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醃篤鮮

新民網 發佈 2023-01-28T02:02:11.331132+00:00

有筍吃,有湯喝,除了感恩,別無所求。大雪過後,醃了一刀肉,五花連帶一根肋排。店家根據比例抹了鹽,我拾回家又抹了一層花椒,放不鏽鋼盆內密封,擱北窗空調外機上,靜置一周後,掛出露台晾曬。

有筍吃,有湯喝,除了感恩,別無所求。

大雪過後,醃了一刀肉,五花連帶一根肋排。菜市最貴的黑豬肉,一刀斬下,百餘元。店家根據比例抹了鹽,我拾回家又抹了一層花椒,放不鏽鋼盆內密封,擱北窗空調外機上,靜置一周後,掛出露台晾曬。

晴晴雨雨間,寒風一來,漸漸地,這刀鹹肉便也幹了,隨之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香氣。這氣息,遠遠的,聞不見,非得將鼻子湊近了,才能深深鑽入肺腑,無比治癒。

這一向,每日晨昏,都喜歡去陽台外層的露台站一站,靜看一樹老梅怒綻,再聞聞這刀肉的咸香之氣。

長輩饋贈冬筍若干。黃昏下班,特意拐去菜市場,採購千張結適量、小排一根、前胛五六兩。這是做醃篤鮮前期準備的配料。我醃的這刀鹹肉,終於遇到了知音——冬筍。

寒冬臘月,適逢一缽醃篤鮮,非比尋常的儀式感。

將咸肋排自鹹肉上劈下六小塊,洗淨備用。前胛切幾大塊洗淨,鮮小排洗淨。三者一股腦冷水下鍋,焯水,加少許黃酒去腥。水開,撈起鮮小排、前胛,剩下咸肋排,小火多滾一滾,去除多餘鹽分。這邊陶罐注滿清水,加老薑片若干,沸騰時,加入咸、鮮小排、前胛,大火頂開,文火慢燉。抽油煙機關停,一霎時,家裡每一角落皆蕩漾著精彩絕倫的咸香氣……

如此情景,似回到童年——家鄉的臘月,做喜事的人家,請來的大廚繫著圍裙忙前忙後,豬肉一塊塊在大灶鍋里翻滾。蜂窩煤爐上坐著一口口巨大的白鐵鍋,水蒸氣將鍋蓋頂開一道小縫,發出噗噗噗狂響,滷煮著的美味好聞的香氣如何關得住?我們小孩子和狗,走來走去的,心裡莫名地歡天喜地……肉類散發的香氣,在村子上空飄蕩著,寒風也是快樂的了,叫我們一輩子不能忘。

這邊,開始剝筍。金黃筍衣一層一層又一層,終於露出象牙白的肉身,啃一口,甜如脆梨,輕輕一掐,便折了。人類何其殘忍,人家尚在襁褓期,便給挖了。切滾刀塊,無須焯水。

高湯吊得差不多時,先下千張結,持續燉上二十分鐘後,再下筍。

去冬,也做過一缽醃篤鮮,味道差強人意。用的是買來的鹹豬蹄,齁咸,且有油耗氣,湯的鮮美度,打了折扣。如此,今年不畏煩瑣,必須親自醃一根肋排不可。

夜讀魯迅日記、書信。他喜歡蔣腿、雲腿,大約他們家一律清蒸著吃。沒見說燒過醃篤鮮的。

一缽醃篤鮮里,若有火腿加持,則更加完美。世間好物頗多,並非易得。火腿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據說魯迅曾經托人帶給延安火腿兩枚。這個人於文字裡何等冰雪聰明,仿佛洞悉一切,可是,到頭來,終究是個書生。

我最感念宋紫佩,常常贈送魯迅紹興特產,筍乾、鹹魚不等,後者,是用茶油浸泡著的,不接觸空氣,永遠沒有油耗味。定居上海期間,魯迅家的伙食相當不錯,可是,王映霞還說,我家的伙食比魯迅家的還要好。可見浙江人天生會吃。

我去紹興,最難忘酒店的生煎,肉餡中雜有脆嫩的筍丁,簡直驚艷。

醃篤鮮,關鍵在於吊湯。湯吊好,意味著成功了一半。當文火咕嚕咕嚕,慢慢地,湯至牛乳狀,禁不住撲鼻的咸香氣,我舀了小半碗一飲而盡。純粹的鮮小排沒得如此口感,是寡鮮,有了咸小排的加入,口感綿醇,添了許多層次,不再那麼單薄,像極中年往後的生命,縱然枯意蕭瑟,也更見厚度。

起先準備加點兒萵筍、胡蘿蔔進去,轉而一想,可能不對了,食材太多,會搶了冬筍的風頭。食物多寡,也要恰到好處,不可太過繁雜。之所以放千張結,也是吸油之用。

冬筍在湯里滾了又滾,入嘴,微咸過後,依舊是甜的,唇齒間稍微一碰,便折了,一絲渣滓也無,叫人停不下來,純粹的口舌之歡。這時,再喝湯,與先前又不同了,微咸後一派甘甜,這所有的恰到好處,皆歸功於冬筍的加入。這道菜,筍才是靈魂。

春天的蔞蒿,夏天的菊花腦,秋天的河蟹,冬天的筍——在我個人食譜里,好比四大名旦,雖說各有千秋,但,依然是筍最具高格。若用它來與雪裡蕻同炒,連帶著平凡的鹹菜也熠熠生輝;煲老雞湯時,放七八片,不僅去了燥氣,雞湯喝起來也有了溫潤之氣,不再那麼生猛粗鈍。

冬筍作為不可多得的食材,因為少,難挖,所以珍貴。入冬以來,每去菜市,不過是遠望一眼,當真不捨得買幾枚,實在奢靡。

坐地板上,背靠暖氣片,看書,順帶著聞嗅數小時高湯的咸香,神志確乎昏沉,宛如酒之微醺……

雖說這座城市一夜冷雨,若再下場雪,更好了。有筍吃,有湯喝,除了感恩,別無所求。(錢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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