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與《書目答問》二種

善本古籍 發佈 2023-01-26T02:57:25.141182+00:00

張之洞不是學者。但在晚清後期,在光緒朝的三十三年間,他卻與教育、學術結下了不解之緣。同作於光緒元年的這兩部書,《書目答問》和《輶那一年,張之洞三十八歲,正在提督四川學政任上。兩書都是寫給本省初學者看的普及性讀物。

張之洞不是學者。但在晚清後期,在光緒朝的三十三年間,他卻與教育、學術結下了不解之緣。同作於光緒元年的這兩部書,《書目答問》和《輶

那一年,張之洞三十八歲,正在提督四川學政任上。兩書都是寫給本省初學者看的普及性讀物。張之洞曾自嘲說,《書目答問》「可作公牘觀,不可作著述觀」,《輶

當然,對這兩部書的成功,張之洞是很得意的。他在晚年再提及時,便不那麼

然而全書並非「科舉考試指南」。正文三篇,「上篇語行,中篇語學,下篇語文」。其中只有下篇真在討論如何做「時文」以應付程試,旨在幫助「良材困學」在場屋中不致因犯規犯忌而被黜落。張之洞雖是兩榜出身,但對科舉考試卻沒有好感,身任學政而奚落八股,在湖北任內已如此。首篇教童生習做八股,篇題卻用了頗含調侃意味的「學究語」,以示他「在官言官誼」而無可奈何。

中篇所謂的「學」,便撇開了相沿八百年的帖括之學,而大談應該通過讀四部書而增進學問,逐一列舉閱讀經史子集的門徑,甚至不厭其煩地列舉可讀的版本目錄。儘管他也說「為學忌分門戶」,「讀書期於明理」以及「致用」,實際介紹的卻是清代漢學家讀書治學的常識。誰都知道,清中葉吳皖兩派漢學家的宗師惠棟和江永,都終老於諸生。從科舉制度鼓勵讀書人應把金榜題名作為最高追求的傳統來說,張之洞如此提倡「作秀才後宜讀書」,大有存心「誤人子弟」的氣味。

有趣的還是上篇。對諸生說行,自然是指與士紳身份相稱的行為守則,包括道德、人品、志向、氣節、見識、習尚等等。這一篇羅列的守則共十七條,但都在清廷頒布的所謂聖諭、學規之外。據張之洞說,那些教條都已刻在碑上,寫在書上,用不著再解說,「茲擇其切於今日世風、本省士習者言之」。

說些什麼呢?通觀十七條,給人的印象,就是這位「天使」,最愛說「不」。後十條守則都以「戒」字開頭,從「戒早開筆為文」,到「戒濫保」、「戒好訟」、「戒孳孳為利」、「戒講學誤入迷途」,直到「戒洋菸」,已使人感到由四川到全國,士林普遍存在的惡劣風氣何等嚴重。但前七條守則,雖屬肯定命題,其解釋所用的「不」字之多,更令人感到所謂「同治中興」的外觀,掩蓋官紳社會的骯髒程度,真如清末譴責小說的描繪。

例如第一條「德行謹厚」,解說如次:「德行不必說到精深微妙處。心術慈良不險刻,言行誠實不巧詐,舉動安靜不輕浮;不為家庭事興訟,不致以邪僻事令人告訐,不謀人良田美產;住書院者不結黨妄為,無論大場小場守規矩不生事;貧者教授盡心,富者樂善好施、廣興義學、捐錢多買書籍置於本處書院;——即為有德。」

例如第二條「人品高峻」,解說如次:「不涉訟,不出入衙門,不結交吏胥;不參與本州縣局事,——必不得已入局者不侵漁;教書院義學不素餐,求功名不夤緣,試場不作弊;武生勿與『帽頂往來(原註:蜀人謂匪類為帽頂);——即為有品。」

兩條解說不到一百八十字,卻有十九個「不」字。而由「不」字所肯定的道德人品標準那樣低微,甚至說沒有欺詐劫略行徑,便算「德行謹厚」,沒有鑽營舞弊劣跡,就是「人品高峻」。很難想像,這竟是對所謂四民之楷模、帝國之俊彥,所提出的行為尺度。兩百年前,顧炎武曾提議「廢天下之生員」,以為科舉取士實為政府腐敗的根由。黃宗羲沒有那麼激烈,但也說這種取士法,「徒使庸妄之輩充塞天下」。他們都是備受張之洞推崇的人物。看來他推崇顧黃的理由,不盡因為他們是經史之學的大家,還由於他們對人才教育方面的見識。《輶

相形之下,《書目答問》更受學林重視。於是張之洞去世不久,便發生了著作權的問題。

問題是繆荃孫提出的。晚年自號藝風老人的繆荃孫,從光緒元年在成都拜張之洞為師以後,備受張之洞提攜,幾乎是如影隨形。直到張之洞在一九○九年去世前夕,還要學部奏派他任籌建中的京師圖書館正監督。但在清亡後,他自編年譜以及其他文字,都說《書目答問》是他代「撰」的,雖然還說「撰」時曾得到藏書家章壽康之「助」。此說得到葉德輝、柳詒徵的支持。因而在學術界相當流行。

最早對繆說提出異議的是陳垣,以為繆荃孫在張之洞撰著《書目答問》時曾「隨同助理」,刻成後又「為之訂正」,都是事實,然而「均與代撰不同」。一九六三年柴德賡重提陳垣的異議,更批評繆荃孫在張之洞生前不作此論,「年譜作於張死後,未免有掠美之嫌」。

繆荃孫的自述,葉德輝引楊銳語作證,的確存在死無對證的問題。然而在清代,達官貴人倚仗權勢,命人撰書,署為己作,早成積習,雖大學者也不免。著名的《水經注》校本官司,被告竟是乾嘉考證學的皖派大師戴震,雖有胡適積晚年之精力替戴震翻案,而至今仍屬疑案,便是顯例。何況戴震當初不過是翰林院庶吉士,區區一名皇家學院「博士研究生」而已,由於充當四庫館臣,享有審查趙一清手稿的小小特權,尚且不免瓜田李下的重大嫌疑。何況張之洞身任通省教育長官,已顯示為正在上升的政治明星,而繆荃孫以舉人充當四川總督西席的身份,不惜拜年長僅七歲的張之洞為師,顯然有求於他。此後繆荃孫三十餘年的宦學經歷,都視這位「南皮師相」的升遷為轉移。要求他在張之洞生前,而且在清帝國滅亡前,直承自己是《書目答問》的捉刀人,可能嗎?因此,他在張之洞死後,並在「張文襄公」的諡號已成過去之後,躲在上海租界裡寫回憶錄,提及此事,可能是「掠美」,但也可能是含蓄地批評恩師「掠美」。

兩種可能性都存在。目前我們還沒有真正的第一手證據,例如《書目答問》的原稿或改稿,來推翻任何一說,所以不妨將這場著作權官司,交給出版史家去繼續審理。根據目前的種種陳述,以下三點應屬歷史的事實:第一,《書目答問》的總體構想出自張之洞的策劃;第二,《書目答問》的學術取向順應張之洞的愛好;第三,《書目答問》的取捨評騭經過張之洞的裁定。這裡不擬逐點論證。有一點是肯定的,即繆荃孫和他的支持者,從未對以上任何一點提出異說。

張之洞曾說,《書目答問》的意向,首在「指示門徑」。這使人記起《輶

然而,張之洞欣賞邵書或許是真的,卻不可能以邵書作為藍本。一個原因,便是兩人的學術取向並不一致。邵懿辰名為經學家,實則專用李光地、方苞的理學見解,排擊乾嘉漢學,指古文《逸書》、《逸禮》為劉歆偽造,卻反而推崇東晉出現的《偽古文尚書》。張之洞雖說「為學忌分門戶」,自稱「性惡聞人低宋學,亦惡聞人低漢學」,但他附庸漢學的隱衷在兩書中到處流露。例如《書目答問》通篇不提邵氏著作,已很奇怪,因為《禮經通論》已刻,不能用體例不收未刊書予以解釋;而末附《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列舉十三家數百人,也漏舉邵懿辰,則更奇怪,因為他既有著述,且非生者,還是因力抗太平軍「殉難」而名躋「國史儒林傳」的。這種疏漏,倘非顯示張之洞本人的某種價值取向,便很難理解。繆荃孫的說法,也只能存疑。

從《四庫提要》問世以後,有學者含蓄地對它的分類法表示不滿。孫星衍、張金吾等所藏私人藏書目錄,都採用有別於四庫藏書的分類法,便是例證。張之洞進了一步。他強調他的書目,所示對象不是「藏書家」,而是「讀書家」,並特指初學者,由此取得了某種自由度,可對傳統分類法實行改造。張之洞是謹慎的,對於《四庫提要》那種「欽定」的分類範式,總體不冒犯,具體作調整。

例如經部。《四庫提要》原分十類,先五經(包括《孝經》),後四書,附小學,在編纂形式上仍然體現中世紀後期的信仰體系。《書目答問》卻將它拆散,重分三類。除「小學」類目依舊,凡清代列祖列宗頒定的官方教本,統稱「正經正注」;凡清代漢學家或漢宋兼采者,重作整理詮釋的古典經解及其校本,則統歸「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題注還申明「空言臆說、學無家法者不靈」。這一調整,受害最烈的是朱子學系統的「四書學」,它作為中世紀晚期信仰體系的理論根基,在占據官方教育舞台中心位置七百年後,除朱熹本人的幾本小書外,那些闡發所謂聖賢義理的大堆著作,幾乎全被當作空話的楷模,驅出這份准官方的必讀書單。

與此攸關的,再如子部。《提要》首列「儒家類」,所收大半是宋元明道學夫子的「語錄」,雖然作者在本類諸序中對道學時加譏嘲。《答問》卻把儒家降作二類,而新增「周秦諸子」居首。九流十家的代表作叢聚一類,固然反映諸子研究已成顯學的現狀,但取消《漢書·藝文志》以來儒家稱尊的地位,對傳統信仰體系更近於褻瀆。何況儒家類三子目,居首的也是兩漢至明清的「議論經濟之屬」,所選諸書多少都有批評正統學說的取向;「理學之屬專書」又抑居二等,且只取周程張朱陸王等十幾種書,其它「語錄」剔除殆盡;還在下一子目小注中諷刺理學諸書多「腐陋」。相反,「儒家類考訂之屬」,則以它們「為讀一切經史子集之羽翼」作理由,不厭詳列,其中大半是清代考據家著作。

重視叢書是張之洞的特識。《輶

張之洞沒有忘記他的童生們,以「別錄」為題開列了四類讀物,前三類都屬於揣摩制藝或學習考訂的入門書。第四類是初級啟蒙讀物,只列六種。有意思的是特別說明,「上海新刻《三才略》最佳。不惟童蒙,凡學人皆不可不一覽。」這部由湖南湘鄉人蔣德鈞所編的西學入門書,內容為天文學、世界地理與世界歷史的常識,看來張之洞本人曾經「一覽」,並且印象很深。

當初張之洞策劃編纂《書目答問》,可能沒有想過做一份清學史提綱,豈知最終卻形成了性狀類似的提綱。

說是類似,因為張之洞沒有那種意向。比照《輶

正因如此,張之洞主持開列的這份書單,竭力表彰清代學者在傳統學術諸領域的成就,便不足為奇。一八七五年他年近「不惑」,卻仍然只有在翰林院放差的經驗,離他超升封疆大吏並成為所謂洋務運動頭面人物,還有六年。倘說他這時還是書生見識,還在指望端正學風以造就重振朝綱所需要的有用人才,那大概是不錯的。

結果呢?《書目答問》成了主要臚舉清代學術既往成果的全面清單。張之洞特別讚賞清中葉漢學家的經史諸子研究,說是「實事求是」、「有實用」等等。於是,毫不奇怪,為什麼在卷終出現了一份《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他解釋這是應諸生為擇良師要求,急中生智,用此編替代,「凡卷中諸家,即為諸生擇得無數良師也」。可是,《姓名略》的小序,又道出他的「深意」,在彼不在此。

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史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大。(朱維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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