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人的燈盞糕|福建人的蠣餅|空隙里填裝著的鄉愁|龍巖長汀

平生已塞北江南 發佈 2023-01-30T16:41:52.812179+00:00

#頭條創作挑戰賽#燈盞曾照少年歸 塗明謙鵝黃與雪白,在青黛的街巷記憶中統治著祖先的汀州。三分黃豆七分粳米,浸泡一宿,天明搬運上磨石,細細磨成漿汁。細蔥切段,調入漿汁,蔥目須小,漿宜稠。小鐵鍋倒菜油四五分滿,架柴支燒沸則熱漲至七分,此事應效古人不足之美,萬全則損。

燈盞曾照少年歸 塗明謙


鵝黃與雪白,在青黛的街巷記憶中統治著祖先的汀州。

三分黃豆七分粳米,浸泡一宿,天明搬運上磨石,細細磨成漿汁。細蔥切段,調入漿汁,蔥目須小,漿宜稠。小鐵鍋倒菜油四五分滿,架柴支燒沸則熱漲至七分,此事應效古人不足之美,萬全則損。用蒲瓜瓢舀了漿汁放置於平底鐵勺上,只宜占滿七八分,滿溢則形態不佳。平底鐵勺搭載穀物精華,安臥鍋底如潛龍,勿用須靜候。漿汁在油中受熱凝華,中間膨起,鼓盪空氣飄於油麵,四下遊走便是熟透了。外皮酥熟金黃,內里雪白嬌嫩,新米之脂與新豆植物蛋白高度互動,一口下去,米香四溢。

汀州自古有二節,素不為人所知。一是新禾灌漿結實,小暑後大暑前,汀人稱之為「嘗新禾」,里老歌云:「嘗新禾,嘗新禾,一盤苦瓜一盤茄」;另一則是在重陽節後黃豆大獲,鄉人稱之為「毛豆節」。錯開春秋二祭的「新禾」「毛豆」,皆為青黃不接之飢喜逢甘飴,是鄉人用收穫之物在打蘸酬神之餘祭祀自己的五臟廟,除開諸色粿條按照舊俗絕不例外,此二節定然不少的是新米新豆生成燈盞糕。

我拿著燈盞糕,滿手油膩,中年重遊汀州,妄圖用此物溝通這座父母城邦。

尋常巷陌與燈盞糕的平凡,可能是年少時的我除了詩與遠方的夢想外,最原初的學堂動力。靠著西城牆的小學堂門開了,男生女生們在中心巷路口轟然散隊,燈盞糕熟了。女生會輕巧的從紅線雞公香袋裡摸出零錢,站在柴火煙塵旁,秀氣輕嘗「一文三個」的確幸。男生們大口宣洩著口腹欲望,沒完沒了的催促著油鍋里的進度。

不記得了油鍋邊上的陌生對視,少年男女們了無牽掛,我們花十年、二十年的時光緩慢成長,用以告別青灰的街市里巷,告別鵝黃雪白的燈盞糕統治下的老汀州,揮手走向湖海,利涉大川。

童子印記,汀州的街巷沒有糕點飄香時,全然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我會浮誇地呼她鄉土的俗名「小上海」。可一旦「燈盞糕」的叫賣聲起,她立刻就會起身嚴妝,變回鍾愛的汀州府。汀州府護城濠邊上嵌著碎瓷片的老屋檐下,有泛著黑色油光的炸鍋和平底鐵勺,滋滋作響的糕點,長得愁苦的炸糕婆婆。她煙燻黑的臉,細眯的眼睛,張嘴剩下幾顆黑黃的老牙,每一次抬頭,皺紋動盪都會講述一段「冇錢汀州苦」的府城故事。

山城僻遠,清且苦食無肉,無山歌幽遠可資放浪,無山林深窕可夸武勇,無走獸橫蠻可釋血性,卻也啖素安居,唯晴雨不輟與燈盞糕甘美可偏執。此物,能撫慰山鄉歲月之艱辛,亦可平定城居之煩憂。外人若不解其中耕讀之意味,便也不能體會汀州之美。

汀人崇河川敬萬物,故穀米常有神,與文化交厚,與天地往來。已無綠楊沿岸成蔭,煙雨仍常鎖濟川橋。臨橋向水,撫摩開元大曆以來所有城磚的厚重,感知汀州自有文字以來所有經過橋下航船的風韻。貿易北上的海鹽和南下的贛米,屯聚東來的藍布與西去的玉扣紙,讀古人書飲琥珀酒,專心飲食。

汀人崇名士慕烈血,豁達知命而禮儀常在。馬太夫人高揚教子鞭,鍾氏子執筆端正了小楷,拿筆的手也執劍衛護家國;陳劍擂起戰鼓,鼓角聲聞九皋,篳路藍縷之兵民,站成北斗七星,建城立寨,拱龍山之麓,守鄞江之濱;陳軒吟唱「一川遠匯三溪水,千嶂深圍三面城」,桃花流水長如茲,千載而下空幽幽。

外人似也不須盡知其中意味,只須領會燈盞糕中米豆之甘香,便一樣可回溯生命本來。西城牆邊上的教堂門也開了,金髮碧眼、峨冠博帶的洋和尚走了出來。一枚閃亮的銅錢,三個燈盞糕。炸糕婆婆老臉上的皺紋就會舒展開來,露出豁牙,現出笑容,多給洋和尚一個燈盞糕。她看那個有十字的「廟宇」從府城背後的老古井遷來,在西城牆邊上落基起牆,看洋和尚施醫布藥,看洋和尚與土和尚鬥法。

洋和尚口中充實,那一刻,滿嘴甘甜柔滑想必可以忘記《萬國全圖》《職方外紀》委託雕板刻印的艱難,更無需向天下人窮盡「天命之謂性」的哲學本原。多年之後,人家稱他「西來孔子」,身挾龍象之力。他刻的經書上圖下文,融匯東西貫通古今。他所用紙張青碧,名曰玉扣。那個洋和尚,叫艾儒略。他走後數百年一個位叫路易·艾黎的人來了,領略河川人文之美後,點評汀州為中國兩個最美山城之一,看來外人也未必不能窮盡其中意味。

燈盞糕,得名於外形似油燈盞,其中滿載汀州象徵,又何嘗不是觀照遊子遠行的精神之燈。汀州河川青翠似染輕墨,山色金碧如映丹霞,士子文質而婦人秀美,卻終不敵春風十里淮揚路。又或是廣府文質溫柔,更合適展開上官氏紙上的枯榮天地。

上官山人將虎頭帽子戴在總角的黃慎頭頂,聽他說:「吾師絕技難以爭名矣,志當自立以成名,豈肯居人後哉。」上官山人微微一笑,心思遠去蘇杭。蘇杭蘇杭,那裡有洪升和查慎行,那裡有王時敏、王鑑、王石谷、王原祁、吳歷、惲壽平。師徒二人在濟川門外相揖而別,前後十數年,先後渡過汀江,上官山人南下,黃慎東進北上,遠涉江湖,都去贏取他們的天下聲名。


後來查慎行這樣題記寫給上官周:「上官山人今虎頭。」而鄭板橋詩贈黃慎:「家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涯亂樹根。畫到精神飄沒外,更無真相有真魂。」再兩百年,一個叫周瑛的年輕學子,最後一晚對著濟川橋外的吊腳樓,用碳條塗抹最後一筆暮色霞光,起身背上畫板收拾刻刀前往台灣,自此在海峽對岸西向眺望了半個世紀,刻刀上始終不忘汀州的韻味;次年,他的小老鄉陳鼓應,一邊思考著閭山道教跳海青的法師氣血橫罡,一邊吟唱酬神戲中透出的道韻,一邊依依不捨告別汀州的金黃與雪白。不知他們,晚年仍游墨他鄉的汀州子弟,持用畫筆和文字,刀斧般砍斫人物時,是否會記憶起燈盞糕的溫潤,化作筆下輕柔。

筆下紙上,無論名字是否長留青冊,想必都曾被菽豆稻穀滋養,盡飲汀江水,各正性命;至於肉身,便算是航船濟岸,仍會習慣用滿紙形式去考證燈盞糕里米香的真實,真實如燈盞,常照歸家路。


不知是何時日,那些山嶽連峰一般的牆,回憶的青黛被統一刷成了慘澹的雪白,不再是從前柔軟的舊顏色,它拒絕我歸人的觸摸,讓我在故鄉的街巷裡陌生成醉酒後迷途的異客。我們在異鄉自稱客人,又在故鄉享用異鄉的滋味。那個城市在你離去的時光里,所有故事與你無關。家園荒蕪,遊子老去,空想燈盞糕的香味,不如歸去。

歸去,發色已蒼,我們不再像童年那樣呼嘯著喧囂一路煙火,不再有兒時伴結群走過沒有了青石板的街巷,但還是一樣熟習走過那青磚連接版築夯土牆的轉角,高低起伏的封火牆固化為音符,連結成樂章,隱約是舊時童謠:燈盞糕,膨膨起,沒錢買,候得死。

我約同了燈盞糕和米酒,坐在早已滿是陌生人的街頭,放下拖慢這匆忙時代的企圖。用一壺酒的時光,等待它的香味成形;又用一柱香的時間,將它同故人往事一起吞咽進肚;再用一盞茶的時間,混同臥龍寶珠的風光霽月將它消化。此刻,它無關形而上,也不再是香象渡河。思念,它抱擁著燈盞糕,隨歲月一同降落塵埃。

最後,你是不是像我,而我也像他們,變成獨自一個人,穿越無數像與似的牌樓與歸燈,停在鏽蝕的黑鐵大鎖前,摸出溫熱貼肉的鑰匙,推開門戶,在夜色與晚風中,悄聲對空無一人的故居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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