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美之境：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珍藏展」目前正在上海浦東美術館展出，來自義大利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兩千多年前古羅馬文明的約70件藏品從不同方面再現了的璀璨文明。其中尤為重要的是來自龐貝的壁畫。
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繁極一時的龐貝及其周邊城市赫庫蘭尼姆一夜之間摧毀。大量堆積的火山灰卻將兩座城市的遺蹟完整保存了下來，為考古學家與歷史學家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研究資料。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擁有全世界最完整、最重要的龐貝與赫庫蘭尼姆壁畫藏品，以及古城中出土的各類文物。「澎湃新聞」通過文物回溯兩千多年前的信仰和生活。
風景，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壁畫為了解羅馬古代遺蹟提供了一個起點。審視這些畫作，不只將其作為反映城市品味的裝飾，同樣也是藝術家的作品。只是在當時這些藝術家被視為工匠，他們本身的觀點和態度沒有記錄和保存。
老普林尼（23年－79年8月24日，古羅馬作家、博物學者、政治家）的文學證據表明，受過教育的羅馬人認為當代壁畫不如公元前4-5世紀的古希臘畫家。後者被認為作品來服務於公共利益，而羅馬人在牆面上仿製希臘時期的作品，多只是裝飾家宅。
龐貝的壁畫有四種風格，第一種基本上算不上繪畫，只是簡單抹一層石膏，讓人們以為整面牆上都鑲嵌著昂貴的進口大理石。第二種是羅馬的獨創，室內的牆壁被裝扮成迷人的花園或走廊，企圖延伸空間。但是這種符合視覺邏輯又仿真的風格在大約公元一世紀的最後十年開始招人厭煩，於是第三種風格被創造出來，強調牆壁平滑而有限的本性，喜歡描繪精緻繁複的細節。第四種風格似乎是空間感與精緻優雅的結合，壁畫作者依舊以對造型和色彩的精湛的控制，敏銳地捕捉到觀眾的期望。
燈台細節，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此次展覽的策展人之一，義大利考古學家馬里奧·格里馬爾迪（Mario Grimaldi）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將展覽的壁畫題材分為「神話故事、史詩和戲劇詩、日常生活場景」，「尤其日常生活場景是一個還原服飾色彩的繽紛世界。」
獻貢品的女性與雕像，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神話與史詩，一個人神對話的古羅馬
展覽中最為醒目的是一件馬賽克壁畫《獅子和酒神遊行場景》，這幅華麗精美的馬賽克出土於1829年，位於一個寬敞餐廳的地面中央，四周牆壁上的裝飾可以追溯到奧古斯都時代 (龐貝壁畫的第三種風格) ，展陳還原其初始的狀態，位於單獨昏暗展廳的中央。
展覽現場，地面為《獅子和酒神遊行場景⻢賽克》石質馬賽克，公元前1世紀
獅子和酒神遊行場景馬賽克，龐貝，石制馬賽克，前1世紀
這幅馬賽克由精巧多彩的疊褶圖案鑲邊，描繪了一座狄俄尼索斯神廟的內部景象：狄俄尼索斯、女祭司們和丘比特正圍著一隻長有濃密鬃毛、繫著花環的雄獅。這隻神聖的野獸前腿戴著金鍊，似乎被周遭音樂的力量和狄俄尼索斯的幻影震懾住了。此處使用的工藝被稱為蠕蟲狀紋樣，其使用的微型鑲嵌物僅3毫米寬。馬賽克上的形象直接參考了阿爾克西拉烏斯的一件雕塑作品（《與丘比特嬉戲的雌獅》），凱撒曾在他的廣場建造這座雕塑，說明其原型可追溯至公元前一世紀。
斯芬克斯像立於地毯邊緣，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斯芬克斯最初源於古埃及神話，是長有翅膀的怪物，通常為雄性。
與埃及雄性斯芬克斯不同，希臘的斯芬克斯通常表現為雌性。她有著女人的頭、獅子的身體和鳥類的翅膀。此外，在古埃及斯芬克斯被認為是仁慈的，但在希臘傳統中，她被塑造為背信棄義的和無情的形象，會殺死和吃掉那些無法回答她謎語的人。這個致命的斯芬克斯出現在俄狄浦斯的神話和戲劇中。無論是在古埃及還是古希臘，斯芬克斯都被認為是守衛者，經常與皇家的墓葬和宗教廟宇等建築形式聯繫在一起。這作品描繪了精緻繁複的細節，屬於龐貝壁畫第三種風格。
展覽中《納西索斯》《勒達與天鵝》源自古希臘神話。
納西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有一天他在水中發現了自己的影子，然而卻不知那就是他本人，愛慕不已、難以自拔，終於有一天他赴水求歡溺水死亡，死後化為水仙花。直至今日，在希臘，水仙花就叫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勒達與天鵝》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故事和藝術主題。在希臘神話中，勒達是埃托尼亞的公主，嫁給斯巴達國王廷達雷烏斯後成為了斯巴達女王。根據奧維德的描述，天神宙斯由於愛慕勒達，變成天鵝的形象引誘她。後來勒達生下兩顆蛋，從兩顆蛋中孵化出了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其中一位便是海倫。
勒達與天鵝，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勒達與天鵝》是整個中世紀著名的神話，但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它作為具有色情色彩的經典主題變得更加突出。文藝復興三傑——達文西、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都曾描繪過這一主題，現代主義之父塞尚也曾再次詮釋。
海倫的離開，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海倫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據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在金蘋果紛爭中，宙斯任命特洛伊的小王子帕里斯來評判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誰是最美麗的女神。為了贏得帕里斯的青睞，阿佛洛狄忒向他許諾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當帕里斯將已是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妻子的海倫帶回特洛伊後，希臘人為奪回海倫，向特洛伊宣戰，這便是著名的特洛伊戰爭的導火索。
海倫的美麗激勵了各個時代的藝術表達，她經常是理想人類美的化身。海倫的圖像最早出現在公元前7世紀。在古希臘，她被帕里斯綁架或與他一起逃跑是一個流行的主題。在中世紀的插圖中，這一事件經常被描繪成一種引誘；而在文藝復興的繪畫中，則通常被描繪成綁架。
在古羅馬宗教中，女神維多利亞是勝利的化身。她首次出現在第一次布匿戰爭期間，似乎是古希臘女神尼克的羅馬化，尼克是與羅馬希臘大陸和大希臘盟友有關的勝利女神。此後，維多利亞象徵著羅馬最終的霸權和統治權。壁畫《在戰利品前的勝利女神與國王》的國王即著名的亞歷山大大帝，古希臘西北部馬其頓王國的國王。自二十歲從父親腓力二世手中繼承王位後，進行了前無古人的大型軍事征服活動，直到他三十歲時已經建立了龐大的帝國。他在戰場上從未被落敗，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將軍之一。
在戰利品前的勝利女神與國王，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壁畫中，充滿特色的角盔，橢圓形的盾牌是作為戰利品的高盧武器，左側勝利女神尼克右手所持的斧頭同樣被視作一件戰利品，而右側的亞歷山大還是一位剛加冕的年輕統治者，他的胸前護有馬其頓國王的盔甲，其上所飾的蛇髮女妖和腳下的頭盔讓人一眼就能辨識。他左手握有馬其頓長槍，右手拿著軍隊指揮官的權杖。
記錄日常場景，回溯兩千年前的生活
一個眾所周知的說法是，在羅馬世界裡，龐貝是個無足輕重的閉塞之地。人們通常認為，當羅馬有重大歷史事件發生時，龐貝人往往不受任何打擾，安然度日。
對於龐貝城的無足輕重，考古學家持兩種不同的態度。作為羅馬世界裡唯一在細節層次上都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城市，龐貝卻如此遠離羅馬的主流生活、歷史和政治，這讓大部分歷史學家感到遺憾。相比之下，也有人為這座城市的平凡感到慶幸，認為正是因為如此，我們今天才有幸得以了解古代世界居民的生活。
比如，他們的祭祀生活。尤其是對狄俄尼索斯的祭祀。
建築物中的獻貢品女性，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葡萄酒之神，不僅握有葡萄酒醉人的力量，還以布施歡樂與慈愛在當時成為極有感召力的神。他也是戲劇之神，並掌管大地豐饒和繁殖，人類的死亡與重生。
而他的女祭司（即他的侍女隨從），在古希臘神話中意通「瘋子」或者「癲狂」。她們可能源自最早崇拜酒神的貴族婦女，後來越來越多的平民婦女也加入其中——有些是被逼迫的，有些則是自願追隨。追隨酒神的女人，在酒神儀式中，會狂歡痛飲，並借著酒勁進入癲狂迷離的狀態，解放自我。根據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的記載，悲劇起源於祭奠狄俄尼索斯的慶典表演。
悲劇面具，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祭祀酒神的風俗大約於公元前13世紀由埃及傳入希臘，大約在公元前8世紀，對酒神的崇拜才開始在希臘風行。最初，酒神祭祀中心是在那克索斯島，後來皮奧夏（Boiotia）的喀泰戎山成了酒神狂歡祭祀的場所，很快從南至北風靡希臘全境。公元二世紀羅馬時代的希臘地理學家保薩尼亞斯（Pausania）曾在《希臘志》（Description of Greece）中記載過許多希臘地方、愛琴海諸島以及小亞細亞等地關於祭祀酒神的狂歡活動。
酒神女祭司壁畫，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祭祀狄俄尼索斯的遊行中最初只有婦女參加。早期狄俄尼索斯的追隨者只是美惠三女神，後來他的追隨者改為酒神狂女邁那得斯、牧神潘等。參加酒神祭祀遊行的婦女通常頭戴常春藤冠，身披小鹿皮，手裡拿纏著常春藤、杖頂綴著松果球的酒神杖，敲著手鼓和鐃鈸，扮成酒神狂女。
有酒神雕像和貢盤的靜物畫，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也有壁畫呈現獻給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貢品。畫中，人們以狄俄尼索斯的形象製作了一個威嚴的鍍金青銅雕像(類似展覽中的家庭守護神)，在他面前放置著一枝香桃木。這座酒神的雕像放置在一個平面上(可能是祭壇)，壁畫的前景中還擺著其他貢品，如一盞裝有殘酒的銀杯、一隻羊頭和一個青銅酒壺。在它們背後是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面有一個帶有鉸鏈式手柄的青銅盤，擺滿了各種水果：松果、石榴、無花果和海棗。
有馬頭像的酒壺，維蘇威火山遺址，彩繪壁畫，1世紀
展覽呈現的不少物品，與同時期的壁畫對應。反映當時創作與生活的關係。尤其明顯的是長柄燈台，在羅馬時期，以陶、鉛、玻璃和青銅等各類材質製作燈具，以油為燃料，將油置於裝有燈芯的腔室中。當燈芯被浸透並緩慢燃燒時，就能提供持久的光照。
燈台，龐貝，青銅，1世紀
燈台壁畫，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公元1世紀，龐貝人的生活在體現在《繪有手持配重的跳躍場景壁畫》中，壁畫中繪有方形石柱，頂部刻著蓄鬚的神(赫拉克勒斯)，象徵勝利的手掌靠在石柱上。與此同時，兩名運動員正手持佩重跳遠。他們跳遠時手上戴著摔跤手套，這表明了五項全能中跳遠比賽和摔跤比賽的順序關係。
繪有手持配重的跳躍場景壁畫，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右側人物在比賽開始前專注於用油擦拭身體，展現了運動員的準備過程。體育鍛鍊的典型裝備包括儲存在小瓶中的油，比賽前摔跤手會用油塗抹身體。此外，還有一種比賽結束時用於去油的刮身板。它們共同構成了體育鍛鍊準備工作的基本工具。
阿拉拜羅油罐，龐貝，青銅，1世紀
刮身板，龐貝，青銅，1世紀
壁畫也裝飾著羅馬浴場，在一件最初用於高溫浴池半圓形小室的壁畫。紅色背景下，兩個年輕的摔跤手在黃色地面上的一塊棕色區域中對峙，地面的描繪只用了幾下快速的筆觸。畫面外框一開始曾用黃色的毯邊花紋包裹，如今僅存下方部分邊緣。1912年9月26日，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以500里拉的低價購藏了這幅壁畫以及硬幣和其他物品。
繪有戰鬥場景的壁畫，龐貝，彩繪壁畫，1世紀
對於女性的描繪，也是壁畫新的研究點。在過去很長時間對羅馬帝國的研究一直被對男性力量表現的關注所主導。與許多其他社會的家庭空間不同，羅馬的家庭空間不被理解為女性空間。展覽中一件《閨中女子》展現了花園旁的門廊內三個女子的相聚聊天場景。左邊的女人裹著斗篷，戴著頭巾；中間的一位倚著柱子；坐在右邊者，左臂枕著一個提水罐，右臂搭在頭上。
閨中女子，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1世紀
學者也通過對女性服飾的研究揭示羅馬女性如何以服飾的微小差異構建等級制度。
獻貢品的男女，斯塔比亞，彩繪壁畫，1世紀
公元79年底，維蘇威火山爆發，一夜之間將龐貝、赫庫蘭尼姆和那不勒斯灣埋於火山灰下，一同掩埋在灰燼下的還有當時一切的生活方式。而後千年，龐貝被掩蓋在六米多深的火山灰下。它的名字和位置被人遺忘了。1599年，因開闢地下水道欲引沙諾河水時，建築師多梅尼科·豐塔納發現了有雕刻的古牆。1738年，與龐貝遭到同樣命運的古城赫庫蘭尼姆被發掘出來，1748年在那不勒斯國王和王后的資助下，龐貝也被重新發現，然而他們只是挖掘古代藝術珍品來裝飾自己的宮殿。直至19世紀對龐貝的大規模挖掘和考古研究才真正開始。
繪有眾神像的項鍊垂飾，赫庫蘭尼姆，彩繪壁畫，1世紀
壁畫成為當時生活的佐證，雖然古羅馬壁畫家可能純粹從自己行業的角度繪製，卻留下了物質文明，是當下對過去文明的一瞥。
註：展覽將持續至2023年4月9日，本文圖片由浦東美術館提供，文物圖來自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