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厚禮

孟雲飛—書劍慰平生 發佈 2022-12-08T19:06:28.584993+00:00

齊白石是一位懂得感恩的人,他曾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對恩人的感激,寫悼文、刻碑、送錢,或者送書畫、印章,應人而異。

◆曹雋平/文



齊白石的一生充滿傳奇,他的成功,固然離不開他超高的藝術水準,但也離不開無數貴人的幫助。齊白石是一位懂得感恩的人,他曾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對恩人的感激,寫悼文、刻碑、送錢,或者送書畫、印章,應人而異。本文特介紹齊白石贈送給恩人的文房寶物。

一、齊白石贈毛澤東端硯

韶山毛澤東紀念館陳列著一方齊白石送給毛澤東的端硯,堪稱中國硯界的「聖硯」,我嚮往已久,為辦好這次湘硯大展,特地推薦湖南衛視前往拍攝。

6月2日,因為要去韶山「朝聖」,我居然興奮得一宿只睡了三個小時。清早我到湘潭市群眾藝術館講學,午飯後匆匆趕往韶山。

1945年,齊白石已經有85歲高齡,他希望子孫們能夠文脈相傳,所以特意在這方硯台上刻上「片真老空石也,是吾子孫不得與人」。「是吾子孫不得與人」很好理解,舊時候的文人墨客視硯台為文化的象徵,常有臨終托「硯」的故事發生。但短短一句「片真老空石也」一直困擾著我,端硯很講究硯石的來源——坑口,有「宋坑」「老坑」,唯獨沒有聽說過「老空」,而之前所有出版物上的釋文也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年「五一」期間,我曾到肇慶拜訪廣東端硯協會會長王建華先生,他也曾看過這方硯,對「老空石」也感到很疑惑。王夫人是湖南寧鄉人,王建華回去跟妻子一說,王夫人立馬說:「肯定是齊白石把『老坑』的『坑』當作了空間的『空』!」

齊白石當年買此硯時,由於方言差異,粵語坑口的「坑」與湘潭方言的「空」同音,所以齊白石誤將硯石的出產地「老坑」理解為「老空」。

齊白石贈毛澤東端硯

終於有機會近距離欣賞這方「聖硯」。此硯是國家一級文物,當工作人員打開暗藏在櫃檯下的機關,儀器緩緩升起的時候,心底不由升起一種崇高的感覺,我戴上白手套,雙手合十,幾度鞠躬致敬。這是一方紫端,左邊和頂端刻雲紋,硯面約一半光潔素雅如鏡,面對極品硯石,匠人一般選擇不動刀裁切。由於毛主席和齊白石大師的珍愛,上面沒有留下任何墨漬,也沒有磨墨的痕跡,因為常年沒有使用,並沒有古硯的包漿,反而有點乾澀。

在工作人員的安排下,我終於有幸捧上了這方聖硯,齊白石刻的銘文在硯台側面,平時嵌在硯盒裡,觀眾無法看到銘文真身,我經過認真觀看,終於解開歷史之謎。原來,齊白石當年刻的是「此真」,而工作人員將「此」的草書寫法誤認為「片」,故釋文寫成「片真老空石也」。此硯銘文應該是:此真老空(坑)石也,是吾子孫不得與人。乙酉八十五歲於京華鐵柵屋。

據《齊白石自述》中記載:「同治九年(1870年),我八歲,……為了我寫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塊斷墨、一方裂了縫的硯台,鄭重地給了我。這是他唯一的『文房四寶』中的兩件寶貝。」這給齊白石幼小的心靈種下了愛硯的種子。以至他後來賣畫有了些許錢,也不斷地收藏硯台。1906年秋,「我把破舊的房屋,翻蓋一新,取名寄萍堂,堂內造一書室,取名八硯樓,名雖為樓,並非樓房,我遠遊得來的八塊硯石,置在室中,所以題了此名。」齊白石曾經畫過一幅畫,畫面中一老者手持一硯,落款「予曾游肇慶,得端溪老空蕉葉白兼浮雲凍大硯一方,已玩三十餘年,他日誰人畫我?白石記。」1907年,齊白石到了欽州,教老朋友郭葆生的「如夫人學畫,兼給葆生代筆。住了不久,隨同葆生到了肇慶,游鼎湖山,觀飛泉潭,……游端溪,謁包公祠」(《齊白石自述》)。正是在游肇慶期間,齊白石購買了這方端硯。

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後,毛澤東主席曾親筆寫信給齊白石,字裡行間充滿了人民領袖對老畫家的尊敬謙和之情,信中還邀請他以無黨派人士身份參加新政協會議,共商建國大計。1950年夏天,毛主席派秘書田家英到城西跨車胡同看望白石老人,第二天又把他接到中南海敘談,品茶賞花,共進晚餐。吃飯時,毛主席特地給齊白石夾很軟爛的菜。毛主席還告訴老人國務院將聘請他擔任中央文史館館員。儘管1945年齊白石在硯台上刻了「是吾子孫不得與人」,但感動於老鄉加知音的厚愛,齊白石仍舊割愛,親自將此寶物贈送給了毛主席。

二、齊白石贈王闓運硯屏

7月24日,我來到湘潭齊白石紀念館參加恩師曾景祥先生的畫展。

開幕式結束後,我避開擁擠的人群,先到一樓的側室里參觀。幽暗的燈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3個竹筆筒,另有一方巴掌大的小端硯,造型、尺寸與筆者所藏的一方幾乎一致,皆為晚清之物。靠牆的一面,橫放一大一小兩塊沅州石雕硯屏,大的上面依俏色巧雕竹石、梅花,小的硯屏梅花上立一喜鵲,寓「喜上眉梢」之意。正是在這塊硯屏後面,齊白石親自鐫刻了一段文字:「湘綺師莞爾:獨不善點金,慣台攻頑碣。花鳥識天機,阿芝何太拙。弟子瀕生刻。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冬。」

湘綺師就是晚清大學者王闓遠。

據《齊白石自述》記載:1899年1月,37歲的齊白石經人介紹,拿著自己的詩文、字、畫、印章,前去拜訪本地名士、時年66歲的王闓運(湘綺)。齊白石走後,王闓運在當月20日的日記(《湘綺樓日記》)中記道:「看齊木匠刻印字畫,又一寄禪張先生也。」

往後數月,二人又多有來往。眾人都勸齊白石拜王闓運為師,他卻顯得猶猶豫豫,弄得王闓運也莫名其妙,因為當時的人都以列入王門為榮。齊白石日後也解釋自己最初之所以拖了許久才拜入王門,並非不願意,正是當時王闓運威望太盛,許多人爭相混作王門弟子在外賣弄,他怕人誤會自己是有意借拜師抬高身份。直到介紹人又來責問:「人家求都求不到,你難道是招也招不來嗎?」齊白石才終於在當年的10月,向王闓運正式拜師。

1916年,王闓運以83歲的高齡故去。得知消息,齊白石非常悲痛,專程前往哭奠。

晚年的齊白石曾自負地說:「我詩第一……畫第四」,如無王闓運指點,老人家只怕也沒這樣的底氣。齊白石早年書學何紹基,此硯屏書法有何紹基遺風,齊白石購買沅州石硯屏贈送王闓運,又親自操刀刻銘,亦足見他的一片誠意。

三、齊白石贈李宗仁「吉卯」端硯

9月3日,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為湘硯大展編輯的特刊已經定稿,我也修改了彩樣,至此,大局已定,只待9月6日星期一開機印刷。

然而,似乎冥冥之中命運註定,永州收藏家陸先生帶來一方令人激動的珍硯,促使我臨時易稿,提筆撰文。

這方端硯僅巴掌大,正面硯池頂端雲霧繚繞,左下角刻一兔子回首,右上角一輪滿月,寓「玉兔望月」之意。背面以隸法深刻兩個篆字:吉卯。

落款:功德圓滿,撥雲見天。德鄰先生正。印、款皆為「白石」。

「德鄰先生」者,乃台兒莊大捷司令官——中華民國代總統李宗仁。

李宗仁(1891年8月13日—1969年1月30日),字德鄰,廣西桂林人,國民革命軍陸軍一級上將,中國國民黨「桂系」首領,中華民國首任副總統、代總統。

李宗仁在北伐戰爭中有著重要影響力,在北伐前致力兩廣統一,奠定北伐的基礎,促成北伐。李宗仁先後指揮參與了徐海會戰、豫南會戰等,於1948年4月當選中華民國副總統,在蔣介石下野後一度任代總統,欲以和談挽救國民政府未果,之後出走美國,1965年7月回到北京。1969年1月30日,李宗仁因病逝世,享年78歲。

此硯銘文書法堪稱齊白石頂尖水平的代表作,齊白石一生雖然刻印無數,但在硯台上面刻如此深峻的大字卻極為罕見,其落款行書天真老辣,因為是自書自刻,以刀代筆,輕重緩急節奏分明,不僅精準再現了齊白石的筆意,而且增強了書法的活力與動感,凸顯了立體感,毫不誇張地說,比在紙面上更耐看,更生意盎然。齊白石多以單刀入印,但此處銘文卻多用雙刀刻字,尤其兩個大字「吉卯」,應該是以鑿代刻,經多次鑿刻方成,線條邊沿處又精心鏨刻以表現自然的剝落效果,可見老人一片匠心與誠意。整整一天,我的眼前都浮現著硯底的銘文,仿佛看到齊白石當年矻矻孜孜刻字的情形。

關於此處的「卯」字,有書法界同道提出:丣=酉,不是卯。故應為吉酉,非吉卯。從篆書寫法來看,齊白石刻的是「丣」字,但若斷為「吉酉」,就無法解釋其個中含義。查篆刻字典,「卯」有「丣」的刻法。此硯正面刻玉兔望月,李宗仁生於1891年即辛卯年,在中國的傳統生肖中,卯對應的生肖是兔,故我認為斷為吉卯(兔)才符合情理。

此硯乃陸先生2015年從西泠拍賣購得,原盒附有一位老太太欣賞該硯並題字的照片兩張,書法落款「王立坤」。我斷定老太太非等閒之輩,問陸先生,答曰「不知道」,百度搜索關鍵字「齊白石、王立坤」,原來王立坤是齊白石高足婁師白的夫人,估計當初送拍人請老太太看過真偽。

齊白石贈王闓運硯屏及硯銘文拓片

「卯」的篆書刻法

2013年12月2日,在北京保利2013秋拍近現代書畫夜場中,齊白石的力作《花實各三千年》以3000萬落槌,加佣金達到了3450萬元,畫上4個蟠桃賣出了3450萬元,相當於一個桃子的價格就超過800萬,這樣的天價桃子「堪比王母娘娘的蟠桃了」。這幅畫正是齊白石贈給李宗仁的作品,畫的上款「德鄰先生清正,辛丑四月時居故都」乃1937年陰曆4月。這期間他們因何結緣,暫不得知,而款中「德鄰先生」四字與這方端硯所刻「德鄰先生」如出一轍,估計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齊白石贈李宗仁「吉卯」端硯

據載:抗日戰爭勝利後,北平一片混亂,糧煤奇缺,物價飛漲,民不聊生。齊白石在北平甚至無法維持生活,當時李宗仁任北平行轅主任,曾主動上門看望這位木匠出身的老畫家,指定專人定期送去大米、麵粉、煤炭等,並邀請齊白石到家中作客。

1948年4月,李宗仁當選為國民黨副總統。他到南京就職時,齊白石不顧八十多歲的高齡趕畫了20幅畫贈給李宗仁,並情深意重地對李宗仁說:「這些畫留給你,一旦在政治失意時可以派作用場,可使你日後拍賣方便。」李宗仁深受感動,他誓言:「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變賣這些畫。」1949年,李宗仁雖匆忙離開祖國卻沒有忘記這批畫,將其隨身帶到海外,一直沒有變賣。

中國人尚禮,特別講究送禮。齊白石作為一代藝術大家,先後將珍藏的端硯送給毛澤東、李宗仁,堪稱中國文房史上的佳話。雋平有幸親撫,不敢私享,特撰文配圖與諸君分享。

(孟雲飛轉自《文藝生活(藝術中國)》 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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