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張頌文不敢想紅。
那時候，他能憑本事吃飽飯都心滿意足。
他租住在北京遠郊的一處平房裡，每日養花種菜，偶爾有朋友來聚餐，他們便圍坐在一起聊聊表演。入行二十餘年，張頌文沒攢下一點錢，經常要趕在菜市場下班前去買些打折菜。
這套租來的平房，是他唯一的家。
平房不遠處是豪宅區，導演、製片、大明星……很多同行都住在那裡，豪宅裝得富麗堂皇，屋裡抱枕是Gucci的，餐具是愛馬仕的，就連貓窩都動輒數萬……他們都在北京，從事同一份職業，境遇卻天差地別。
沒機會也沒錢，張頌文習慣了這種現狀。
能紅成今天這般模樣，他做夢都不敢想。
整整二十年，張頌文才等到春天。
最近這段時間，他憑本事住在熱搜上，看過《狂飆》的網友一致表示：
建議查查張頌文，不像演的。
作為開年第一部熱門劇，《狂飆》贏麻了。
屢破愛奇藝數據記錄也就罷了，豆瓣評分還一路漲至9.1分。
25萬觀眾參與評分，五星率高至63.4%。
流量和口碑，一樣都沒輸。
張頌文，讓觀眾又愛又恨。
他飾演的高啟強，明明無惡不作，卻又能在某些瞬間讓觀眾產生複雜的理解和共情……推翻非黑即白的極端設定，人性才有灰色空間，才分善惡兩面，這是國產影視劇里少有的。
擺脫了臉譜化的善惡，張頌文立住了角色。
張頌文戲好，是無需文字贅述的。
他站在攤位里賣魚，觀眾甚至能隔著屏幕聞見他身上的魚腥味。
唐小龍去攤位找他時，他會很自然地從魚缸里撩起水來洗手，再掛著一臉笑容迎上去。
這是他自己設計的，在市場買魚時，他曾親眼看到老闆這樣做。
這一個鏡頭，就足以讓觀眾相信——眼前這人，一定是在市場裡賣了半輩子魚的攤主。
從兢兢業業的攤主到無惡不作的黑社會，再到後來道貌岸然的企業家。
短短39集裡，高啟強要歷經人生三個階段。
張頌文要隨時在三個階段中切換，任何一處表演上的斷層都是致命的。
但每一個階段，卻都被他詮釋得恰到好處。
第一次進派出所時，攤主高啟強緊張、侷促。
安欣讓他把腿放下，他滿臉都是無辜和委屈。
後來再進派出所，企業家高啟強從容、鎮定。
安欣再讓他放下腿時，他只顧著撇嘴和不屑。
類似於此的細枝末節，一點點拼湊出了這個立體、完整的高啟強。
角色背後，張頌文憑演技收穫讚譽無數。
這是張頌文爆紅的三年，從《隱秘的角落》開始他才總算被看見。
微博評論區里，觀眾都在為張頌文道賀——
寶藏演員終於紅了；要能買得起房了；會收穫更多資源了……
諸如此類的賀聲，不計其數。
媒體通稿，同樣是接連不斷地褒獎：大器晚成的張頌文做到了。
四十六歲的張頌文，總算守得雲開。
這當然是好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我不喜歡「大器晚成」這個詞。
尤其不喜歡把它用在好演員的身上，我總感覺它有些推卸責任的意思。
就比如張頌文，他演技是突然好的嗎？
他從北影畢業那年，就是專業課第一。
卻在畸形的影視行業里找不到一點機會，總算熬出頭了，人們眾口一詞——
這個演員，他大器晚成。
這不是褒揚，而是狡辯。
張頌文這樣的好演員，憑什麼要大器晚成？
張頌文是北影最努力的學生，最刻苦的演員。
邁進北影校園前，他裝過空調、清洗過汽水瓶、當過服務員、做過導遊.....唯獨沒做過影視相關的工作。
1999年，他跟朋友聊天，偶然聊起夢想。
張頌文說自己一直想拍電影，話音剛落，他又趕忙擺了擺手：就是瞎想，已經太晚了。
朋友接過話茬：這有啥晚的，張藝謀28歲才開始學電影呢。
朋友言罷，張頌文如夢初醒。
當天就辭了工作，買了張去北京的機票。
2001年，張頌文考入北影。
起步晚、天賦差、普通話還不好……想成為演員，他要比旁人難得多。
除了刻苦勤奮，實在沒什麼捷徑可走。
為能練好平翹舌，張頌文乾脆成天含著石頭，給舌根和舌尖增加壓力。
他每天早晨六七點就出晨功，整整兩年風雨無阻；夜裡十二點也不休息，還要反覆練台詞。
沒出兩年，他的專業課成績便突飛猛進。
同學、老師都覺得，張頌文成了。
遺憾的是，他卻始終沒等到機會。
在北影時，常有劇組去學校挑選演員。
最優秀的張頌文，卻從沒有被選中過。
他原本都不抱期待了，卻有一次被選角導演單獨叫了出去。
那一次，張頌文開心極了。他甚至一路都在想，我的第一個角色會是什麼？
結果導演一開口，一盆涼水便澆透了他的熱情：聽說你是班長，麻煩通知一下這些同學。
導演遞來的名單上，還是沒有他的名字。
那時張頌文總在想：也許畢業就好了，機會就多了。
誰曾想，畢業後是更漫長的寒冬。
畢業的第一年，他試戲360個劇組，第二年是280個，第三年是200個。
三年裡，被否定了800次。
有一次，他跟周一圍一起跑組，被導演喊進了屋。
兄弟倆喜出望外。進屋後發現屋裡坐著很多人，導演指著他倆跟資方說：
你看這倆就當不了演員，這個（張頌文）矮得像侏儒，那個（周一圍）嘴巴像香腸。
話音剛落，屋裡便笑作一團。
張頌文和周一圍只能陪著一起笑，臨走前資方叫住他們說：
你倆趕緊改行吧，少走彎路。
倆人畢恭畢敬地道謝，走進電梯，站了足足三四分鐘，誰都沒按樓層。
這樣的場景，對張頌文來說早已司空見慣。
這時候的張頌文不是個好演員嗎？
他不僅是，還是北影專業課第一的優秀演員。
大器晚成，是這個時代有病。
我們的影視行業，多年都是病態的。
病態的大環境，是張頌文們的寒冬。
之前很多年，張頌文的生活都是相對窘迫的。
他每天都要等晚上去買不新鮮的打折菜，或者大清早趕早市買最便宜的菜吃。
別人拿百萬片酬的時候，他年收入不過3-7萬。
別說買房了，他甚至沒有任何積蓄。
他總是在跑面試劇組，卻始終沒有機會。
可笑的是，圈內人基本都清楚也知道張頌文是塊料，能演好戲，但就是不會用他。
他們總說：張老師，你是真的好，但是沒有流量。
更有甚者，乾脆讓他帶資進組，多荒謬啊，一個好演員要居然自己掏錢買角色。
更何況，他家連米缸都空了。
說實話，張頌文是絕大多數好演員的常態。
他還算是幸運的，能遇上欣賞他的伯樂——婁燁。
2007年開始，婁燁每次選演員，都會先確定張頌文的角色。
合作方問他：頌文很好，但是他是不是沒有市場？
婁燁都只回一句：頌文挺好。
他們倆其實此前並沒有多深的私交，只是欣賞而已。
所以每次看他跟婁燁的往事，我才能體會到知遇之恩四個字的份量。
2019年4月，婁燁導演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上映。
飾演老唐的張頌文，給圈內人看呆了。史航邊看電影邊百度，這演員是誰，也太厲害了！
媒體記者說：簡直和日常見到的政府官員的神態一模一樣。
張頌文電話響了一夜，曾拒絕過他的人驚訝地說：頌文，我看了你演的電影，怎麼那麼好？
事實上，張頌文只是做了件他本身就會的事。
僅此而已。
2020年，通過出演《隱秘的角落》，張頌文徹底出圈。
吃餛飩的那一場戲，在熱搜上掛了足足三天。
這個失意太久的好演員終於紅了，一夜爆紅。
關於劇中誰演技最好的投票，他獲得了41%的支持率。
一夜之間，遞到案前的劇本源源不斷。
那些嘲笑過他，譏諷過他的人都紛紛喊起了老師。這就是娛樂圈，現實又浮躁，骯髒又貧瘠的名利場。
網上人們都在討論，流量明星動輒偷稅上億的今天，這樣一位好演員憑什麼買不起房？
是啊，他憑什麼買不起房？
萬幸的是，張頌文挺過了漫長的寒冬，站在了熒幕之前，塑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優質的角色。
但是，內娛有多少沒挺過寒冬的「張頌文」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
所以我每每看到「大器晚成」的演員時，總是發自內心的抗拒。
抗拒大器的晚成。
最後說個現狀吧，這兩年活躍在熒幕上的好演員，其實都是大器晚成的。
不說遠的，就說《狂飆》這部劇。
百億影帝張譯，很多年其實都無戲可拍，紅了之後被盛讚大器晚成。
達康書記吳剛也是，熬了很多年才等到機會。
倪大紅又何嘗不是呢？
還有些演員，名字你至今都會覺得陌生，比如飾演孟德海的張志堅。
這些都是好演員，他們都應該更早被看見。
觀眾等到了張譯、張頌文，是幸運的。
我們需要這樣的優質演員和作品。
但同時我更希望，讓德不配位的演員離開熒幕，讓其他寒冬中的張頌文們也能被看見。
這樣的好演員，我希望他們大器早成，早早成。（劉一撇）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視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