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而上達」:孔子生命境界的展開

光明網 發佈 2023-01-28T03:35:18.656088+00:00

作者:梁世和(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孔子感嘆沒有人了解自己,並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於此提出一個重要命題:下學而上達。孔安國注曰:「下學人事,上知天命」;皇侃疏曰:「下學,學人事。

作者:梁世和(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孔子感嘆沒有人了解自己,並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於此提出一個重要命題:下學而上達。孔安國注曰:「下學人事,上知天命」;皇侃疏曰:「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何晏注曰:「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程樹德《論語集釋》三,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20頁)對於別人不了解自己,孔子不怨天尤人,下學人事,上達天命,而天亦知孔子。

孔子把人的生命境界視為一個不斷提升的過程,其自身的生命境界每十年都有一個躍升,自謂:「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而其生命境界提升的路徑和方法便是「下學而上達」。所謂「知天命」,是要了解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繼而化命運為使命,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知天命」將人的生命境界劃分為兩大階段,因而是人生命發展歷程中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志於學」「而立」「不惑」屬於下學階段;「知天命」「耳順」「不逾矩」則屬於上達階段。「知天命」之前的「不惑」階段,是多數人可以達到的人生境界。年屆四旬,人生泰半,為人處世不再茫然無措,價值觀已基本定型,故曰「不惑」。大部分人可以達到這一境界,但可惜的是,很多人也止步於這個下學階段,未能上達到「知天命」及其後的境界。或是缺乏對生命境界的了解,或是缺乏對「上達」之境的追求和努力。「上達」之境決定了生命境界的高度,是人安頓靈魂,化命運為使命,賦予生命意義之所,故尤為重要。

關於「下學」與「上達」的關係,程頤說:「凡下學人事,便是上達天理。」(《二程集》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60頁)朱熹非常贊同程頤的說法,並在《論語集注》中引用,進一步提出「下學上達」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待「反己自修」到一定程度,「下學而自然上達」。他在《朱子語類》又說:「須是下學,方能上達。然人亦有下學而不能上達者,只緣下學得不是當。若下學得是當,未有不能上達。」(《朱子語類》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140頁)清初陸隴其《松陽講義》承襲程朱說法,曰:「須知聖人只是這『下學』,一部《五經》《四書》都是說『下學』,若不從『下學』入手,縱智勇絕世,卻是門外漢。」又說:「只管『下學』,自然『上達』,不是『下學』外別有個『上達』;又不是『下學』中便有『上達』,是『下學』熟便能『上達』。……方其『下學』,固皆平常日用之事,及其『上達』,亦只是『下學』之熟,並無一毫奇異。」(陸隴其《松陽講義》,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260、261頁)陸隴其強調一切要從「下學」入手,「下學」熟便能「上達」。與他同時期的程朱理學家朱用純(柏廬)對「下學」的強調更加絕對,他說:「下學而上達,上達即在下學中,所以聖賢立教,只就下學說,才以上達立教,便誤後學,便是害道病根。」(《論語集釋》三,第1020頁)朱柏廬的《治家格言》在清代和民國時期家喻戶曉,其對修身齊家的要求具體入微,充分體現其以「下學」立教的理念。

王陽明及其後學常被程朱學者批評為高蹈虛空,以追求「上達」為目標,將「古先聖賢下學上達之遺法滅裂無疑」(《陸隴其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頁)。但實際上在重「下學」問題上,王陽明與程朱是一致的。他在《傳習錄》卷上《陸澄錄》中說:「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里。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他認為可見、可聞、可言、可思者為「下學」,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者為「上達」。王陽明重「下學」,其要點在於強調「下學」與「上達」不二。其「上達」,不指向天或天理,而是指向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的形而上之道。章學誠與之相應,提出「蓋言學於形下之器,而自達於形上之道也」(《文史通義校注》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7頁),直接以「形下之器」和「形上之道」來對應「下學」與「上達」。在他看來,「形下之器」是政教典章、人倫日用的可見之物;「形上之道」則為萬事萬物之所以然的不可見之物。章學誠與王陽明將「上達」指向「形上之道」,消弭了上達於天的祈向。日本學者東條弘依據朱子「反己自修,循序漸進」的理念,認為「下學上達」無非是由「卑近之事」向「高遠之事」的循序漸進,是由具體到抽象,並非是上達於天。由此,他認為無論是孔安國的「上達天命」,還是程子的「上達天理」的解釋都是錯的。其結果是徹底地否定了上達的超越性和終極性。

自孔子以降,「上達」的意涵不斷發生轉變。孔子所謂「知我者其天乎」「五十知天命」,毫無疑問,其「上達」是「上通於天」,而天則是有意志的主宰之天。孟子所謂盡心、知性、知天,《中庸》所謂「盡其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其目標亦是上達於天。從孔孟、漢代乃至唐代儒學,仍是以「天」「天命」為「上達」目標。唐之後的宋明理學受佛學思辨性和心性化的影響,吸收佛道思想構建內在形上本體,以「理」取代「天」成為儒學的核心概念。如此一來,「上達」的祈向由「上通於天」變為「上達天理」,外在超越的「天」成為內在的「理」,遮蔽了「上達」的超越性、終極關懷的一面。章學誠以「形上之道」取代「天理」,則完全消解了「天理」所僅有的一點超越特徵。

雖然各家各派對「下學」與「上達」的解釋,說法不一,但在強調「下學」是「上達」的路徑和基礎,反對追求「上達」工夫上,卻高度一致。錢穆說:「一部《論語》,皆言下學。能下學,自能上達。……舍下學而求上達,昧人事而億天命,亦非孔門之學。」(《論語新解》,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383頁)儼然以堅守下學作為儒門的重要特徵。儒者每每批評佛教「唯務上達,而無下學」(《二程集》上,第139頁),「釋氏只說上達,更不理會下學。然不理會下學,如何上達!」(《朱子語類》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140頁)「明心見性之流,各以其所頓悟者為上達之妙」(《論語集釋》三,第1021頁)。但對於儒者的批評,佛門並不認帳。實際上,即使是禪學,仍是主張「下學」,反對高談「上達」。明末高僧蕅益智旭說:「今人離『下學』而高談『上達』,譬如無翅,妄擬騰空。」(智旭《周易四書禪解》,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299頁)可見,無論是程朱理學、陽明心學,還是儒門的共同對手——佛門禪學,無不標榜「下學」。凡說「上達」便被指為好高騖遠,成為被批判的眾矢之的。

在這樣一種普遍重視「下學」的背景下,倡言「下學」,反對「上達」,成了一種政治正確。主張不要問上達工夫,扎紮實實於「下學」,時機成熟,自然能「上達」。這些觀點背後的邏輯是認為「下學」「上達」一貫,「上達」是境界,「下學」是工夫,上達之境要以下學工夫來達成。這樣的結果便是「上達」被「下學」所消融和取代,一切只是「下學」。明代思想家李贄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問題,稱:「下學自是下學,上達自是上達,若即下學便以為上達,亦不可也。」(李贄《焚書·續焚書》,嶽麓書社1990年版,第138頁)他認為「下學」與「上達」是兩件事,不可將兩者混而為一,也無法由「下學」而「上達」。

現代發展心理學的理論說明,人的發展主要包括身體發展、認識發展、情緒發展、人格發展、道德發展、人際關係發展、精神靈性發展等不同傾向的發展。其中,身體發展、認識發展、情緒發展、人格發展、道德發展、人際關係發展,基本屬於理學家所謂的下學內容,而精神靈性發展則是上達內容。這些不同傾向的發展是各自獨立的。有人可能在某一方面發展的很高,在另一方面的發展卻遭受到阻礙。如,有人可能在為人處世、情緒管控、道德人格上非常突出,但在精神靈性上卻可能完全入不了門。反之,有人可能在精神靈性境界上發展的很高,但在為人處世、道德人格或人際關係上卻表現得很糟糕。

「下學」與「上達」的內容可以各自獨立發展,從工夫與境界的角度來看,意味著兩者可以各有其工夫和境界,即「下學」有「下學」的工夫和境界,「上達」有「上達」的工夫和境界。「下學」境界由「下學」工夫來達成,「上達」境界由「上達」工夫來實現,但絕不可能藉由「下學」工夫來達成「上達」境界。因此,「下學而上達」並不是說通過「下學」來「上達」,而是指兩者的並列,是既需要「下學」,也需要「上達」。

孔子學說是關於生命的學問,目的在於生命境界的提升,「下學而上達」的奧義亦在於此。「下學」是身體和心理層面的發展,是日常生活的道德基礎;「上達」是精神靈性層面的發展,追求天人合德和生命的超拔。僅有「下學」或僅有「上達」都不是完整生命的呈現,只有兩者各自成就,並彼此統合,才是生命境界的全體。荀子和孟子分別從「下學」和「上達」層面,各自豐富和發展了孔子的「下學而上達」理念,但同時荀子也阻隔了「上達」的祈向,孟子則對「下學」有所忽略。因此,孟荀之統合,正是「下學而上達」的內在要求。

《光明日報》( 2023年01月28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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