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給大家分享了楊本芬的小說《我本芬芳》。
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女人在婚姻里的艱難歷程。
尤其是當女主人公問相伴六十年的丈夫,願不願意來生再跟自己過,丈夫卻斬釘截鐵地回答:「不願意」時,激發了很多人的共鳴。
中國式婚姻里,女人付出得再多,得到的竟是那一句「不願意」。
《我本芬芳》是作者根據自己的婚姻經歷創作而成。
我實在是沒想到這個出生於1940年的女性,她的遭遇、心境,竟如此真實反應了現代女性的心理境況。
而她的另一部寫母親與女兒故事的小說——《秋園》,則道盡了中國女性一生中遇到的磨難,以及在磨難中激發出的生命力量。
在動盪不安的歲月里,唯有「狠毒」才能活得下去。
「狠毒」,是在逆境中,永存一顆頑強抵抗之心。
堅韌不拔、永向美好。
小說書寫了中國女性生生不息的堅韌與美好,是如此的生動感人。
秋園,是書中母親的名字。
作者現實中的母親真名是梁秋芳。
小說創作於母親去世之後,作者在巨大的悲痛中,意識到一個問題:
「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
梁秋芳只是中國千千萬萬母親中的一員。
她平凡、卑微,沒有過人的家世、容貌、學識,如同一滴水,靜靜地匯入江河。
作者坦言:書寫的過程,溫暖了我心底深處的悲涼。
「我寫了我的母親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寫了我們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也寫了中南腹地那些鄉間人物的生生死死。這些普通人的經歷不寫出來,就註定會被深埋。」
記錄平凡普通人的生活,是一個有良知、有溫度的文人做的最有意義的事了。
1914年,中國面臨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秋園正是出生於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那個時代的女子,出路本就不多,且又陡又窄。
在父母的觀念里,女子最正確的路就是覓得一個如意郎君。
秋園出生於一個富裕家庭。
父親醫術精湛且樂善好施,母親相夫教子。
秋園有兩個疼愛她的哥哥。
梁先生對女兒的教育也極為開明。
秋園開蒙上學,讀了很多書,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渴望。
要不是突如其來的意外,她以後的人生會充滿曙光也未可知。
一場船難帶走她的兩個嫂嫂。
父親突然惡疾,撒手人寰。
哥哥染上了大菸癮,家底漸空。
秋園就此退了學,但是心中對求學的渴望一刻都沒有停止過。
長大後,秋園被國民黨文職官員楊仁受相中。
她對他無感。
只是,他承諾婚後繼續送她念書,她才答應嫁給他。
婚後,她就跟著他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上學夢一直都沒有實現過。
89歲那年,秋園去世,她的口袋裡放著一張紙,記錄了坎坷的一生。
「1937年,從洛陽到南京;1937年,從漢口到湘陰;1960年,從湖南到湖北;1980年,從湖北到湖南。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秋園有過兩任丈夫,他們待她都不錯。
撇開外界詭譎多變的局勢變化,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災難。
秋園在婚姻狀態中是比中國大多數女性幸福得多。
楊仁受是一個正直勤勉又敦厚的男人。
經人舉薦,他當起了山起台鄉的鄉長。
在任期間,他為村民做了許多好事。
為了救濟窮人,他甚至拿出了秋園的金銀首飾。
這樣的善舉卻讓自己的家庭陷入困境。
秋園常常為錢發愁,但是她理解丈夫,也支持丈夫。
為了生計,秋園帶著孩子們到花屋裡教書,楊仁受在山起台中學教書。
雖然分居兩地,一星期見一次面,但是兩人的感情因分離反而倍覺珍貴。
孩子們跟著母親,也沒有絲毫減輕對父親的愛與依戀。
每次回家,孩子們都纏著父親講故事。
日子雖然清苦,但是大家全心全意為了幸福而努力,每個人心中都藏著細細的喜悅。
不幸從一九五三開始,楊仁受的歷史被翻查出來。
他由貧農被劃為舊官吏,成了人民的敵人。
家裡一些像樣的東西都充了公。
不斷地批鬥和審訊,擊垮了楊仁受。
隨後的飢餓與水腫,帶走了他的生命。
那一年,秋園46歲。
秋園的第二段婚姻,也是形勢所迫。
她帶著兩個兒子去娘家借錢,在火車站遇到一個熱心的大姐將她帶到了湖南王家台。
秋園憑藉做衣的本領,日子勉強能過得下去。
一年多後 ,王家台開始清理外來人口。
大姐建議她在本地找個人嫁了,一解燃眉之急。
「回去等於送死,自己沒請假就跑出來(她這種四類分子是不會准假的),不餓死也得被斗死。」
就這樣,秋園嫁給了喪偶的王家台書記王成恩。
王成恩是個好人,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和一個十歲的兒子王愛民。
婆婆對新兒媳非常疼愛。
愛民對繼母既尊重又喜愛。
在王家,秋園過了一段時間的舒適安定的日子。
「秋園既是媳婦又是後媽,這個家被她調理得和睦融洽,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連年被評為模範家庭。」
一九八零年,秋園六十六歲,王成恩得了重病。
為了不拖累秋園,他將秋園支了出去,喝農藥死了。
病重的時候,他還在為秋園打算。
讓她在自己死後回湖南好好過日子去。
「等把我安葬完了,你就趕緊回老家,切莫拖延時間。媳婦不是盞省油的燈,對你不可能有感情。愛民雖對你好,但畢竟不是親生兒子。等到人家趕你走,你就不值錢了。你回老家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去。」
秋園的兩段婚姻,都沒有愛情基礎,都是為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結成。
但是,她很幸運,楊仁受和王成恩都是好人,對她對家庭都盡到了丈夫的責任。
兩任丈夫先後離世,給秋園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好在性格樂觀堅強的她,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們,她還是忍了下來。
一個女人一旦做了母親,她就會爆發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
秋園生養了五個孩子:子恆、之驊、夕瑩、子恕和田四。
五個孩子中只有子恆、之驊和子恕活了下來。
夕瑩死於一場突發疾病。
早上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到了晚上突然就不行了。
適時秋園還懷著子恕。
「秋園挺著個大肚子,全然不顧自己就要生了,哭喊著,捶打著,撕扯著,恨不得要把自己弄死。」
「夕瑩死後,秋園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動了胎氣。秋園在房裡不停地走來走去,全然不顧肚裡的胎兒,只一聲一聲呼喚著夕瑩的名字,像一頭受了傷的母獸。」
夕瑩死得蹊蹺又突然,是秋園一輩子的傷痛。
夕瑩死得時候,秋園才二十幾歲。
況且還有幾個孩子牽絆,即使是痛不欲生,也挺了過來。
田四死的時候,夕瑩已年近六十。
「少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喪子,人生三大悲事都讓她攤上了。」
一向不喜玩水的田四,竟然死於溺水。
秋園帶著兩個孩子跑到湖北嫁給王成恩,是為了活命。
可是,田四沒有餓死,反而淹死了。
秋園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命運。
以前諸多苦難,秋園都沒有想到尋死。
這次小兒子突遭意外,秋園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
在她將脖子伸向繩索時,突然看到一個伸長舌頭的女鬼,嚇得她跳了下來。
「我死了一個兒子,還有三個兒女。四兒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兒女也會痛苦不已。我要為他們著想,決不能給他們帶來痛苦。我要活下去!」
這時的她已經不再像失去夕瑩時那麼脆弱,她忘掉了悲痛,堅忍地對抗苦難。
如果那時她選擇一死了之,她的孩子們必然要承受如她一般地傷痛。
為了活著的人,秋園繼續忍耐著命運加之於身的苦難。
死去的人自不必言,活著的人既活著,就要努力活出個樣子。
但是,在上個世紀動盪不安的日子裡,要想孩子們活得像個樣子,並不是一件易事。
在養育孩子上,她和楊仁受目標一致,都是希望孩子們能好好讀書改變命運。
好在秋園的三個孩子都是努力上進的,上學期間都名列前茅。
因為家庭困難,子恆只上到初中畢業。
後來,他考上了公辦教師,做了一名小學老師。
也正是因為他吃上了公糧,也緩了家裡的燃眉之急。
之驊無錢上學,拖到12歲才入學。
天資聰穎,要強努力的她直接插班四年級,且每次考試都是滿分。
父親死後,她考上了岳陽工業學校。
深諳家境貧困,之驊在求學的同時,也到工廠打工,減輕母親的負擔。
子恕只有初中文化,而且已經輟學11年。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
子恕只複習了幾天就考上了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
只在於秋園時常教育孩子,要抓緊一切機會努力學習。
生活將你打倒在地,能讓你站起來的只有靠你自己。
秋園的三個孩子被她教育得很好。
靠著讀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秋園那個時代的女性都是無法為自己爭取的,她們被命運裹挾著往前走。
有的跌倒了,隨波逐流;有的身處泥濘,卻心向美好。
面對天災人禍,秋園拿出了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最體面的樣子。
掙扎求生,不屈服於命運,又保留著對夢想的執著追求。
這樣的母親教育出來的孩子,一定是靈魂散發著芳香。
所以這樣看來,秋園代表著舊社會母親,又區別於其他。
她有韌性、寬容、良善,難能可貴的是在艱難歲月里,永遠保留著一顆求知的熾熱之心。
有人說,《秋園》這本書就是女版的《活著》。
十二歲的時候失去了最愛自己的父親,生了五個孩子,夭折了兩個。
四十六歲死了第一任丈夫,六十六歲親手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秋園活了到八十九歲,去世前幾年,她一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
「不是日子不好過,是不耐煩活了。」
貧窮、飢餓、委屈、歧視不斷侵蝕著這個家庭。
秋園窮盡一輩子,與人為善,克勤克儉,依然僅僅是能夠活下去而已。
小說中,秋園的女兒之驊就是作者楊本芬。
六十歲那年,楊本芬才開始寫作,寫下了母親與自己的故事。
「廚房大概四平方,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再也放不下一張桌子。我坐在一張矮凳上,以另一張略高的凳子為桌,在一疊方格稿紙上開始動筆寫我們一家人的故事。」
她和她的母親遭遇過形形色色不同的苦難,相同的是她們都愛好讀書學習。
秋園沒有實現的夢想,她的女兒代替她完成了。
《秋園》講述了母親的故事,《我本芬芳》則講述的是自己。
這兩本書都真實地再現了女性的種種艱難。
活著本艱辛,女人更甚。
「秋園」是平凡的,在塵世中頑強地活著。
秋園也就是梁秋芳已經過世,可是這世間還有無數個「秋園」,如你我。
在社會的最底層,在命運面前顯得渺小無力。
然而,無論多大的困難,只要存有一顆柔韌之心,我們就永遠不會被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