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以東坡為仙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發佈 2023-01-30T07:12:16.946516+00:00

那是蘇軾的《贈孫莘老七絕》之一: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朱先生寫好這幅字後,就放進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遣人送到了當時我家住的復旦大學第四宿舍門房。

記得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的書房裡曾經懸過一幅字,是他一生的老師、曾經的系主任朱東潤先生的手書。那是蘇軾的《贈孫莘老七絕》之一:

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

朱先生寫好這幅字後,就放進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遣人送到了當時我家住的復旦大學第四宿舍門房。那幅字寫得好,父親覺得——「那氣勢說高山蒼松,說虬龍出海,都既無不可又不夠貼切。」(潘旭瀾《若對青山談世事——懷念朱東潤先生》)朱先生的字上沒有寫年月,父親的文章中說是1987年,應該不會錯。也許是想起了蘇軾當時的痛苦處境,也許是因錄蘇詩而不自覺地融入了蘇體風格,這幅字與朱先生平時的溫潤蘊藉不同,顯得筆墨開張、骨力剛勁,有蒼涼而傲岸的味道。這是蘇東坡寫給好友孫覺(字莘老)的,意思是說:我和你離開京城的那些人很久了,我們對世上的事也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了。面對好風景咱們就該飲酒,如果你還要談起世上的事,我就罰你一大杯。

我是看著朱先生的這幅字,把這首詩背下來的。正如我兒時背的第一首東坡詞,「明月幾時有」,也是通過父親的手抄頁背下來的——是的,手抄頁,不是手抄本,因為當時並沒有「本」,就是直接寫在質地粗糙的文稿紙的背面。

蘇東坡,有人說他是大文豪,有人說他是大詩人,有人說他是大詞家,有人說他是書法家,有人說他是諍臣,有人說他是一個好地方官,有人說他是居士,有人說他是美食家,有人說他是茶人,有人說他樂天曠達,有人說他剛毅堅韌,更有人說他以上諸項皆是……而在我看來,蘇東坡是我從小就知道,並從父輩的態度中感覺到他非比尋常的人;後來,我明白了他的獨一無二:蘇東坡,是每個中國人都想與之做朋友的人,是塵世間最接近神仙的人

我生閩南,閩南人說晚輩不諳世事、懵懂糊塗,會說:「你怎麼像天上的人!」雖然是批評、譏諷甚至責罵,但我由此從小知道,人,有地上的人,還有天上的人。蘇軾,正是一個「天上的人」。我有證據:他自己說了,「我欲乘風歸去」。一般的凡人與天的關係,最多是妄想著「上去」,所以叫「上天」,而他是「歸去」,天上,是他的來處,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蘇軾。蘇東坡。坡公。坡仙。

這人其實是說不得的,一說就是錯。顧隨在1943年寫的《東坡詞說》文末,認為蘇詞「俱不許如此說」,自己「須先向他東坡居士懺悔,然後再向天下學人謝罪」。苦水先生何許人?他尚且如此說,閒雜人等怎敢再說一個字?

一直堅信:對蘇軾,絕口不說才是正理。熱愛東坡的人,一提他的名字,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相視會心一笑,才是上佳對策

這位「天上的人」,熱愛他的人那麼多,研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麼透,「前人之述備矣」。但人是人,我是我,一萬個人眼中有一萬個蘇東坡,再思灑脫如東坡者,也許會說:「東坡有甚說不得處?」便也不妨一說。

東坡和水,緣分特別深。

也許是因為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我家江水初發源」(蘇軾《游金山寺》);也許是作為南方人,自幼感受到「天壤之間,水居其多」(蘇軾《何公橋》);也許是因為他和水特別有緣,「我公所至有西湖」(秦觀《東坡守杭》),「東坡到處有西湖」(丘逢甲《西湖吊朝雲墓》);也許是因為流水的美,與他的明快心性和藝術氣質特別契合;也許真的應了那句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東坡不但是一個仁者,更是一位智者。

東坡愛水。談自己的文章時用水的比喻——「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他談好文章的標準,也用水的比喻——「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後人用「蘇海」來評價他的詩文,很恰當,也正對了東坡的脾性。讀東坡文章,其邁往凌雲處、酣暢淋漓處、妙趣橫生處、閒遠蕭散處,總要各人自己去體會,但最要體會的是那種像水一樣的靈動、開闊和自由。

東坡多寫水。他一寫水,筆端就分外精神。前《赤壁賦》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等句不說,只看他的詩詞,到處都有波光和水聲。

且看他寫湖:「江南春盡水如天,腸斷西湖春水船」,「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水清石出魚可數」,「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且看他寫江河:「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夜闌風靜縠紋平」,「江涵秋影雁初飛」,「半濠春水一城花」,「霜降水痕收,淺碧粼粼露遠洲」,「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岷峨雪浪,錦江春色」,「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隋堤三月水溶溶」,「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且看他寫浪與潮:「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雪浪搖空千頃白」,「夜半潮來,月下孤舟起」……

且看他寫雨:「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捲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墨雲拖雨過西樓」,「欹枕江南煙雨」,「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瀟瀟暮雨子規啼」,「雨洗東坡月色清」,「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雨已傾盆落」,「煙雨暗千家」……

且看他寫溪:「照野瀰瀰淺浪」,「山下蘭芽短浸溪」,「北山傾,小溪橫」,「連溪綠暗晚藏烏」……

看他寫激流:「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看他寫泉:「雪堂西畔暗泉鳴」,「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勸爾一杯菩薩泉」,「但向空山石壁下,愛此有聲無用之清流」,「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水最大者為海,看他寫海:「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水最微者莫過露,看他寫露:「曲港跳魚,圓荷瀉露」,「草頭秋露流珠滑」,「月明看露上」……

東坡的詩從題材到風格都豐富,名作很多,只選幾首來說,雖近乎以瓣識朵、由珠窺海,但其中有我理解東坡詩詞的入口,聊記於此。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人生行止不定,去留充滿偶然,留下的痕跡也必將在時間中消失,確實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悵。但只要心裡依然清晰保留著舊痕,則舊事依舊在記憶中鮮活;共同經歷過「往日」的人,只要彼此都「還記」那段往昔,則一切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體驗。

前人多說此詩「富有理趣」(周裕鍇語),其實更可以從中領悟東坡的多情和善解(悟)。對「路長人困」「往日崎嶇」尚且如此戀戀不忘,則人生何事、何時、何種境地不可記取,不可回味?什麼經歷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所以他在另一首詩里寫道:「我生百事常隨緣」「人生所遇無不可」(蘇軾《和蔣夔寄茶》)。重情而不執於情,於無趣處發現樂趣、領悟理趣——理趣有時候對詩意是一種威脅,但在東坡這裡不成問題,他的感覺(感性)依然興沖沖的,理趣只增加了對人生體悟的深度。

東坡對人生的熱愛和對日常生活的強烈興趣,超塵脫俗的胸懷,加上擒縱殺活的文字本領,所以其詩常明淨爽利而清澈,有一種透明的美感。寫景者,如傳誦極廣的《飲湖上初晴後雨》、《惠崇〈春江曉景〉》,如《舟中夜起》亦是,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亦復是。狀物者,如《東欄梨花》《海棠》皆是。

萬不可死心眼,只認定坡老單單就是寫湖、寫雨、寫梨花、寫海棠,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廣、氣象大,和大自然是夠交情的真朋友。君不見同時代人帶給他多少磨難與傷痛?幸而有大自然對他始終公平,始終善待。

以下兩首詩最要對照參讀:

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

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

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岡。

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

全然寫景,而心情自見。顧隨對這首詩評價不高,但這詩其實好,尤其適合念出來,一念,那種筆法流轉之美,那種雲煙迷濛心事蒼茫之感,就都出來了。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經歷了人生的幾番大起大落、無數煎熬和解脫,前詩那種身不由己、顛沛流離時的惆悵和迷惘,已經不見了,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蘇軾進入了「天地之境」。

正如朱剛《蘇軾十講》所言,「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逢,仿佛是對靈魂的洗禮,終於呈現一塵不染的本來面目。生命到達澄澈之境時涌自心底的歡喜,瀰漫在朗月繁星之下,無邊大海之上。」

「何似在人間」,「在人間」談何容易!人間給了東坡太多的黑暗、恐懼、痛苦、無奈和辛酸。看到這位謫仙留在人間,到了人生的最後,沒有悔恨,沒有悲涼,了無遺憾,全無掛礙,而是這樣得大解脫,得大圓滿,得大光明,得大自在,真是令人欣慰、震撼和感動的。

從「我行日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生命的意義實現了,人生的境界如此圓滿。

蘇軾一生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兩千七百餘首詩、三百多首詞,他的詩那麼多,自然不可能每首都好。東坡寫詩常常一觸即發,而且寫得快,他自己也說要快——「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當有名的,有時藝術上也不高明,比如《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據說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每每寫以贈人,我覺得東坡「每每寫以贈人」是真,但懷疑選這詩的原因未必是「平生得意」,而出於手錄詩詞的「技術」考量:因為這首夠長,七言28句,有196字,贈人如果寫小字,選字數這麼多的作品正適合。因為全詩太不經意,感情浮泛,間有俗筆(比如以「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寫海棠,既不幽獨,又不清淑,意境全無,快不成詩了),明顯醞釀不足加錘鍊不夠。他才大,真任性,且一任到底。前人說蘇軾「凡事俱不肯著力」,他創作狀態一貫自信而輕鬆,結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自在,不好的就有點草率。

他是天才,什麼都「不肯著力」,而「做詩應把第一次來的字讓過去」(顧隨語),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來的字讓過去」的時間裡,東坡早就一揮而就,然後喝酒去了。我輩終不能奪下坡公酒杯,讓他再去推敲潤色。況且許多時候,在他那樣困苦絕望的處境中,「我寫故我在」,靠著寫詩、填詞,也許還有給朋友寫信,這位詩人才能活下來。還有什麼,比讓人活下來更重要的嗎?沒有。詩不是每首都好,打什麼緊!泥沙俱下又有何妨,那江河不是還在奔流麼?

……

東坡與米芾曾在揚州相遇,有一番令人忍俊不禁的對答。米芾對東坡說:世人都以米芾為「顛」,想聽聽您的看法。東坡笑著回答:吾從眾。

如此便是蘇學士明白教示了。若東坡問我時,我便答:世人皆以東坡為仙,吾亦從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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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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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作者一家與友人(後排居中)合影,後排左一為潘向黎

書中十二講,聚焦陶淵明、杜甫、李商隱、晏殊、晏幾道、歐陽修、蘇軾、周邦彥、陸游、辛棄疾等文人。作者匠心獨運,目光透闢,旁徵博引,卻又發前人所未發之語;深入古人靈魂深處,筆鋒遊走,執著探尋古人所思所想,古典詩詞與人生真味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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