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學術身份之勘定與還原

光明網 發佈 2023-01-30T07:47:38.258850+00:00

作者:王錕(浙江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浙江金華人,生活於元明革鼎之際。他前半生處於山林民間,後半生居於台閣要職,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彪炳史冊。同時期名士,學問與功業均隆盛者,莫如宋濂。

作者:王錕(浙江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浙江金華人,生活於元明革鼎之際。他前半生處於山林民間,後半生居於台閣要職,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彪炳史冊。同時期名士,學問與功業均隆盛者,莫如宋濂。然而,在中國思想史上,宋濂的學術身份歸屬頗有爭訟:即宋濂是文人還是儒者?宋濂是陸學還是朱學?宋濂是否為佞佛崇道者?圍繞此三問題,學界對宋濂產生了諸多誤解。茲尋繹其學術之脈絡,勘定誤解,以還原本來面目。

宋濂是儒者不是文人

宋濂善文,一生寫下了大量的記、題、辭、箴、序、跋、論、辨、傳、銘、志、頌及古詩,不僅量多(合一百四十卷,今存一百零六卷)且質優,世人珍愛傳誦,儼然當世文宗,人稱「宋先生」。明太祖朱元璋推崇他為開國「文臣之首」。黃宗羲說:「昔也宋金華(宋濂),文章莫與讎。」(《次徐立齋先生見贈》,《南雷詩文集》上)認為宋濂的文章無人匹敵。黃宗羲之子黃百家也說:「金華之學自白雲一輩而下,多流而為文人,文與道相離,文顯而道薄耳!」(《北山四先生學案》,《宋元學案》卷八十二)作為金華之學許謙(白雲)的後學,黃氏父子將宋濂視為「文人」。受明太祖及黃氏父子評價的影響,人多把宋濂視作「文人」,認為他不重視儒學。事實上,宋濂雖善文,但更醉心於六經。他自己平時「存諸心,著諸書,六經;與人言,亦六經」(《白牛生傳》,《宋濂全集》卷十六)。尤不喜別人以文人稱呼,他說:「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聖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同上)宋濂的志向不是成為文人,而是成為窮天地之理、立志做聖賢的「真儒」。宋濂認為,儒可分為遊俠之儒、文史之儒、曠達之儒、智術之儒、章句之儒、事功之儒、道德之儒七類,而遊俠之儒如田仲、王猛,文史之儒如司馬遷、班固,曠達之儒如莊子、列子,智術之儒如張良、陳平,章句之儒如毛萇、鄭玄,事功之儒如晏嬰、管仲,這些都不能歸入真儒,唯有千萬世所宗的孔子才是道德之儒,道德之儒就是真儒。他說:「我所願則學孔子也,其道則仁義禮智信也,其倫則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其事易知且易行也。能行之則身可修也,家可齊也,國可治也,天下可平也,我所願則學孔子也。」(《七儒解》,《宋濂全集》卷七十八)宋濂把仁、義、禮、智、信五德,把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倫,把修、齊、治、平的實踐看作真儒之道,發出「我所願,則學孔子也」的感嘆!宋濂對好友胡翰傾訴說,自己對世俗所羨慕的縱情聲色、建功立業、詩賦文章、章句訓詁、曠達成仙等事毫無興趣,畢生孜孜以求的便是繼朱、張、程、周而上溯孔孟,成為真儒!還有,宋濂主張文以載道、文道合一。他所稱許的文是「載道之文」而非「辭翰之文」,認為如六經那樣的載道之文,字字句句無不關係到「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亂存亡之候」,(《徐教授文集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九)關係著補世教、扶民彝、淑人心,有致君澤民的實效,即使司馬相如、楊雄、歐陽修、蘇軾的辭翰之文難以與之匹敵。清人王崇炳在《金華征獻略》中指出,若翻閱《宋濂全集》所收文章,考察其處世為人,與同時名輩之多所稱許,宋濂確實文行兼優,可謂「卓越聞道之大儒也」。

宋濂是朱學不是陸學

宋濂不僅是儒者,而且是有強烈道統意識的儒者。他以繼承孔—孟—周—程—張—朱一系之道統為畢生追求,認為朱子集周敦頤、二程、張載思想之大成,是孔子之道的真正繼承者,故朱子是「孔子之孝子」!在儒家道統譜系中,宋濂將朱子與孔子並列,可見朱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宋濂在《龍門子凝道記·段干微》中以廣闊的學術視野,對宋元諸家道學流派進行辨正估量。他批評王安石的「金陵之學」穿鑿附會經書而違背孔子之教,其倡導「功利」使天下孜孜於私利而忘掉為國,宋代亡國之禍肇始於此。認為三蘇「眉山之學」文辭才氣識見很高,缺陷是深受縱橫家影響而不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永嘉之學優點在於考證推崇先王經制禮樂,卻忽視了孔教心性之根本。永康之學優點是豪氣萬丈、敢於抗戰,缺點是對先王以道德安民學說不能理解。陸九淵兄弟的「金溪之學」優點在於本心光明、制行高嚴,缺點是致知窮理下工夫不夠。張九成的「橫浦之學」雖「清節峻標,足以師表百世」,缺點是儒佛混同而不分。指出金華之學「由經明物理,訂史求實用,由道問學而達至尊德性,事功性理不可偏廢」,得到濂洛之學正宗。總之,宋濂對道學其他流派多有批評,唯肯定「金華之學」是濂洛之學的正宗,呂祖謙以及承繼朱子學的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四先生是金華之學的干城,表達了他承繼金華之學的強烈願望。可以說,宋濂由金華之學而推崇朱子(包括呂祖謙),並把承繼紹述朱子學(包括呂學)作為自己的願望和實踐。宋濂轉益多師,雖從黃溍、吳萊、方鳳學文,但因聞人夢吉而獲聞王柏之學,因柳貫而獲聞金履祥之學,他親自拜謁暮年臥病的許謙,並因方麟而獲聞許謙性理之學。從師承淵源上看,宋濂是金華四先生後學無疑。宋濂私淑吳師道、張樞,與他交友的戴良、王褘、朱丹溪、章溢、歐陽玄、胡翰、蘇伯衡、吳沉等人都是金華四先生的後學。

宋濂對理、氣、心、性、太極、陰陽的討論集中在他的理學論著《三問對》中。《三問對》是他繼承發明朱子及其弟子蔡沈之言而成,是對《太極圖說解》的闡發。宋濂主張「太極即理」,反對陸九淵的「太極即中」;認為「無極而太極」就是「無形而有理」,「無極」是對「太極」的修飾詞,反對陸九淵認為「無極」之詞為多餘的觀點。他主張太極是一陰一陽之所以運動的樞紐。宋濂的太極論,完全來自朱熹的太極觀。還有,他在分析理氣先後關係時所呈現的某種矛盾和無奈心理,與朱子幾乎一樣。在心性論上,他主張「性氣兼論」,明顯受到朱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之觀點影響。宋濂的「仁說」,認為仁是「心之德,愛之理」,「仁包四德」,並以「天地生物之心」說仁,這些命題幾乎都來自朱子的仁說。

的確,宋濂說「天地,一太極也;吾心,亦一太極也」(《贈雲林道士鄧君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世間之理,其有出於心外者哉?」(《夾注輔教編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七)這與陸九淵「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心外無理」的表達十分相似,他受到陸九淵的啟發是無疑的。然而仔細分析便發現:宋濂排斥象山的「心即理」而主張「心具理」。在宋濂看來,秩序本體(「理」)不是「心」本身,而為「心」所「具」,「理」包涵於「心」。簡言之,宋濂的心學更接近朱子而不是陸九淵。而宋濂「六經皆心學」的主張,也不是來自陸九淵,而是受到呂祖謙「六經源自於人心」、「求心性於經史」的啟發。由此,把宋濂歸屬於陸九淵心學一派或將其歸為「調停朱陸」是有問題的,他屬於朱學確定無疑。

宋濂深入佛道卻不佞佛崇道

元代士人多讀佛道之書,常往來於佛道之間,頗有調和儒佛道三教之心態。必須指出,士人讀佛道之書並與僧道交往,不一定就能證明服膺佛道。若以佛道之交往密切就推論某人服膺佛道,是倒果為因的推論,這需要精細分析之。四十餘歲為躲避朝廷的徵召,宋濂公開宣稱做「道士」併入仙華山隱居,著述《凝道記》(注意:此書不是道家之作,而是儒家之書),甚至常行「服氣法」養生。當有人批評他「服氣」時,他卻區分了儒、道的不同,認為道家的「服氣」是「竊陰陽之和,以私一己」,而他的「服氣」是「運量元化,節宣四時」,是與天地之氣同流,參贊天地萬物之化育(《月崛記》,《宋濂全集》卷五)。簡言之,宋濂認為道家「服氣」是私己,儒家「服氣」是行天下之大公,他更服膺於儒家。

宋濂自幼即薰染佛教,至中年已深入經教。他三次閱盡大藏,廣泛結納禪教釋子,其內學修養非常人所能及。黃宗羲說:「明初以文章作佛事者,無過宋景濂。其為高僧塔銘,多入機鋒,問答雅俗相亂。試觀六朝至於南宋,碑釋氏者,皆無此法。」(《山翁禪師文集序》,《南雷詩文集》上)宋濂的佛學修養在宋元明清理學家中無人比肩。宋濂有時自稱「無相居士」,但卻不服膺佛學。當他被人批為學佞佛而不正時反駁說:「我雖口之,未嘗心之,何其偏也。」宋濂雖主張「真乘法印,與儒典並用」(《送璞原師還越中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但還是嚴格區分儒家與佛家。他說:「佛家論性,與吾儒論性不同。儒之論性以理言,佛之論性以虛靈知覺言。然究其所以虛靈知覺者,何也?神也。人若能與其神字契勘得破,則知佛所謂法身者,此也。主人翁者,此也。金剛不壞身者,此也。本來面目者,此也。」(《心經句文》,《宋濂全集》卷八十五)他認為,儒家的性即理,是仁義禮智信之理;而佛家的性是指虛靈知覺,是神識。事實上,正因為宋濂深研儒佛道三教,才能從儒者立場真正洞察儒與道、儒與佛之界限差異,不簡單調和三教而將儒混同於佛道。他的學侶劉基認為,宋濂「主聖經而奴百氏,馳騁之餘,取佛老語以資戲劇,譬猶飫粱肉,而茹苦荼,飲茗汁耳」(鄭楷《宋先生致仕潛溪》,《宋濂全集·潛溪錄卷二》)。可見,儒學是宋濂的「主菜」,佛道只是「調味品」而已。

一言以蔽之,宋濂不是文人,也不是道士,更不是居士,而是儒者。他從一個真正儒者嚴苛的立場,來釐清儒與文、儒與道、儒與佛的差異和邊界。當然,宋濂不是儒佛道的調停者,也不是陸王心學的過渡,而是金華朱學、呂學的集大成者。

《光明日報》( 2023年01月28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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