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忠義所在

大道知行 發佈 2023-01-29T00:11:59.920097+00:00

現代心理學中有一種理論,賦予色彩以性格的含義,其中,紅色就象徵著渴望權力、我行我素、天性頑強、固執果斷等等。注意,並不是說喜歡紅色的人就具有這些特點,而是學者們把這些性格特質歸納統一到紅色之下。

現代心理學中有一種理論,賦予色彩以性格的含義,其中,紅色就象徵著渴望權力、我行我素、天性頑強、固執果斷等等。注意,並不是說喜歡紅色的人就具有這些特點,而是學者們把這些性格特質歸納統一到紅色之下。在我們的先人那裡,紅色在性格上的象徵意義卻大大超越了個人的品行,甚至上升到了社會倫理的層面。讓我們先從一個英雄談起。

赤面雲長

赤面雲長清人有個笑話,說桃園三結義那哥仨兒去相面,相士首看玄德,說:「汝相好,白面亦白心。」次看雲長,說:「汝相亦好,赤面亦赤心。」再要看翼德時,劉備大驚,曰:「三阿弟凶矣,莫相罷!」

清朝有幾個皇帝很喜歡小說《三國演義》,努爾哈赤就是三國迷,皇太極還借用「蔣干盜書」的情節,依葫蘆畫瓢,讓比蔣干還豬腦的崇禎帝活剮了一代名將袁崇煥,所以三國的故事在清朝極流行;清人又很富幽默感,大約是因為思想控制太嚴厲,動輒文字獄伺候,大家只好把才華用到寫笑話上,編排了《笑林廣記》等讓人樂破肚皮的書,也編排出這麼一個段子,拿三位英雄的麵皮開涮。

而這笑話細究起來,也頗有意思。相士說劉備「白面白心」,這其實是靠不住的。民國時李宗吾就說劉備其實是個厚臉皮的大流氓,專門寫了《厚黑學》劉備與曹操的創業之路;聶紺弩先生也不太喜歡劉備,說他倆兒子一名「封」一名「禪」,而封禪是天子的特權,所以劉備老謀深算,早就想做皇帝了。至於易中天教授品三國時,是將正史與小說對照、史實與虛構比較,探究和肯定了劉備的軍事才能和政治抱負,但對其品性,鮮有評語。其實,所謂「政治領袖就沒有忠厚的」,劉皇叔面白而皮厚,謀深而慮遠,雖然心沒有曹操那麼黑,只怕也不是白的。

至於張飛,劉備以類推的邏輯思維,以為相士要說他三弟「面黑而心黑」,大驚失色。不過婦孺皆知,他雖然臉黑似鍋底,又酗酒,喝醉了還喜歡鞭撻士卒,但他很講義氣——關羽降了曹操他就要跟關羽拼命;又很尊重知識分子——發現龐統有本事立馬施禮道歉,所以,他的心確實不黑。

歸根到底,這相士只說對了一點,就是關羽關二爺「赤面亦赤心」。

忠義之紅

古時關帝廟前常掛一副對子,叫做「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風,馳騁時毋忘赤帝;青燈觀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民間所熟知的關羽的形象,就是大紅臉、大鬍子,身披綠袍,騎馬跨刀;而這馬是追風赤兔馬,刀是青龍偃月刀。關羽忠於作為赤帝之後、漢家苗裔的劉備,自身除了武藝出眾外,還喜歡讀《春秋》,胸有韜略,所以這對聯中的赤面赤心、青燈青史等,都落到了實處,可以說是緊緊抓住了他的外部形象與內在精神的特徵。

作為歷史人物的關羽,其形象如何,史料沒有具體記載,但說書人虛構的形象卻得到人們的普遍喜愛。《三國演義》第一回寫他出場時,「面如重棗,身長九尺」。所謂重棗,就是比成熟的棗子還要深的紅色;身長九尺,換算成如今的計量標準,則是將近兩米的大個頭。這樣的相貌,一看就很英武。隨著情節的推進,又出現了無數來襯托他的道具,比如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日行千里的赤兔馬,垂到小腹的長髯等等,使他看起來如同天神一般。至於他的品行,更是受到下自平頭百姓江湖草莽,上至廟堂文武歷代君王的崇敬和追捧。


關羽擒將圖 現存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明代畫家商喜的《關羽擒將圖》,描繪了關將軍水淹七軍、擒拿龐德的景象。為避「綠頭巾」之諱,專門為素來「青巾青袍」的關二爺繪了一頂藍帽子。

自北宋起,朝廷就不停地為關羽上封號、修廟、供香火;這封號還不斷攀高,扶搖直上,從宋徽宗初封的「忠惠公」,一直漲到清代的「忠義神武關聖大帝」,成為與「文聖」孔子齊名的「武聖」,甚或還被乾隆封為「蓋天古佛」,最終成了儒釋道三教同尊、漢族與少數民族兒女共拜的偶像。在民間,關羽還成為商業神、驅邪神和財神,賣豆腐的、賣蠟燭的、剃頭的殺豬的甚至奉其為行業之祖。而港台的黑幫至今仍封關二爺為保護神;香港回歸前,警察局裡也供著關公的神龕,每日香燭果品不斷,地位異常崇高。

關二爺之所以享受到這樣高的待遇,說穿了,就是因為他的赤面赤心代表了統治者以及各個層面的群團領袖最需要的精神——「忠義」,而且忠在義先。

所謂「忠」,就是心裡只有一個上級,對他的命令完全執行,對他的利益堅決維護。關於關羽的忠,聶紺弩先生有過極其經典的評價,說《三國演義》小說用了很曲折的手法去表現這一點,比如關羽降漢不降曹,知道劉備活著就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這不僅是「義」,還是更為難能可貴的「忠」。領導者們是極看重這種品質的。洪承疇為清王朝統治中原出了那麼大的力,順治皇帝因他背叛以前的主子,還是看不起他,在他死後把他列入名聲不佳的《貳臣傳》。而《水滸》中,宋江一當老大就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也是為了強調,「忠」比「義」還要重要;他所謂的「反貪官不反皇帝」,也還是「忠君」的體現。

至於「義」,就是投桃報李,別人對你好,你也得對他好,甚至加倍。「結義」是中國文化里才有的特殊的契約關係,以後天的約定來締造甚至超越先天才能具備的血緣關係。歷史上沒有「桃園三結義」,但這故事深入人心,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結義」可以突破血緣的屏障,實現血親才能有的信任和利益共同關係。劉、關、張並非一母所生,但能夠同生共死,患難與共,靠的就是義氣。古人修飾這種契約關係,稱為「金蘭之契」,即如同金子一樣寶貴,如同蘭花一樣馨香,可見對其重視。

中國的傳統政治,帶有很強的宗法性,即以血緣為基礎來奠定權力的歸屬和個人的地位,而不存在血緣關係時也要作類比,比如「君臣如父子」,忠義就是將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組合在一起的黏合劑。皇帝講「忠」,是要臣子們全力維護其統治;黑幫首腦、民間團體領袖沒有君權神授的光環,就講「義」,我對你好你也要對我好,其實說到底還是講「忠」,以確保自己的利益。赤面赤心的關二爺,則是這一品質具體物化的表現。

凝於顏面

進一步凸現關二爺紅臉的倫理道德含義的,乃是戲曲中的臉譜。

在中國,歷史比較悠久的戲曲種類,例如漢劇、秦腔、崑曲等都有臉譜。而最為今人所熟知的,當數京劇的臉譜。臉譜混合了紅紫藍白黑以及黃綠金銀等諸多顏色,造型誇張而色彩絢麗,其作用是,通過臉譜的造型和顏色、圖案,一則開宗明義地告訴欣賞者人物的性格身份,是忠是奸,是好是壞,讓人們不用再費心猜測、推理、判斷;二則開門見山地體現著人們對這一人物的道德評價和審美評價。

由於關二爺的民間和官方地位都很高,演繹他的故事的劇目也就數不勝數。關二爺的慣常形象是紅面長髯,所以在臉譜中,紅色就成了忠誠正直、義氣深重的象徵。不僅關羽的臉譜畫作紅色,一身是膽的趙子龍、繼承諸葛亮遺志的姜維、造反有理的黃巢、黃袍加身的趙匡胤等英雄好漢,臉譜也都畫作紅色。甚至太乙真人、鍾馗等正派神仙,也是紅臉,與白臉所代表的奸險反派形象互為比對。「紅臉兒白臉兒」,至今仍是生活里好人壞人的代名詞。

雖說英雄們都是紅臉,但具體化妝時,圖案還是有差別的。關二爺是忠義精神的最傑出代表,所以只有他的臉譜可以用一整臉的紅,僅眉毛與眼角用黑色勾勒,以襯托其威武。姜維就不同了。論資歷,他是關羽的晚輩;論武藝,明顯沒有關羽高強;所以不能全部用紅色來畫,得比關二爺低一等,因此眼部黑色塊分外的057大。同時,姜維師從半人半仙的諸葛亮,學得滿腹韜略,所以額頭畫上太極,表示智慧。

關羽與姜維的京劇臉譜

關羽與姜維,作為正面人物,都使用了象徵忠貞正義的紅色;但具體造型因人物的性格、際遇又有所不同。

由於英雄角色們都畫紅臉,在京劇行當里還產生了一個名詞,叫作「紅生」。紅生原指老生應精通的關羽、趙匡胤一類勾紅臉的角色,後來由於根據《三國演義》和民間傳說所編演的關羽劇目越來越豐富,因此便把擅長演關羽戲的演員稱為紅生。據說,紅生演員扮關羽,有許多嚴苛的規矩。演戲前必須先剃頭、刮臉,一進後台就不再閒談說笑;演出前先要燒香磕頭頂碼子,就是先用黃表紙寫下關聖帝君名諱,疊成上邊是三角形的牌位,在後台祖師爺牌位前燒香叩拜後,把它放在頭頂上,戴在「盔頭」里;演出完畢用這碼子擦掉臉上的紅彩,再把它燒掉,而後才能同人談話聊天兒。這種種的規矩,都是為了表達對關羽的崇敬;而這崇敬,顯然,其本質是指向赤面赤心的關二爺所代表的精神氣節和倫理道德。

鐵骨丹心

用紅色的臉譜來塑造關羽的舞台形象,大約是從崑曲極為流行的明代開始的。但我們萬不可以為,紅色是從此時,才代表忠誠正直等品格的。其實紅色的這一象徵意義,在作為歷史人物的關羽出生前就有了,而且不是體現在臉上,而是關聯到心裡,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赤心、丹心。

「赤心」一詞,最早見之於《荀子》。在討論如何施政的《王制》篇中,有「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墮,必將於愉殷赤心之所」的句子。清代國學大師王先謙解釋說,這裡的「赤心」就是「本心不雜貳」,也就是專一、忠誠的意思。以此而論,表示紅色的「赤」字,在戰國時就有了「忠誠」的引申義。而這種引申,與其本意是否有關呢?有些學者以為,「紅色」和「忠誠」並沒有相似之處,只因漢民族喜愛紅色,發生了感情上的聯繫,才以色托意;有些學者則認為,「赤者,火色也」,而火焰有顏色單純的特點,所以引申出專一、忠誠之意。

無論哪一種理論成立,以紅色表示忠誠,顯然在戰國時就已確立。而這種說法,後世也常應用。《三國志·魏書·董昭傳》記載董昭以其主公曹操的名義給軍閥楊奉寫信,說服他投降,信里便有「(吾)與將軍聞名慕義,便推赤心」的說法,大意說我曹操一直聽聞楊奉將軍的大名,很是欣賞佩服,所以對你真誠相待,說的都是金玉良言等等。唐代詩人劉長卿的《疲兵篇》中寫「赤心報國無片賞,白首還家有幾人」,《資治通鑑》中則有「赤心報國,何罪之有」的記載,「赤心報國」也就演化為成語,指對國家、民族的忠誠。

與「赤心」相同的,則是「丹心」——都是一顆紅心。《漢書·蘇武傳》記載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丹心一片,及還,鬚髮皆白。蘇武的氣節打動了很多後人,大詩人杜牧就寫詩稱讚說「牧羊驅馬雖戎服,白髮丹心盡漢臣」。至於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婦孺皆知、老幼能誦的了。

古人表達忠誠,還用過「赤膽」一詞。這詞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極為常見。市井小說《醋葫蘆》第一回:「你我忠心赤膽,開店多年,有本有利,並無芥蒂。」話本小說《說唐》第三十六回:「我尚師徒忠心赤膽,豈肯效那鼠輩之行?」馮夢龍的散曲《掛枝兒·是非》引《侉調山坡羊》裡有:「你壞了我的清名,壞不得我赤膽忠肝。」最有意思的是《封神演義》第九十五回,寫雙方大將的交戰,「這一個丹心碧血扶周主;那一個赤膽忠肝助紂王」,索性將這幾個詞一股腦兒都用上了!

心也好,膽也好,都是人體的重要器官。我國古代醫學發達,當然很早就知道,這些臟器除非病變,肯定都是同血液一樣全為紅色。所以先賢志士一再強調自己的赤心或赤膽,皆為了砥礪意志、彰顯氣節。似蘇武、文天祥,雖都不通武藝,不如關羽能夠陣斬敵將、橫掃千軍,但一個不辱使命,一個以身殉國,彬彬文士而有錚錚鐵骨,恐其風範猶在關某之上。封建君王遵奉關羽,是想把志士們對國家民族的忠誠,變為忠於一家一行的愚昧,來鞏固統治。然而,山中石碑,民間口碑,並非君主所能完全駕馭。先賢的高尚情操,終凝成一幅幅火紅的丹心圖譜,流於後世,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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