的真心,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你帶進我的生活圈。」

「那好吧!」白雁沉吟了下,嬌柔地閉上眼,摟住了他,「我帶你去見見我媽媽。」

兩個人打了車過去。

白慕梅已經到了,坐在二樓最裡邊靠窗的位置上,頭髮攏在腦後綰成一個髮髻,穿一件墨綠色的寬鬆毛衣。她面容皎潔,托腮望著窗外,活生生是一幅油畫,咖啡廳里的鋼琴曲像是專為了配合她才播放的。

康劍問了白雁兩遍:「她是你媽媽?」

白雁的同學和朋友,沒幾個人見過白慕梅。

以前,白慕梅跟著劇團到處演出,很少待在家裡。白雁的家長會都是自己去開的,老師們是當地人,見慣不怪,眼風掃過坐在一群大人中的小人兒,一下就過去了。後來,劇團不太景氣,沒什麼人肯去看戲。白慕梅和別人合開了家禮儀公司,更是忙得見不到人影。現在,不知怎麼的,突然返樸歸真,處處講起傳統來。自然而然,白慕梅又回到了戲台上。

站在戲台上的白慕梅,滿頭珠翠,顫顫悠悠地,在燈光下面閃著奪目的光彩。她身披大紅斗蓬滿場飛,手掏翎子露出雪白的雙臂,又唱又跳,載歌載舞,釵環叮噹,風擺楊柳。她美得像只展翅翱翔的仙鶴,盤旋而來,飄然而去。

每到白慕梅上台,台下看戲的男人就起鬨。白雁非常難為情,頭低著,唯恐別人知道自己是白慕梅的女兒,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白慕梅的女兒,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有幸見過白慕梅的同學,表情和問話都非常一致:眼睛瞪到脫眶,嘴巴半張,無法置信地問,這是你媽媽?

白慕梅不像個媽媽,而像是白雁的姐姐,還是一個被上帝寵愛到極點的姐姐。

在護專時,柳晶她們的媽媽都到學校來過,唯獨白慕梅沒有出現過。有時,柳晶和其他同學好奇地問起白雁: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美人!白雁想了想,說。

白慕梅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風華絕代、傾城傾國。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她多麼不施脂粉,可她永遠是人們目光的中心。

「嗯,我媽媽。」康領導這樣問,證明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白雁淡淡地一笑。

三個人先喝了杯咖啡,晚飯點的商業套餐。出乎白雁的意料,飯吃得很熱烈。白慕梅說話並不多,但她總能引出康劍的話來。同時讓白雁沒想到的是,康劍一反平時的嚴肅沉穩,笑聲朗朗,妙語不斷,不乏幽默。

白雁也曾帶過幾次同學回家,恰巧碰到白慕梅在,她通常是正眼都不看別人,不耐煩地把白雁使喚來使喚去。

「沒出息的東西,也就只配和這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濫一起玩。」白慕梅嬌嫩的嗓音壓著,像條蛇似的發出噝噝的聲音。

白雁眼皮抬都沒抬,臉色平靜,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白慕梅對康劍卻是極耐煩、極買帳的。康劍不管說什麼,她都會笑。這笑,像雪白聖潔的桔梗花,含著苞,微風吹來,花瓣悠悠綻放,那串香氣便在空氣中浮蕩開來。她又不是無知少女那種傻笑,而是極具韻味,尤如一壇釀了多年的醇香女兒紅。

康劍好像不太會欣賞對面的這份香醇,說話時,有意無意總拉著白雁的手,眼角的餘光一直鎖著白雁,看在別人眼中,就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阿姨,我想和白雁下月中先訂婚,可以嗎?」康劍終於點明了今晚的主題。

白慕梅臉上的笑意淺了些,撩起眼角看白雁,「姑娘大了,這事我做不了她的主,別問我,你們自己決定好了。」語氣溫婉、惆悵,帶著股幽怨。

白雁放在膝蓋上的指尖有些發白。

康劍站起身,「白雁,你陪阿姨再聊會,我先走了。」他禮貌地頷首。

白慕梅淡淡地回應,眸光悠悠長長,像粘在康劍的後背上。白雁把康劍送到外面後,才回到白慕梅身邊。

白慕梅臉上的笑意全部收起來了,一口一口地喝著養顏的玫瑰花茶,不發一言。

白雁拿了自己的杯子,在手中把玩著。這時候的白雁和平時俏皮、可愛的樣子,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白慕梅抬起眼,開口問道。

「三個月前。」

「你倒挺藏得住話,為什麼前兩次見面時,沒有吱聲?」

「那時我們還不太熟,沒有說的必要。」白雁把杯子湊到嘴邊,抿了一口,覺得花茶的味不好受,又挪遠了。

「康劍不是結婚的對象。」白慕梅冷冷地擰了擰秀眉,「他看上去禮貌周到,骨子裡卻非常冰冷無情,而且……你也配不上他。」

白雁笑了,「那誰配得上我?」

白慕梅優雅地雙腿交疊,「我不知道,反正你和他不適合。」

「媽媽,你是不是在嫉妒我?」白雁慢條斯理地問道。

「白雁,注意你講話的方式,我是你媽媽。」白慕梅加重了語氣,「我是為你好,才這樣對你說的。你和他不可能幸福的,你不要做夢了。」

白雁把臉側向另一邊,看著窗外閃爍的五彩霓虹,「不做夢,怎麼能往前走?你也知道你是我媽媽,那你知不知道,遇到一個我心裏面喜歡又能接納我全部、敢娶我的男人有多難?我不是因為他是什麼市長助理而接受他的,而是他了解我的全部,卻仍然要和我在一起,他有擔當,可依賴,我……不會遇到第二個他這樣的,我真的想嫁人了,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白慕梅愕然地看著她。

白雁繼續說道:「你很享受你現在的一切,你是我媽媽,我不作任何評論。但我也想過我想要的日子,請你不要再說什麼了。」

「白雁,你以為結了婚就有了保障?你錯了,結婚只是一種形式,很脆弱的,經不住外力的拉扯,一下就會斷裂。你反而還會因為這種形式而將自己鎖住,錯過許多選擇。」

「像你那樣在不同的男人之間遊走,就活得很開心嗎?那是你,不是我,我和你是不同的兩類人,我要比你活得有尊嚴。」

白慕梅抬手給了白雁一耳光。

清脆的聲響引得其他客人紛紛看向這邊。

白雁愣怔了一會兒,轉了個方向湊過去,「還有這邊臉呢。」

「給你一點兒教訓也是應該的。」白慕梅不客氣地揚手又打了一巴掌,「你以為你比我強多少?給了你顏色,你也開不起染坊來。你回去拿著鏡子照照自己,掂掂自己的份量,康劍有可能愛上你嗎?你有什麼,高學歷?美貌?一個侍候別人的小護士妄想攀上高枝,讓別人笑噴了。不要和我講什麼偉大的愛情,這世上沒這種東西,你也不會遇到。即使康劍娶了你,那也不是愛。」

「那是什麼?」

白慕梅冷冷一笑,「一時的新鮮罷了!男人會頭腦發暈,但只會一時,不會一世。結婚、離婚,好玩嗎?我可以給你相個面,你如果執意結婚,這份婚姻不會超過六個月。」

「如果超過了呢?」白雁捂著臉,一字一句地問。

「我喊你媽!」

「好。」白雁臉上盪起一層笑紋,「那我們就看看吧!不過,媽,我能結婚,就已經比你幸福了,至少,還有人願意娶我,你呢?」

白慕梅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著,「白雁,你記住你今天所講的,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掉一滴淚。」

白雁嬌嗔地彎起嘴角,輕聲柔語:「媽媽,你有看過我哭嗎?

3 一捧暴雨梨花針

「砰」一聲輕響,五彩的禮花在白雁的頭頂上響起,層層疊疊的紙屑與花瓣如花雨一般落下。她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康劍懷裡躲去,餐廳里燈光刷地亮起。掌聲,笑聲,從四面八方湧來。

康劍含笑對著眾人頷首,挽著白雁越過花門,走上禮台。

康雲林代表一對新人的家人發表答謝感言。

結婚前,康劍帶白雁去省城見他的家人。對於位居高位的准公公、准婆婆,白雁多少有點戰戰兢兢的,雖然臉上沒有顯露出來。康劍並沒有帶她去他的家,而是把她帶進了省政府康雲林的辦公室。康雲林正在接待紐西蘭一個參觀團,中午要陪著吃飯,聽說白雁來了,就讓秘書代替他去了。

康雲林有點發福,頭髮謝了不少,講話中氣十足,寬大的臉龐上依稀能尋到舊時一些英俊的痕跡。康劍和他不太像,但舉手投足間有康雲林的影子。

午飯放在省政府的小賓館,菜是康雲林點的。他溫和地給白雁夾菜,不住地詢問一些白雁工作上的事,還有白慕梅的近況,親切得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白雁先前的一些擔憂煙消雲散。

吃過午飯,康雲林讓康劍帶白雁回家住幾天,康劍說市里事多,媽媽又不在家,就在賓館住一晚,明天就走。

晚上,康雲林陪兩人去看了場話劇。散場出來,路過「老鳳祥」珠寶店,康雲林進去給白雁買了條鑽石手鍊。又從口袋裡掏出個紅包,算作初次見面的見面禮。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傳統。

可惜沒有見到康劍的母親李心霞,聽說身體不好,到北京養病去了。

白雁問康劍是什麼病,康劍正在接電話,沒聽清她的話,也就沒有回答。

白雁心想那病一定不輕,因為她缺席了唯一兒子的婚禮。

又是震雷般的掌聲,打斷了白雁的思緒。康雲林的講話已經結束,接下來主持人邀請白慕梅一同上台來。

白雁習慣性地深呼吸,挽著康劍的手臂哆嗦了一下。

喧譁的人聲突然像海潮一般退去,餐廳里寂靜如子夜。淺紅羊絨開衫和細瘦的灰色毛裙,把白慕梅的正面、側身、高度、儀態襯托得知性優雅、百媚千嬌。她閒庭碎步,似笑非笑地走上台來。

走到白雁面前時,她停下腳,慈祥地摸了摸白雁的臉,然後極其不舍地抱了抱白雁,狹長的鳳眸中甚至閃爍著淚光。

接著,她扭頭對著康劍叮嚀道:「康劍,好好照顧雁雁。」

說完,她一個俏麗地轉身,如小鳥依人般地站在了康雲林身邊。

所有的目光「嘩」一下全轉向了那個方向。

康雲林銳利的眼眸有著一汪柔波在泛著細浪,久違的驛動無法遮掩地蕩漾其間。

白雁覺著角色突地轉換了,今晚的主角是康雲林和白慕梅,她和康劍只不過是他們的伴郎和伴娘。

不知康劍如何,反正自己太習慣這種現象了。有白慕梅在場的地方,她都是全場的亮點,別人都是襯托她的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花一草一木而已。

白雁眼睛轉了下,瞟向康劍。康劍抿著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還是惱。

「雁,你媽媽簡直就是《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不,是《長恨歌》裡的鄭秀文,風花絕代一佳人呀!她往那一站,我們還能活嗎?」柳晶陪白雁去更衣室里換裝,感慨得一塌糊塗。

「你羨慕嗎?」白雁轉過身去,讓柳晶拉上長裙背後的拉鏈。

柳晶愣了下,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還是喜歡我媽媽,你媽媽沒有媽媽的樣子。」她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

白雁傾傾嘴角,仰起頭,化妝師替她補了下妝。

柳晶拎著的包包里傳來手機簡訊的聲音,她打開包,把手機遞給白雁。

白雁打開手機,遠方的號碼。「小雁,今天的你一定很漂亮,可惜我看不到。」

白雁握著手機的手顫抖著,「柳晶,給我拍張照,我有個朋友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柳晶嘟噥道:「你碩果僅存的幾個朋友不都來了嗎?」

白雁不答,做出一臉幸福,讓柳晶拍了照,然後給剛才的號碼回復了過去。不一會,簡訊又響起,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只有一行點點。

換好衣衫,兩個人往餐廳走去,走廊上掛著個電視,裡面正在播天氣預報,白雁停下腳步,「成都今天二十四度,比濱江暖和呀!」她喃喃自語。

「想去成都度蜜月?」柳晶問。

白雁搖搖頭,「沒有蜜月,康劍後天要開舊城拆建大會,抽不出時間。」

柳晶一咧嘴,「抽不出時間幹嗎要結婚?把一腔精血奉獻給家國好了。」

白雁臉通紅,回頭掐了下柳晶,「小姐,形象,形象……」

柳晶吐舌,笑得鬼鬼的,湊到白雁耳邊,吹氣如蘭,「雁,我和幾個小姐妹給你送了份禮物,一會你進了洞房再拆呀!」

白雁嬌羞地笑,知道一定是什麼惡作劇。

婚宴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才結束,送走所有的賓客,白雁覺得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白慕梅喝得微醺,幸好就住在這家酒店,不必要人相送。

白雁和康劍坐著婚車回新房。

康劍原先住在市政府招待所,三個月前,和白雁一確定關係,他就購買了一套公寓。公寓在城市邊緣,小區很小,很靜,十幾棟六層高的樓遠遠地坐落在綠色的草坪間。他們的家在其中一棟的頂樓,複式結構,客廳正對著這座城市的護城河。河對岸是一畦畦農田,遠遠可見一排排農宅,很有點田園的味道。小區外,有班車直達醫院,白雁上班也方便。

新房的一樓是客廳、餐廳、廚房和雜物間、客房什麼的,二樓除了臥房之外,還有一個書房。康劍把雜物間和客房打通,改成一個大大的套房。

開始的時候,白雁還不太確信,她會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這比她的夢想高出了實在是不知道多少倍。但她是個把什麼都藏得很深的人,心裏面樂開了花,臉上絕對不會露出受寵若驚的模樣。

兩個人疲累地走進房間,白雁上樓卸妝,康劍進廚房燒開水。

「白雁,」康劍喊住她,「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是,領導!」白雁俏俏地笑著轉過身,挨著他在沙發上坐下,眉宇間滿是小女人的嬌媚。

「不是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喊我領導。」康劍蹙起眉頭。

「以前喊你康領導,現在喊的是領導,這意義可不同的。康領導是個遙不可及的陌生人,而領導是最親最親的人。在你面前,我就是個笨拙的孩子,你在哪方面都能勝任我的領導,我心甘情願地被你領導著。」她貼近康劍,手圈住他的腰,溫熱的呼吸拂在他的頸間,「你……不想領導我嗎?」

康劍漆黑的眸子一深,手指情不自禁撫向她帶笑的臉頰,但半路突地又收回來了。

「白雁,坐好,我和你認真說個事。」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

「嗯,」白雁像小貓似的往他懷裡又偎了偎,秀氣地打了個呵欠,輕輕閉上眼,「人家累了,就這樣說吧!」

康劍看了她好一會,「白雁,以後不要隨便把你那幫朋友和同事領到家裡來,更不要答應幫別人做什麼事,最好和柳晶她們保持距離。家裡來了客人,你聽到什麼不准在外面亂說。誰向你打聽什麼,要想一下再回答。不是誰敲門,都要開,從貓眼裡看好了,問清什麼事再開。和單位里的異性同事講話,不要太過隨意……你幹嗎?」

閉著眼的白雁突然坐起身,眼瞪得圓圓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臉,眨了眨眼,「你真是我家領導嗎?」那神態像在夢遊一般。

「白雁!」康劍心頭升起一種無力感。

白雁雙手一拍,笑靨如花,小臉上的兩個酒窩可愛地閃著,「你真是我領導呀,剛剛我還以為你是監獄長,口氣好兇哦,嚇我一跳!」

康劍語塞,俊臉青白。

白雁溫柔地在他的臉上印下一個吻,嬌憨地撅起嘴,小手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劃著圈圈,「領導,今天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只可以說想我、愛我、疼我、憐我,還有……抱我……」

她跳起來,孩子似的蹦上樓梯,調皮地回過頭,「別板著個臉,這樣子就不帥了。我去卸妝、洗澡,穿很漂亮的睡衣給你看。然後給你放洗澡水。領導,你喝完茶就上來呀。」

康劍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喉結聳動,俊臉漲得通紅。

白雁顯然很滿意她所看到的,哼著歌,一蹦一跳地上了樓。

進了臥室,看到地板上放著一堆禮物,最上面放的是柳晶幾個送的,包裝非常華麗。白雁拆開來一看,不禁抿著嘴笑到肚痛。

盒子裡裝著五顏六色的各式保險套,連恐怖的橙色、紫色、黑色都有,如果康領導戴上……白雁閉上眼YY了一下,自己羞得腳趾頭都紅了。

洗好澡,擦著頭髮,側耳傾聽樓梯上沒有聲音,她朝下面探頭看了看,客廳里沒有,廚房裡也沒有。白雁詫異地走下樓,聽到陽台上有說話聲,這才發現康劍在外面接電話。與客廳相通的玻璃門拉得實實的,他像是很煩躁,手忽上忽下地揮舞著。

他轉過身,對上白雁的視線,一呆,急匆匆地掛了電話。

「怎麼了,有事嗎?」白雁體貼地問。

康劍猶豫了下,點點頭,「嗯,是工作上的事,我需要……出去處理下,白雁……今晚……」

白雁認真地回道:「春宵一刻是值千金,但這不是硬體任務,完不成,不要扣工資的。而工作上的事是正事,事關我家領導的前程,我分得清輕重。去忙吧,我會鎖好門,不管是大灰狼還是喜羊羊來,我都不開。」一說完,自己先撐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康劍也跟著笑,伸手撫了撫她濕濕的頭髮,擠了擠眼,「那你早點睡,我爭取很快回來。」

「路上開車慢點。哦,你等等……」白雁扭頭衝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瓶蜂蜜,挑了匙放在茶杯里,然後注滿水,邊走邊吹著,「你晚上喝了許多酒,這個又醒酒又潤喉。」

小臉上,兩個小酒窩又閃呀閃的,康劍看著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把茶杯接過來,在她的注視下,喝得一滴不余。

「那我走了……」口氣有點遲遲疑疑,巴不得白雁挽留似的。

「嗯!」白雁踮起腳,在他懷裡蹭了蹭,剛洗好澡的綿軟身子散發出少女與沐浴露混合的柔香,康劍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了,他幾乎是艱難地拉開了大門。

下樓時,滿腦子都是白雁一閃一閃的小酒窩。

而屋中的白雁不知怎麼想起了張藝謀的一部老片子《大紅燈籠高高掛》,老爺剛娶了四太太,正入洞房呢,外面丫環來稟報:「老爺,三太太犯病了!」

「什麼病?」

「老毛病,心口痛。」

四太太乖巧地問:「這病要緊嗎?」

老爺嘟嘟噥噥地怨道:「真是的,沒一天能讓人安寧。」怨著,還一邊穿著衣服,和小丫環走了。

四太太看著一室搖屋的紅燭,神情恍恍惚惚。

白雁看著鏡中眼神朦朧的自己,拍了拍,怎麼會想起這個呢?啊,一定是喝多了才胡思亂想。

她對著鏡中的人扮了個鬼臉,打著呵欠,向碩大的婚床躺去。

窗外,淺月隱在雲層里,星光黯淡,夜一點點地深了。一直到天明,康劍都沒有回來。

白雁揉著惺忪的雙眼,老牛慢步似的下樓,瞅瞅空蕩蕩的屋子,突然覺得有這麼大一套公寓也不是件多開心的事。不由地想起以前租的小公寓,幾十個平方,站在門外,就可以把屋子裡的角角落落收入眼底。笑一下,屋子裡溢滿了歡樂。掉一滴淚,滿屋子都是悲傷。現在,她咳一聲,要過好一會,才聽到回聲,猛不丁還嚇自己一跳。

可惜那套公寓,康領導已經催著退租了。

白雁這個歲數,不屬於晚婚,但醫院給了晚婚的假期。結婚前,買這買那,她已經休了一周,連今天算起,她還可以休一周。

康領導忙,結婚還是硬擠出來的時間,接下來又是這個會那個會,說不定還要出差。

白雁想著,要不回醫院上班得了,自己一個人待在屋子裡,鼻觀口,口對心,身伴影,也無聊。

懶懶地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打開冰箱,想煮點什麼,聽著客廳里座機催魂似的響個不停。

她丟下水杯,忙跑過去接。

「雁雁,起床了嗎?」電話那端,康雲林溫和地問道。

白雁一閉眼,壞了,她忘了酒店裡還住著兩位老人家呢,說好了今天要過去陪他們一起用早餐的。

「爸……爸。」這一聲,把白雁喊出一身汗來,情不自禁站起身,把頭扭向一邊,深呼吸,深呼吸,覺得鎮定了點,才續繼說道:「我馬上就到。」

「不要著急,路上慢點,我和你媽媽先喝點茶。」

「好的,好的。」白雁忙不迭地點頭,擱了電話,就往樓上沖。為了結婚,添了幾條價值不菲的裙子。五月的天,稍暖微涼,一件連衣裙就可以了。她只化了個淡妝,把頭髮梳直了,就出去了。

出了小區,攔了出租。一上車,忙撥康劍的手機。

「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白雁對著手機,有點犯傻,難不成康領導連夜出國了?

車很快就到了酒店,白雁走進大廳,瞟了眼牆壁上的掛鍾,八點十分。擦了擦額頭細薄的汗粒,還好,這早飯還不算太晚。

早餐廳里,稀稀落落已沒幾個客人了。白雁一抬眼,便看到了康雲林和白慕梅。

應該說,白慕梅今天的打扮很合她的年齡,莊重而又大方。可是這就和小姑娘穿暗色系衣服一樣,越發襯出自身的優勢來,經過她身邊的人,自然而然就露出一臉的驚艷。康雲林沒有穿正裝,穿著暗花的襯衫,寬鬆的米色休閒褲,眉宇間神采飛揚。兩個人往那一坐,白雁腦子裡就迴蕩著一首熟悉的旋律「最美就是夕陽紅……」。

「雁雁,你怎麼一個人來了?」白慕梅延續了昨晚得體的慈母形象,語氣關切地問道:「康劍呢?」

白雁拂了下頭髮,在桌邊坐下,「昨晚喝多了,現在還沒醒酒……」話音還沒落,便看到面對著餐廳大門的康雲林眼睛訝異地瞪著。

「康劍!」

白雁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雁雁故意逗我們的,瞧,康劍這不來了……康劍?」白慕梅嬌嬌地抽了口涼氣。

康劍頭髮散亂著,仍穿著昨天的新郎服,神情無比疲憊,俊臉上有明顯的黑眼圈,眼裡布滿了血絲。再湊近一看,簇新的西服上被菸頭燙出了幾個細洞。

康劍拉開椅子,坐下,扒拉了兩下頭髮,對上白雁的視線,然後不著痕跡地挪開,「對不起,來晚了。」嗓子是沙啞的。

康雲林臉色一下就變了,「你這是打哪來啊?」口氣有領導的威嚴,也有作為父親的不悅。

「外面。」

「你昨晚沒和雁雁在一起?」怒氣在康雲林的喉間急急地要往外吼出。

「爸爸,康劍他工作上有點事。」白雁插話道。

「雁雁,你不要說話。康劍,能有什麼事比你結婚還要重?我好像沒聽說濱江昨晚有什麼大事發生。」

康劍輕叩著桌面,面無表情地閉了閉眼,「你們要吃點什麼?」他揮手,讓服務小姐過來。

「康劍,回答我。」康雲林的火氣再也控制不住了。

「白雁不在意,你又在意什麼?」康劍擰著眉,迎視著他,「我不就離開一個晚上,又不是一年兩年。」

「康劍……」康雲林額頭上青筋突起。

一瞬間,父子倆劍拔弩張,各不相讓。

「爸爸,你是喝粥,還是要牛奶?」白雁及時地開了口,笑得沒心沒肺,「媽媽是要一杯牛奶,一片吐司還有一個蘋果,康劍你呢?」

「來杯豆漿。」康劍收回目光。

「爸爸,你喝點南瓜粥吧!」白雁作主點好了早餐。

康雲林「啪」地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不吃了,我回省城。」

一直沉默著的白慕梅優雅地站起,「那……我也回雲縣了。」

白雁瞧瞧康劍沒有和解的意思,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陪著康雲林和白慕梅也往門走去。

「別送了,雁雁,進去吃早飯。康劍被他媽媽寵壞了,脾氣不太好,你別往心裡去。如果受了委屈,給我打電話。」康雲林的司機把車開到了酒店前,康雲林轉過身來,又看了看白慕梅,嘆口氣,上了車。

他另外安排了一輛車送白慕梅。白慕梅倒沒急著上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遠遠近近地罩著白雁,白雁當沒看見。

兩輛車開遠了,白雁重新回到餐廳,康劍冰著個臉,一動不動地坐著。

「領導,你看上去好憔悴哦!」白雁挨著他坐下,眼眨都不眨地看著他,「一會回去睡會吧,你這樣子在外面晃,很嚇人的。」

康劍側過臉,「白雁,你……會不會生氣?」

「領導,你有做什麼讓我生氣的事嗎?」

康劍抿著唇,沒有回答。

白雁樂了,「你是不是說我整天笑嘻嘻的呀,呵呵,我就這樣啦。不過,我也沒什麼可生氣的事啊,我四肢健全,工作不錯,有一個美麗無比的媽媽,還嫁了你這樣優秀的老公,我要是再不知足,老天會懲罰我的。」

康劍下意識地低下了眼帘,端起豆漿,「吃早飯吧!」

白雁體貼地夾了一個煎雞蛋放到他的盤子裡,「你昨晚辛苦,補充點營養。」

康劍一口豆漿含在嘴裡,一嗆,噴了一桌。

白雁無辜地眨眨眼,有點不解。

康劍確實是累了,一回到家,倒頭便睡,睡到下午時分,下樓,發現白雁不在屋內,餐桌上留了張紙條:「領導,我去醫院了。」

白雁結婚,只請了幾個同事和朋友,為了不給康領導戴上「鋪張浪費」的帽子,醫院裡的大部分同事都沒請,但喜糖還是要送的。

白雁拎著一大袋喜糖和水果,先去了婦產科,想讓柳晶幫著發一下。一進科室的門,便被幾個小姐妹先圍上了。

「哇,快讓我看看,這一結婚就不同了,似朵鮮花似的綻放。」婦產科主任推著白雁坐上產檢床,上上下下地打量。

柳晶擠眉弄眼地湊上來,「快說快說,昨晚是誰先撲倒的誰。康領導對我們的禮物感想如何?」

「人家康領導是一正經八百的乖孩子,謹遵禮法,肯定是白雁強暴了英俊斯文的康領導。」另一個護士接口道。

「噗……」白雁剛好喝口水,直接就噴了。

「場面很限制級嗎?」幾個女人一起瞪大了眼。

白雁想了想,說:「具體多少級,真不好說。改天我把錄像帶帶過來給你們評定下。」

「啊,你也不想活了?」

這句話是醫院的一個經典笑話。某領導外面有一小三,親密時,領導愛叫我要整死你。小三回道:好,來吧,我也不想活了。有一天,領導正在主席台開會,突地收到一條簡訊:怎麼辦,我不想活了!剛好給鄰座的某領導看到,嚇了一跳:誰要自殺,快報警!領導呵呵乾笑。

白雁嬌羞地點了下頭。

一幫女人眼都亮了,「真猛呀,雁!你真有存檔嗎?」

白雁煞有介事地說道:「當然,一生只一次的洞房花燭,自然要留檔以備日後回味。你們都沒有嗎?」

一幫女人黯然神傷,「我家那位當時太……匆忙了,哪比得上你家領導深謀遠慮。」

「去!」白雁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女人們齊齊咧開了嘴,笑紋還沒綻開,只聽到樓上傳來「咣當」一聲巨響,緊跟著有人怒吼道:「你是第一天當醫生嗎?什麼叫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你還不直接拿把刀把人給剁了!」

「唉,又來了!」柳晶哆嗦了下,打了個冷戰。

「這誰呀?」白雁聽著聲音很陌生。

「西伯利亞寒流。」婦產科主任翻了下白眼,揮手讓人散開做事。

白雁扯了下柳晶,柳晶把她拉到一邊悄聲說:「泌尿科新來一專家。你也知道咱院最薄弱的科室就泌尿科了。女人麼,難言之隱可以一洗了之,男人這難言之隱可怎麼洗也洗不了的。現在男人也不知咋回事,越是錢多,下面就越是事多。醫院打上海挖來個專家,來加強泌尿科力量。專家明明是從南方來的,偏偏姓冷,人也冷,脾氣壞到了極點。走到哪,氣溫都陡降二十度。不僅是泌尿科的醫生和護士,就是別科室的,他看著不爽,也會吼上一通。你們手術室前幾天有個小護士當場都被他訓哭了,現在見著他腿都打顫。偏偏他是院長眼中的能人、紅人,咱們也就躲遠點,免得凍著。哦……他好像下來了,我帶你看看去。」

柳晶拉著白雁,兩人站在走廊上「關於人流與宮外孕知識普及」的宣傳欄前,看了足足十分鐘,聽到樓梯「咚咚」響起,白雁眼角的餘波看到一個膚色白淨、眼眸冷冽的男人走了下來。男人長相還算不錯,但那氣勢專橫懾人,從身後經過時,真的覺著像一股陰風颳過。

柳晶推了下白雁,白雁吐吐舌,兩人咯咯笑著。

男人突地回過頭,白雁嚇得身子陡地一直,忙專注地看著面前放大的女人腹部結構圖。

「沒誇張吧?」柳晶低聲問。

白雁正要說話,包包中手機響,掏出一看——陌生號碼。

順手接了,偷眼瞧男人已轉身走了,她對著柳晶吃吃地笑。

「小丫頭,結個婚就樂成這樣啊?」

白雁一怔,這麼磁性、慵懶的嗓音,正是那位省城第一公子:陸滌飛。

「你好。」怕柳晶疑神疑鬼的,白雁沒有尊稱陸滌飛,不過,心裏面有點納悶,她這號碼難道是貼在電線桿上幫人家治難言之隱的嗎?怎麼誰都知道?

「小丫頭,沒去參加你的婚禮,有沒怨我?」陸滌飛的口氣仍然帶有一些不正經。

「我哪敢,你……是領導,忙著呢!」白雁把身子背了過去。

「聽聽,還是有些怨了。是我不好,不該在這種時候離開濱江。不過,我有準備禮物給你哦。」

「謝謝了,改天讓康劍請你吃飯。」

「這和康劍沒關係,禮物我可是送給你的。我人還在上海,過個兩天回濱江,我到時和你聯繫。」

白雁想推辭,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聲嬌聲嬌氣的女聲,陸滌飛掛了電話。

「誰呀,神神秘秘的?」柳晶探身問道。

「康劍的同事。」白雁模稜兩可地帶過,心裏面卻有些嘀咕:這個陸滌飛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他和她有這麼親切嗎?

又到暮色四合時。

白雁坐在班車上,目不轉睛看著外面斑斕的街景。其實這趟車不開往她居住的小區,她看著有車停下就上去了。反正沒事,坐錯了車,再返道總能到家。

但如果人生的路走錯了,拐個彎,也能抵達目的地嗎?

從她懂事起,她小心又小心、謹慎又謹慎,唯恐稍有不慎就走錯了路。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內。可是計劃哪趕得上變化呢?

白雁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一通來電。她失笑,下了車,攔了輛出租,對司機說了小區的位置。開車的是位中年女子,瞅了她幾眼,笑道:「姑娘,那地方可不近。環境不錯,可生活不方便,想買個菜都得坐幾站路呢!」

白雁一愣,關於這吃飯問題,還真沒好好考慮。以前,她都在醫院吃食堂,康領導也是,現在有了家,就不能隨便打發。這麼一想,記起來冰箱裡啥都沒有。路過「蘇果超市」時,她請司機大姐停了會,衝進去撿了幾樣菜,又買了點速凍食品。

車停在樓下,白雁抬頭,看到書房窗戶里散發出的暖色燈光,莫名地心裡一暖。為什麼文人墨客一再喜歡描寫黑夜裡那盞溫暖的燈光,因為在那盞燈後,是一個等自自己的人、一個溫暖的家、一種強烈的歸屬感……

白雁彎起嘴角,腳步輕快地抬腳上樓。

康劍在上網。皺著眉頭看人民網首頁上的幾條新聞,中央現在嚴令禁止修建樓堂館所,可今年濱江就有好幾個部門打報告要建新辦公大樓,有的連地都征好了,叢書記對這事一直沒表態,他一個市長助理,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把報告壓著,說再決定。

書房的門開著,下面一點動靜都聽得分清。

「咔噠」一聲,門鎖打開的聲音,他走出書房,看到白雁拎著大袋小袋地進來了。

「怎麼到現在才回來?」他走下樓。

「等很久了嗎?餓不餓?」這是兩人結婚後第一次在新家做飯,白雁不禁責怪自己在外面晃得太久了,她急忙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尋思著一會切點青菜,炒個肉絲,再拌點榨菜,和在一起下個麵條。

「還好,我吃過麵條了。」

白雁拿東西的手一怔,放慢了速度,「那一會要吃夜宵嗎?領導。」她笑眯眯地看著他,臉上又露出那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一會我要寫個材料。」康劍拉過她,在她嫩嫩的面頰上貼了貼,「你看看電視、或者看會書,早點睡,別等我。」

「領導,我們今天可是新婚第一天哦。」白雁仰起頭,嬌聲道。

康劍颳了下她的鼻子,「沒辦法,明天早晨有個會議,我要發言,我必須對有些數據和資料先了解下。乖!」

「好吧,我們先國家再小家,我不和你爭風吃醋。」白雁從他懷裡抽身,把食物分門別類地放進冰箱,俏皮地送給他一個飛吻,像只開心的小蝴蝶飛上樓。不一會,換了身比較保守的睡衣下了樓。

睡衣雖說保守,但在胸部,卻是一圈鏤空的蕾絲組成。透過幾近透明的蕾絲,康劍看到她裡面穿著果綠的文胸,一彎身,便可以看到胸部優美的曲線,康劍不由地就覺著呼吸加重了。

「領導,你要再吃點嗎?」白雁給自己下了幾個水餃,水氣蒸騰中,一回頭,撞到康劍直勾勾的眼神。

「不,我……上去了。」康劍不自然地揮了下手,近似僵硬地轉身上樓。

回到書房,不知怎麼,心就靜不下來了。聽著白雁拖鞋在地板上啪噠啪噠走來走去,看著電視,她不知看到什麼好笑的,笑得咯咯的。接著,她在廚房裡洗碗筷,後來,洗浴間裡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

康劍的心一下子逼到了嗓子眼,他站起身,在書房裡像頭困獸似的走來走去。

「領導,」門突然開了,白雁端著個果盆走了進來,「休息下,吃點水果。」

康劍簡直大氣都不敢出了,他看著她曼妙地走進來,小酒窩甜甜地閃著,清眸如星辰般晶亮,濕濕的長髮在身後一甩一甩。

腦中一片空白,他一伸手把白雁攬進懷裡,手指顫抖著。

指下的身子突地僵直了,頭一歪,他本來想落在她唇上的吻滑到了她的肩上。

「領導,不要貪圖美色,要以國事為重。」她笑,頑皮地拍拍他的肩,故作老成的口吻,乖乖地讓他抱,可是他卻感到了出自她身體裡本能的疏離。

「你是我老婆。」他湊到她耳邊,催眠般喃喃囈語,手在她的衣服外面揉了一下她的胸,旋轉式的。這次,沒有文胸。

「回答正確,加十分。」她嬌笑個不停,嗲嗲地把他推開,瞟到書房裡新鋪好的一張摺疊床,星眸閃過一絲黯然,「好了啦,領導,你好好工作,我閃人。」

她掙脫開他的手掌,「如果餓了,下面有涼麵。晚安,好夢!」她左右開攻,在他臉腮兩側各落下一吻,便走進對面的臥室。

怕是擔憂影響他工作,她不僅關上了書房的門,臥室的門也關得嚴嚴的。

康劍慢慢地在電腦前坐上,整個人失了神。

好不容易集中精力看好資料,又修改了下簡單寫的發言稿,打了幾通電話,把明天的會議確定了下,時間已到十一點。

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拉開書房的門,屋內靜悄悄的。他怔了怔,走向臥室,側耳聽裡面沒有一點聲音,想看看她有沒有睡,他扭動門鎖。一愣,門居然從裡面鎖上了。

康劍倚著牆壁,腦中像煮開的水,全沸了。

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鎖上了臥室的門?

客廳抽屜里,有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他只要下去,就可以打開了。可是他卻沒有走下樓的力氣。

一個人在走廊上默默站了一會,轉身回到書房,躺在摺疊床上,翻來覆去,整夜未眠。

早晨頂著兩個熊貓眼起來,白雁已經快樂地在廚房裡做飯了。和他相反,她睡得好像特別好,小臉水嫩水嫩的,比什麼時候都看起來清新、可人。

「昨晚做到很晚嗎?」先端上新榨的果汁,再然後是蒸好的湯包,熬得稠稠的麥片粥,幾碟爽口的小菜,溫柔體貼地雙手遞上筷子。

「你昨晚為什麼要鎖門?」忍不住,康劍火大地問道。

「我有嗎?」白雁無辜地眨眨眼,突地一拍額頭,「對不起,領導,我……習慣了,以前一個人住,進屋就先反鎖門,防止色狼啦。你昨晚睡哪了?」

「我還能睡哪?」他悶悶地喝粥。

「腰酸嗎?肩疼嗎?」她愧疚地走到他身後,兩手搭在他肩上,溫柔又不失力道地按摩,「有沒怨我?有沒想我?」

那聲音就在他的頭頂,溫熱的呼吸一縷一縷地撲到他的頸間,順著流下來,直達他的心臟。

「我想把你從床上揪起來,狠狠地揍一通。」

「嗯嗯,是該打,怎麼又浪費了一個良宵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等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領導,我不好,我一會好好地反省,認真寫一份檢討,晚上送給你批閱,以後罰我孤枕獨眠一個月,夜夜垂淚到天明。你不要姑息養奸,一定要秉公執法。」

康劍閉了閉眼,無語,埋頭喝粥,只當什麼都沒說。他老婆做一個護士好像太委屈了吧,明明是一個外交天才呀!

站在身後的白雁,抿嘴呵呵直樂。

陸滌飛是在白雁休假結束前一天給她打電話的。

康劍說到下面一個縣檢查工作,晚上可能不回來,她正在收拾屋子,手機響了。

「小丫頭,還記得我們的約會嗎?」

白雁臉一紅,「陸書記真會說笑。」她寒喧道,早把那事扔到腦後去了,「你回濱江了?」

「嗯,今天天氣不錯,出來吧,我帶你到處走走,喝酒,逛街,吹風,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陸滌飛笑得很輕佻。

她微笑,這個陸公子真是騙女人的行家,「天氣太熱,我不想動。」

「那就找個地方坐坐,聽聽音樂,喝喝茶。來吧!」陸滌飛隨口說出了一個地址,「你不好奇我送你的禮物是什麼?」

她一點都不好奇,她只好奇他突然這麼親切到底是什麼意思,所以,她去了。

這是一間小小的音樂吧,在一條巷子的拐角處。老闆想來是個風雅人,裝飾得特別有英倫風情,亂花的沙發,雕琢精緻的胡桃木桌子,高高的燭台,壁爐,古老的音樂,室內燈光很暗,即使這大白天,不湊近些,還真看不到對面人的面孔。

這種地方,適合隱匿心情,適合傾吐心事,適合表白情感,唯獨不適合陸滌飛這種浪蕩公子。

可他此刻偏偏一臉閒適地坐在沙發上,雙腿疊起,優雅地端著一杯咖啡,一副很享受這個午後時光的樣子。

白雁不禁嘆氣,她家康領導為國忙得差點過家門而不入,新婚蜜月,她難得見他幾面,而這人,也是食俸祿的,卻能這般遊手好閒,真是好不公平。

「嗨,丫頭!」陸滌飛抬手招呼,揮手要服務生給白雁送上一杯果汁,讓白雁坐在他左側。

白雁坐下後,才發現這音樂吧正對著濱江市新建的一家民營酒店——華興大飯店。聽說裡面豪華至極,雖冠以四星,實際堪比五星,最令人雀躍的是這裡對客人的隱私特別保密,等於是飯店業的「瑞士銀行」。

「路上順利嗎?」陸滌飛紳士般替她攪拌了下果汁,讓裡面的冰塊翻上來。

「濱江就這麼大,又不比上海,當然順利了。禮物呢?」白雁知道這人的劣性,不想多糾纏,直奔主題。

陸滌飛笑,「真是個孩子,見面就要禮物。」他彎腰從里側拿出個包裝精美的紙袋遞給白雁。

白雁拆開一看,笑了,是兩隻憨態可拘的泰迪熊,「我都多大了,還玩娃娃?」

「在我眼裡,你就是個孩子。我會偷偷掀女孩子裙子時,你還流著口水啃糖葫蘆呢!丫頭,這布偶可是限量版的,我託了人才買到,你可要珍惜。」

白雁一驚,限量版的泰迪熊,那可是價值不菲,「我覺著還是你家寶寶玩這個比較合適。」無功不受祿,她懂的。

「你看,耍孩子氣了,哪有送出去禮物再收回來的道理。不管這禮物合適不合適,至少是我的一番心意,怎麼,怕欠我人情?」陸滌飛一揚眉,又是笑。笑得很壞。

白雁的臉無端紅了起來。

「我早說過,我一瞧著你,就投緣。你遇到什麼難處,儘管向我開口。心裏面有什麼樣的疑惑,也可以問我。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白雁微微一笑,端起果汁,湊到嘴邊,淺淺抿著,「陸書記對我這般關愛,我有點受寵若驚。我真的怕欠你人情,因為我有自知之明呀,我好像什麼也不能為陸書記做。哦,明年一月份人大開會,投票選舉城建市長,我要是成員,就投你一票,可惜我不是。」

陸滌飛細長的眼眸一眯,俊美的面容閃過一絲狼狽,他閉上眼,輕笑搖頭,「丫頭,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對,對,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只要付出,就想索取。你不要低估自己,你有超強的能力來幫助我。」

「你怎麼就肯定我願意幫助你呢?你的對手可是我家領導。」白雁抬眼,眸光清冽。

「因為現在只有我能幫助你。我其實對那個破市長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是不想輸給康劍。而且……你會非常愉悅地接受我的建議。」陸滌飛神秘地傾起嘴角,冷冷一笑,眼風不經意地瞟向門外。

白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愣。

一輛黑色的轎車徐徐地在酒店門前停下,車門一開,說去下面縣裡檢查工作的康劍從裡面走了出來,然後跟著一位長發女子也下了車,兩人有說有笑地往裡走去。那位女子正是婚禮當天對她發表一番愛的宣言自稱康劍女友之人。

「有什麼想問的嗎?」陸滌飛溫柔地凝視著白雁,「不過,一次只能問一個問題,其他的留著我們下次約會時再答。」

陸滌飛等了好一會,白雁才轉過頭,臉上平靜無波,眸子坦坦然然,「問什麼?那人我認識,我老公呀!」

陸滌飛眨眨眼,哈哈大笑。

陸公子笑的時候,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透著股邪氣,像賣弄風情似的,很壞。

「丫頭,真有你的。你知道嗎?在官場上混的人最怕兩樣,一是雙規,二是緋聞,這都是致命的。你有本事怎麼玩都可以,就是別給別人抓到把柄。」

「陸書記,你本事大麼?」白雁好崇拜地問。

「我本事向來不小,小丫頭一定沒少聽說過吧!」陸滌飛自負地一揚眉。

白雁捧場地扯了下嘴角,端起果汁,悠閒地喝著,「陸書記,你真是生錯了時代,要是早出生百把年,或者穿越一下,你大可出落成柳三郎、元稹那樣的絕世風流人物。可惜了。」

「這樣一說,我還真覺著遺憾,」陸滌飛接著白雁的話茬,咂咂嘴,「那你覺著康劍可惜不可惜呢?」

「我和他是一家人,不好評述,陸書記認為呢?」白雁輕飄飄地把球又踢了回去。

「其實康劍和我一樣,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我壞在面子上,康劍卻壞在骨子裡。小丫頭,你不好奇和康劍一同下車的女人是誰?」

「我該好奇嗎?」白雁手托著下巴,天真地眨眨眼,「再怎麼說,我們在新婚燕爾中,人是善變的動物,但目前還有新鮮感。你想讓我家領導襯托你的純潔,時間挑得不佳呀!再說,要做壞事,至少要在月黑風高時,那樣才刺激。像現在朗朗晴日,有什麼情調,人和動物還是有那麼點區別。如果別人覺著曖昧,我們好像更曖昧一些吧!你看,燈光暗暗的,音樂柔柔的,我們挨得這麼近,四目相對,你雙目含情,你家夫人這時路過,突然看到這一幕,會怎麼認為?事實呢,我們只是在閒聊。陸書記,凡事往好處想想,你心裡陽光點,行麼?」

陸滌飛被她說得噎著,有好一會氣都出不來。這時候,他才覺著他似乎小看了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有志不在年高,這話果真是有根據的。

他本想刺她一下,沒想到被她將了一軍。

康劍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助理,屈尊娶個小護士,不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而是鄭重選擇?陸滌飛在心頭打了個問號。

「陸書記,我知道你是真關心我,不過,沒必要浪費你珍貴的時間。我家領導對於感情有些木納,不如陸書記擅長風花雪月,我對他要求不高啦!哦,謝謝你的禮物,我好喜歡。悄悄告訴你,我長這麼大,還沒玩過娃娃呢!」白雁笑得俏俏的,一口氣喝盡果汁,站起身來。

「小丫頭,你不喜歡我的建議?」陸滌飛又問了一句。

白雁擰了擰眉,正視著他,「我不喜歡成為別人的籌碼。陸書記,你想勝我家領導,盡可以向他放馬過去,但別扯上我做啦啦隊。」

「小丫頭,你真是太年輕了。你以為我想讓你作籌碼,你錯了,我是在給一個你自我保護的機會。這次你沒問題,但我可以先給你一個答案。二十多年前,康雲林曾經下派到雲縣做縣長,在那待過兩年。」陸滌飛放慢說話的節奏,這樣可以讓白雁聽得一字不落。

白雁抱著泰迪熊的雙手一震,沒什麼表情,輕輕「哦」了一聲。

「如果你想問什麼,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放心,小丫頭,我不會要你做間諜的,你在心裡也把我想得陽光點。」陸滌飛伸手想撫白雁的頭髮,白雁不著痕跡地讓開了。

陸滌飛玩味地聳了下肩,「我送你回去!」

「我還要去超市買菜,自己打車好了。」白雁很寶貝似的抱著紙袋,注意力像是全集中於這對熊上。謝了又謝,這才笑著出了音樂吧。

下午的陽光還是很辣,溫度一天比一天高,走幾步,就出了一身的汗。

白雁沒有打車,而是叫了輛三輪車。三輪車把遮陽的帘子捲起來,挑著樹蔭騎,風緩緩地吹拂在臉上,這樣,感到非常舒適。

在靠近醫院的一家小吃店前,白雁讓三輪車停了下來。

小吃店裡,老闆和兩個幫忙的大嫂正在準備晚上的生意,店裡沒有客人。白雁和柳晶吃膩了醫院食堂里的飯菜,有時會到這裡來換換口味。

「白護士,你有好久沒來了!」一位大嫂迎出來。

白雁熟稔地走進里端的一個小包間,「給我一杯紅豆冰,我等個人。」

大嫂點點頭,盛了一碗紅豆冰,附贈一碟西瓜籽,體貼地開了空調,帶上包間的門。

白雁吁了口氣,總是掛在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褪去了,她咬著唇,臉上浮現出一種隱忍到極點的痛楚。

她很少哭,哭是無能的表現,又不能解決任何事,何必做出一副可憐樣?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沒心沒肺的,很愛笑。笑比哭好,不是嗎?

但還是有撐不住的時候。

她打開包,顫抖地拉開包里小袋上的細細的拉鏈,從裡面拿出一方手帕。手帕折成了一個細長條,她一點點地展開手帕,一枝用鮮紅的紙折成的玫瑰慢慢映入眼帘。

她把玫瑰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打開。

「小雁,你不是小破鞋,不是小狐狸精,不是野種,你是好女孩,比誰都好,都純,都美……」

白雁閉上眼,耳邊響起一個青澀少年很認真很嚴肅的聲音。

眼眶裡的淚水瞬間決了堤一般,狂泄而下。

他說,小雁,父母無法選擇,但只要踏踏實實地把自己的路走好,你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還可以比他們更好。

他說,小雁,你這麼自愛,這麼聰明,以後一定會像金子一樣散發出屬於你的奪目光澤。

他說,小雁,不哭,外面的世界很大,總有人會懂你,會看到你的好,珍惜你,呵護你,寶貝你。

……

和白慕梅一同生活了那麼多年,她比同齡的人都來得敏感、早熟,過早地就會察言觀色,洞悉別人的心思。

不需要陸滌飛多提醒,她早嗅出康劍的異常。婚禮時從天而降的長髮女子,他新婚夜的電話和出走,書房裡新鋪的那張小床,今天又見與那女子並肩相攜。

婚後的康劍與婚前的康劍,一下子像變了個人。

似乎,他在冷落她,疏離她,可是表面上又極力維持著這份婚姻。

不懂啊,康領導心裏面有別的人,幹嗎要娶她呢?他那種天之嬌子不比她有許多無奈,柳晶說,康領導看中誰,誰還不坐著飛船撲上去。他又不是愛男人,需要找個人來打掩護。

怪不得他說不在意她的家境,其實是根本不在意她這個人。害她還暗暗竊喜很久呢,以為等到了能嫁的那個人。

她能嫁的那個人,有寬大的胸懷、豁達的性格、包容、成熟、忠誠,懂得她的好,能接受她人生如戲的母親。像山一樣,為她擋住流言蜚語,給她一個不一定要很富裕可是卻很溫馨而有安全感的家。

為了他,她潔身自好,守身如玉,耐住寂寞,過得孤單,一任美好年華流逝。

「我聽你的話,自重、自愛,一步步地走過來,很努力了,可為什麼結果不是你說的那樣呢?為什麼?為什麼?」她對著紙玫瑰,泣不成聲。

紙玫瑰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裡,默默無語。

「白護士,你等的人來了嗎?」這時,大嫂推開包間的門。

「哦,她可能不來了。你給我來盤蝦仁炒飯,還有一個湯!」白雁慌忙背過身,大嫂聽到她的聲音帶點鼻音,怔了怔,帶上了門。

白雁拭去眼中的淚,小心地又把紙玫瑰包好,仍塞進包包的小袋裡。

這些年,每當覺著心裏面很委屈,撐不下去時,她才會允許自己看一看這枝紙做的玫瑰,這枝永不會凋謝的玫瑰,這枝在她的心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相抵的玫瑰。紙質不太好,時間一久,顏色褪去了許多,她不敢用手去摸太多,一直很細心地保存著。

她不可以軟弱,不可以逃避,她要過得很好,因為有一個人,不管身在哪裡,離她有多遠,他總在看著她。

如果她過得不好,那個人會比她還要難過。

合上包,白雁心情平靜了一點,擦盡了淚。大嫂把飯端進來時,她臉上已看不出什麼痕跡了。

他說,小雁,不管發生多大的事,要努力地吃好、睡好,這樣才有力氣去面對。

白雁大口大口地咽著飯,機械地喝著湯。

一些事,過去已經發生,現在正在發生,將來也許會發生,她的能力有限,不能阻止,無法猜測,那麼,先不要去下結論,慢慢看康領導唱的哪一齣戲,看清了,她來寫結局。

現在,就當是小的時候,她和他玩的「過家家」,不過,男主人換成了康領導。

吃完飯出來結帳,大嫂看著臉上顯著兩個酒窩的白雁,想剛剛一定是自己看錯了什麼。

康劍十點多回來的,不算太晚。白雁已經睡了,餐桌上沒有像往常一樣,擺一碟洗淨的水果、一碗涼透的綠豆或者百合湯,連涼開水也沒有。

康劍悶悶地開了瓶礦泉水,草草沖了涼,上樓,進書房前,他鬼使神差地推了下臥室的門,沒猜錯,又習慣性地反鎖上了。

回書房躺下,不知怎麼,他覺著屋裡的氣氛今天有點不一樣了。中午和白雁通電話時,她好像還很好!

第二天起床,打開門,白雁站在陽台上晾曬衣服。看著衣架上色彩明麗的女式文胸、內褲,超短的睡裙,康劍意識到他的生命里真的融入了一個女子。

「領導,早!」晾好衣服,白雁利落地端上早餐,同時也換好了上班衣服,還把包包里要帶的鑰匙、錢包查看了一番。

康劍皺了下眉,早餐好像比往常簡單多了,就一碗稀飯,一片麵包。

「白雁,這是我的工資卡,你要用錢,就從這裡面取,密碼是我身份證後面的六位數。」康劍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

「知道了,你放在書房的抽屜里,我要用會去拿的。可是領導,你所有的俸祿全在這嗎?」白雁笑道,「你要是藏私房銀子,背著我做壞事,我會哭的。」

說哭,小臉就苦成一團,可憐巴巴地嘟著嘴,湊到他面前,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康劍伸手敲了下她的額頭,「都想哪去了,我有必要做那種事?」

「難說呀,」白雁長睫毛撲閃了幾下,「要是哪天你想買個什麼禮物給我個驚喜,錢全在這,你要向商場先賒帳呀?」

「那你是鼓勵我藏私房銀子?」

「我期待驚喜,不是驚嚇哦!」白雁喝盡碗裡的稀飯,也沒擦嘴,惡作劇地在康劍手臂上咬了一口,「你要嚇我,我咬死你。」

康劍看著手臂上一排淺淺的牙印,身體本能地就有了反應,他很慶幸他現在是坐著,不然他都不知如何解釋了。

白雁嬌笑著跳起來,到玄關處換鞋,「領導,你有專車接送,我沒有,先走了,所以碗留給你洗嘍。」

「我送你。」康劍脫口而出。

「我才不要,我喜歡坐公車。公車上可以邂逅帥哥,還能裝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和帥哥……眉來眼去……BYE!」縴手輕揮,一個飛吻,閃人。

「白雁……」康劍騰地跳起,追到門外,只聽到輕脆的笑聲從下面傳來。

他「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明知道她在說笑,可是他無由地,還是非常、非常的不爽。

這種不爽的心情一直持續到走進辦公室里還沒有平復,真不知他這個老婆到底有沒有為人婦的意識,不行,他得好好教育一下。

康劍拿起電話,就撥了手術室的號。

「是康助呀,到底是新婚中,如膠似漆的,一刻不見就如同三秋了,」別的護士接的電話,先打趣了會,「等下,我來喊白雁,白雁……」

「來了,來了,誰這麼討厭,我正要進手術室呢!」話筒里傳來白雁嘀咕的聲音。康劍氣得冷哼一聲,她……她竟然嫌他?

「領導?你查崗呀!」聽出是他,白雁笑了。

康劍清了清嗓子,「今天的班車沒有誤點吧?」

「沒有呀,我還早到了十分鐘呢!」

「那……在車上有沒遇到同事和熟人?」

白雁愣了下,突然捂著嘴直樂,「領導,你何必這樣含蓄,直接問我有沒遇到帥哥好了。」

「哼!」

「我今天運氣好,前後左右都坐的是帥哥。可是前面的帥哥沒有我家領導個子高,後面的眉毛沒有我家領導濃,左邊的鼻子沒有我家領導挺,右邊的,哇……那位帥哥比我家領導帥太多了。」

康劍壓著的火氣騰地一下往上直竄。

「唉,可是帥歸帥,他又不把工資卡給我花,想想,我家領導其實還不算太壞,我就將就些,不對帥哥放電了。」

康劍的鼻子都快氣歪了,訓斥的話剛到嘴邊,只聽到另一端的白雁突然輕抽一口涼氣,「冷醫……生!」

電話急急地掛了。

「康助,叢書記讓你去一趟。」康劍正在琢磨冷醫生是何許人,把他老婆嚇成那樣,簡單拿著一疊文件從外面走了進來。

康劍擱下電話,匆匆就往叢仲山辦公室走去。叢仲山的辦公室與康劍的只隔了一層樓,就這幾級樓梯,有些人一輩子也爬不上去。

叢仲山很親切,讓秘書給康劍倒茶,溫和地和他一同坐到沙發上,問了幾句康雲林的身體,又扯了扯最近的環境怎麼怎麼惡劣,接著,叢仲山說起了康劍分管的舊城改造一事。

「小康,這個項目很大,面又廣,你可要多辛苦了。大項目呢,容易出成績,但也容易出事故。有些開發商神出鬼沒,無孔不入,你提防著點,現在正是你事業關鍵時,不要因小失大。」

康劍看著叢仲山。叢仲山的眼光怪怪的,像是捉摸,又像是欣賞,像是關心,又像是指責。

康劍在仕途上雖然時間不長,可是對叢仲山這些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老狐狸還是有一點了解的。叢仲山明是提醒,其實一定是有人對他吹過耳邊風,告過自己的狀,他敲下警鐘,賣給自己一個大人情,也就是給了康雲林面子。

康劍心裡一下子警覺起來,但臉上仍不露聲色,「謝謝叢書記,我會注意影響的。」

「嗯,我就是欣賞你的沉穩和能力。小康,我老了,以後這濱江就要靠你們幾個年輕人了,好好努力,我看好你。」叢仲山意味深長地笑笑,站起身,走向辦公桌,這就意味著送客了。

康劍笑笑,他才不會因為這句話而激動,他可以猜測,這話叢仲山不會只在他面前說。領導的藝術就在於,對誰都不會太好,對誰也不會太壞,橄欖枝抓在手中揮動,可就是不扔出來,把一個個耍得團團轉,他才會開心。

果然,剛出了叢仲山辦公室,就看到陸滌飛從隔壁的秘書室里走了出來。

兩個人點點頭,並肩向樓梯走去。

陸滌飛的辦公室在開發區,顯然是奉召過來的。

「頭找你談過了?」陸滌飛先開口說話。

康劍淡淡傾了下嘴角,「也找你談過了?」不答反問。

陸滌飛聳了下肩,「我最恨那種高談闊論的政治學習,我推了又推,頭都沒答應。說你要把精力放在舊城改建上,年輕人里沒其他人選,只有我了。又不是出國,去省城有什麼意思。」

康劍心裏面「咯噔」了下,他之前聽說過有一個名額去某委黨校學習,沒想到給了陸滌飛。在官場有個定律,在提拔某人之前,一般都會出去學習鍍金下。

難道城建市長人選定下來了?

「你正好可以回去看看你爸媽,這是好事。」

「他們只怕不想看到我。康劍,這個周末去江心島游泳去,帶上你的小娘子,我也帶個伴,就四個人,好好地放鬆放鬆。一想到要在那悶死人的地方關兩周,我都要瘋了。怎麼樣?」

康劍遲疑了一下,「行,到時別讓秘書開車,我們單獨行動。」

「那就說定了。這次不吃海鮮,免得你家小娘子半夜起來又打電話找藥。」陸滌飛拍了拍康劍,瀟灑地下樓去了。

康劍一個人愣在了門外。上次在江心島,白雁生病了?

這個時刻,白雁正在手術室里,俏臉上紅一下,白一下。

沒想到,休假第一天上班,就遭遇「西伯利亞寒流」。

「白護士,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職業道德?你把手術室當成了什麼,夜總會?酒吧?打情罵俏,撒嬌賣乖。你看看,病人都躺在手術台上了,麻醉已經注射,可你在幹嗎?別看這只是一台小手術,可是一樣事關著病人後半輩子的幸福。你重視了嗎?」冷峰寒眸一眯,根本不給白雁講話的機會,連珠炮似的向她開炮。白皙冷削的面容,和《暮光之城》裡那一群吸血鬼的醫生老爸有得一拼。

「有些醫療事故完全可以避免的,為什麼還會發生呢?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對病人不夠尊重沒有一點責任感的混人。如果你不喜歡這份工作,辭職好了,不要擋在這兒,自然有人可以勝任。要談情說愛,出去談,別妨礙別人的工作。」

白雁真被他吼蒙了,這人怎麼亂扣帽子,她哪一點不敬業了,就是接了她家領導一個電話而已。

「冷醫生,我想你可能有所誤會。手術前的準備工作我早就做好了,現在不過是在等待麻醉產生效果,在這期間,我接個家人的電話不是錯誤吧!」

「什麼叫錯誤?釀成惡果,無可挽回,就是錯誤,對不對?手術室的電話就給你拉家常的嗎?」冷峰冷冰冰地蹙起眉,一雙寒目足以讓天地冰凍三尺。

白雁眨眨眼,「手術室的電話是為了聯繫手術情況用的,可是……」

冷峰一揮手,「沒有可是。護士長呢,給我換人。」

白雁俏臉一正,「冷醫生,你說我現在情緒不穩,不宜進手術室,那你吼了這一通後,你的情緒就很穩嗎?」

「你和我比?」冷峰嘲諷地一笑。

「有什麼不能比?你是醫生,我是護士,這是兩個不同的專業,你會做的我做不了,我會的,你也不一定能做得了。」

「是麼?」冷峰瞪著白雁,慢悠悠地說道,「市長夫人,你想和我比,還嫩著呢!今天,我進手術室,就得換人。你進手術室,我就走人。」

白雁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兩個人就這樣你瞪我,我瞪你,誰也不相讓。結果當然是冷峰占了上風。

護士長從裡面走出來,打了個圓場,讓白雁去休息室休息,護士長親自進手術室陪冷大醫生做手術。

白雁算是領教冷大醫生有多橫了,一個人坐在手術室里,越想越氣。

手術結束時,冷峰昂著個頭,旁若無人地經過手術室。用古龍大叔的話講,如果視線可以殺人,白雁早把他碎屍萬段。

不一會,這事就在醫院傳了開來。柳晶第一時間上來慰問白雁,「彆氣了,彆氣了,就當是被狗咬了一下。」

白雁翻了個白眼,「狗咬一下,打個防疫針會好,可我現在這氣難平。」

「難平也得平,不然還能怎樣?咱們大人大量,不和他計較。反正那個男人是個怪胎,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真是可怕的瘋子,趾高氣揚,蠻橫無理,院長就任他胡作非為?」白雁咬牙切齒。

「有什麼辦法,他是專家,為醫院帶來可觀的效益。這個月,泌尿科的手術每天都幾台。」

「專家就了不起?」

「好了啦,今晚到我家去吃餃子,消消氣。」柳晶陪著白雁咒了幾句冷峰,心疼地撫著白雁的心口。

「你會包餃子?」白雁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柳晶。

柳晶呵呵一笑,「我老公會呀!不是搬了新家嘛,他們學校的同事說要去參觀,你也去,防止他們合起伙來欺我,你到時保護我。」

白雁「噗」地一笑,「這世上敢欺負你的人還沒出生呢!不過,我也想去你的新家看看。」

「看完我的新家,下次去你的豪宅坐坐。」

白雁拂了下頭髮,「好啊!」

下了班,柳晶就過來等白雁。白雁給康劍打了個電話,說去同事家吃飯,康劍說他人在外面,其他沒多說。

路上,柳晶又買了些水果和熟食。

「今晚有多少人吃飯?」白雁問。

「就幾個光棍和幾個剩女,不會超過十個人,不然我們那窩也擠不下。」

柳晶的新居介於濱江一中與醫院的中間,不算遠。一幢有點陳舊的公寓房,柳晶家在三樓,兩室一廳。

兩個人一進家門,柳晶的老公李澤昊已經在廚房裡忙開了,好像也不是個行家,廚房裡折騰得像個戰場,哪兒都是東西。他光著膀子扎了條圍裙,伏在面案上,整個人像個面人似的,正奮力作戰,效果不算明顯。

「老公。」柳晶一臉小女人的甜蜜,排除萬難地撲上去,來了個響亮的啄吻。

李澤昊抬起頭,拭了把汗,看見白雁,憨厚地一笑,「白雁來啦!你去客廳坐坐,我……我馬上就好。」

白雁抿嘴一笑,挪揄地看著他,「你確定嗎?」那面還是團,什麼時候成皮,堆著的菜和肉什麼時候成餡,皮與餡什麼時候成餃子,還真是個未知數。不過,白雁很佩服柳晶兩口子的勇氣。

「我相信我老公一定可以。吃餃子是個標題,主要內容是參觀我們的新家,氣氛好就行。」柳晶見縫插針地猛夸老公。

「就是,就是。」李澤昊連連點頭。

「算了,我來吧!」白雁見義勇為地挽起袖子,「你把圍裙給我,柳晶收拾廚房,李老師切菜,我來擀麵皮。」不幫個忙,只怕遲早得餓死。

「好,好!」李澤昊如遇救兵,感激涕零地解下圍裙。

柳晶討好地給白雁扎圍裙,白雁白了她一眼,「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所謂的保護是什麼意思了?」

柳晶耍賴地抱著白雁,「我就知道雁疼我,雁最最好了!」

「少拍馬屁,做事。」白雁吼道。

柳晶與李澤昊乖乖地聽從。人多力量大,不一會,麵皮成疊,餡在盆中,三人端到客廳里,邊包餃子邊看電視。

有人敲門。李澤昊跳了起來,過去開門。柳晶和白雁也站起身迎客。

一群男女呼啦一下子擁進屋內,兩室一廳中立刻感到擁擠不堪了。李澤昊把男同事領到陽台上吃水果、嗑瓜子、抽菸,有幾個女同事自告奮勇留下來幫忙包餃子。

大門敞開著,柳晶過去關門,李澤昊攔著道:「別忙,伊桐桐還沒上來呢!」

「來啦,來啦!」一聲俏麗的嗓音,一個長發美女從外面走了進來。

蓬畢生輝,柳晶看著美女,暗暗嘆道。冤家路窄,白雁看著美女,好笑地閉了閉眼。

「這是我們學校的美術老師伊桐桐,也是我們學校的校花。」李澤昊笑著介紹。

伊桐桐儀態萬方地微笑,抬起頭,正好看到白雁,一怔,微笑變成了一縷輕諷,「你們好!」語氣與神態,都如同是高高在上的一位公主,對著仰視她的民眾,表現得很親和。

人多了,客廳得讓出來給同事們打牌,餃子戰場又移向廚房。

「老公,什麼叫校花?」柳晶關上廚房的門,突然扭過身,對著李澤昊橫眉冷目,「你看看你剛剛介紹時,笑得那個樣,好像沾了蜂蜜似的。」

李澤昊舉起手,「老婆明鑑,你老公對你忠心耿耿,忠誠不二。我那不是媚笑,而是禮貌地微笑。」

「你保證你就沒對那校花想入非非過?」

「沒有,沒有!我有老婆有房子,很幸福,很知足,很珍惜,我從不做吃著碗裡想著鍋里的事。不過,老婆,你別杞人憂天,人家伊老師是有主的花。」

含笑聽戲包餃子的白雁抬起了頭。

「伊老師有一個非常優秀的男友,很愛她,不是送衣服,就是買花,買首飾,前幾天還給她買了套房子,就在那華興大飯店旁邊,很昂貴的歐式公寓。」

「你吃醋了?」柳晶惡狠狠地發問。

「我沒有……」

白雁耳中嗡嗡作響,她突然覺得很煩,忍不住大喝一聲,「你們有完沒完,到底要不要包餃子?」

柳晶與李澤昊面面相覷,膽怯地看著她,弱弱地說:「對不起,我們錯了。」

命運多折的餃子,終於在一束束期待的目光中,粉墨登場了。

白雁的手藝真不是蓋的,皮薄,餡多,味鮮。一個個餃子像小胖豬似的躺在藍花底的盤子中,光看那色相就夠讓人口水三千丈。一幫吃膩食堂的光棍和剩女,風捲殘雲般,把幾大盤餃子一掃而光,柳晶買回來的幾碟子熟食也所余無幾。

忙了一晚上的柳晶與白雁,從廚房出來喘口氣,看著這幅壯觀的場面,震撼、失語。

這是哪座山上下來的大俠們?

吃完,男人們留下繼續打牌、神侃,女人們圍著個電視,邊看邊議論著湖南台正在播放的那個《醜女無敵》。

「各位慢慢玩,我先走,我家老公有門規,十點前不到家,就要追殺過來。」白雁笑著向眾人打招呼。

「白護士不僅是賢妻,還是個乖寶寶呢!」眾人打趣。

「過獎,過獎!」白雁跨出大門,柳晶追在後面要送,她扭過頭,指著廚房裡堆著的碗碗碟碟,「小姐,咱們就各顧各吧!」

柳晶大笑,「路上小心哦!」

白雁揮揮手,剛下了樓梯,沒走幾步路,就聽到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俏皮地挑了挑眉梢。在與白慕梅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裡,她什麼怪事沒見過,什麼能人沒看過,她早就練出了一身處變不驚的絕技。

伊桐桐這隻算小兒科。

「白雁。」伊桐桐有些氣喘地追了上來。這一晚上,她一直都在偷瞄白雁,可惜白雁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廚房裡忙著。

白雁佯裝意外地回過頭,「哦,伊老師,你也回去了?」

「嗯。不想玩,沒什麼意思。」伊桐桐探究地打量著白雁,正看是平靜,側看是寧靜,她心底里不禁泛起了嘀咕:這個女人要麼是城府極深,要麼就是一傻子。

白雁又轉過身,兩個人並排往小區對面的站台走去。

時間不算早也不算晚,九點多一點,但無論是班車還是計程車,已經不太多了。

「白雁,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伊桐桐清清嗓子,開門見山,當然,這也是一種不把對方放在眼中的自信,「你還好吧?」

「你希望我是好還是不好?」白雁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足球天才,傳球的技術相當地高,她淡然回眸。

伊桐桐倒也沉得住氣,笑得很嫻雅,很有涵養,「其實你不說,我也能想像。」她無限同情地唏噓,「現在,你該後悔了吧!」

「後悔什麼?」路燈下,白雁一臉的疑問。

「康劍愛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你充其量只是他利用的一個工具,很快就會失去價值。被冷落的感覺好受嗎?」

「伊老師,你妒忌人也不帶這樣尖刻吧!其實我嫁給康劍,是讓很多人羨慕的。不過別人一般都含蓄地把情緒掩藏起來,像你這樣外露的還真沒有。我很享受現在的婚姻生活,呵呵,十分虛榮地講,做個官太太的感覺真好!」白雁避重就輕。

伊桐桐的情緒輕易地就被白雁慢悠悠的話語撩撥得激昂起來,「這只是暫時的,何況你也只落個表面上的榮光,康劍的心並不在你身上,你是一隻不折不扣的可憐蟲。」

白雁恬美地笑了,「伊老師,如果我算可憐,那虎視眈眈我這個康劍老婆身份的人不是更可憐了?你要說別人的婚姻是暫時的,我可以試著去理解。但我與康劍的婚姻,卻一定會天長地久。康劍是什麼人?現在的濱江市市長助理,馬上要競選城建市長,以後會到省里的部委辦局任職,前程無限遠大,可是只要他鬧個什麼緋聞或者後院起個火,那麼他的前程就此黯淡,說不定還會中途夭折。你若真是康劍的什麼好朋友,那就該知道康劍是聰明的、果斷的、理智的、沉穩的,他不會幼稚地去玩過家家,偶爾玩玩有可能。假設他愛的人是你,可是他的妻子卻永遠是我。在男人的心裡,事業從來都是大於情感。」

說完,白雁包容大度地揚起下巴,兩個小酒窩一閃一閃。

伊桐桐自信滿滿的氣焰就像淋了一場凍雨,瞬刻,一敗塗地,麗容一會青一會白。不能不說,白雁的話如一把尖刀戳進了她的軟肋,她疼得心如刀割。

很久很久前,康劍說過,除了婚姻,其他什麼都能給她。

可是,她其他的都不想要,她只要婚姻。

他們相愛,分手,再相遇,愛火重燃,結果還是沒有改變。

「別管康劍為什麼娶我,娶了就是娶了,這是事實。也許你和他真的曾經有過什麼往事,可惜有情人總是不能成眷屬,我只能對你表示同情。」白雁攤開雙手,無能為力地一笑,心裏面也是一酸,自己何嘗不也是這樣?

相愛,是一列疾行的火車,可是卻有兩個終點,一個是婚姻,一個是分手。在婚姻那個站台上下車的旅客很少很少,而分手的那個站台上卻擠滿了一張張傷心的面孔。

「你想知道康劍他有多愛我嗎?」伊桐桐疼得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反擊。

白雁配合地點頭,「想呀!」

「不談以前,就說現在。你們結婚不過一周,他有兩個晚上是陪著我的,還有一個下午,我們就在房間裡喝著咖啡,聽著音樂,聊我們喜愛的話題。這種現象,你怎麼解釋?」

唉,白雁嘆了口氣,「伊老師難怪你要學美術,數學一定不好!一周有七天呢,你這樣子一說,還是陪我多些!」

伊桐桐看著白雁,又一次為她的驚人之語瞠目結舌。

「即使這樣,我……還是要愛康劍,不管有沒有結局。」伊桐桐斬釘截鐵地說道。

白雁點點頭,看到一輛計程車駛了過來,她舉起了手,「嗯!愛沒有錯,愛吧,我同意!哦,車來了,我先走,康劍在家一定等急了!」

伊桐桐乾瞪眼,看著白雁揚長而去,她……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呢,那個女人怎麼可以走?明明康劍根本一點都不愛她,可是卻和她在同一屋檐下,真的好恨!

她捂著臉,慢慢蹲下來,哭了個唏哩嘩啦。

上了車的白雁疲倦地看著窗後,夜風微涼,吹亂了一頭長髮,吹皺了一田的心思。伊桐桐哭了,她不自覺地抬手拭臉,自己的臉是乾乾的。

嘴角邊浮出一絲自嘲,能哭得出來,其實不算太痛。真正的痛是沒有眼淚的,只聽到心碎裂的斷響,悲絕似潮水從腳漫到頭頂,想呼救卻叫不出聲。

等了這麼多年,就是想等一份從一而終的婚姻,沒想到老天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

其實,對康劍也不算有多深愛,只是覺得很失望,很失望……

站在自家公寓的樓下,白雁有一刻想跳上車,隨便去哪都好。

去哪呢?她還是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拾級向上。

白雁,從來就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

奇怪,大門怎么半開著?白雁愣住了。

「白雁,不認得家了嗎?」康劍把門拉大,穿著一身沙灘式的中褲和T恤,看上去顯得很年輕。

這身衣服是她買給他的,白雁抬起眼,看著一臉興師問罪的康劍,突然想笑。

伊桐桐嘴裡深愛著她的男人,卻在為自己等門,這樣的愛真是好諷刺,或者說康領導愛很廣,外面彩旗飄搖,家裡紅旗不倒。優秀的人,在哪個領域,都是傑出的。

真想關心地問一聲:領導,你累嗎?

「領導,你在等我嗎?」白雁脫去腳上的高跟鞋,把自己扔進了沙發里,嬌嬌地說,「我好累哦!」

康劍像尊天神站在她面前,眉頭蹙起,「怎麼玩到現在才回來,都十點了!」

「唉,沒辦法,被一位美女拉著說了幾句話。領導,我要喝那個。」白雁眼尖,一下看到桌上居然有榨好的果汁。

今晚,天降紅雨哦,康領導洗手做羹湯,真令人感動。

康劍皺著眉頭給她倒了一杯果汁,「有什麼好聊的,也不看時間。你……慢點,沒人和你搶。」他伸出指頭,刮去她嘴角漏出的一滴果汁。

「我……渴呀!」白雁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果汁,「領導,你是不是在擔心我?」

康劍臉上的肌肉一痙攣,彆扭地瞪了她一眼,「那個冷醫生是誰?」

白雁一揮手,「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心理變態的偏執狂,不要提他,說了我來氣。領導,要是我和別人打起來,你會不會幫我?」

康劍接過她手中的杯子,「你會打架?」

「會呀,我小時候可是把男生都打得哭起來的。」

「你這麼厲害,還需要我幫?」

白雁咧了下嘴,「那……如果我和你媽媽一同掉到河裡,你會先救誰?告訴你,我可是不會游泳的。」這可是古往今來,老婆對老公們的一條必考題。

沒想到,康劍突地站了起來,面色陰沉,譏諷地看著她,一語不發,渾身如裹上了一層防護罩。

這題不難,先救誰都可以,好歹給個答案呀!白雁不解地眨眨眼。

「不會游泳,這個周末去江心島,我教你。」康劍扔下一句話,轉身上樓。書房門「砰」一聲關上,震得樓下的白雁打了個冷戰。

教她游泳,這意思就是一旦落水,她得好好保重,自力更生,他要顧他媽媽?白雁促狹地一笑,早說呀,這乃是人之常情,誰的心裏面,不是母親最重。

哦,她不是。如果白慕梅落水,如果她會游泳,她只會努力往岸上游去,不會擔心白慕梅一點點,因為會有一船的男人搶著跳下去救白慕梅。

她在白慕梅心中的位置,也絕不會比一件昂貴而又時尚的大衣重多少。

小的時候,白慕梅帶她到鄉下外婆家過年。外婆家還是那種燒柴火的老灶,白慕梅坐在火灶前,外婆在灶上蒸饅頭,她在外面穀場上玩。

「要不是月份大,引產會影響生命,我就不會生下她了。偏偏還是個丫頭,送人都沒人要。像個包袱似的,不知道哪天能甩掉。」

火灶里的火光映著白慕梅嬌麗的容顏,有白有紅,如三月的桃花一般。

外婆說什麼,她沒聽見。她對著遠處蒼茫的田野,一個人咯咯地笑著。

一滴水珠不安份地滑下臉腮,白雁抹去,站起身,別亂想了,洗洗睡吧,明天會是嶄新的一天。

周末這天,天氣很好,國家和人民也很好,報紙和網絡上也沒有出現災難和戰爭這兩個字眼,天下太平,白雁的心情也不錯。一大早起床收拾行李,這次不比上次去江心島,那次是冬天,可以湊合一夜,現在可是入了夏,康劍說要在那邊住兩晚,該帶的一樣都不能少。

換洗的衣裙、梳洗用品、睡衣、拖鞋,白雁一樣樣查點著,然後開始裝包。包底已經預先裝進了一件兩截式的泳衣:上半身鮮黃豹紋吊帶,下半身天藍三角褲外護同色短裙。

這件泳衣是昨天下班時,和柳晶去體育用品商店買的。當柳晶看到她走向泳裝櫃檯時,眼瞪得像銅鈴,「雁,我不敢笑太大聲,你確定你要買這個東東?」

白雁懶得理她,挑了幾件泳衣,拿到鏡子前,前前後後地比畫著。

「雁,以前我們去游泳池、冰場,你一直都是堅持做壁花的。你這麼大把年紀,才開始學游泳,勇氣值得敬佩,告訴我,動力來自哪裡?」

「我家領導。」白雁笑眯眯地讓店員把看中的泳衣裝袋。

「他想看著你穿著泳衣在浴缸里潛泳?」

白雁斜睨著她,笑而不答。

「還是你已經產生危機感,想著法子鎖住你家領導,有敵情?」柳晶對男歡女愛的事一向敏感,一說出口,自己就覺得有幾分可能,「老天,除了我家李老師,男人還真沒有一個好東西。」

付款的白雁慢條斯理地回過頭,「那女人就全是好東西了?」

「至少我和你是呀!」

白雁輕笑,「男人偷情,不是跟女人偷嗎?男人在外養二奶,二奶難道是男人?小三呀,情人啦,哪個不是女人?男歡女愛,都是你情我願。如果女人夠好,閃一閃讓一讓,義正詞嚴鐵骨錚錚,男人想壞也壞不了!所以不要遇到事,就全把責任推給男人,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雁,你別給我講這些。你家領導到底有沒情況?」

「你看呢?」白雁拉著柳晶出了體育用品商店。

柳晶苦思冥想半天,覺著不像。兩人走得有點渴,在路邊買了兩杯冰茶,剛湊到嘴邊,柳晶突然用胳膊肘撞了白雁一下,「喂,看那邊!」

「哪邊?」白雁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上次那個三千絲里修頭髮的孔雀毛。」柳晶對著站在一家賣化妝品的商店前的男女挪了下嘴。女人頭髮五顏六色,瘦如爛民;男人禿著個頂,腆著個大肚子,像懷了六月的身孕。兩人的外型已經夠搶眼了,還旁若無人地摟在一起,合吃一支冰淇淋,引得路人紛紛回頭。

白雁呼吸窒在嗓子口,臉漲得通紅。「明星!」她走了過去。

商明星瞟了她一眼,「哦」了一聲,又把全部注意力放到男人身上。男人倒是對白雁來了興趣,「小商,你朋友?」一對像綠豆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圍著白雁轉個不停。

「不是。」商明星看都沒看白雁。

「明星,你過來。」白雁著急地上前拉她的手。

「別碰我。」商明星火了,像沾上什麼病毒似的甩開白雁,「你要幹嗎?告訴你,別想從我這裡打聽到我哥的事。」

「我不是。明星,你這樣子,明天看到會難過的。」

「呸!」商明星鬆開了男人,手往腰間一插,對著白雁就罵開了,「你也配說這話,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你以為你夾著尾巴,就是個人了嗎?你就是跳到長江里,泡到發白,狐狸就是狐狸,雜種就是雜種……」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柳晶聽不下去,從後面沖了過來,「你看看這個男人,做你爸爸都差不多,別給我抬出愛情那樣的幌子,一看,你就不是個好鳥,白雁這是……你拉我幹嗎?」

「走吧,柳晶。」白雁無力地看了看商明星,「不要再說了。對不起,明星。」

「我還沒說完呢?」柳晶氣不過,用眼神狠狠地瞪著商明星。

商明星臉臭成大便似的,鼻子裡直冒煙,男人也不安慰她,一雙小眼追著白雁。

「是我不好,明星比我還大三歲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當著她的朋友這樣子說她,她有多難堪。」

「可是她羞辱你呀!」

「那算什麼,我當沒聽到就行了。」白雁吐了口長氣,苦澀地傾了傾嘴角,「這下子,明星更恨我了。」

「雁,你家是不是和她家有世仇?她罵你的話好毒。」

白雁笑笑,沒事人似的,把冰茶喝完,和柳晶道了別。

其實商明星這些話與商明星媽媽罵的比起來,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商明星的媽媽簡直就是一個語言天才,她罵起人來,聲情俱茂,有張有弛,有外來的語言,也有自創的,時間跨度,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子孫孫,真正的無人匹敵。

可是這樣的媽媽卻生了一個斯文禮貌的兒子,雲縣的人都懷疑商明天會不會是她抱錯的。

上次明星說明天五月回來結婚,現在都六月了,不知回來了沒有?

如果回來,他一定會過來看她,她要怎樣向他打招呼?

「嗨,明天,好久不見,你好嗎?」

「明天,你看我現在很幸福,嫁的也很好。你該放心了吧!」

「明天……」

「白雁!」臥室的門「砰」一聲開了,康劍走了進來,她臉上恍惚的笑意還沒散去,「呃?」

「你收拾好了嗎?」康劍肩上背著一隻黑色的挎包。

白雁拉上行李包拉鏈,戴上米色的寬檐涼帽,低頭看了看身上象牙白色的亞麻布連衣裙,「領導,好不好看?」

康劍喉結聳了幾聳,拎起她的包,「出發吧,還得去給你買點別的東西。」

「領導,你好小氣,誇獎我一下都不肯。」白雁俏皮地吐了下舌頭,扯住他的衣角,一同下樓。

「嗯。」走在前面的康劍低不可聞地吐出一個字。

白雁從旁邊湊過去,「這一聲嗯,是認同我好看,還是認同你小氣?」自從那天晚上,為了那一道關於先救誰的必考題,康劍莫名其妙生了一通氣,之後,家裡的氣氛就很微妙,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板著個臉,不管她怎麼逗他,他連個笑容都沒有。可是有好幾次,她發現,兩個人一同待在客廳或者餐廳時,她一看向別處,他就悄悄地看她,眼神糾結、矛盾、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弄得她很困惑。

康劍才不上當,一臉嚴肅地提醒道:「把門鎖好。」

「領導,你這口氣怎麼像命令秘書似的,我可是你親親老婆。老婆娶回來是疼的,可不是訓的。」白雁搶在他前面衝出門,理直氣壯,「誰後出來的,誰鎖門,垃圾誰倒。」

她把順便帶下去的垃圾袋往他手中一塞,優哉優哉地晃著兩手下樓。

他肩上背著包,左手上拎著包,右手上是垃圾袋,還得騰手從包里翻出鑰匙鎖門,這……這公理何在?他應該氣得大吼三聲,把她叫上來,好好訓斥一通,可是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十點鐘,兩人從小區出發,康劍自己開的車。車停在江邊一家酒店裡,店老闆認識康劍,兩人打了招呼,老闆讓服務員找了塊遮雨布,把車遮得嚴嚴實實。

自跨江大橋開通後,濱江市在江邊建了個水上樂園,時已入夏,又逢周六,江岸上到處是人,亂鬨鬨的。有幾個時尚的女孩穿著泳裝笑著經過,自豪地向世人展示著魔鬼般的身材。

康劍帶著白雁,又去買了泳帽、泳鏡和泳圈。選泳帽的時候,白雁本來要挑一頂深灰色的,康劍說不好,幫她挑了頂玫瑰紅。

「太艷了。」白雁說。

「就是要艷的,這樣子我才能一眼看到你。」康劍堅持,付了錢,兩人出來往碼頭走去。

江風很大,把兩人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說話都要提高音量。

「領導,其實你也很關心我呢!」白雁拿著泳帽,笑得鬼鬼的,「只是你是個悶騷的人,不擅於語言表達。」

康劍俊容一僵,這話是褒還是貶?

「我想過了,以後只要不和你媽媽一同在河邊走,如果遇到什麼狀況,領導你會把我放在第一位的。」

康劍嘴巴都歪了。

「領導,我可以提個意見嗎?」

康劍無力地扭過頭。

白雁兩手擱在他肩上,柔聲輕喃:「如果你愛我、想我、疼我,請用中文表達。我是聰明呀,能猜出領導的心思。可是親耳聽到領導磁性的嗓音,沙啞著對我說,效果是不同的。我不介意你天天說呀!好不好啦?」

康劍仰起頭,藍天、白雲、艷日,這樣的天氣,出門好像不是太佳的選擇。因為他此刻,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想像從前一般,用狠狠的熱吻堵住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

「陸滌飛到了。」許久,他才鎮定地說道。

「不理你了。」白雁搶過他手中的包,故意裝出受傷的模樣。一隻大手從身後伸過來,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過頭,在康劍鎮定自若的表面下察覺到一絲戰慄,心突地「咯噔」了一下,她撒嬌地靠上去,吻了下他的臉頰,「好啦,你別緊張,我不提要求了。」

康劍扣著她的手一返,改成十指緊扣。

「幹嗎呢,眉目傳情?」陸滌飛站在汽艇上,看著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總不下來,皺起了眉頭。他的身邊站著一位高挑的女子,肩削、臂長、腰細、胯寬、腿直,像模特兒一樣。

康劍俊容一紅,牽著白雁下去。

「嗨,康劍。」女子笑著招呼,唇角微微上翹,不住地打量著白雁。

「嗯,小西!」康劍淡淡點了下頭。

「這位想必是你家小丫頭了?」女子回眸,和陸滌飛交換了下眼神。

白雁覺得女子的氣質大氣、高貴,心想這陸滌飛艷福真不淺,娶了個這麼美的老婆。

汽艇開動時,她忍不住把這話在康劍耳邊悄悄感嘆了下。

「這不是他老婆。」康劍笑了。

「……」

白雁張大嘴,光天化日下,陸書記敢公然帶著女友出來晃悠?忒膽大了吧!

「小西和我們是一個院長大的,爸爸也在某委工作。陸滌飛前幾天離婚了。」康劍看穿她的心思,笑意更濃了,「喂,看到蛀牙了。」

白雁猛吸一口江風,忙閉上嘴。「我又沒蛀牙。領導,其實你當初選擇一定也挺多的,你最後情定於我,是不是因為我普通,這樣子貼近民眾,顯得很有親和力?」

康劍臉上的笑,像被江風吹走了。他把臉側過去,看著汽艇緩緩停向江心島碼頭。

「下船吧!」他把手伸向白雁。

白雁抓住,六月的烈陽下,康領導的手指清涼如冰。

和鬧哄哄的水上樂園相比,江心島的休閒中心顯得有些冷清,再加上陸大公子又特地關照過,說這兩天內部裝修,不接待處級以下官員。除了五六個工作人員,這島現在就等於是他們幾個的私人島嶼。用陸滌飛的話說,你就是光著身子在外面遛達,也不礙風化。

他們沒有住進上次的套房。在休閒中心的後園,有一幢白色的三層樓的小別墅,這是濱江市委接待貴賓用的,平常都鎖著。今天大門敞開,歡迎四位貴賓的光臨。

別墅的旁邊,是休閒中心的健身房,健身房的外面就是游泳池,清澈的池水一層一層地拍打著池岸,在陽光的直射下泛著金光。

「這池子施工的圖紙是比照國家游泳館的,游起來特別的帶勁。」陸滌飛神采飛揚地為白雁介紹,語氣里有一股東道主的熱情。

白雁咽了咽口水,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說出她原以為是到長江裡面游泳呢!

再轉身俯視著下面奔騰不息的江水,一浪一浪地撞擊著島上的岩石,每一次衝擊之後,岩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長江,光看就覺著氣勢澎湃,如果身在其中,只怕猶如一片落葉般,不知飄向何處了。

唉,自己還真是一隻井底之蛙。

康劍與白雁住了東樓,陸滌飛與小西住了西樓,白雁穿過客廳,走進裡面的臥室,迎面就是一張雙人大床,她回過頭看了下西樓,好象布置和這裡差不多,不禁笑了,陸滌飛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流氓。

天氣熱,四人在屋子裡待到黃昏時分才下去游泳。白雁在洗手間裡換的泳衣,出來時,康劍已經換好了,她感覺他的目光像一把柔柔的毛刷子,輕輕地從她身上掠過。輕便是輕,掠便是掠,毛刷子卻也真的是長,它跟隨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想把每個毛孔都扎深,扎透。

「你……再看,我就……」白雁害羞地衝上去,雙手捂住他的眼睛。

康劍緩緩伸出手,環住她的腰,偏偏就那腰身部位是裸著的。溫熱的手指貼著她圓潤輕盈的曲線,康劍本能地心一盪,身子向前一傾,兩人之間密密實實,「就怎樣?」他對著她小巧的耳朵吹著熱氣。

記得在《亂世佳人》裡,白瑞德和郝思嘉坐船在海里航行,船被海浪打翻,兩人隨著海浪飄到了一個孤島上,在醒來的那一刻,四目相對,他們的眼中沒有過節,沒有恩怨,只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掩藏得太久太久的對彼此的深愛。

這也是一座孤島,他不是康劍,她不是白雁。他是一個丈夫,她是他的妻子。腦中所有的雜念全部洗淨,他的心裡只有一念頭:緊緊地抱著她,不鬆手,不鬆手……

他再也不想抑制自己,身心鬆弛,任滾燙的熱量從腳底升起,匯聚在身體的某一點,這點直抵她的綿軟,渴求著她來融化他的堅硬。

「就不理你了。」白雁笑出聲來,一把推開他,扛著泳圈,如一隻躲避風頭的蝶,飛快地跑向樓下。在淺水區,她小心地臥下身子,再也不肯站起來。

池水暖暖的,輕輕地擊打在她身上,如一隻巨掌在溫和地為她按摩,小臉酡紅如霞,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過了好一會,康劍才從樓上下來。白雁沒有勇氣抬起頭,拍打著水嬉鬧。

「過來,我教你游泳。」康劍跳下池,像尾魚似的游到她身邊。

「我就待這兒。」她孩子氣般緊抓著身邊的扶梯,不肯就犯。

康劍輕笑,耐心十足,「不要怕,我會緊緊托著你的。」

問題現在就是怕他托呀,他不知道他有股什麼魔力,一擱在她身上,她就會顫抖,一下子像失去了一切行為能力,呼吸緊促,雙膝發軟。

「我……先適應一下水溫,你別管我。」她躲閃著他的目光,可是他帶給她的無形壓力依然存在,她好像快堅持不住了。

聽到陸滌飛與小西的腳步聲,她像看到親人似的笑逐顏開。

小西穿了件比基尼,健康的肌膚在落日下閃著悅目的光澤。陸滌飛的身材也不錯,雙肩魁梧,皮膚黝黑,泳鏡一罩,很酷的樣子。他一看到白雁趴在淺水區,旁邊還漂著游泳圈,很不厚道地放聲嘲笑。

「小丫頭,你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好了,好了,一邊待著呀,康劍,來,我們給小丫頭做個示範。」

他向康劍招招手,康劍過去。小西充當了發令員,兩個人「嗖」的一下,如兩尾魚躍入了池水中,一會兒自由式,一會兒蛙泳,一會兒仰泳,直看得白雁瞠目結舌。

「他們兩個中學時都是省游泳隊的,正兒八經練過,不然哪有現在的體型。」小西遊到白雁身邊,笑道,「我教你游泳吧!」

白雁道謝,「你們以前就玩得很好嗎?」

「沒有,雖然是一個院子裡的,可滌飛活躍,康劍古板,我是個女生,玩不到一起。」小西出身優裕,人又漂亮,沒受過什麼挫折,一點城府都沒有,想到哪說到哪,「聽滌飛說康劍娶了你,我真嚇一跳。依李阿姨那性子,我們都以為康劍得娶一個公主呢。」

「我婆婆她很挑剔嗎?咳,咳……」白雁捏著鼻子,剛悶進水裡,就嗆了一口。

「你……沒見過?」

「她身體不好,在北京呢!她得的是什麼病?」

小西又給白雁做了一次示範,「那病二十多年了,你……以後見到她就知道了。哇,康劍又贏啦!」

小西抹了把臉,眼瞪得大大的。康劍與陸滌飛一前一後躍上岸,兩個人拿著毛巾擦拭著身子。

「陸滌飛輸過很多次嗎?」白雁問道。

「他就沒贏過康劍,除了換女友,他爸爸經常這樣訓他的。」小西隔空對著陸滌飛扮了個鬼臉。

白雁很詫異小西的態度,即然她知道陸滌飛是什麼樣的人,那她是本著什麼樣的心態和他交往呢?

陸滌飛聳聳肩,扔給康劍一瓶礦泉水,兩個人對躺在靠背椅上,放鬆地敞開雙腿,「唉,以前只輸你半個身子,今天輸了你一個身子,體力真是退步不少。」

康劍的目光遠遠近近地看著白雁在水裡努力拍打著,可就是前進不了,不禁莞爾,「我就是僥倖而已。」

「你都僥倖了十多年。」陸滌飛咧了下嘴,「在游泳上,我甘拜下風。」

康劍揚了下眉,「下任城建市長,叢書記心裏面好像已經有人選了。」

「誰?」

康劍意味深長地一笑,「還能有誰?」

陸滌飛眼中閃過一絲訝然,把濕漉漉的頭髮往後梳了梳,「你別空穴來風了。你現在就管著這攤子,到時只是走下程序。我只不過是拉出來給你做陪襯的,說真的,我都有點想調回省城了。你在這裡有個小丫頭,我有什麼?」

「你想要什麼沒有。你這次和小西是來真的嗎?」

「我願娶,小西還不一定肯嫁呢!她可不願做個三歲丫頭的後媽。」

「蕊蕊還在上海?」

「沒有,給她外公帶去澳洲了。」陸滌飛無奈地仰起頭,「擺明了就是不讓我們父女見面,當然,我先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她媽媽也正在辦移民手續,估計下個月就過去了。」

康劍輕輕點了點頭,看到白雁又嗆了幾口水,趴在池岸邊咳得都喘不過氣來,「這個笨蛋,一點技巧不講,只知蠻幹,有什麼用。」他放下水瓶,拿著條大毛巾走過去。

陸滌飛玩味地歪著嘴角,眼眯成了一條線。

白雁被康劍從水裡揪了出來,包在一條大毛巾里,「被你打敗了,再這樣下去,你晚飯就全灌水得了。」

白雁噘著個嘴,筋疲力盡地癱坐著椅中,「我沒說過我要學,是你硬拉我來的。」

「這樣子還是我錯了?」康劍好氣又好笑。

「本來就是。」白雁倦倦地擺擺手,「我寧可溺水而亡,絕不再沾水半滴。」

「真是好大的出息。」康劍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

「可是你喜歡呀!」白雁笑眯眯地迎視著他。

康劍凝視她的目光晃蕩了幾下,定住了。

「滌飛,下來陪我游泳。」小西在池子裡叫道。

「我累了,不想動。康劍,你下去陪她游個幾圈吧!」陸滌飛說。

「好!」康劍給白雁拿了瓶水,又跳進了池裡。

陸滌飛挪了個椅子,離白雁近了點。「小丫頭,我好像低估了你對他的影響力。」眼風掃向池中的康劍。

白雁小口小口地喝水,滿臉帶笑,「哪裡,哪裡!我還沒恭喜陸書記重獲自由之身呢!」

「這件事不值得恭喜的。」陸滌飛看著白雁,像丈母娘看女婿似的。

白雁拿下水瓶,心裏面發毛,「陸書記,你對我有何感想?」

陸滌飛正要回答,康劍遊了個來回,從水裡一躍上了岸。他笑,挺像那麼回事,看得緊呢!

晚上,四人沒去餐廳吃飯,工作人員在別墅的露台上擺了幾張靠背椅和一張餐桌,吃燒烤,喝啤酒。

天氣真好,星空燦爛,江風習習,特別涼爽愜意。

燒烤的內容居然還有烤紅薯,烤玉米,這可把小西給樂壞了,吃了一個又一個,白雁一點兒都也沒碰,小西問她為什麼不吃,她窩在椅子中,神遊太空似的,說太累了。

啤酒一杯杯倒上,康劍與陸滌飛對飲,小西酒量也不錯。康劍給白雁烤了一盤肉,蘸了醬,她接過,意思似的吃了一點,就扭過頭去。

康劍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暗夜。

隨意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康劍低頭一看,匆匆下去了。這一去,就足足有了半個多小時。陸滌飛對著白雁玩味地一笑,與小西天南海北地聊、打情罵俏。

白雁頭擱在椅背上,像在想心思,又像是睡著了。

「小西,你拿張網下去撈撈,看看康劍是不是掉江里去了?」一刻鐘後,陸滌飛說道。

小西笑笑,掃了白雁一眼,「噠噠」地拖著鞋下樓去了。

「來杯啤酒吧!」陸滌飛給白雁到了杯啤酒。

「不會。」白雁有氣無力地搖了搖手。

「可以學,什麼不是學的?」

「不想學。什麼都值得學嗎?」

「當然,我絕對是一個好老師。」陸滌飛邪氣地勾起一抹笑,「這次江心島之行,完全是為你安排的。這是我們第二次約會,你可以問一個問題。下次想問,得半個月後了,我要去省城學習。」

「你為什麼離婚?」白雁冷不丁地問道。

陸滌飛聳聳眉,「你確定要放棄這個機會?」

白雁點點頭。

「我們是利益婚姻,現在目的雙方都達到,再沒有價值可榨取,於是放手,各尋一方天空。」陸滌飛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不是說從政的人不可以後院起火,你這樣不是自砸前程?」

陸滌飛哈哈大笑,「不允許三妻四妾,可還是尊重婚姻自由的。只要不是因為花邊新聞而離婚,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哦,陸書記還真能鑽道德空子,聰明。」白雁坐直了身子,「離婚原來是這麼簡單呀!」

「不然你以為?」

「我以為是迫不得已的選擇。結婚,是想和一個人相依相偎,長長久久地過下去,組成一個家,生一個孩子,有血濃於水的親情,任何器物都不能分割。你怎麼捨得離婚呢?」

「呃?」這是什麼謬論?陸滌飛搖搖頭,他聽錯了不成?「緣份到頭,就分了唄!我為人很坦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像某些人為了一些見不得人的目的,而假裝做出深情款款的樣。」

「不,你不會比那種人好到哪裡去。你這樣子,不是個懦夫,就是個混蛋。」白雁似笑非笑,語氣卻認了真。

陸滌飛目瞪口呆,不住地吞咽著口水,「小丫頭,你能講得具體些嗎?」

「說你是懦夫,你根本沒有勇氣做一個合格的丈夫,或者是稱職的父親,你怕家庭束縛住你,從而失去你遊戲人間的機會,你更怕擔起責任,所以你不敢娶一個你喜歡的人,這樣你想走就走,不會有一些牽掛。說你是混蛋,你明明有妻有子,可是你照樣在外面聲色犬馬,自以為風流瀟灑。如果真的是利益婚姻,為什麼要生孩子?你們是成人,拍拍屁股走人,孩子呢?他沒有權利選擇父母的,他有什麼錯,要攤上你們這樣的父母,為什麼會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也許你會說孩子不會少人疼,物質上會很優裕,這些能和父母的愛相比嗎?陸書記,你知道什麼是家嗎?你疲憊時依靠的一副肩,深夜歸來時的一盞燈光,你挫折時一句鼓勵的話,你想哭時遞過來的一條紙巾,你得意時站在遠處的背影……」白雁突然喉間一哽,眼眶紅了,她掩飾地端起杯子,忘了是啤酒,不禁露出一臉的痛苦。

陸滌飛沒有笑,怔怔地盯著白雁,像第一次認識似的,「是因為你從小沒有父親,所以你才會有這樣的感悟嗎?其實我想到我的女兒,我的心也是心痛欲裂。」

「你的心是一顆優質心,恢復的功能很強。」白雁把一口啤酒生生咽下,譏誚地一笑。

「小丫頭,別用你的人生觀來看待別人,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是不是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康劍,其實你的心裡早已如明鏡一般?」

白雁整個身子又縮進了椅中,「婚姻如同一條船,我和他是一條船上的人,如果因為船在航行時觸礁,或者因為他操作失誤,船迷失了方向,我就要棄船走人?做什麼事都可以瀟灑,唯獨對待家人不能。人都會犯錯,都有過去,都有迷茫的時刻,我會幫助他,也會去等待,去努力,不忍輕易放棄。誰能預見下一份姻緣就是良緣?」

「如果他不值得呢?」

「我會讓他因為我而變得值得。」

「如果他真的是一根朽木,或者是別有企圖的婚姻?」

白雁輕柔地一笑,「我的眼睛不是用來呼吸的,我相信我的眼睛。」然後語氣轉為無奈,「我會給我想在意的人十次機會,機會用完了……我就承認那是我的命。」

好半天,陸滌飛都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知道嗎?小丫頭,像你這麼大的年紀,不應該說出這麼歷經歲月滄桑的話。你讓我有點心疼了。可惜,該來的還是會來的,你……到時一定要好好的。」他搖搖頭,端起一杯酒「咕咕」喝下,突地嗓音一低,「有些人還是不要期待太高。小丫頭,你是你,康劍是康劍,我與康劍之間的暗戰絕不會因為你而有半點手軟,我本想把你招募成我的臥底,哈哈,現在失敗了。康劍最近和一個姓華的老闆走得很近,如果他去你家,你注意一點。說不定那些以後會有什麼用呢!」

「比如說給你聽聽?」

「我現在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來,小丫頭,為我們的失敗干一杯。」陸滌飛舉起酒杯,白雁輕抿了一口,仰躺在椅中吹風。

聽著江水滔滔,不時有一兩聲江鳥拍翅掠過,可能好久沒這樣深處大自然了,她不知覺閉上了眼。康劍上來時,她真的睡著了。

陸滌飛留下來與小西對月暢飲,他抱著白雁下去,輕輕地放平在床上,裙擺不小心壓皺成一團,他小心地拉平。燈光下,他突然看到白雁的大腿與臀部之間有兩個隱隱的疤痕,像兩朵花似的。

他一皺眉,把床前的檯燈擰亮了點,想看得仔細些,白雁醒了。

「你……看見了?」小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怎麼一回事,當時傷得很重嗎?」他輕輕地撫摸著那兩團疤痕,沒去想這動作有多親昵。

白雁拖過薄被遮住身子,「領導,你會不會生爐子?」

他搖搖頭。

「夏天,在屋子裡做飯太熱,我就把爐子拎到院子裡。又要做飯,又要做菜,只能一個鍋一個鍋地來。我剛煮好了飯,把飯鍋挪到一邊,擱上菜鍋,倒上油,發現要換炭了,我小心翼翼地端開油鍋,把舊炭夾出來放在一邊,新炭放進爐中。嘴裡邊一直提醒著自己要小心點油鍋,沒提防腳下的炭渣一滑,油鍋扔了出去,我一屁股跌坐在剛才夾出來的火炭上,當時就聞到了肉烤焦的味,於是,就留了這兩團印記。呵呵,多好呀,以後我要是跑沒了,領導你要找人,這可是一條重要線索。領導,你……咋了?」

康劍一張俊臉白得發青,唇緊緊抿著,擱在她身上的指尖微微哆嗦著。

「痛不痛?」他心戚戚地問。

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肯定痛了,不過都過去了。」

「像這樣的事,多不多?」

「記不太清了,哦,有一次去水房提水,不知怎麼水瓶爆了,一瓶熱水從上灌到下,幸好穿了夾褲,皮膚起了幾個泡,泡消了就全好了。小的時候,誰沒有這些驚險的事,我外婆都說,小孩子要磨,不然長不大的。你看我現在長得多好!」她「咯咯」地笑著,像在說別人的事。

他脫了鞋,掀開她的被子,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托起她的肩,把她擁進了自己的懷中,用力地抱著。

「領導……」白雁怯怯地叫了一聲。

「別說話,睡吧!」他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

這樣的擁抱,無關愛,無關情慾,只有滿心滿腹的憐惜。

白雁乖乖地把頭朝向裡邊,偷偷吐了下舌,這好像是他們成婚以來第一次同床共枕哦!嘿嘿!

心跳如鼓。

跳著,跳著,眼睛慢慢地合攏上,她沉沉地睡去。

睡夢中,白雁像做了什麼夢,睜開眼就喊「領導,領導……」康劍俯下身,「我在這呢!」

她惶惶然看了他一眼,撒嬌地在他懷裡蹭了蹭,復又睡去,沒有看見康劍臉上糾結萬分的神情。

第二天的早晨,陽光沿著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白雁長長的睫毛上。睫毛眨了又眨,睜開,映入眼帘的是康劍冒著青色鬍渣的下巴,心中有股如陽光般溫暖的感情泛了出來。她忍不住伸出手,摸著他的臉,「領導,早!」

康劍微笑地揉揉她的頭髮,動動僵硬的手臂,「起床,我們去散步。」

一切沒有一點的不適應,仿佛這樣的早晨最是平常不過。

兩個人擠在洗手間裡刷牙、洗臉,白雁對著鏡子做鬼臉,康劍刮她的鼻子。她給他找T恤、長褲,自己換了件無袖的長裙,纏著他誇了一通才肯出門。

外面,空氣是暖暖的,甜甜的。

「那兒有蘆葦!」走到江邊,白雁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跳了起來,掙開康劍的手,跑了過去,歡喜地折著青色而又寬大的蘆葉。

「你要幹嗎?」

「保密。你也來幫我,我要很多很多。」白雁手中很快折了一把,她很內行地揪了把長長的草莖,把蘆葉紮起來。

「這個有什麼用途嗎?」康劍真是好奇極了。

「嘿嘿,有大用途的。」

江心島的蘆葦又密又高,不一會,兩個人就折了十多把,白雁寶貝似的抱著。到了別墅,又惹來陸滌飛和小西的詢問,她只笑不答。

「小丫頭,你這趟之行,好像收穫不小。」

白雁甜蜜蜜地回眸看著從外面跟著進來的康劍,肯定地點了點頭。

周日,四人離開江心島,回到濱江。

白雁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十多把蘆葉攤開在陽台上,康劍還是猜不出她的意圖,不過,家中飄蕩著蘆葉的清香氣味,他覺著好像還身處在江心島。

晚上,康劍被叢仲山一個電話叫去,說是陪國家衛生城市評定組來抽查的人。白雁一個人懶得做飯,拿了兩根黃瓜,坐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啃。

門鈴響了。

她跑過去從貓眼裡看到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一愣。

「你要找哪位?」她把門打開一條縫,雖然小區的治安非常好,但對於陌生人還是要有一點警防之心。開了門,這才看到男人腳下放著兩箱水果。男人大概是扛著上來的,臉上汗如雨下。

「我……找康劍市長助理。」男人氣喘喘地說道。

「他不在家。你是?」

「我姓華,叫華興,是康助的朋友。」男人從夾著的手包里掏出一張名片,恭敬地笑著,遞給白雁。

華興?這名字好耳熟,白雁低頭看了下名片,吃了一驚。真是人不可貌相呀,眼前這個不起眼的男人竟然是華興大飯店的老總。

「可是他不在家,你有什麼事給他打電話,或者去他辦公室也行。」白雁禮貌地把他讓進客廳,給他倒了杯冰茶。

華興呵呵地笑著,打量著房子的布置,「我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來認個門。你們結婚時,我剛好出差。」他返身出去,把兩箱水果搬了進來。

白雁推辭說不要,華興笑了,「康夫人,你別和我見外,我和康助是多年的朋友。再說這不值幾個錢的水果夠不到收賄的,只是我的心意。」

白雁窘然,不知怎麼,對這位華老闆有點排斥,不喜歡他渾身上下的市儈氣。

華興倒也識趣,喝完一杯茶,就起身告辭。臨走時,一再讓白雁去華興大飯店玩,帶朋友去唱歌,去吃飯都行。「我建華興大飯店時,還開發了幾幢單身公寓,帶裝潢的,你有朋友想買,我給你打折。」華老闆又加了一句。

白雁禮貌地道了謝。

門關上,她便給康劍打電話,匯報華老闆來訪一事。康劍「哦」了一聲,身邊好像有許多人,他只說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便掛上電話。

白雁愣愣的,這是不是就證實華興說的話好像是真的?

天氣悶熱,水果不宜存放。她打開紙箱,一箱子美國進口紅提,一箱子台灣產的愛文芒果,顆顆飽滿無瑕,猶如藝術品一般。

老天,這些水果真不值幾個錢的話,人民幣升值的空間還很大呀!白雁斜了斜嘴。

康劍很早就知道當官是一個高危行業,也是一種智慧藝術。

職位越是高,越危險。在一切法紀面前,你必須自然約束,必須完完全全排除掉一切僥倖心理,連擦邊球也不要指望。否則,任何程度的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滅頂之災。那些在權力面前恭謙謅媚的人,那些千方百計來討好來賄賂、像蒼蠅一樣趕不散的人,不論他們出於什麼目的,在理論上,他們都有可能是要你命的隱形殺手。

可是話又說回來,你要是真的自命清高,事事與人劃清界線,把清正廉潔掛在嘴邊,那又不利於開展工作。如同古代的九五之尊,在滿朝文武中,他需要忠臣為國效力,他也需要小人幫著他牢牢控制住中央政權。光用忠臣,或者光用小人,都是不利於國家發展的。世間萬物,有圓有方才顯得美麗。

這就出現了個難題,又要在河邊走,又要不濕腳,怎麼辦?

此時,就是看一個人的領導能力和長袖善舞的水平了。

康劍剛到濱江時,並沒有分管城建,而是跟在常務市長後面熟悉情況。常務市長和叢仲山一樣,是官場上的老江湖。對於看得見功效的事,會攬在手中,而對於一些又得罪人又棘手的事,就交給康劍。

在本省幾個地級市中,濱江算是財政收入排行在前的大市,這一年都八月了,財政收入卻總上不去。叢仲山要政績,在某委書記面前拍胸脯,說今年濱江市一定會有二十家稅收超五千萬的民營企業。

為了這個目標,他又是開動員大會,又是分組到各企業催收,收效甚微。康劍跑了幾家企業,調查了下,心裡有了底。

他對叢仲山說,之所以企業的稅收上不來,是因為各企業都在觀望中,怕誰先漏了底,對別的企業有壓力,這就需要有一個領頭羊的出現。

叢仲山說,那怎麼辦?康劍淡淡地一笑。

第二天晚上,市政府在政府賓館擺了幾桌酒席,出席的有政府四套班子,還有濱江市資產超億的各大企業的老總。

老總們是盛裝出場,男性大都理過或染過頭髮,衣著筆挺,領帶鮮亮;女性大都化過妝,穿得儘量講究。領導們當然就更是儀表堂堂。就在這一群人之中,出現了一個穿襯衫、牛仔褲的年輕身影,無疑就成了全場的焦點。

一開始,老總們都以為是哪個部門新來的秘書,後來叢仲山一介紹,大吃一驚,此生系出名門,年紀輕輕,已位於市長助理一職,日後那還了得。

叢仲山說,今晚不談工作,只是個聯誼,感謝各位老總對濱江市做出的貢獻。

康劍是最後一撥向各位老總們敬酒的,「康劍剛到濱江,請各位老總多多支持。」說完,很豪氣地先干為敬。

老總們對康劍的親和作風,立刻就刮目相看。

酒過三巡,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端著杯酒來到康劍面前,「康助,咱華興集團響應你的號召,支持你的工作,明天早晨八點,我讓會計帶支票到稅務局,先繳五千萬。」說完,他就當著康劍的面,給會計打了電話。

矮胖男人就是華興。華興集團旗下有華興大飯店,還有華興房地產開發公司,另外還有兩家廣告公司。

第二天,華興集團五千萬的稅收就進了稅務局的帳號。然後,其他企業也陸陸續續地稅款到帳。

康劍就這樣認識了華興。

康劍內心裡是極看不上華興的:初中畢業連高中都沒考上,在社會上混了兩年,被家裡找關係硬送去當了汽車兵,復員回來,跟一夥商販跑長途。仗著家裡的背景,運違禁的貨敢玩兒命沖卡子。因此出了名,也因此認識了現在的老婆。老婆不是美女,卻給他帶來財運。他先從房地產起家,就是靠太太當銀行行長的舅舅貸的款。他做生意跟他開車走私一樣膽大妄為,幾年下來,就做到上億的身家。只可惜他那點兒野性有限,不到四十歲就差不多成了一堆縱慾的灰燼,渾身上下已經看不到一點輪廓,像是一團和稀了的面,隨時都會淌開來。他在辦公室里掛了一幅電腦合成的照片,頭是自己的,身子是施瓦辛格的,肌肉塊山嶽似的連綿起伏,肌膚表面洶湧的血管暴跳怒張。

雖然看不上華興,康劍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

華興屬於很講義氣,又很懂分寸,知進退的那種人。

康劍有一次發燒得厲害,不得不上醫院輸液,剛躺下不久,床前就開始了絡繹不絕的探視,醫護人員擋也擋不住,康劍忍不住就發了火。可是,華興就不在此列。可當康劍輸完液回到招待所,華興大飯店的廚師已把熬好的雞湯、香濃的五穀粥、小菜擺在了桌上。

逢年過節,康劍住的房間都快被來訪者踏平了門檻,結果當然是被康劍掃地出門,這種時候,華興也是不露面的,他總說,不能拖康助的後腿,支持康助的工作比送什麼都好。

而在平時,他卻是康劍房間的座上客,吃個飯,喝喝茶,送點小禮品,稍微貴重些的,康劍就會退回。

康劍有時會給予他一定的照顧。

康劍分管城建,這個城市每一個重要地段和場所發布戶外廣告的媒體,都必須得到他的批准。他把市中心最好的廣告媒體批給了華興,還為華興介紹了有實力的客戶。

照顧多了,華興想回報,康劍不接受。漸漸的,華興就覺著欠了康劍許多,他本以為康劍年輕,可以輕易地為他所用,現在他卻被康劍釣得上不上、下不下。

有時他不免悄悄琢磨,這個康助對自己這麼好,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現在,他似乎有了答案。男人麼,無非就那檔子事,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華興一路微笑著走進康劍的辦公室,簡單正在向康劍匯報工作,看到華興進來,忙倒茶讓坐。

華興對於康劍身邊的人,也都像對待親人般的關心、熱情。

「華總,你先坐著,我去趕個材料。」簡單打個招呼,就出去了。

康劍沒有像平時一樣,拿華興開個玩笑,然後再問他有什麼事。這種政府辦公室,一般人不會過來閒逛的,外面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今天,康劍的眉心擰成了個川字,眼神冷冷的。

華興坐下,「林市長找我過來,說下個月,全省有個環保會議在濱江開,華興大飯店也是接待的飯店之一,讓我做好準備。事情談好,我過來和康助打個招呼。」

「哦。」康劍瞥了眼桌上攤著的文件,「那和別的市長都打過招呼了嗎?」

華興呵呵地笑,當然聽得出康劍口氣中的不悅,忙自我檢討:「康助,我前天是冒昧上門賀喜的,不該錯過你的大喜的日子,沒想到你不在。」

「就這樣?」康劍挑眉斜睨著他。這個華興才不是上門賀喜,他是故意去看白雁的。這人是人精,先混個眼熟,以後就會尋到白雁的醫院,慢慢接近白雁,從而掐住他的命門。

真是大錯特錯,康劍心裏面冷冷一笑。

「其他還能怎樣?康助命真好,夫人很漂亮,很年輕,為人又好,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華興是真有一點羨慕,康夫人看上去和她女兒差不多大,可見多靈秀呀!

康劍的臉更青了,公事公辦地說道:「以後有事給簡秘書打電話說明,或者到我辦公室來,不要公私亂扯。我愛人討厭我在家談工作。」

華興撓撓頭,也不生氣,「那是,那是,新婚燕爾麼,卿卿我我,怎麼能用工作煞風景呢!」

「你還有事?」康劍站起來,這是一個逐客的動作。

「上次,你有個親戚去看的單身公寓,現在已經裝修好,正式對外出租。這是鑰匙,請康助轉交給你的親戚,如果她喜歡,讓她到售樓部辦下手續。我有件事拜託康助,我給老婆買了輛車,她嫌顏色不好。康助認識的人多,看有沒有人喜歡?我想轉手賣掉。」華興從手包里拿出一串鑰匙,放在康劍的桌上。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真正目的。

康劍微閉下眼,「我會放在心上的。」話中有話。

「康助,聽說舊城改造要開始對外招標,咱們華興集團能報名嗎?」

「當然,你們有這樣的建築資格,完全可以競標。」

該說的,該點的,全部到位。

華興笑吟吟地對著康劍一拱手,「好的,那康助你忙,我不打擾了,告辭。」華興本來就矮,再哈著個腰,人又胖,就像武大郎似的向外滾著。

康劍倒是把他一直送到門外,然後迴轉了身。

坐到椅中,把文件挪開,拿起鑰匙,眉頭緊蹙著。好一會,他先起身,去掩了門,走到窗外,掏出手機,快速地按了幾個數字。

「桐桐,在學校嗎?」

「我不在學校,還能在哪?又不比你,上天入地,神出鬼沒。」伊桐桐的語氣很平,平靜中又隱含著一絲幽怨。周末打了十多通電話,他才接了一次,人居然還在江心島。

康劍聳了聳眉,「明天下午有沒有課?」

「有一堂。你找我?」

「嗯,我想和你見個面。」

「你可以嗎?你不回去陪你的嬌妻?」伊桐桐酸溜溜地問道。

「你幾點能抽得出時間?五點。行嗎?」

「康助決定了,誰敢說不行。」

「還到那個咖啡廳。」

「嗯!」這一聲,伊桐桐語音拉得很長,聽著,溫柔如水,悠遠綿軟。

傍晚,康劍回家。

簡單現在是他的秘書兼司機,車一直開到樓下。他站在樓梯口,仰望著自家樓層的窗戶,餐廳的燈亮著,白雁已經先到家了。

他沒有立即上樓,而是折身沿著小區裡的石子鋪就的小徑,慢慢繞著圈。

沒有一絲風,黃昏是靜靜的,林蔭路是靜靜的,路兩邊粗壯的大樹沉默著,種滿蓮花的一方小池沒有一點漣漪,可是他的心裡卻是波翻浪涌,奔騰不息。

和伊桐桐通過電話之後,康劍就無法平靜了。

與伊桐桐分手之後,兩個人就失去了聯繫。可在他到了濱江工作不到半年,他又看到了她。她辭去了報社記者的工作,到濱江一中做了美術老師。

美術是她的專業,很快,她就在工作上做得有聲有色。

濱江不比省城,沒那麼多人熟悉他們。他請她吃飯,小館子在郊區。伊桐桐吃著吃著,哭了起來,她說她真的很愛他,怎麼努力,她都沒有辦法忘記他,被相思煎熬著,不得已追到了濱江。她知道她對他有愧,讓他受到了牽累。她不奢望他原諒她,肯求他能給她一次機會,兩人重新開始。

他聽著,也沒特別感動,開玩笑說道:「如果我不是康雲林的兒子,不是濱江市的市長助理,你會追過來嗎?」

伊桐桐臉色當時大變,淚像珠子似的往下掉,什麼也沒說,一個勁地猛灌酒,直到徹底把自己放倒。

他送她回去的。她和一個同事合租的公寓,那天晚上,同事不在。伊桐桐沒有開燈,在黑暗裡抓住他,說他是個冷血動物,她不是故意隱瞞有男友的,而是愛情突然來到眼前,不隱瞞怎麼能相愛?她也是受害者,可是他卻在那種時候和她分手,她痛得人都像裂成了兩半,他卻是一走了之,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想我嗎?伊桐桐說著說著,突然把滾燙的身子往他懷裡鑽,唇急促地吻住他。

他當時不知是怎麼想的,也許是見不得她哭,也許是心裡對她有一絲留戀,也許是兩具身體太熟悉了,也許……是酒喝多了,當她的手點著了他全身的火焰,他抱住了她,倒向了後面的床。

不知該如何評價這樣的繼續,是因為愛才有了欲,還是因為欲而在一起?

窗外漫進來的鄰家燈火和路燈的微光給他們的身體鍍上一層乳黃的光澤,他們實在是太渴了,狂熱地啜飲著對方。康劍覺得自己堵塞了半年的毛孔,現在被一股春風吹過,狂放地張開了。

一切終於安靜下來,伊桐桐伏在他的胸前,疲累地睡著了,康劍卻睜眼到凌晨。

怕被別人看見,他天沒亮就下了樓。坐在計程車里,康劍揉著酸痛的脖頸,心情有點凝重。

從那以後,他們經常會在周末的夜晚見面,有時是一起吃飯,有時一起喝喝咖啡,有時在酒店一起過夜。因為他們各自住的地方都不適合縱情歡愛。但不管幹什麼,康劍都會挑隱蔽而又安靜的地方,四周都是陌生人。

伊桐桐曾經疑惑地問過他,他到底愛不愛她,她是不是配不上他?

「桐桐,我以前就和你說過,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的。」他回答道,「我們這樣子不好嗎?」

「這樣子好什麼?我們明明都是單身男女,我卻像你的地下情婦似的。我想結婚,想有我們的孩子。」伊桐桐苦笑。

「我不相信婚姻,不相信男女之間在愛情里會保持永遠的忠誠。我不想欺騙你,你不能接受,我可以理解。」他看著她的眼睛,神情冷漠。

伊桐桐還是妥協了,「婚姻只是個形式,如果你能只愛我一個人,我們就這樣吧!」

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繼續在沒人認識的地方見面、吃飯、喝茶。

偶爾,伊桐桐會因為朋友或者親戚的事找他幫忙,在能力可以承受的範圍內,他都會答應。他也會給伊桐桐送花、衣服、飾品,和寵女友的其他男人一個樣。

「康劍,你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有時,伊桐桐會纏著他問。

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吐出兩個字:「幼稚!」

他在初遇伊桐桐時,愛情曾像一道明亮的焰火,在天空閃爍著絢麗的光澤,但很快就成了一灘灰燼。不全是因為伊桐桐的前男友,而是他覺著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例外的,能對某件事某個人做到永恆不變,包括他自己。

伊桐桐現在於他,是習慣,像工作上有默契、不讓人操心的夥伴。

他最終還是欺騙了這個夥伴,他遇到了白雁。

他向伊桐桐提出分手,伊桐桐先是氣得跳起,罵他是負心漢,是偽君子,撕裂了他的衣衫,把屋子裡的東西全部摔碎,然後哭了,哭著求他回頭。

他吃了秤砣,鐵了心。

「那麼,我……們仍像以前那樣好不好?」最後,伊桐桐退一步。

他面無表情,「不要羞辱自己,這樣子對你不公平。」

「我不在意。只要不失去你,尊嚴又算什麼?康劍,好不好?」

他沉默不答。

伊桐桐開始對他電話轟炸,他不得不經常關機。她發簡訊,他堅持不回。對她,他真的做得很絕情。

結婚前一夜,伊桐桐給他發了條簡訊,「康劍,從明天起,你就是別人的丈夫。今晚,我們再見一面,然後我會慢慢地把你忘掉。如果你不來,我就從十四樓跳下去。」

他趕到了她定的酒店房間,推開門,她像一條光潔的美人魚,赤身裸體地撲了過來,嫵媚、誘人,眼神晶亮,「康劍,今夜,你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心一軟,伸出手,把她攬入了懷中。

離開時,兩人口頭約定,以後就做普通朋友。

「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薄薄的晨光中,伊桐桐包在被子裡,被角下滑,露出雪白的雙肩。

「當然。」他替她掖好被角,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走了。

事實證明,口頭約定一點壓制力都沒有。

婚後,伊桐桐給他打電話時,有大半時間在哭,一小半時間回憶從前的點點滴滴,而且打電話的時間,不分晝夜,不分場合,接晚了,她就會發來簡訊,語氣間悲觀絕望,看破紅塵。

他不放心,追過去。但只要見到他,她就笑逐顏開,沒事人似的,優雅而又從容。和他談藝術,談旅遊,談時下流行的話題,甚至還會問問他的工作,隻字不提愛,但會問起白雁,那時,她的口氣是酸溜溜的。

兩個人見面的次數,現在反倒比從前多了許多。

康劍吐了口氣,擰眉抬起頭,不知何時,暮色已經降臨,本來就混濁不清的天空越來越昏暗,他往家走去。

一開門,就聞見一股誘人的香味。

他聞香尋到廚房。白雁頭上扎著個海盜船長似的頭巾,腰間扎著條碎花圍裙,正在灶台上和面,面有點稀,一邊的案板上,有紅蘿蔔絲,細白的蝦米,碧綠的香菜,只見她利落地在面里打了兩個雞蛋,放進蝦米,灶上,鐵鍋里油炸得啪啪作響。

白雁把和好的面倒進鍋里,鏟子輕輕一抹,堆在鍋里的面神奇地貼到鍋邊上,成了一張圓圓的餅,薄薄的,黃黃的,往外冒著氣孔,她撒上胡蘿蔔絲,然後把餅翻了個身,再撒上一層香菜,誘人的香氣就是這樣出來的。

康劍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你這是做的什麼?」

白雁沒有聽到他進門的聲音,一驚,回過身,「你是貞子嗎?好嚇人。」

康劍抬手拍了下她的頭,「現在還早,貞子沒起床呢!這到底是什麼?」白雁關了火,鏟子當刀,把餅切成幾塊,放進盤中,有黃有紅有綠有白,誘眼又誘胃。

「這個呀,是在雲縣蛋餅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的白雁的獨門絕藝。去,洗手。」白雁推了康劍一把。

這可能是康劍吃得最開胃的一頓晚飯了,大麥與米混合熬成的粥,吹得溫涼,又清火又爽口,切得薄薄的醬瓜片,涼拌枸杞頭,鹹蛋黃拌豆腐,再加上白雁的獨門絕藝。

康劍對吃不算很講究,康雲林和李心霞都不會做飯,家裡請的保姆是東北人,只能說可以把飯做熟,其他就不能要求了。

上學時吃食堂,工作後應酬,這樣那樣的酒席,山珍海味,潮菜川菜,中餐西餐,什麼都吃過,康劍就沒對哪一道特別懷戀過。

可現在,他看著盤子裡最後一片餅,忍不住開始期待下一次白雁再次施展獨門絕藝了。

「領導,好吃嗎?」白雁甜蜜蜜地笑著,把裝餅的盤子往他面前推一推。

他很實事求是地點點頭。

白雁看著他,更加笑得像偷到腥的貓。

「你幹嗎笑成那樣?」他被她看得發毛。

「領導,你知道嗎?你吃的不是餅,而是我的愛心!我可是想著領導在外面吃得油膩,怕他年紀不大就血壓高血脂高的。我絞盡腦汁做出這桌可口又養生的晚餐,只為領導你哦。你說,娶到我這樣的老婆,是不是三生有幸?」她晃著頭巾,手托下巴,長睫毛撲閃撲閃的。

康劍正要夾餅的筷子戛然停在半空中。

「怎麼了?」

他一本正經地回道:「這塊愛心,我要留下珍藏。」

「那藏在哪呢?」

「揣在懷裡?會融化的!放在冰箱裡?會變質的!那……」

「吃進你的嘴裡,是最安全的。」白雁替他作了回答。

為了感激白雁的「愛心」大放送,康劍主動要求洗碗。

「領導,那個豆腐放到明天會酸,倒了,醬瓜要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鍋底幹了水才放到灶上,不然會鏽,碗要一個個擦乾了再放進柜子里,抹布用完要洗淨攤開……」白雁交待完畢,這才上樓洗澡。

康劍埋頭水池,嘆息,這到底是誰領導誰呀?

「領導,」剛上樓的人,又風風火火地衝下來,「我錢包里沒有錢了,天這麼熱,我不想去銀行取。你有嗎?」她把癟癟的錢包遞到他面前,嘴撅著。

「錢包在我褲子後面的袋裡,自己取。」康劍兩手都是洗潔精的泡沫,沒辦法騰出來。

白雁嬌柔地彎起嘴角,掏出錢包,抽了幾張,「領導,你工資卡在我這兒,這裡面的錢哪來的?」

「搶的。」康劍瞪了她一眼。

「在哪搶的,有這麼好的事?明天帶我去。」

「幹嗎要等明天?一會洗完碗,我們就去。」

白雁在他身後扮了個鬼臉,「那我們倆就成了中國版的《新搶錢夫婦》了。」

「真貧,還不洗澡去。」康劍笑,不知道自己的口氣有多麼的寵溺。

「是,領導!」白雁「咯咯」笑著又上了樓。

洗完澡下來,康劍也在樓下浴室洗好澡了。白雁端著洗好的紅提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

康劍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坐到她身邊。

「領導,你今天不忙國事了?」白雁眨眨眼。

「今天,天下無事。」康劍捏了顆紅提放進嘴裡。

「那陪我看電視。」白雁挪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頭擱在他的肩上。

「白雁,你把客房收拾收拾,下周一,我……媽媽要來住一陣。」

白雁一愣,忙坐直了。

下周一?那不是……正好團聚呀,「那給你爸爸打個電話,讓他也一起過來?」

康劍聲音一冷,「他忙。」

「哦。領導,我有一點小緊張哎!」

「緊張什麼?」

「醜媳婦要見婆婆啊!領導,你媽媽什麼樣?」

「沒有你媽媽漂亮。」康劍斜睨著白雁,眸中隱含著一絲憤怒、陰寒。

「像我媽媽那樣,世上能有幾人。」白雁笑意淺淺。

「你很得意?」

白雁扭過頭,伸手去撩他的發角,「領導,你在四川讀大學的嗎?」

「……」

「聽說那裡的變臉術很是厲害。」

康劍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白雁……」他咬牙切齒。

白雁「嘿嘿」笑兩聲。「領導,我與我媽媽,剪得斷的是臍帶,剪不斷的是血緣。」她狀似隨意說道,眼裡有無奈,有憂傷,但她把臉別了過去,康劍看不到。

康劍臉上僵硬的神情慢慢放鬆下來。

電視裡在播《晚間新聞》,主播們神情嚴肅地說某省國民產值增幅多少,某地區糧食產量有望達到多少萬噸,白雁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領導,我們講話吧!」她推推目不轉睛盯著屏幕的康劍。

「說什麼?」

「你明晚回家吃飯嗎?」

「我……明晚和一個朋友有約。」康劍的眼神從屏幕上緩緩移向白雁。

「嗯。」白雁又打了個呵欠。

「你……不好奇是什麼樣的朋友?」康劍眉頭不自覺地又皺起了。

「你能有什麼樣的朋友?陸滌飛?不然就是那個長這個主任,頭髮像地中海,肚子像山峰。」

「我就不能有異性朋友?」

「有,你那個圈子裡,和你同一層次的,不是你阿姨,就是你大媽級的,一個個賽男人,巾幗不讓鬚眉。」

康劍自信心大挫,「你就認為我身邊沒有年輕貌美的女子?」

「有又怎樣?」白雁困得眼皮都要粘上了,枕在他的臂彎上,「網上都說嫁人要嫁公務員,公務員受壓制多,環境相對良好,有學歷,有理智,這樣的婚姻給人一種安全感。你是公務員的領導,素質那就更更更高了,我相信領導,無條件的。而且我對自己也有信心呀,這世上,誰能代替我呢?我就是看中領導的人品,才嫁的,不然我才不要這樣委屈。領導,其實,你才應多擔心我,醫院那是什麼地方?俊男靚女,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有環境有時間發展緋聞的,可我心中有領導,那兒就是壇污水,我也會開出蓮花來,呵呵,這是誇張,但是事實。」

康劍驀地哆嗦了下,頸後根根寒毛倒立,好像在一個沒有人看到的角落裡,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射過來,透過他的衣衫,他的肌膚,直戳進他赤裸裸的靈魂。

「領導,很熱嗎?」白雁摸到他一手的汗漬。

「有……有一點。」

「領導,那你把空調打低點,我先睡了。」她揉著眼坐起身,吻吻康劍的臉腮,恍恍惚惚地往樓上走去。

「小心。」康劍小心地撈住差點撞到欄杆的她,「一級級的上,別急。」

他攬住她的腰。

「我家領導真好。」白雁閉上眼,把身體的力量依向他。

康劍嘴角抽搐個不停。

「領導,晚安。」在臥室門口,白雁揮了下手,關上門。

康劍盯著那密密嚴嚴的大門,咬了下嘴唇,突然想抽菸,他咚咚地又下了樓。

夜深人靜,外面起了風,吹在身上有一絲涼意。他點著煙,猛吸了幾口,想著躺在臥室里的老婆。明明精靈古怪的,為什麼她從來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一絲質疑呢?

他曾經準備了好幾個答案來回答她,為什麼分居?為什麼他對她時而熱時而冷?

他有時都覺得自己做得彆扭,可是她卻比他適應得好多了,差不多是樂在其中。

她調侃,她撒嬌,她挪揄,似春日花雨,又似綿里藏針,談笑間,能令干戈成玉帛。他如同霧裡看花,花沒見著,倒在霧裡迷失了方向。

這樣的白雁,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她深愛他,痴戀他,崇拜他,無務件地為他折服,就像她是天上飛著的風箏,但線卻握在他的手中,永遠不會超出他的掌控。

而現在,似乎角色的分工偷換了。

問題出在哪呢?明明每一步都沒有走錯呀!

越想越不明白。

康劍又是一夜輾轉難眠,書房裡空調打得很低。早晨起來,頭昏腦脹,鼻子堵塞,右眼皮跳個不停,心慌亂地怦怦直跳。

今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吧?康劍唯心地拍著眼睛,心情鬱悶。

4 該來的都已上路

後來,康劍細細地回想著這一天,這右眼皮跳,真不是什麼好事。

這天,就是一個多事之日。

天氣很好,濱江四周的幾個地區都在下雨,濱江陽光很明艷,卻不熾熱,照在康劍沒睡好的俊容上,那張臉顯得略微蒼白。

市區一片沉寂,像一座瘟疫過後的死城。往往這個時候,以低保收入家庭為主居住的舊城已喧譁不堪了。此刻,人都集中在市人民廣場,黑壓壓地充滿了那個本來就不算很大的場子。場子中間,幾棵屹立了數百年的老樹橫臥在地上,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抱著樹,額角有幾縷血漬凝固著,身子已經僵硬。

這是凌晨發生的事,為了加快舊城改造的拆遷速度,早點讓中標單位進場,拆遷辦趁別人還在熟睡當中,悄悄地推倒了幾棵百年大樹。這幾棵樹的主人,曾經給市領導寫過一封長信,懇請能留下這幾棵對。他甚至還到市政府前長跪不起。信轉到康劍手上,康劍在省里處理過舊城牆的事,沒太往心裡去。樹推倒時發出巨響,老人從床上猛然坐起,衝出門,抱住樹,一下栽倒,大面積腦溢血,沒等醫生趕到,就死了。

市裡面在家的領導全來了,武警防止民眾鬧事,把領導們團團護住。

電視台的採訪車停在一邊,幾架攝像機刷刷地對準這邊。

叢仲山發表講話,安撫民眾,說改造舊城的意義深大,結果,話沒講完,下面就開始起鬨,直嚷著要他下去。

作為直接負責人,康劍這時必須走到最前列。

「康市助,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市電視台的一個記者問道。

康劍沒有看她,目光定定地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人群。「我心裏面很亂,這是我來濱江工作後經歷的最慘痛的一天。我只想說,我會承擔起全部責任。」

「為什麼是你承擔,而且是全部?」

「我是具體負責城建的,關於改造規劃,我只考慮到會讓市容帶來巨變,給濱江經濟帶來效益,忽略了舊城市民們對舊城一草一木的感情。他們在這裡長大、上學、結婚、生子、老去,每一天都是溫暖的回憶,人都是有感情的,是我太疏忽了。」

黑壓壓的人群里,幾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老頭在人群里被康劍的話說得哭出聲來。

康劍走到老樹邊,蹲下身子,撫摸著老人枯瘦的手,「請各位濱江的父老鄉親,相信我對大家會有一個負責任的交代。現在,就讓老人家和這棵樹一起,入土為安吧!」聲音並不洪亮,卻傳得很遠。

場面開始鬆動。如果你搬出一大通道理,也許民眾不會信服你。但康劍這樣子以情動人,敢於承認錯誤,他們就忍住了沖天的怨氣,放棄了對抗。一件差不多掀翻天的巨潮無聲無息地化成了溪流。

人之初,性本善。看著人群慢慢散開,康劍腦子裡突然跳出來這樣一句話。

「康助,真男人!」叢仲山走過來,沒有像往常一樣拍拍康劍的肩,而是和他握了握手。握的力氣很大,握的時間也很久。

回到市政府,叢仲山立刻就召開會議,商量處理的辦法。

最後定下來,拆遷繼續,加大拆遷賠款的尺度。對特殊事情、特殊人物特殊對待,擴大拆遷戶的關係網,做不了拆遷戶的工作,就從他們在機關工作的親戚方面攻入,層層疊疊,抽絲剝繭。大樹事件,拆遷辦主任給了個警告處分,其他經辦人員扣兩個月工資。

這個會一直開到下午三點,康劍回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手機,伊桐桐發了條簡訊:「我已經到了,你在哪?」

康劍點了根煙,抽到半截,對簡單說道:「簡秘書,把你的車鑰匙給我。」

「康助,你午飯沒什麼吃,今天事情又多,我開車送你吧!」

「不要。」康劍狠吸了幾口煙。他是個定好計劃就要執行的人。

車出了市政府大院,市區已經恢復了往昔的熱鬧。街上有點堵,康劍抄了條近路,然後又繞過一大片建築工地。車子蹦迪似的一路亂跳,出了一條小巷,便是華興大飯店座落的那條有點歐式閒雅風情的街道。

華興大飯店的大堂里,人來人往。一些參加環保會議的人員提前來報到,想到周邊城市玩玩,總台前登記的人要比平時多了些。

康劍面無表情地上了電梯,直奔頂樓。

華興大飯店的奢華之一:從十六樓向上,每一個樓層都有一個裝飾典雅的咖啡廳。最頂層的一間,只給華興欽定的幾個人開放,而且每一次只限一個人,那個人要帶誰,華興就不管了。

怎麼說呢,有時候,談事情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有時候,和異性朋友相處,需要一個有情調的地方。如果就那麼去開個房間,兩個人對著一張大床,未免太赤裸裸。

咖啡廳是個好地方,音樂輕柔,光線溫和,咖啡芬香,兩人對面而坐,可相視而笑,可低語細談。

「下午好,先生!」服務生禮貌地向康劍微笑,拉開咖啡廳的門,然後又關上了。

這裡面的服務生都是華興千挑萬選出來的,除了做職責範圍內的事,來的客人是誰,他們從不會去關注。

伊桐桐坐在桌邊,兩手托著咖啡杯,直直地看著大門。

室內飄蕩著一個女孩的吉他彈唱,嗓音輕雅、憂鬱,吐詞卻不太清晰。

「康劍。」伊桐桐笑得很嬌柔。康劍看著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白雁臉上的兩個小酒窩。

「我有點事耽擱了。」康劍在她對面坐下,接過她遞來的咖啡。

是她愛喝的焦糖瑪奇朵,在一杯飲品里可以喝到三種不同的口味。它的含義代表甜蜜的印記。康劍快速眨了下眼睛,淺笑頷首。其實,他愛喝很有個性的藍山。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劍,你真的很有做大領導的天賦,幾句話就勝過了千軍萬馬。」伊桐桐嬌柔地握住他的手。

康劍不著痕跡地抽回。

笑容立刻從伊桐桐臉上褪去。

兩個人默默地喝了會咖啡,音樂又換了一位男性歌手沙啞的吟唱,聽著很傷感。

「桐桐,我有件事……」

「如果是我不愛聽的,就不要說了。」伊桐桐搶白道,明艷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康劍挑了挑眉梢,冷然地從帶來的包里拿出兩串鑰匙,「桐桐,這串是上次你去看的那套公寓,我已經找人裝潢好了,你只要帶點衣服進去就可以居住。這串是把車鑰匙,你喜歡的紅色跑車,現在在公寓樓下的停車場內。公寓離學校遠,有了車,你上下班就方便了。」

「這是送我的禮物?」伊桐桐並沒有興奮地跳起來,臉色蒼白如雪,問話時,音量控制不住的尖銳。

「桐桐,我能為你做的很有限,把自己照顧好。」康劍緩慢地說著,唯恐她聽不清楚。

「康劍,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伊桐桐的聲音和身子同時顫抖著,「我沒有要求你什麼,我知道你是濱江的名人,馬上還要競選城建市長,現在是關鍵期,我不會給你找麻煩。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見見面都不行?」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不僅僅我要競選城建市長,我現在是個已婚男人,和以前是不同的。」

伊桐桐瞪大眼,輕抽一口冷氣,「你……愛上她了?」

「不是。」康劍斷然否定。

「你說過她是你父親故人的女兒,你父親很喜歡她,你不想讓父親失望,你才娶了她。這是份沒有感情的婚姻,因為你不相信婚姻,所以你才妥協的。她和一件家具、一盆花沒什麼區別……」伊桐桐淚如雨下。

所以這樣,她才說服自己放手,看著他娶別的女人,只要他的心在她身上。

於是,她才肆無忌憚地給他打電話,讓他一次次扔下那個女人,跑過來陪著她。

所以她才能在那個女人面前嘲笑、譏諷。

婚姻只是一紙文書、一場走秀,她不稀罕。

她幾乎可以肯定,康劍不可能忍受那個女人多久的,遲早康夫人的位置還會落到她的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康劍現在要說這樣的話?

康劍震懾地抬起頭,「這是我的家事,與你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我一直在等你……」伊桐桐再也不想隱瞞了,捂著臉,放聲痛哭。

「那我們就更不能見面了。你我都清楚,男女之間,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誼。我實在太忙,沒辦法分身像以前那樣陪你。以後,自己多保重。濱江太小,以你的才能,應該去更大的城市發展。」語氣已是毫無迴旋的餘地。

「你想趕我走?」伊桐桐不知哪來的勇氣,突地站直了身,寒風凜冽,「你想在濱江紮根,好,我陪你。我會找到一個比你強百倍的男人,給他生孩子,我們恩恩愛愛地生活。然後,看著你飛黃騰達,看著你和那個女人如膠似漆。」

她聽出來了,康劍這次比上一次還要絕情,還要頂真,她怕是在他面前從頂樓跳下,他也不會眼睛眨一下。

她了解這個男人,即使在最初,兩個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時,他看著她的眸光,都是淺淺的。

她以為他內斂,他含蓄,其實不是,而是他冷情、意薄。

眼淚和溫柔不再是武器,她還能用什麼去留住他的心?

他的心在哪?那個一臉純蠢的女人對他的影響力有那麼大?

是嗎?

伊桐桐抬手擦淚,麗容上浮出一絲不相稱的憎惡。

「沒必要和我耗力氣。」

「這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伊桐桐嘴角綻開一絲冰冷的笑,她拿起桌上的鑰匙,在掌中掂了又掂,「謝了!」

為什麼不收呢?他欠她的。

清高,不是裝給康劍這樣的男人看的。得不到愛情,那就在物質上尋求慰藉。聰明的女人,會懂得善待自己。

「把咖啡喝完,我們散了。」伊桐桐端起杯子,與他碰杯,環顧著四周,心裏面一陣心酸,「做不了康助的朋友,也就沒機會再喝到這麼芬芳的咖啡了。這兒多好呀,站在窗邊,能遠眺長江,把全市俯瞰在腳下。華老闆是個義氣人,也許他會為我開放這個咖啡廳,可是陪我喝咖啡的人在哪呢?」

康劍沉默,不然又能說什麼。

甜膩的咖啡入口,然後是說不出的焦苦。咖啡喝完,和以前一樣,伊桐桐先下去,過一刻鐘,康劍再走。飯店裡的客人那麼多,沒人會把他和她聯想在一塊的。

康劍怔怔地坐在椅中,又掏出一根煙。心裏面又亂又慌,抽幾口煙,才能讓心情平靜一點。

差不多一刻鐘,外面等著的服務生把廳門打開。

康劍深呼吸一下,看看手機,沒有來電,估計辦公室里沒有什麼事。差不多晚飯時刻,他不禁想給白雁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回去吃晚飯。

電梯裡手機信號不太好,撥了幾次都沒撥通。

他擰著眉,出了電梯,拿起手機,剛要按重撥鍵,頭隨意一抬,渾身的血液突然降到了冰點。

就在離他不到十米的大廳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白雁笑吟吟地看著伊桐桐。她身邊的華老闆又是擠眉,又是剁腳。他站在這兒,都可以看到華老闆腦門上一層油光。

那不是油,而是汗!

康劍兩條腿當時就軟了。

這十米,康劍不知是怎麼拖動沒有知覺的雙腿走過去的。臉上一派平靜,背後的汗已經濕透了襯衫。

而華興大飯店裡的溫度一年四季都保持著十八度,舒適得像初春一般。

「康助!」登記參會的人中,有人認出了康劍,跑過來握手。

「你好!」康檢機械地擠出一絲笑,實在沒辦法分心應付,「我先有點事,一會再聊。」

那人嘴張了張,乾巴巴地笑著點頭,「回見!」

「領導!」白雁看向了這邊,沒有對他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

康劍的心直墜入谷底,那個谷還是個冰谷,冷得徹心徹骨。她發現了?他要失去她了?

華興急得抓耳撓腮,想對康劍說什麼,又不會腹語。

伊桐桐漠然處之。現在,她已經沒必要在意康劍的處境了,但是她也不會故意挑釁。

把康劍逼得太慘,他們之間真的就不會有奇蹟發生了。多可笑,這個時候,她對他還存在著奢望。

康劍的心裏面直打鼓,他不知道白雁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發現了多少?但現在這些答案都不重要,眾目睽睽之下,要鎮定,鎮定,把最大化小,小事化沒。千千萬萬不能重演省城的一幕。

怪不得先人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幸好這是他和伊桐桐最後一次見面。

腦子飛快地旋轉,他急促地打著腹稿。

「白雁,我一會給你解釋。桐桐,你先走。」到底是領導,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壓低了音量,手緊緊鉗住白雁的手臂。

伊桐桐看了他一下。

「你們……」白雁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一會看伊桐桐,一會看康劍。

這場景怎麼那樣狗血?

康領導:桐桐同志,你先撤,我來掩護你。

伊桐桐:不,康劍同志,我不能扔下你一個人不管。我們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康領導:桐桐同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忍一時,以後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聽我的,沒有錯。

伊桐桐眼眶一紅,哽咽地點點頭:康劍同志,你可要為我多多保重。

康領導悲壯地目送著她離開的背影。

康領導呀,康領導,你咋也這麼俗呢?)

六雙眼睛齊齊地看著她,康劍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你們……也認識?」白雁咽了咽口沫,終於把一句話給說完整了。

「呃?」康劍、伊桐桐、華興不約而同把眼瞪得更大。

這是什麼狀況?康劍看伊桐桐,伊桐桐也納悶,這個女人得了健忘症?

「領導,伊老師是柳晶老公的同事,我們一起吃過一次飯。你是怎麼認識伊老師的?」

「我……」康劍腦子罷工,張口結舌,一時編不出答案。

「我先走了。」伊桐桐現在有點知道自己輸在哪兒了。白雁心計太深,她故意不提自己找過她的兩次,這樣給了康劍台階下,康劍怎麼在心底里不竊喜呢?輕輕巧巧,不需要一招一式,就把她踢出了局,人家還是好夫妻。如果她跳出來鬧,康劍臉上無光,對她一定會心生反感,白雁裝個楚楚可憐,就能爭個上風。

這女人是高手。伊桐桐無心戀戰,也不想看人家夫妻秀恩愛,心碎欲裂,快快找個地方療傷去吧!

「別走啊,既然碰到,一起吃個飯。這是華老闆的地盤,讓華老闆做東,好不好?」白雁笑眯眯地看著華興。

華興在一邊,猶如坐過山車,這心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求之不得,請都請不來呢!」他偷偷地看康劍,忙不迭地用肢體語言澄清:領導,這事真不是我乾的,純屬巧合,純屬巧合。

他正在大廳里巡視,突然看到康夫人從街那頭逛到了這邊,好奇地打量著裡面,正好給他看到,他不敢裝著沒看到,出去打招呼。

她問進去參觀下方不方便?

他不敢說不方便,心提到了嗓子眼,領著她進來,剛轉了一圈,正想把她哄到哪個餐廳坐坐,電梯門開了,伊桐桐走了出來。

她眼睛一亮。他眼前一黑。

不過,真是替康領導捏一把冷汗呀!好玄,幸好這是大廳,不是客房。

康劍丟給他一記凍死人的眼風,「白雁,人家有事,下次吧!」

白雁很遺憾地聳了聳肩:「那好,伊老師,再見!」

伊桐桐痛楚地回眸,落荒而逃。康劍這才緩了過來。

「康夫人,你是喜歡中餐還是西餐?」華興笑也自如了,熱情地把兩位往餐廳引。

白雁卻止住了腳步,「領導,我想吃大排檔,你陪我去!」她晃著他的手臂。

「行!」現在她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勇往直前。

剛才那情景,他真的不敢多推測、多猜想,只能說僥倖。

他不是怕丟了烏紗帽,而是他擔心她……她會放棄他?

「我知道有家炒海瓜子的小店,很不錯,裡面還有烤五花肉,我帶你們去。」華興忙請纓。

白雁斜睨著他:「華老闆,我和我家領導視力都很好,不需要太明亮的燈泡。」討厭的皮條客。

華興摸摸頭,嘿嘿地笑,「那……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

兩人牽手出了飯店。康劍沒提自己的車,只是緊緊牽著她的手,像是不敢確定她真的在他身邊。

「你喊她桐桐?」耳邊傳來白雁一聲低問,康劍傻了。

「叫得真親昵哦,你和她很熟?」一個俏麗的轉身,晶亮的眸光直逼入他的眼底。

「是……是有一點認識。」康劍的臉緊繃到變了形。

「伊老師人又美,又會畫畫,女人見了都心動,不要談男人了。領導,人家拋磚引玉,你怎麼拋玉引磚呢?既然認識,當初為什麼不出手把她拿下?」

「白雁,」康劍艱難地吞咽著口水,「我是有老婆的人。」

「哦哦!」白雁笑咪咪地轉過身,推開他的手,兩手背到身後,「領導,我姓白,你以為我叫白痴麼?」

康劍如同石化了一般。

「領導,我現在算明白了,為什麼人家說《新聞聯播》裡除了天氣預報是真的,其他全是蒙人的,那還是官方媒體呢!所以說什麼公務員的素質高,什麼公務員的婚姻很安全,全是屁話。一個人要想使壞,你給他戴上孫悟空的緊箍咒,只要你不念經,他照樣殺人、放火、嫖女人,對不對?」

孫悟空好像不嫖吧!

「領導,今天,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可是拜託別把我當傻子……」

「白雁……」康劍搶答似的打斷了她,他怕她說出什麼無法收拾的話,「你聽我解釋。」

「我在生氣中,生得很兇,很厲害,你先打草稿吧!」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白雁,你去哪?」

「找個帥哥療傷去。」她瀟瀟灑灑地揮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在他追過來時,翩翩去也。

康劍就這樣被她扔在了街上,六神無主,惶恐不安,慌亂無措,心裏面又像酸,又像痛,又像苦,還有一絲絲的甜。

她為他生氣了。

他打她電話,她不接,他發簡訊,她不回。

他竭力保持風度,可經過的人都一臉同情地看著他:「看到沒,那男人傻了,要不然就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他有點惱火,可火苗怎麼也點燃不了,因為他今天是有理也沒辦法說了。

誰想到呢,上百次的幽會,居然在分手時,給白雁撞上了。但有一次,白雁就會當上百次。

以後她還會賴在他懷裡撒嬌嗎?

以後她還會嗲嗲地追著他喊「領導」嗎?

以後她是否還會為他施展「獨門絕藝」嗎?

……

沒有好心人來告訴他答案,他捧著一顆患得患失的心,迷失在夏夜的街頭。

白雁讓司機把她送到了醫院,其他,她想不到能去哪了。

月黑風高,一個單身女人,失意迷茫地在外面,會引來太多同情者,搞不好明天《濱江早報》上就會出現一條什麼惡俗的頭版頭條,她為人低調,才不要那麼出名。

柳晶兩口子郎情妹意,不能打擾。

林楓懷著身孕,那個小開老公把她捧成寶似的,不能去嚇。

她只能到手術室,暫居一會。

就是這樣,心裏面疼得如刀割似的,她卻哭不出來,反而笑得更歡,更俏皮,這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然後就是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呆著,讓疼痛加劇,再死而復生。她是打不死的小強。

不知哪來的靈光,也許源於康領導的提醒,鬼使神差就逛到了華興大飯店面前,看著華老闆眼神里心虛慌亂的樣,她警覺一定有鬼。於是,才厚著臉皮,提出要進去參觀。

狗血故事,就是這樣繼續下去的。

天網恢恢哦!

康領導很坦承,他的身邊怎麼會沒有像伊桐桐這樣的紅顏知已呢!他這個極品都能娶她這樣的大多數,為什麼不把伊美女納為已有?

照伊美女的話來分析,兩人是舊識。

難道真的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這野花采著,能永保激情?康領導好變態。

要死不死,她在伊美女的手中看到了兩串鑰匙,康領導對伊美女真不薄,給她就一個薄薄的工資卡,人心果真好偏。

她應該當場揪下伊美女的頭髮,然後再給康領導一記耳光,接著,揚長而長。以後呢?離婚?

白雁一級一緩攀著台階,一陣劇痛襲來,她癱在了台階上,蜷縮成一團。

這婚姻剛剛開始,一直是她在守,外面有伊美女,裡面有康領導,這裡應外合,再堅固的城也有轟然倒塌的時候。

好累!如果結局是離婚,當初何必要結婚?

白慕梅說她配不上康領導,讓她不要嫁。

陸滌飛說康劍太複雜,她不能嫁。

人人都像預言家,一點點地成了真,這是宿命?

不會還有其他的隱情?白雁拍打著頭,頭像要裂了一般。

有人下樓,她窘迫地想站起,腿偏偏這時麻了,她難堪地看著一雙長腿站在了她的面前。

是個帥哥,卻不能療傷。

她祈禱上帝,在被西伯里亞寒流凍僵之前,讓她的腿恢復知覺吧!

「你在這幹嗎?」冷鋒眉頭打成個結,冷冷地看著她。

自從交戰之後,兩個人雖然有過多次合作,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兩人之間連一個對視的眼神都沒有。

「我……看星星。」白雁惱恨地掐著腿。

「哦,那再往上兩層,那裡離天空比較近。」

她和他沒有共同語言,腿有了知覺。她起身,越過他,倒真的往頂樓走去。

也許現在吹吹風是個不錯的主意。

頂樓就在手術室的上層,夏天時,通往樓頂的小門都是開著的。頂樓上的風向來很大,沒了陽光的加溫,風顯得很涼。

什麼味?白雁嗅了嗅鼻子,她是不是餓壞了,產生錯覺,夜風送來了一股泡麵的香氣。

瘋啦,接著,她還聽到了吞咽麵條的聲音。

她回過頭,冷鋒就坐在小門邊,手裡捧著個泡麵桶。

她眨眨眼,呆呆的。

不會吧!這……也太充滿人間煙火味了,和高雅的吸血鬼形象不吻合。

「你……沒吃晚飯?」冷鋒抬起頭,不悅地挑了下眉。

白雁臉一紅,忙扭過頭,「我……不餓。」話一說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這不是等於坦白自己沒吃晚飯嗎?

「我辦公室里還有幾桶,你要是想吃,自己下去拿。」

「不了。你晚飯就這樣簡單?」她沒話找話。

「我想複雜,醫院餐廳關門了,我一會還得做個加急手術。」

白雁愣了一下,她只看到他趾高氣揚的一面,沒想過他其實也很辛苦。

他沒有家人嗎?這個問題,她沒問,畢竟兩個人不算熟。

她繼續吹風,他繼續吃麵。

「阿嚏!」她突然打了個噴嚏。

「別逞能了,回家去吧!」冷鋒吃完了泡麵,站起身來。「醫院給職工看病,可沒什麼優惠的。」

她微微一笑,乖乖地下了樓,冷鋒跟在她後面。到了樓下,他去手術室,她回家,禮貌而又彆扭地道別。

多麼無奈,她這飄蕩的遊魂,還是要回家的。

客廳里留了一盞小壁燈,書房的門開著。她動作明明很輕,康劍卻從書房裡竄了出來。

「白雁……」

她擺擺手,「別靠近我,我好像要感冒了。我先去沖個澡。」

康劍僵在樓梯上。她拿了睡衣,沖了一個熱水澡,感覺頭不那麼脹了,剛進臥房,康劍夾著個枕頭站在門外。

「你幹嗎?」她給他嚇住了。

「白雁,我們談談好不好?」

「談談幹嗎要帶枕頭?」

康劍不自在地臉一紅,「白雁,我想從今夜起……我們該……」

「康領導,你想用男色來賄賂我,讓我不再盤查你的錯?」

「……」

「告訴你,此路行不通。雖然我不是領導,可我一樣清正廉潔,我……不受賄。」某人很有氣節地聲明。

然後,門「啪」的一聲關上,「行賄」的康領導站在門外,狼狽的連腳掌心都紅了。

康領導在身心煎熬的重負下,先行感冒了。

感冒本來是隱藏在泥土下的一根雜草,淋了點雨,經了絲風,突地破土而出,滋滋地迎風瘋長。

眼睛一睜,康劍便感到渾身上下,處處酸痛,再一摸額頭,燙得能捂熟雞蛋。他勉強撐坐起,上下牙打著冷顫,忙把開了一夜的空調關了。

神智還算清醒。

清醒的神智讓他慢慢想起昨天發生的一切、目前面臨的困境,以及接下來該進行的對策。

天無絕人之路,這病來得正是時候。

他幾乎是歡喜雀躍、興奮莫名地拉開了門,「白雁,溫度計呢?我好像有點發燒。」他盡力保持語調的平靜、步履的自如。

臥室的門開著,不見那隻蝴蝶翩翩飛出來,小嘴微張,溫柔而又體貼:「領導,難過嗎?」

「白雁?」他站在門外一看,床鋪疊得整整齊齊,人呢?

他下樓,在拐彎處,就探下身子,向廚房裡張望,也沒人,再側耳傾聽,屋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唯獨陽台上晾曬的衣裙滴下的幾滴水漬,告訴他,他老婆應該是剛走不久。

康劍一下被打倒了,如霜染過的茄子,枝枝葉葉耷拉著。他托著額頭,癱坐在沙發上。

陽台上只晾曬著她的衣裙,廚房裡冷鍋冷灶,餐桌上每天早晨的一杯酸奶不見了,滿滿的果籃和冰箱在一夜間被清空,他想找點什麼湊合下早餐都沒有。

一切跡象表明,某人在生氣中。一生氣,天地都不同了。

康劍現在才感到,這個家其實一直是白雁在打理著。他除了回來睡個覺,偶爾吃個飯,一切都不過問,和一個借住的客人差不多。

她也有工作的,卻另外花精力做家務,她比他要辛苦得多,可她從來沒提過一句。

沒有白雁的家,只是幢普通的房子。

有了白雁,房子才叫做「家」!

康劍一直覺得少了誰,地球都一樣地轉。現在,他否定這個結論。

從什麼時候起,白雁已經融進了他的血脈,他的筋骨。少了白雁,康劍的地球也許不會停轉,但一定沒以前轉得那麼自如了。

她已經變得這麼重要了,康劍鬱悶,這又超出了他的意料。

以前,他還問過她會不會生氣?她一直都像沒心沒肺似的,整天笑吟吟,什麼都不往心裡去。

誰想到呢,她要麼不生氣,一生還是個大的。

女人生起氣來,就沒道理可言,只能哄。可他沒哄過女孩子,但不哄,堅冰就不會融化。

他要怎樣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氣消,讓一切重新步上軌道?

他得好好想想。

簡單打來電話,車已經停在樓下。

康劍頭重腳輕、又餓又冷地出了門,一臉憔悴的樣子把簡單嚇了一跳,「康助,你感冒了?」

他痛苦地躺坐在椅中,跟簡單一同過來的小吳秘書說道:「夏天感冒比冬天感冒麻煩多了,白護士沒給你吃藥嗎?」

「對呀,你家有個現成的醫生。」簡單跟著說。

「她一早上班去了,不知道我生病。」康劍悶悶地答了一句。

簡單最機靈了,掏出手機就撥了白雁的電話,癱成一團泥的康劍兩隻耳朵立刻就豎得像小白兔。

「嘿嘿,白護士,早!我是簡單,你忙嗎?哦,我沒什麼事,是康助,他生病了,臉紅紅的,講話鼻音很重,眼睛裡都是血絲,好像是感冒……嗯嗯,那好!」

簡單合上了手機。

「康助,白護士現在進手術室,沒辦法過來,她讓你去醫院看看。」

才不是沒辦法,手術室那麼多護士,找誰替一次不可以嗎?她是根本不願意過來。

她不再關心他了。

現在,康劍真如身在絕壁,孤苦伶仃,寒風滿袖,欲嘶無聲,欲哭沒淚,心情沮喪到極點。

「不去醫院,去城建局。」今天九點在市城建局有個會,聽舊城拆遷指揮部匯報砍倒大樹後的處理情況,為了那個死去的老人,城建局特地成立了個治喪小組,純粹安撫民眾,另一邊,拆遷的工作仍然要加大力度。大樹事件雖然現在差不多平息,康劍卻再不敢掉以輕心,儘量處處考慮周到。

「可你的感冒?」簡單有點遲疑。

「死不了。」康劍像和誰較上了勁。

簡單瞧瞧他的神色,把勸慰的話吞進了肚中。

「簡秘書,我來開車。」小吳秘書從另一側下來,「你昨晚沒睡幾小時,我看著怕。」

「又加班了?」康劍問道。

簡單呵呵一笑,「加班陪未來老婆。」

康劍稍微坐起了點,「簡單,你……是怎麼追到你女朋友的?」

「這個呀!吃飯搶著買單,逛街跟著拎包、看電影、逛公園、郊遊、健身,煲電話粥、發曖昧簡訊,然後在一個月圓之夜,直接將她貼上我的標籤,從此,她就死心踏地隨了我。」

開車的小吳「撲哧」一聲笑翻了,「還月圓之夜,你是一狼人?」

簡單也笑,「男人本來就是狼和人的綜合體,在自己老婆面前要做狼,在別的女人面前就裝個人吧,如果弄反了,那就永遠翻不了身。」

「咳……咳……」康劍喉間一陣作癢,咳得心都差點吐出來,「別耍貧嘴,專心開車。」

簡單和小吳忙噤聲。

會議按時召開,開到一半,康劍感到腦子裡像有一台旋轉不停的蒸爐,呼出來的氣都像火似的。偏偏會議室里,空調打得又低,還有幾個在抽菸,他再也支撐不下去,讓簡單代替他開會,做好記錄。

他和眾人打了招呼,先走了。

小吳不等他發話,直接開車去了醫院。

此時,手術室里,冷鋒正在替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做經尿道前列腺電切手術。這種手術,這個月,泌尿科已經做了很多例,患者大部分是年紀很大的男人,手術時間視患者的情況而定。

冷鋒還在忙碌,不過手術已近尾聲,病人麻醉還沒有醒,整個下體完全裸露在鎂光燈下。

白雁端著藥盤站在冷鋒的一邊,她查點好藥盤裡的手術器具、棉球、紗布,抬起頭,看到冷鋒額頭上都是汗。她放下藥盤,拿了條毛巾,冷鋒臉轉了個方向,她替他擦淨汗,他又轉了過去。

白雁目光落在了患者身上。

在醫者的眼裡,病人是沒有男女之分的。可今天,她不知覺多看了患者私密部位幾眼。

這些地方,不管什麼樣的人,都很少談及。不是因為髒、羞恥,白雁覺著應該是神聖的。這些私密地位,是留給最親近的愛人的。當愛到一定的深度,語言無法表達,唯有把彼此的身子融進另一個人的體內,合二為一,才能釋放出全部的情感。

夜,靜悄悄,燈光熄滅,窗外有月光,躺在愛人的懷中,撫摸著彼此的身子辨析與自己有哪些不同,在私密部位,可能會停留很久,也會問一些好笑的問題,會尋找讓對方心蕩神移的頂點,會講一些臉紅心跳色色的話。

嫵媚、狂野、嬌嗔、迷情,哪一面都可以,只要對方是你愛的人。

白雁不是固執地認為人人都應該從一而終,要視不同的情況來看待不同的人,但在她的心裡,卻死腦筋地覺得與一個人白頭偕老的感情是最美的。

女人獨有的天真、溫柔的情感,留給珍愛一生的人。

心裏面有了愛,性才會美。如果純粹為了生理,隨便和人上床,她覺著很髒很齷齪。

昨天,康領導剛與伊美女卿卿我我完,回到家,竟然抱著枕頭站在她的房間前。

當時,她的心裡像撕裂了一般,升起一股無名的怒火,覺得屈辱,覺得好笑。

他用抱過其他女人的手來抱她,他用親過別人的唇來親她,他當她當成了什麼?

得到他一些雨露滋潤,她就會樂得飛上了天?

他以為她會喜極而泣地撲進他的懷裡?

她有饑渴到飢不擇食?

她是珍惜婚姻,前提是這份婚姻值得珍惜。

康領導如今還值得她去珍惜嗎?

「白護士,棉球沾點水!」冷鋒蹙著眉,嚴厲地瞪著她。她又是瞪眼,又是挑眉,在幹嗎?

「呃?」白雁回過神,看到冷鋒的手托著病人的生殖器官,正在做最後的清理。她身子突地一搖晃,胃一陣痙攣,手中的藥盤沒端穩,「咣當」一聲摔到了地上。

她扭過身,就往外面的水池跑去,趴在池邊,「嘔……」,吐出了幾口清水。

「你……是不是懷孕了?」聞聲跑進來的護士長,悄問道。

正在嘔吐的白雁一愣,回過頭,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目光突地對上冷鋒憤怒的雙眸。

要命,又惹惱了冷大專家。

她無力地嘆了口氣,漱了漱口,拭去眼角的淚,復走了進去。

「別,別,我去收拾。你現在懷孕初期,要多注意休息。出去喝點水吧!」護士長當了真,熱心地把白雁往外推。

白雁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

手術結束,病人推出手術室,冷鋒第一個走出來。

「冷醫生,」一直站在外面的白雁喊住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頭認罪,「剛剛在手術室,對不起,我真的是忍不住。」

冷鋒拿下口罩,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你說起來還是個醫者,怎麼連自己都不會照顧,你有幾頓沒吃了?」

白雁愕然地抬起頭。他怎麼會知道?

「胃是要調養的,你做到了嗎?」

白雁汗顏,支支吾吾,「我也有做,只是……這兩天沒什麼胃口。」

「你是個孩子麼,還挑三揀四?沒胃口就不吃,有胃口就吃到撐?」冷鋒橫了她一眼,「像你這種人,真不配待在醫院裡。」

說完,冷哼一聲,陰風飄遠。

白雁怔在原地。

「又訓你了?」護士長從裡面出來,只看到冷鋒的一個背影,翻了個白眼,「這冷醫生真是不通人情,你又不是情願的。我懷孩子時,孕吐也是很厲害。吃什麼吐什麼。」

「誰懷孕了?」手術室另一個護士經過,好奇地湊過耳朵。

「白雁呀!」

「哇,是蜜月懷孕吧!恭喜恭喜哦!」小護士像拜年似的直作揖。

白雁啼笑皆非,還沒等她解釋,小護士像陣風似的颳走了。這陣風一會兒刮到這,一會兒刮到那,不到一刻,全醫院都吹遍了。

「雁,你懷孕了?」柳晶第一時間趕到,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白雁,「康領導真是好厲害,一發就中。」

白雁氣得牙痒痒,把頭扭向一邊。也許應該下去找婦產科主任檢查下,開個證明,寫上那道膜完好無損,才能還她清白。

但不知這下子會不會把整個醫院給掀翻?

人家會不會懷疑康領導身體有某種難言之隱?

白雁壞心眼地「咯咯」直笑。

「你看你歡喜得都像白痴了,一個人在傻笑。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給你買。酸的?辣的?」柳晶立時化身成慈母,小心翼翼地蹲在白雁面前,連音量都是很輕很柔。

白雁一陣惡寒,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一記九陰白骨爪,直扣柳晶的脖頸,「你要是再不恢復正常,我一腳把你踢出門去。」

柳晶紋絲不動,「雁,孕婦不能隨便發脾氣的,要平靜、微笑、心如止水,不然會影響到肚子裡的BABY。」

「嘔……」白雁受不了,捂住口,她真的又想吐了。

「天,反應這麼厲害?」柳晶輕撫著她的腰,無限憐惜,「你家康領導怎麼捨得還讓你來上班?」

「白雁怎麼了?」說曹操,曹操就到。

康領導臉紅得像個火球似的站在走廊上,身後跟著小吳秘書。

「康領導,你在發高熱?快,退後三步,不要把病菌傳給孕婦。」柳晶慌亂地橫在兩人中間。

「誰是孕婦?」康劍腦子燒得已經不能好好思考了。

柳晶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你老婆懷孕了?」

「你懷孕了?」康劍燒得通紅的眼睛突地成了兩隻紅燈籠,他摸著額頭,他燒到在說胡話了?不是,是柳晶在說胡話。

白雁歪了歪嘴角,突地笑靨如花,「嗯!」很嬌羞,很甜蜜,很幸福地點點頭。

一桶冰水「噗」一下潑上了火球,康劍滋滋地抽著冷氣,嘴唇蒼白如雪,「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你不清楚嗎?」白雁嬌嗔地扁著嘴。

「我……」

「雁才開始孕吐,最多一個月,康領導,你開心瘋掉了吧!沒事,沒事,不要壓抑著,初為人父,發呆發傻,能理解,能理解。」柳晶在婦產科,可是見多識廣。

他開心?不是,他憤怒,他抓狂,他想喊叫,他想……流淚……眼前突然金星滿天。

「康助!」小吳衝過來,托住他的身子。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無法置信地看著白雁。

「為什麼不可能?健康男女躺在一張床上,懷孕很正常呀!我很健康,難道你不健康?」

他張了張嘴,「我……」

「他這是太興奮,語無倫次了。」柳晶說道。

「別插嘴!」康劍火大地瞪著柳晶。「白雁,告訴我?」他真的不行了,隨時都會軟弱地暈倒,但在暈之前,他一定要弄明白。

「我懷不懷孕,你心裏面沒數嗎?」白雁收起笑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玩笑適可而止,不然就不太好收場了。康劍本來就通紅的臉,這下紅得像血要噴出來似的,很丟臉,可是很開心。

柳晶眨巴眨巴眼,「我沒數呀!那到底是懷了,還是沒懷?」

白雁無力,搖了搖頭,「我其實就是……」

「白雁,」康劍突然打斷了她,身子往前一傾,拉過白雁的手,貼著自己的額頭,「我頭燙得很難受。」

「難受去門診呀,這裡是手術室。」柳晶納悶,這位康領導看上去挺精明的,怎麼這點常識都沒有。

康劍目不斜視,「白雁,吳秘書還有其他事,你幫我去掛個號。」

門外的吳秘書一怔,康助有布置他其他什麼事?

當官的好處不只是可以耀武揚威、吃喝公費,另外,辦啥事都一路綠燈。

康領導來到醫院,他是病人,也是領導,這消息很快就驚動了院長,一路小跑地過來。哪裡還需要白雁掛號啥的,內科主任親自來到門診,為康領導檢查,院長陪在一旁。

扁桃體有點發炎,體溫三十八度七,血液里有炎症,主任開了個處方,建議連著打三天吊瓶,吃點感冒沖劑。科室護士忙不迭地拿著處方去藥房取藥,什麼劃價、交費全部免了。

康劍沒有力氣說什麼,只能頻頻點頭道謝,滾燙的手一直抓著他的白雁,生怕她為了工作,六親不認。

「康助,這樣吧,醫院裡人來人往的,很繁雜,病床你也不一定睡得慣,就讓白護士和你一同回去,反正她是行家,在家輸液,你也可以得到很好的休息。」院長又扭過頭對白雁說道,「白護士,這三天你就在家好好陪康助。」

「院長,這是事假還是出差?」白雁恭敬地把細節問清楚。

要不是當著康劍,院長都想好好地訓斥白雁一通了,這丫頭怎麼是個愣頭青呢,這……這不是明擺著送上門的拍馬屁機會。他哈哈大笑,然後故意公事公辦地說道:「這是工作,自然是出差嘍!」

「行,是工作那我就去。」白雁微微一笑。

「不是工作你就不回家了?」院長打趣道。

「當然不能,我現在工作中,如果隨便逃班,怎麼對得起院長你給的幾錢銀子呢?」

看吧,他一點都沒看錯他老婆,康劍的頭昏得更厲害了。

小吳秘書早被康劍支走了。白雁拎著藥,護士服也沒換,扶著康劍在醫院外面攔了車。

到了家,白雁扶著他上了樓,走到書房門口,朝裡面看看,除了一柜子書、一台電腦、一張狹窄的摺疊床,找不到一個可以掛吊瓶的地方,她閉了閉眼,把他架進臥室。

在大床邊,有一個簡易的木質衣架,掛掛常穿的衣服,現在就暫且做了吊液架。

「你先吃藥。」白雁抬眼看了下康劍,他怔怔坐在床邊,目光如炬。她平靜地給他倒了杯水,把藥遞給他。

「白雁,你把衣服換了吧!」她一身白衣地在他眼前晃著,他覺得還像在醫院。

「不換。」白雁利落地用網兜掛起吊瓶,從洗手間裡拿了個水盆滴著水、敲針頭、說話,兩不誤,「我現在工作中,當然得穿工作服。

康劍緩緩地躺下來,伸出手臂,她拍打著,找著血管好下針,「這在家裡呀!」他枕的是她的枕頭,蓋的是她的薄被,呼吸間是她的氣息,康劍驚惶不安的心稍微安定了點。

「康領導,有件事需要說清楚,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奉院長之命出差到你家為你輸液的白雁護士,而不是你老婆白雁。」

不都是一個人嗎?康劍不解地側過頭,「啊……」針頭快捷地刺進血管,他沒防備,不禁失聲輕呼。

白雁傾傾嘴角,好心地說明,「身為護士,為五斗米折腰,只能服從院長的安排,可作為你的老婆,由於你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我們目前在冷戰中。冷戰時期,兩國撤回各自的駐外大使,所有的官方交往全部停止,貿易活動關閉,兩國領導人暫不見面,一切處於警備狀態,隨時準備發動戰爭。」

康劍愣了一秒鐘,政府官員的心理素質到底不一般,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戰爭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們可以通過和平會談來解決冷戰。」

「我國不接受。」白雁接得很快,態度堅決,「不過,康領導,白雁護士本著醫者仁心職業道德,是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你就放心地睡吧!」藥水裡加了安靜劑,藥效應該很快就會發作。

康劍果然不一會就感到眼皮沉重,在閉上眼之前,他還是勇敢地說出了心裡話:「老婆,我有點餓,我想吃你的『獨門絕藝』……」

白雁很認真地回答:「康領導,護士只負責輸液,其他的,不在我職責範圍之內。」

康劍悽惶地嘆了口氣,無奈地睡去。

白雁站在床前,這才好好地端詳著康劍。什麼氣宇軒昂,什麼卓爾不凡,什麼年輕有為,什麼前程無量,看看,這鬍渣滿面,眼窩深陷,嘴唇翹皮,頭髮蓬亂,睡著了還會打一點小呼,怎麼看不就是個普通男人!一邊和別的女人牽扯不清,一邊還要老婆忠貞不二,說謊、夜歸,男人什麼惡德他都有。所以,老天的懲罰不就來了。

她氣得牙痒痒的,對著康劍的俊容就是一拳頭。但當拳頭快要落下時,五指又展開了,很不甘心地收了回來。

裝什麼可憐呀,康領導,該令人同情的是她好不好?頂著康夫人的名份,沒得到人,也沒得到物,啥好處都沒有,人前還得和他扮甜蜜,人後還得與伊美女鬥智鬥勇。

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雅量了。

婚姻不是戀愛,不能說分手就分手。她那時怎麼就那樣傻了呢,被他幾下子就追到手,在那之前,明明也守身如玉二十四年,到了他這兒,為什麼沒多看幾眼?

不是我軍無力,而是敵軍太強大。康領導隱藏得深呀!

她一個小護士,有什麼值得他這麼隱藏,甚至以婚姻作注?目的何在?

她一直這樣問自己,一直被困惑著,可是她又駝鳥似的不想知道答案。她總是在想康領導是對自己有好感的,但還沒真正發掘她的好,所以才做了些蠢事。當有一天,他看懂了她,他們也會像許多幸福的家庭一樣生活著。

於是,她才一次又一次掩飾住失望,獨自咽下去,再鬥志昂揚地期待下一個希望。

鬥志不是揮之不盡的。

白雁輕輕嘆了口氣,替康劍調慢了滴液的速度,走了出去。

康劍是被熱醒的,渾身像淹在汗里,一抬手,額頭、脖頸上全是密密的汗珠。出汗是好事,可以逼出體內的寒氣。他稍微咽了下口水,喉嚨也不疼了。身體輕鬆了許多,不過肚子餓得一直咕咕作響。

另外,小腹又脹得厲害,他內急地蹙起眉。

外面已經一團漆黑了,臥室內只留了一盞檯燈,怕他再受寒,白雁沒開空調,把窗戶大開,室內還是顯得非常悶熱。

白雁不在房間內。康劍坐起,想自己下來去洗手間,發現不太可行。針頭扎在右手,他要是用右手拿吊瓶,就有可能回血,要是用左手拿吊瓶,褲子就沒辦法解。

「白雁!」一出聲,聲音是沙啞的,根本傳不遠。

他先下了床,看能不能移到門邊上,他扶著床頭櫃站起,看到白雁擱在床頭柜上的包包是開著的,裡面一絲鮮艷的紅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伸出左手,輕輕一扯,一條手帕被扯了出來,那絲鮮艷的紅就在手帕里,他一層層展開,眼睛震愕地瞪大了,是一朵紙折的玫瑰。這朵玫瑰,顯然是白雁的珍愛,不僅用手帕包著,在紙張的外面還包了一層保鮮膜。

這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不管有什麼意義,康劍有一個肯定的直覺,送這朵花的人一定是個男人,對白雁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男人。

他為什麼從來沒聽過?

康劍神情凝重地皺著,心裏面悶悶的。這時,外面走廊上突然響起腳步聲,他慌忙把紙玫瑰塞回包包內。

「你在幹嗎?」白雁推門進來,驚呼一聲。

康劍瞬間一頭的冷汗,「我沒……」他扭頭看包,突然發現輸液管里,回血已經快要到調節器的位置了。

他的臉一下白了。

白雁怒了,快步走過來看看他的輸液管,狠狠瞪著他,「你要是不配合我的工作,我現在就打120,把你拉到醫院裡。」

「我配合……老婆,我只是要去洗手間……」他捂著濕漉漉的額頭,鬱悶萬分。

疾病面前,英雄氣短。

白雁沒有說話,拿下吊瓶,扶著他,走向裡面的洗手間。馬桶前,她轉過身去,好半天,聽不到水滴的聲音。她回過頭,正對上康劍偷偷打量她的視線。

「你不要有什麼心理障礙,你可以把我當空氣,當透明人,這種事對我們護士來講,很平常。」

「你……以前也陪其他男人上過洗手間?」康劍一臉不能接受的樣子。

「當然,不僅如此,我們還會幫他們洗澡、換衣,這是我們職責範圍的事。」嘿嘿,這當然是假的,她以前待的是婦產科,沒男病人,到了手術室,病人都由各科護士護理,與她沒關係。不過,看著他大驚小怪的模樣,忍不住就想逗他一下。

康劍悶悶地收回目光,笨笨地解褲子。

背對著他的白雁聽著嘩嘩的水流聲,俏臉不自覺紅了。

衝過手出了洗手間,康劍突地從後面用一隻手攬住白雁的腰,她嚇得身子一僵。

「老婆,我們和談,好不好?」

滾燙的呼吸吹在她耳邊,弄得她好癢,她輕輕一嗅,還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味,剛睡醒,眼窩裡還有白的某種物體,這樣子找她和談,一點勝算都沒有吧!

白雁忍不住「撲哧」一笑,沉吟了下,說:「現在,我國還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咦,康領導今天怎麼喚了稱呼,一口一個「老婆」?怪哉!

同樣是拒絕,但這語氣明顯委婉許多,透著點曙光,康領導心裏面一喜,「我國一定會以誠意促進兩國和平的。」

白雁笑笑,「貴國的誠意是?」

康劍一愣,大腦突然罷工。他太清楚白雁了,做護士絕對是委屈了她,她是天生的外交天才,嘴巴上的功夫他絕對勝不了她。「以後讓你做領導。」這句話,沒經過大腦,脫口而出。

說完,腸子都悔青了,他怎麼會說出這麼弱智的話呢?

白雁眯起眼睛獻上一個受寵若驚的笑,「此言當真?」

他不說話,繼續走傳統路線,直接吻上去,想封住那張讓他想了又想、盼了又盼的小嘴。

不過,白雁躲開了,抿抿嘴唇,「你……沒刷牙,這樣子不衛生。」

康領導剛剛降下去的熱度呼地一下又反彈回來。

「但我還是感動康領導的誠意,這樣吧,留待察看,以觀後用。」白雁在一片火焰之中,涼涼結語。

康領導可憐的心臟在這個晚上差點罷工。

別以為,這股乍然襲來的萬丈巨浪,就此風平浪靜,成了一條涓涓細流。

康劍從不敢這樣去想,他渾身的每個細胞都醒著,每個毛孔都張著,隨時準備迎接白雁的出招。

如果白雁和別的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地盤問個不休,怒斥他的負心,鬧騰著要上吊或者離婚什麼的,他才覺得那是正常反應。可白雁呢,對他與伊桐桐之間的事隻字不提,對以後有什麼打算也不說,只說生氣中。

她的生氣,就是不肯理他,不肯做家務,不關心他,這不過是夫妻間拌嘴後,耍的小性子,不像是遇到原則性事件應有的態度。她沒掉過一滴淚,沒說過一句狠話,她其實並不寬容、大度。

除非他並不是她想在意的那個人?

那朵紙玫瑰?康劍眉頭擰著。

現在,她仍會笑,卻笑得疏離,仍半真半假地和他講話,可他就是感覺得到,她把自己定位得很好,站在這裡的,就是一個很盡職的護士。

她心裏面是不是已經準備放棄這段婚姻了?

康劍接過白雁端過來的粥碗,探究地打量著白雁。在他輸液時,她下去煮了點白粥,很清淡卻不可口。她先在下面吃過了,在他撤了吊瓶之後,給他捎了一碗。時間不早,這碗粥只能算是勉強填飢。

他仍出汗不止,她待在這悶熱的房間裡,也好不到哪裡去,熱得護士服後面印著一個大大的汗漬。她從書房裡給他拿來乾淨的睡衣,讓他吃完後,把身子擦一下,再換上。不可以沖澡,防止熱度反彈。接著,她把自己的睡衣拿去對面的書房。

「她是我的前女友。那天在華興飯店,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是和她去談分手的!」康劍艱難地吞下一口粥,開了口。

白雁站在窗邊,拿了本書當扇子在扇著。「哦!」她也不驚訝,也不漠然,出個聲,代表她在聽著。

最後一次?那之前不是就有很多次了?伊美女果真沒有誇張。

「我之所以一直睡在書房,是因為我覺得和她沒有真正結束,我……」康劍窘然地傾傾嘴角,讓他這麼個一向驕傲的男人說這些,真是很痛苦,可又不能不說。

「你在為她守身。」她幫他接了一句。

康劍抬起頭,「不是的,事實上從我們結婚那天起,我……就沒有和她一起過。」連筋脈都紅透了。真是汗顏啊,在老婆面前坦白這些事。

「你想告訴我,你其實在我們的婚姻里並沒有肉體出軌嗎?」白雁走了過來,拿開他手中的碗,眸子清冽如鏡,他在裡面看到狼狽不堪的自己。

他面無表情——事實是不知該有什麼表情。

他無語——事實是不知能講什麼。

「康領導,我其實對這些是不想知道的。外遇如同一盤菜里的一隻綠頭蒼蠅,我看不見,也就吃下去了,什麼事都沒有,可現在你把它挑出來了,我還敢吃這盤菜嗎?」

康劍的臉刷地變成了土灰色。

「為什麼那天我不聽你的解釋?因為這種事是經不起解釋的。親愛的領導,你說的結婚那天是我們領證那天,還是舉辦婚禮那天呢?如果是婚禮那天,那時我們在法律上已經是夫妻,你確確實實就是出了軌。如果是領證那天,在那之前,我們還有過近半年的戀愛期,你真真切切是腳踏兩隻船。」

她攤開雙手,一挑眉,臉上寫著「別不承認,你就是個花心大蘿蔔」!

康劍長這麼大,從沒有這般心虛、羞窘過,真巴不得地上裂條縫,鑽下去得了。

「所以我說你欠我個大人情,何止一個,你欠我太多。」白雁第一次覺得在康劍面前不想撐起一張笑臉了,她背過身去,兩肩劇烈地抽聳著,拼命抑制住流淚的衝動。

「知道嗎?領導,你真的很欺負我。」淚水咽下肚,卻從話語間泄露了出來。

「白雁……」康劍羞愧萬分地走到她身後,想圈住她的腰,想扳過她的臉,手在空中張了張,無力地收回。

如今,他也膽怯了。

「你並不是為我而和她要分手的,是她太無所顧忌,你怕影響到你後面的市長競選,所以提出分手。」

「不是的。」康劍急忙否定,「分手不是為了那個城建市長的位置。」

「康領導,你的話一點可信度都沒有。」她轉過身,臉上乾乾的,可他看得出她眼底流露出的痛楚,這是他帶給她的。

他無地自容地閉了閉眼。

「你想說是因為我?對,我們才結婚一個多月,如果現在分開,別人一定會說長道短,勢必會影響你的仕途,你非常冷靜,也很果斷。康領導,為什麼要娶我?」

他張了張嘴,扯出一絲苦笑,「我說了你會相信嗎?」

她咬了咬唇,點下頭,「所以不說了,康領導,我……」

他的呼吸停止了,呆呆地凝視著她,生怕她下一句話是「我們離婚吧!」

「我要好好想想,在你媽媽來住的期間,我們先保持這樣。你個子大,以後你睡臥室,我睡書房。康領導,你也不要擔心,到明年一月人大會議,還有半年,我想我會堅持到那個時候的。我去睡了!」她溫婉一笑,兩個小酒窩可愛地閃著。

「白雁,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他拉住她。

她沒有調侃,也沒打趣,深深地看著他,嘆了口氣。「因為我不是你,我捨不得做出傷害家人的事。你不懂一個沒有父親的人辛苦長大的夢。我也想衝動地把那兩個字一吐為快,瀟灑地與這一切揮手再見。可是,」她抬起眼,環視著四周,「這個家就沒了,但我只能撐到明年一月。去擦身子吧,你身上汗味太重。」怎麼樣,夠乖巧夠善良夠體貼吧!女人是柔弱的,可以偶爾強悍,偶爾裝嫩扮傻,但該弱時就得弱不禁風。

這下子,康領導,讓罪惡感、愧疚感折磨死你,如果你還是一個有良知的人。

她帶上門,留下他像具雕像般立著。

康劍木然地走進浴間,木然地脫下衣服,木然地放了一洗臉盆熱水,木然搓著毛巾,胡亂地擦著身子。

只能撐到明年一月?她真的做好決定,要放棄他了。那麼寬容、大度,不計前嫌。她像一個聖潔的天使,他是一個齷齪的小人。

這沒有什麼呀,他知道她遲早要恨她的,半年的時間,足夠他實施他的計劃,一切並沒有脫離軌道,可他的心裏面為什麼會因她而感到絲絲抽痛呢?

第二天,熱度沒有反彈,康劍感到精神好了許多,就是身子有一點發虛。他下樓來吃飯,餐桌上又有了牛奶、水果還有煮雞蛋、碧瑩瑩的菜粥。

白雁在陽台上晾衣服,和風細雨,看不出昨晚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番深刻的交談。

「領導,剛剛簡秘書打電話來,說什麼拆遷上的事,他一會過來接你。這樣吧,我白天也回醫院上班,你另外還有兩天的水,我晚上回來幫你輸。但你儘量不要開空調,出點汗沒什麼的。」

白雁進了洗衣間,放下洗衣籃,出來時,換好了上班的衣服。

「你不吃早飯?」康劍追逐著她的倩影。

「我吃過了,今天你可以不洗碗,等我晚上回來再洗。」她查點了下包包,朝他揮揮手,出了門。

他一個人坐在桌邊,撥弄著碗裡的粥,知道這菜是為他特地熬的,可是一點吃的胃口都沒有了。

他想起以前在早餐桌上,她笑語不斷,有一次,還曾撒嬌地把他的襯衫當毛巾,在上面擦嘴,他看著胸前那個口水印,哭笑不得。

這樣的場景,以後不會再有了嗎?

到了辦公室,簡單把昨天的會議匯報了下,他又給城建局長打了個電話,問了昨天一天的拆遷情況。房管局和城管局兩個局長又過來談了些事情,然後,房管局長笑著問:「康助,今天是周末,有沒什麼安排?」

康劍扭頭看日曆,今天真的是周五。「暫時沒有什麼事?」

「濱江影城正在放映《阿凡達》,3D效果,網上評價很不錯,帶你愛人一起去看看?」房管局長是學中文的老本科生,還保留著一些書生氣。

「我這裡恰好有人家送的幾張票。」城管局長從手包里掏出一疊票,「簡秘書、吳秘書,過來下。」

簡單和小吳笑嘻嘻地從隔壁進來,「也有我們的份嗎?」

「什麼叫也有?」城管局長笑道,「不只是你們有,你們的女朋友也有份的。」

「局長英明,這票可不太好買,有人為了一張票,都排幾個小時的隊。」小吳說。

「我也是沾了朋友的光,他恰好是影城的經理。」

「原來這票還是後門過來的。」

幾個人大笑。

辦公室內只有康劍一個人時,他拿著兩張票,前前後後看了看。這兩張票上面寫的放映日期是周五到周日,這三天,他可以隨意挑哪一天去看。

今天、明天,要輸液,他想去,白雁不一定同意,那就後天吧!他把票放進抽屜里,說起來也很久沒和白雁一塊看電影、去外面吃飯了,周日那天,就一併實施。他暫時不說,到那天給她一個驚喜。

這邊想著,手無意識地伸向電話,熟稔地按了一串數字。

「領導,怎麼了?」白雁輕脆的聲音響在耳邊,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吃飯了嗎?」

「呃?都一點鐘了,怎麼可能沒吃飯?」

他臉一紅,「那……那今天進手術室幾次了?」

「上午兩次,下午還會有一次,不是大手術。」康領導今天怎麼關心起這事來?

「嗯嗯,累不累?」

「還好呀!領導,你沒什麼吧?」

「我……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領導,這是手術室的座機,是為了聯繫手術而設置的。」白雁含蓄地說道,「如果有什麼緊急事情,我們占著線路,好像不太好。」

「哦!」康劍悻然地掛了電話,猛喝了幾口水,才把臉上的潮紅給抑下。

白雁慢慢把話筒放下,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

「白護士。」冷鋒從走廊另一端走了過來。

白雁條件發射地直起腰,悄悄地挪離座機。「冷醫生,有什麼事?」今天,泌尿科沒有手術安排,他這股寒流襲來幹嗎?

冷鋒摸了下鼻子,看看旁邊沒有其他人,問道:「你明天要不要加班?」

「明天我休息。」

「那明天早晨,和我出去一趟。」

「去哪裡?」

「車六點到你小區大門口,到時再告訴你。」

「六點?」白雁瞪大眼,那也太早了吧!

「起不來?」

「不,可以的。時間要多久?」

「後天中午回來,你會開車嗎?」

「我……有本本,可是沒怎麼碰過車。」

「哦!」冷鋒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走了。

白雁雲裡霧裡的,好半天才回過神。

後天,那不是在外面要住一個晚上嗎?那康領導的輸液怎麼辦?給婆婆大人住的客房還沒整理呢,可是,可是……誰有膽量得罪那股「西伯利亞寒流」?

白雁眉毛、鼻子急得皺成了一團。她走投無路,想來想去,能救她危難的,好像只有柳晶了。

「憑什麼,我也是有老公的人,為什麼要去幫你陪老公?」柳晶一臉沒商量,頭搖得像撥浪鼓。

白雁不敢說出是冷鋒找他,雙手合十,像拜觀音似的,一個勁地求柳晶,「你是救苦救難的大美女,這次就行行好吧!下次我也幫你陪一次老公好了。」

「去!我家李老師這輩子只能對我一個人好,眼裡只能容我一個,寵我一個,陪著他的只能是我。我好不容易調教出來的老公,其他色女想沾邊,我滅她滿門。」

白雁打了個冷戰,陪著笑臉,「我不陪好了,我行賄行不?」柳晶與老公是從小訂的親,真是前世的情緣呀,兩人還就對上眼了。十幾年的感情,兩個人不僅不膩煩,還越來越濃。如果李老師真的生出異心,柳晶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柳晶眼睛轉了轉,「行賄呀!」蘭花指托著下巴,俏臉露出一絲詭笑,「如果你送我兩張《阿凡達》的電影票,我可以考慮考慮。」

白雁雙肩一耷拉,瞅瞅外面火辣辣的日頭,「我……能折合成人民幣給嗎?」

柳晶杏眼圓睜,「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是個守財奴,看到錢就挪不動腿?」

白雁忍氣吞聲,幸好今天還屬於在院長恩準的假期內,頂著一輪毒日,站在影城門口,認命地夾在一群發出汗臭的人中,慢慢地往前挪動。

晚上回到家,康領導已經回來了,站在廚房裡,又是開冰箱,又是查看果籃,嘴角噙著一絲隱隱的笑意。

「你臉怎麼曬成這樣?」聽到開門聲,他走出廚房。

他老婆滿臉油光,散發出灼人的酡紅,一看就是在外面烤久了。

「別提了。」排了三個小時,總算買到兩張票,打電話讓柳晶過來,她親吻著兩張票,就忙著給老公報喜訊,把買票的人竟然給忘了。「你先抓緊時間去衝過澡,然後我就給你輸液,兩瓶水,得掛到晚上十一點呢!」

「我想先吃晚飯。」康劍叫住上樓的白雁。

白雁閉了閉眼,「好吧!」

上樓換了衣服,紮起圍裙,頭昏昏的,沒心思煮什麼花色品種,冰箱裡有速凍水餃,她下了一袋。又切了根萵莒,涼拌,她用的是蝦仔醬油,多淋了些麻油,一端上桌,康劍就覺著胃口大開。

「別喝涼水,」餃子有點咸,他吃得口乾,拿起一瓶礦泉水就擰瓶蓋,被白雁搶回,進廚房,從咖啡壺裡倒了杯溫開水給他,「扁桃體還沒全好呢!」

他笑笑,接過。白雁卻沒什麼胃口,吃了幾隻餃子,就擱了筷子,只是猛喝水。

「今天有什麼事發生嗎?」

「沒有,但明天有點事,很早就出發,我和柳晶說過了,她過來幫你輸液。」

「明天不是周六嗎?」康劍問道。

白雁斜睨了他一眼,「周六又怎麼了,你不都是正常無休。」

「我偶爾也可以有個例外。」

「你是領導,我是被領導的,被奴役的還不都是被領導的,我沒例外。」

康劍心情突地壞了,「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才故意出去有事。」他聯想到早晨餐桌上,孤零零一個人吃飯的情景,忍不住問道。

「哇,知我者,康領導也!你我真是心有靈犀啊!」白雁扯了下嘴角,麵皮抽動了兩下。

「什麼時候回來?」他想著那個沒有說出口的驚喜呢!

「周日中午。」

「那麼久?」音量突地高了八度。

「我也不想,但這是工作,工作!」白雁站起身,無奈地搖搖頭。

康劍默默地把盤中的餃子吃完,幫著收拾碗筷,「好,我在家等你。」他突然說道。

白雁「哦」了一聲。

因為康劍精神不錯,晚上就坐在客廳里輸液。客廳寬敞,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大開著,會感到涼爽些。又能看看電視,還方便吃點水果什麼的。

電視調到芒果台,幾個男人主持的綜藝節目,很惡搞,可看著輕鬆。剛剛還呵呵直樂的人怎麼沒聲音了,康劍側過身,白雁歪著沙發上,已經睡著了。

都說睡容美麗的女人是真美女。白雁睡相很乖,一隻手放在胸口,一隻手墊在頭下,嘴唇微彎,小酒窩淺淺的,長長的睫毛像把扇子般遮住了一汪清瞳。這時的白雁,不俏皮,不古靈精怪,也不咄咄逼人得讓人窒息,她就是個鄰家女孩,懂事、柔順、恬美。

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做爸爸的不知該有多驕傲。

康劍被自己腦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給驚住了,心怦怦直跳,他慌忙把目光移向電視。

可這個念頭卻像生了根一般,久久在腦中盤旋,一晚上都揮之不去,他閉上眼,甚至都能想像出一個扎著花辮、穿花裙的小白雁。

他真懷疑,這次高熱,是不是燒壞了他的腦子。怎麼會生出這種極不可能的聯想呢?

第二天早晨白雁出發時,康劍還在睡夢中。六點,外面已經很亮了,東方泛著金光,太陽急急地要從地平線上躍出,一絲風都沒有,今天一定又是個火火的艷陽天。

白雁背著包包,邊打呵欠邊往小區大門走去。一輛黑色的奔騰停在路邊,車窗開著,她看到後座上坐著冷鋒,開車的是醫院裡的麻醉醫生馬加。

馬加替她開了車門,她坐著副駕駛座上,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走吧!」冷鋒吐出兩個字,就閉上眼養神。

「我們去哪?」白雁問道。

「金林。」回答的是馬加。

白雁愣了,金林是與濱江鄰近的市下面的一個縣,距離濱江四百多里,想不到會那麼遠!她在醫院裡,聽別人偷偷議論過,有許多醫生利用節假日期間在外面接私活,收入很可觀。冷鋒是專家,私下找他的病人一定很多。

車出了城,就上了高速,開得非常快。馬加專注開車,冷鋒在補眠,白雁趴在窗戶上看沿途經過的風景。

要是天氣不那麼熱,也算是一次很愜意的郊遊。

兩個多小時後,汽車下了高速,又在縣級公路上開了一會,進了金林縣城,在縣人民醫院裡停了下來。

醫院裡已經有人在等候了,一介紹,原來是院長。馬加、冷鋒和院長很熟,握手時就開起了玩笑。白雁一直微笑地跟在後面。

早晨不做手術,先去了一家賓館休息。賓館房間裡,另有一幫人在等著。大概是病人家屬,握著冷鋒的手說個不停,一邊悄悄地往冷鋒的口袋裡塞了什麼,房間的地上,還放著各種名貴的菸酒和金林特產。

中飯就在賓館吃的,四菜一湯,沒有要酒。吃過飯,三人小睡了一會,就去了手術室。下午排了三台手術,一直做到晚上八點。

冷鋒拿下口罩時,他的臉本來就白,白雁覺得這下更白如鬼魅,看著陰森森的。

晚飯挪了個地方,是金林的一家酒店,席上有了酒,菜式也比中午豐盛多了,陪客有院裡面的領導,還有病人家屬。

白雁不肯沾酒,要了果汁。馬加的酒量不太行,幾杯一下肚,臉就紅得像個猴屁股。冷鋒厲害,杯盞交錯,你來我往,非常豪爽,但臉上就沒有一點異色。

席散,院長又領著兩人去洗澡、泡腳,也許還有別的活動,白雁推說自己累了,一個人先回了賓館。

洗好澡出來,手機響了,是康領導。告訴她,柳晶來過了,輸液也結束了。

「柳晶的嘴好貧,說個不停,他那個老公比她斯文多了。」

「她老公也來了?」白雁笑著問。

「嗯,說是來我家參觀一下。」

「參觀完,發表什麼感想了嗎?」

「她說直接說給你聽。白雁,事情順利嗎?」

「很順利,明天可以按時回家的。」

「嗯。」

然後兩人就掛了電話,白雁隨即又撥了個電話給柳晶,抬頭看到電視上打出來的時間是二十二點,電影是晚上七點的,該散場了吧!

「幹嗎?」柳晶的聲音有氣無力。

「怎麼了?《阿凡達》讓你很失望?」

「去他媽的《阿凡達》!」柳晶突然尖著嗓子叫了起來,「你說說人怎麼過得這麼委屈呢?官大一級,就得給他們裝孫子嗎?我哈那個《阿凡達》哈很久了,結果呢,李澤昊的年級主任說想看,他就把那兩張票送人了。」

「彆氣了,彆氣了,網上很快就會有的,雖然效果沒有影院的好,但也能看個一二。」白雁柔聲寬慰道。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那明天我再去看看有沒有票,能買到,我陪你一塊去看。」

「再說吧!」柳晶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估計今晚李澤昊沒辦法好好睡覺了,不知能被炮轟掉幾層皮呢!白雁很是同情地想道。

冷鋒和馬加不知幾點回賓館的,白雁下去吃早飯,兩個人房間的門都關得緊緊的。

她吃了早飯,把賓館附近的幾個品牌店逛好了,買了頂藍色的草帽,再上去,門還沒開。

直到午飯時,兩個人拎著行李出來了,先去吃午飯。

出發時,都下午兩點了。仍是馬加開的車,開到濱江境內,車停了。在前方,已有許多車停著,一輛接著一輛,像條長龍似的。

馬加下去一打聽,前面有幾輛車追尾,有輛車爆胎,一下子,幾輛車像堆積木似的疊了上去,死傷慘重,現在,交警正在調查現場,高速暫時封閉。

這車一停下,鋪天蓋地的熱浪就席捲過來,白雁熱得直流汗,可冷鋒真的像來自西伯利亞的,臉上一點汗粒都沒有。

馬加掏出煙,扔給冷鋒一支,說起了昨晚的趣事,冷鋒偶爾點下頭,偶爾「嗯」一聲,更多的時候像個傾聽者,而不像是參與者。兩人昨晚在浴城,遇到一位胸大嫵媚的按摩女,很撩人,很有風情。

「冷醫生,你不該去刮痧的,應該留下來看看。」馬加叨著煙,意味未盡地直咂嘴。

「我身上寒氣重,刮痧能去寒祛毒。那師傅手藝很不錯。」難得,冷鋒說了一段完整的句子。

白雁怕聞煙味,把包包扔在車上,下了車站在樹蔭下吹風。

冷峰眯著眼,一口一口吸著煙,時不時瞟著樹下的倩影,眉眼都柔了。

下午四點,長龍終於開始蠕動。事故現場處理完畢,撞壞的車被拖走了,高速放行。但這樣一耽誤,到濱江,天差不多黑了。

馬加先把冷鋒送去醫院,然後送白雁回家。

白雁下車時,馬加遞給她一個信封,什麼也沒說,開車走了。

白雁捏捏信封,很有手感,她怔了怔,小心地把信封放回包中。

「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康劍像尊天神似的,站在樓梯口,神情冰寒。

「堵車。」身上的衣服全黏在身上,白雁想著趕快衝個澡。

康劍抬手看了看表,六點多,還能趕上八點的一場電影。

「我們出去吃飯吧!」

「你一個人去好了,我累得很,你媽媽明天到,我還有許多事沒做呢!」白雁擺擺手,看也不看他,關上了浴室的門。

康劍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氣憤地把書房門摔得山響。站在花灑下的白雁,舒服地閉上眼,任水流嘩嘩地刷過身子。

「天啦,天啦,這……不是《阿凡達》的電影票嗎?」白雁洗澡出來,擦頭髮時,看到放在外面的垃圾籃里有什麼花花綠綠的。蹲下來一看,居然是《阿凡達》的電影票,急了,忙不迭地撿起,一塊塊拼湊。

「你不是說不想出去了?」康劍走了出來,冷冷地問道。

「那些事,我可以明天早點起來做。這是《阿凡達》呀,一票難求,領導,你怎麼不早說呢?晚上八點的,哇,還有四十分鐘!」

康劍臉上的笑意還沒展開,白雁下一句話就讓笑意凍結在嘴角了。

「我現在就給柳晶打電話,呵,她一定要興奮得跳起來。領導,你幹嗎?」白雁目瞪口呆,康領導突然搶過她拼湊的電影票,撕成了碎屑。

康劍倨傲地抬起下巴,「啪」一下關上書房的門。

門外,白雁偷偷吐了下舌,對著房門做了個鬼臉,笑吟吟地下了樓。

康領導,知道被人忽視是什麼滋味了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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