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風清 | 張昌華:楊苡的鎮紙

紫牛新聞 發佈 2023-01-30T20:59:05.037125+00:00

翻譯家楊苡先生日前去世,享年103歲。出版人、作家張昌華曾多次拜訪楊苡先生。本文寫於三年前,今轉載於此,以紀念楊苡先生。出生在1919年的楊苡先生今年整一百歲了。稱她是南京文壇的老祖母,別的不說,僅憑她經典而長銷的譯作《呼嘯山莊》就當之無愧。

翻譯家楊苡先生日前去世,享年103歲。出版人、作家張昌華曾多次拜訪楊苡先生。本文寫於三年前,今轉載於此,以紀念楊苡先生。

出生在1919年的楊苡先生今年整一百歲了。稱她是南京文壇的老祖母,別的不說,僅憑她經典而長銷的譯作《呼嘯山莊》就當之無愧。

我退休後當「坐家」,與文壇前輩們漸行漸遠,與楊苡卻越走越近。我崇敬她,她喜歡我,我倆玩得來。一般客人去她府上拜訪必須電話預約,因為她需要整頓一下衣冠,她講究禮貌待客。我是可以「例外」的,可長驅直入,因她曾賜我一柄「尚方寶劍」:「你隨時來都歡迎。」當然,我也不會濫用權力,但偶遇電話不通,我敢大膽直闖。到她家小院門前,把手伸進鐵柵欄門,從裡面撥弄一下機關撥開插銷破門而入,進院後敞開大嗓門:「楊先生,我來了!」就像子女回家那樣任性,自由自然自在。

我之所以膽敢如此「放肆」,因為楊先生太可敬可愛,太平易近人,太善解人意了。我倆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她雖百歲高壽,卻耳不聾眼不花,頭腦清楚,尤其是記憶力超人。往往都是她說我聽,我只是不時插兩句幫腔逗趣。她一會兒巴金蕭珊,一會兒沈從文張兆和,一會兒蕭乾「小樹葉」,一會兒穆旦、巫寧坤,還有黃裳、邵燕祥等等,談個沒完。這些都是她曾經的師長或西南聯大的同學,大多也是我熟知的師友。她有一肚子故事,溫暖的,悲愴的,青春的,荒誕的。述說起七八十年前的往事來,她連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我聽得最多最精彩的是她說「我哥」——楊憲益(1915—2009)的故事。我想這大概與她的成長經歷有關,楊苡未滿一周父親就過世了,家裡陰盛陽衰,男丁只有哥哥楊憲益。她自小便是哥哥的小尾巴,長兄如父吧。即令現在,家裡書櫃裡陳列的照片最多最顯眼的是楊憲益。楊憲益是酒仙,是真名士,是有名的散淡之人。他連自己的著作都不留存,誰想要誰拿走,甚而友人貽贈的字畫也隨手送人。十年前我寫過楊憲益先生,楊苡接受我的採訪並提供大量的資料和圖片。《楊憲益的百年流水》在《傳記文學》發表後,楊憲益先生很高興,饒有興味地通覽了一遍,說我翻出了連他自己都忘了的許多往事。他外甥女趙蘅抓住他看雜誌的瞬間拍了張照片,楊苡將其放大置於玻璃櫃中。

2017年秋某日,我與內子拜訪楊苡,告別時她忽然叫我慢走,蹣跚著從臥室里取出一張畫送我。我展開一看,呵,是端木蕻良題贈楊憲益的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熊貓,彌足珍貴。我心怯,不敢接,說還是留給趙蘅吧。楊苡搖搖手笑著說:「東西要落在喜歡它的人手裡。」恭敬不如從命,我拜領了,也算是對楊憲益先生的一點念想。黃裳先生是楊苡七十年的好朋友,黃裳走後的某天,我們聊到故人凋零的事,大家都有點「故人猶如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的悲秋感。楊苡豁達,突然對我說:「等我『將來』,肯定有兩個人會寫文章紀念我,第一個就是你。」我欣然又愕然,感愧交並。

楊苡如此厚愛我,或她覺得我這個人還比較靠譜吧。我會「耍滑」,在老人面前,我喜歡倚小賣小,恃寵而嬌,逗老人開心。我喜歡塗鴉,過新年我用紅紙寫賀柬,用金粉沐書《心經》為她祈福,或抄《蘭序亭》《前赤壁賦》送她把玩,還抄了本冊頁給她。某天我去玩,發現她讓阿姨把我這些塗鴉貼在小客廳牆上,把冊頁展開在案頭,我見之吃驚不小。她指著牆上我寫的字說:「看,滿眼都是張昌華!」說得我臉如赤布。為慶祝她百年華誕,我請友人印刷了一點宣紙紀念冊,她肖羊,第一頁我選的是劉旦宅的「三羊開泰」,每頁上都是壽桃之類的吉祥物,十分喜氣,而且每冊獨立編號。她樂不可支,還簽送董橋一本。董橋收到後說:「高興得不得了。」

楊苡待人極厚。在我們談論大家熟知的人物時,她從不說他人半個「不」字。令我羞愧的是我在《百家湖》雜誌工作時,發了一篇寫她先生趙瑞蕻教授的稿子,責編從網上配插圖時錯把屠岸當趙先生了,審稿時我也沒看出,雜誌刊出後方才發現。生米已煮成熟飯,我覥顏帶編輯一道去登門謝罪。楊苡笑著說,沒關係,下期發個更正就行了,還寬慰我們說:「何況你們都沒見過趙瑞蕻。」楊苡謙遜過人,她是在南師大外文系退休的,退得早,沒輪上評職稱。當有人稱她為教授時,她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普通教師。」當有人誇她《呼嘯山莊》是經典譯本時,她一笑了之。她喜歡收藏花樣繁多的國外木偶、瓷娃娃。有一次我去玩,她特地從櫃中拿出兩個木偶,有一個外國古代的更夫造型特別有趣。她見我頗在意,便說,你喜歡都拿去。我連連擺手。她又說,這個更夫好玩,你就把這個拿去吧。我雙手合十婉拒,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像有點掃興呢。她對待家裡的全職保姆小陳猶如子女。小陳家境不大好,近幾年楊苡覺得自己尚能獨立走動,不需要阿姨隨時伺候,便主動提出讓小陳利用下午的空當去別家做鐘點工,補貼家用。

楊苡先生德高望重,受世人敬重。主雅客勤,北京的邵燕祥、資華筠、陳丹青,上海的黃裳,美國的巫寧坤、李斧等,一到南京都要來拜碼頭,看望這位慈藹可親的老壽星。

去年秋,楊苡的兒子趙蘇從美國回來,趙蘇是孝子,帶她到鼓樓醫院徹底體檢一番。她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同室病友某女士恰是南大畢業生,兩人成了忘年交。出院時楊苡送她幾本她自己的書,某女士回贈她一副漂亮的檀木鎮紙。她女兒趙蘅是畫家,從北京回來,見到這副鎮紙很雅致實用,心想母親要這個沒用,說要帶走。楊苡不肯,她說要送給我,說我寫毛筆字用得著。趙蘅實在愛不釋手,說她畫畫也要鎮紙,央求給她其中一隻。楊苡說,一副鎮紙怎麼能分開呢?就這樣,這副檀木鎮紙就臥在我的案頭。

張昌華

本文作者張昌華為江蘇文藝出版社原副總編輯,近年致力於個人編輯生活的摭拾,相繼出版了《我為他們照過相》《他們給我寫過信》(海外部分)。「故人風清」為張昌華先生為揚子晚報/紫牛新聞開設的專欄。

校對 陶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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