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帛書《周易》的幾點研究

古籍 發佈 2022-12-08T09:10:18.371954+00:00

編者按:「左圖右史,鄴架巍巍,致知窮理,學古探微。」王國維先生著作以《觀堂集林》為主,李學勤先生著作以《李學勤全集》為主,力圖較為全面地回顧二先生治學的成就和特色。

編者按:「左圖右史,鄴架巍巍,致知窮理,學古探微。」清華大學有著悠久的人文傳統。新時期以來,學校尤其致力於人文學科的溯源與重建。王國維、李學勤二位先生,恰好是前後兩個時期清華大學人文學科輝煌成就的代表人物。溫故知新,我們特開闢「經典重讀」欄目,著重刊發二位先生具有典範意義的出土文獻類學術論著,以饗讀者。王國維先生著作以《觀堂集林(附別集)》為主,李學勤先生著作以《李學勤全集》為主,力圖較為全面地回顧二先生治學的成就和特色。

海內外矚目的馬王堆帛書《周易》有經有傳。經文部分的釋文已在1984年公布[1],傳文部分(即帛書《易傳》)也已經陸續發表。1992年,在《馬王堆漢墓文物》書中刊出了帛書《周易》經文與傳文中《繫辭》的照片和釋文[2]。1993 年,陳鼓應先生主編的《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馬王堆帛書專號》又有經過重訂的傳文《繫辭》的釋文,以及《二三子問》《易之義》《要》的釋文[3]。《繆和》《昭力》兩篇釋文則見《道家文化研究》第6輯。

帛書《周易》的發現,是學術史上的一個大事,對當前盛行的《周易》研究關係甚大。自經文釋文公開後,不少學者有所論述,專著便出版了好幾種[4]。傳文《繫辭》等發表以來,又出現大量論文。儘管有關材料還沒有全部發表,在整理工作中仍存在一些問題,但涉及帛書《周易》全體的若干關鍵性的疑難,今天是可以進行討論了。

首先是帛書《周易》的內容結構問題。

對帛書《周易》結構的認識,是伴隨整理考釋過程的進展不斷深入的。回想最早介紹這項帛書的文章,如1974年曉菡的《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概述》[5],只講到《周易》經文卷後有佚書,列舉了原有篇題,未及詳述。後來的各種論作,在這方面說法不一。其中流傳最廣的,是 1984 年發表的於豪亮《帛書<周易>》的見解[6]。其觀點我也長期引用過。

於文把帛書《周易》劃分作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他所稱《六十四卦》,即經文;第二部分是《六十四卦》卷後佚書,分為五篇,前二篇是現在我們說的《二三子問》,後三篇是《要》《繆和》和《昭力》;第三部分是《繫辭》,分上下兩篇。這就是說,帛書《周易》包括兩件帛書,除經文外,有傳文五種七篇。

1992 年出版的韓仲民《帛易說略》收有《帛<易>概述》,對帛書《周易》的構成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帛書確是兩件,第一件帛書是《六十四卦》和《二三子問》,但後者只是一篇;第二件帛書是《繫辭》與卷後幾篇佚書,包括以「子曰易之義」開始的一篇,即現在我們說的《易之義》,然後是《要》《繆和》《昭力》。這樣,帛書《周易》除經文外有傳文六種六篇。

同年印行的傅舉有、陳松長《馬王堆漢墓文物》所附《綜述》提出了第三種意見。根據其中描寫,帛書《周易》只是一件,在經文後面的傳文為《二三子問》《繫辭》《子曰》(即我們說的《易之義》)《要》《繆和》與《昭力》,一共六種六篇。

這三種說法各有道理,其差異可以歸納為下面三點:

第一,帛書的拼接。帛書《周易》揭開後相當破碎,經過細心綴合,可看出有三大塊。第一大塊是經文和緊接的《二三子問》,第二大塊是《繫辭》與《易之義》,第三大塊是《要》《繆和》及《昭力》。於說以第一大塊同第三大塊連接,韓說以第二大塊與第三大塊連接,最後一說則將第一、二、三三大塊依次連接在一起。

《馬王堆帛書專號》所載廖名春《帛書<易之義>簡說》指出,第二大塊《易之義》最後一行「有殘缺,但仍可看出下行有墨丁標誌,說明緊接它的是帛書《要》篇」。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墨丁是篇首的記號,而傳文各篇只有《要》未見篇首,這證明第二大塊肯定是同第三大塊連接的。

韓書正確地指出,在第二大塊開頭,《繫辭》「正文前面有一行相當於『贅簡』的空白」。帛書《周易》各篇之間沒有留設空白的,所以這裡只能是一件帛書的起首,第一大塊和第二大塊是不好連接的。

第二,《二三子問》的篇數。在經文之後,第一大塊還有文字36行。在其第16行的下端,「故曰『夕沂(惕)若厲無咎』」句尾,留有三個字位置的空白,這很像是一篇的終了,所以於文認為此處有傳文兩篇。

不過,第17行的上端有缺損,不能知道本來有沒有墨丁記號。同時,第16行以前一段和第17行以後一段,所論都是《乾》《坤》二卦,文意通貫。韓書以為此處傳文只是一篇當即出於此故。

按先秦到漢初的書籍,常有篇分上下的情形。例如《墨子》有《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管子》有《君臣上》《君臣下》《心術上》《心術下》,今傳本《繫辭》也分為上下,都是內容銜接而分作兩篇,每篇字數也不很多。《二三子問》第16行之末既有空白,看來仍以在此劃分上下為好。

第三,《易之義》的命名。於文認為帛書有《繫辭》上下兩篇,是把現在叫做《易之義》的一篇傳文作為《繫辭》下篇。韓書則提出此篇「頂端也塗有長方形墨釘,以『子曰易之義』開始,顯系另一篇易說佚書。佚書與《繫辭》的編篡體例有所不同」[7]。

張立文《帛書周易註譯》稱此篇為《易之義》[8],系取其首句中語,是妥當的。關於此篇與帛書前面的《繫辭》以及今傳本《繫辭》的關係,下文還要討論。

據上所述,帛書《周易》包括兩件帛書,可稱作上下卷:

上卷 經文

《二三子問》上下篇

下卷 《繫辭》

《易之義》

《要》

《繆和》

《昭力》

傳文共六種七篇

帛書《周易》上下卷不僅系同一書手所寫,內容也是密切聯繫的。比如很多論作已經指出,帛書經文的卦序與《易之義》第15行「天地定位」一段一致。同時,我們也很容易看出,傳文並非作於一時一手。這在各篇辭語和體例上都有好多證據,如《二三子問》述及孔子時稱「孔子」,《繫辭》和《易之義》稱「子」,《要》則稱之為「夫子」。還有六十四卦之名各篇多用通假字,又各有差異,例如《訟》卦,帛書經文作「訟」,《易之義》作「容」;《姤》卦,經文作「狗」,《易之義》作「坸」;《艮》卦,經文作「根」,而《易之義》作「謹」。這種種,都說明其來源不一。

雖然如此,帛書《周易》經傳的編排還是經過精心考慮的。經文在最前面,隨後《二三子問》到《要》均系孔子說《易》之語。《二三子問》分說經文,列於傳文諸篇之首。《繫辭》《易之義》通論大義,排在其次。《要》篇於論說外又有記事,續於後面。最後的《繆和》《昭力》,乃是傳《易》經師的言論。因此,帛書《周易》是一部有自己體系的完整書籍。

由於帛書的年代很早,大家自然希望能從中了解今傳本《周易》經傳的形成過程。拙著《周易經傳溯源》已經論證帛書經文要晚於今傳本經文的出現,是根據陰陽學說重排卦序的一種別本[9]。帛書傳文的情形要複雜一些,今傳本十翼中能與帛書比較的,只有《繫辭》和《說卦》的前三章。我曾對帛書傳文中的《繫辭》作過初步分析,指出帛書雖有不少優點但也有許多脫文、衍文及訛誤之處[10]。當時《易之義》《要》等尚未發表,不能詳細討論。下面就以今傳本《繫辭》為主對帛書試做進一步的考察。

今傳本《繫辭》分上下兩篇,按照《十三經註疏》本的《周易正義》,上篇共12章,下篇共9章。帛書傳文中的《繫辭》,始於今傳本上篇的首章,終於今傳本下篇的末章,看來已經首尾完具。因此,很容易推想今傳本《繫辭》是在帛書《繫辭》的基礎上,採取帛書其他傳文的內容,擴大而形成的,然而細心觀察,情況並非如此。

先看今傳本《繫辭》上篇,從第一章到第十二章,絕大部分都見於帛書《繫辭》,章的次第也沒有顛倒錯亂。不同的地方,只是個別通假、異文。唯一重大的出入,是帛書《繫辭》沒有今傳本的第八章,即「大衍之數五十」章。

「大衍之數五十」一章,從內容和文筆看都不能是晚出的它和下面帛書也有的第十章有著不可分的聯繫,我們過去已論證過了[11]。查帛書《繫辭》第十八行上,上端是「致寇至,盜之招也」,這是今傳本《繫辭》上篇第七章的末尾。「盜之招也」四字已損去大半,甚至只有殘筆。再往下,看到「焉」字,其間的缺字只有七個位置,依今傳本可補以「易有聖人之道四」。今傳本《繫辭》上篇第九章前面幾句是:「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可知帛書這裡比今傳本少了兩句。

《繫辭》這兩句,是不可少的。下文所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於此?」「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以至易之深、幾、神,都緊緊扣住這兩句。章末又以「子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謂也」作結,因而連「子日」兩字也應該有。帛書此處一定是有脫文。「大衍之數五十」一章,應該是和第九章開頭兩句一起脫去了。

今傳本《繫辭》下篇,從第一章到第四章前半,至「《易》曰:『何校滅耳,凶。』」均見於帛書《繫辭》。其下只剩有「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一段。其餘文字在《要》篇第九至十二行,只有個別異文。

在「君子見幾而作」這一段之前,帛書《繫辭》所沒有的文字,共為三節,第一節是「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云云,第二節是「子曰:德薄而位尊」云云,第三節是:「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顯然,這和「君子見幾而作」語意相連,是不應分開的。在「君子見幾而作」這一段之後,帛書《繫辭》所沒有的文字,第一節是「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云云,正和「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語意相承,也是很難分開的。因此「君子見幾而作」一段前後兩大段現見於帛書《要》篇,只能是錯簡。

今傳本《繫辭》下篇的第五節到第七節前半,還有第八節的前半,都見於帛書《易之義》。這裡面還有一些複雜的問題。

一個問題是,帛書《易之義》在今傳本《繫辭》下篇第五章中間,增多了一大段文字。今傳本是這樣的:「子曰:乾坤,其易之門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帛書則作「子[曰]:易之要可得而知矣。鍵(乾)川(坤)也者,易之門戶也。鍵(乾),陽物也;川(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

(體),以(體)天地之化」,下面有「又口能斂之」一大段,起於第三十五行,直到第三十七行,才有「而達神明之德也」。

「又口能斂之」一段是錯簡,屬於《易之義》的「坤之詳說」,應在第三十四行「不言於有罪之內」下面。移回原處,其開頭幾句是:「君子言於無罪之外,不言於又(有)罪之內,又口能斂之,無舌罪,言不當其時則閉慎而觀。……」

其次問題是,今傳本《繫辭》下篇第七章還有幾句話留在帛書《繫辭》之中。這幾句話是:「若夫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帛書作『則下中教不備』,『下』系『非』字之訛,『教』則是『爻』的通假字)。」按「若夫雜物撰德」云云,無論從語法還是內容來說,都不是獨立的。章文前面說:「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辭擬之,卒成之終。」論及六爻裡面的初爻、上爻,這裡則續論中爻。下面第八章,又討論六爻中的二與四、三與五。「若夫雜物撰德」這幾句,在中間實起著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怎麼能夠單獨割裂出來呢?這只能說明,現在闌入《易之義》的這些章,本來是在《繫辭》裡面的。

再有一個問題是,今傳本《繫辭》下篇第八章,在《易之義》中只有前半,而且頗引誤解。事實上,帛書這一部分殘破已甚,只能據今傳本試補缺文。從第四十四行起,是這樣的:「易曰二與四,同[功而異位,其善不同。二]多譽,四多瞿(懼),近也。近也者,嗛之胃(謂)也。易曰:柔之[為道,不利遠者。其]要無[咎,其用]柔若[中也。易]曰三與五,同功異立(位),亓(其)過(?)□□[三]多凶,五多功,[貴賤]之等……」與今傳本略有出入,一個明顯差別是帛書有「易曰」三處,以致有學者認為是引文。按所謂「易曰二與四」、「易日三與五」,是指經文中的爻位,而「易曰:柔之為道……」的「易曰」當為「子曰」之誤,這從上文的體例是不難推知的。今傳本沒有這幾處,文字就更覺簡練明了。

《易之義》終於第四十五行。此行下半,第四十四行「二多譽,四多懼」的旁邊,殘片上有四個字,比較模糊,一時未能確辨。它正如廖名春所說,有可能是篇題和字數[12]。所以《易之義》並不包括今傳本《繫辭》下篇第八章「《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以下的部分。值得注意的是,今傳本《繫辭》下篇第九章留在帛書《繫辭》之末,其開頭是:「鍵(乾),德行恆易以知險;夫川(坤),魋然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閒(簡)以知[阻]。」對照今傳本:「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簡以知阻。」知道章首也有脫文。懷疑第八章的後半和第九章的開頭都已脫去。帛書只是在相當第九章開頭處補了一個「乾」字而已。

以上的分析表明,帛書所根據的《繫辭》,其構成其實是和今傳本基本一致的,不過有一部分脫失,一部分又散人他篇,於是成了帛書的面貌。

這種現象是怎麼造成的呢?

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秦火。有的學者見《漢書·藝文志》有「及秦燔書,而《易》為筮卜之事,傳者不絕」的記載[13],認為《周易》經傳沒有受到秦火的影響。實際《周易》經文是卜筮之書,而《易傳》十翼則是儒學著作,自應屬于禁絕的範圍。我在一篇小文中說到[14],楚地東部的荀子和准南九師都通習十翼,帛書出自長沙,或許楚地西部的易學所傳《易傳》已不完全。這大約是由於秦昭王拔郢,占領了楚國西北部,而秦自商鞅以來即有排斥儒學的傾向,易學不能不受影響。猜想編纂帛書《周易》時,所能得到的只有一種竹簡本《繫辭》,其一部分又已脫爛散亂,當時的整理未能恢復原狀,把散簡若干章節和其他若干材料編到一起,成了《易之義》和《要》篇。

從這裡,我們也認識到《繫辭》是成篇很早的古籍。如我在《周易經傳溯源》中所論,其年代不會晚到戰國中葉。至於帛書《周易》,其整體的形成是很遲的,有可能晚至秦亡以後,它應該是楚地易學一派整理的結果,而《繆和》《昭力》篇中所記諸人,便是這一派的經師。

注釋

[1]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文物》1984年第3期。

[2]傅舉有、陳松長:《馬王堆漢墓文物》,圖版106--126,湖南出版社1992年。

[3]陳松長:《帛書<繫辭>釋文》,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3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陳松長、廖名春:《帛書<二三子問><易之義><要>釋文》,同上。

[4]如鄧球柏《帛書周易校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韓仲民:《帛易說略》,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 年;張立文:《帛書周易注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

[5]即韓仲民《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概述》,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 年。

[6]於豪亮:《帛書<周易>》,《文物》1984年第3期。

[7]韓仲民:《帛書說略》,第 10 頁。

[8]張立文:《帛書周易注釋》卷首《帛書周易淺說》,第2~3頁

[9]李學勤:《周易經傳溯源》,長春出版社1992年。

[10]李學勤:《帛書<繫辭>上篇析論》,《江漢考古》1993年第1期。

[11]同[9],第234~235頁。

[12]廖名春:《帛書<易之義>簡說》,《道家文化研究》第3輯。

[13]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二《六藝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4]李學勤:《帛書<易傳>及<繫辭>的年代》,《中國哲學》第16輯。

此次刊載李學勤《帛書<周易>的幾點研究》,原載《文物》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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