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電影這幾年,在各大國際電影節上殺瘋了。
這一切似乎可以從李滄東的《燃燒》說起。
2018年《燃燒》以場刊3.8的評分(滿分4分),刷新坎城場刊最高分的紀錄,在坎城乃至世界點燃起了一把火。
這一年,李滄東把坎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收入囊中,為韓國電影以黑馬之姿征戰三大電影節開了個好兆頭。
本文寫於2022年10月 因技術原因原文略有刪改 共5300字 閱讀大概需要10分鐘
2019年,奉俊昊攜《寄生蟲》再次征戰坎城。
他最終斬獲第72屆坎城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這是坎城電影節首次將金棕櫚獎頒給韓國影片。
與此同時,《寄生蟲》在2020年的美國奧斯卡金像獎上大放異彩,同時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國際影片四項大獎。
《寄生蟲》在坎城拿大獎的時候,奉俊昊說:
雖然今天拿金棕櫚的是我,但我不認為我是唯一一個能拿這個獎的韓國導演。
如果這個獎能讓全世界的觀眾更關注韓國電影,那會是很棒的事。
在此之後,韓國電影人越戰越勇。
坎城得獎那一刻,奉俊昊在台下擁抱宋康昊
2020年,韓國導演洪常秀憑《逃走的女人》奪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最佳導演獎。
2021年,洪常秀執導電影《引見》奪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最佳劇本獎。
2022年,洪常秀執導電影《小說家的電影》奪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評審團大獎。
三年,三部電影,三個大獎,洪常秀可謂是柏林電影節的寵兒。
往前追溯到2017年,洪常秀的御用女主角金敏喜靠《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的精彩表演,榮膺柏林電影節影后。
也是在2022年,朴贊郁執導,湯唯主演的《分手的決心》入圍第75屆坎城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終朴贊郁斬獲坎城最佳導演獎。
韓國電影演員中,這幾年在國際上拿大獎的遠不止是金敏喜。
金敏喜在洪常秀的電影裡把自己疏離冷艷的美發揮到了極致,宋康昊則是把不同類型的小人物演到了極致。
2022年他終於憑藉是枝裕和的《掮客》,把坎城影帝的桂冠捧回了家。
此外,韓國演員尹汝貞在2021年斬獲奧斯卡最佳女配角。
出演《魷魚遊戲》幕後boss的吳永洙,在2022年奪得金球獎最佳男配角大獎。李政宰和鄭浩妍,則獲得美國演員工會最佳男女演員獎。
2022年第74屆艾美獎上,李政宰還憑藉《魷魚遊戲》獲得了劇情類劇集最佳男主角。他成為了史上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亞洲男演員!(這些年的韓國電視劇同樣佳作頻出,本文側重談論電影,就不過多討論電視劇了)
在文化輸出這方面,韓國影視這幾年做得確實不錯,但這並不是天降好運,突然砸到了韓國人頭上。
韓國電影能有今天,是無數個昨天的默默無聞,暗暗努力才來的結果,是一代電影人抗爭堅持,不懈探索,齊心協力共同創造的。
2010年李滄東的《詩》拿下坎城最佳編劇後他空窗八年,八年磨一劍才有《燃燒》刷新坎城場刊最高分。
奉俊昊在《寄生蟲》之前,《東京!Tokyo!》《母親》《玉子》三次獲得坎城一種關注或主競賽提名,但三次鎩羽而歸。
洪常秀在柏林電影節拿獎之前,作品曾三次入圍柏林電影節,八次入圍坎城電影節,均無所獲。
現今炙手可熱的韓國導演們,在此之前都曾默默耕耘多年。
但曾經幾何,華語電影在國際上走在韓國電影前面的。
1988年,張藝謀導演的《紅高粱》獲得西柏林國際電影節(柏林國際電影節前身)最佳影片金熊獎。隨後,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 拿下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
1992年,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獲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提名,張曼玉斬獲柏林影后,成為中國影史上首位世界三大國際電影節最佳演員。
同年,張藝謀導演的《秋菊打官司》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張藝謀拿下主競賽單元金獅獎,鞏俐奪得威尼斯影后桂冠。
1993年,謝飛導演的《香魂女》和李安導演的《喜宴》,同時斬獲第4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
這一年,侯孝賢導演的《戲夢人生》拿下坎城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
也這一年,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拿下坎城金棕櫚大獎,鞏俐張國榮張豐毅在坎城海邊留下了經典的一幕。
中國導演拿下坎城最高榮譽的金棕櫚獎,比韓國早了足足26年。
昂首挺胸走紅毯的《霸王別姬》劇組
1994年,張藝謀的《活著》問世,葛優拿下坎城影帝,張藝謀也拿下了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
1994年,蔡明亮憑藉執導的電影《愛情萬歲》獲得第5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
還有,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從扔上天的書包里掉落下來,夏雨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帝。
1995年,蕭芳芳憑藉在許鞍華電影《女人,四十》中的出色演繹,收穫柏林電影節影后。
1996年,嚴浩根據莫言小說改編的電影《太陽有耳》入圍柏林電影節,嚴浩拿下銀熊獎最佳導演獎。
1997年,王全安導演的《圖雅的婚事》獲得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最佳影片。
1997年,墨鏡王家衛的《春光乍泄》入圍坎城,王家衛拿下最佳導演獎。
1999年,張藝謀《一個都不能少》獲得威尼斯金獅獎最佳影片,張元的《過年回家》獲得尼斯電影節特別導演獎。
時間進入21世紀。
2000年,是華語電影大豐收的一年。
這一年,楊德昌《一一》拿下坎城最佳導演,姜文《鬼子來了》獲得評審團大獎,梁朝偉則因《花樣年華》拿下坎城影帝。
這屆坎城電影節成為載入華語影史的「中國年」。
同樣是在這一年,李安《臥虎藏龍》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佳攝影,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原創配樂四項大獎。
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則拿下柏林電影節銀熊獎評審團大獎。
上世紀九十年代,華語電影最好的十年。
各種類型的佳作頻出,各大電影節都有華人的身影,華語電影欣欣向榮,大家對未來充滿希望。
編劇蘆葦後來回憶那時候說: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時候,我很是高興,覺得我們終於起步了.....
而當華語電影在國際上逐漸展露力量的時候,韓國電影正處於默默無聞的階段,無論是獲獎數量還是質量都和華語電影沒得比。
轉折點發生在千禧年之後。
也從2000年後開始,無論是從電影的質量還是獲獎的數量相比,可以明顯感覺到是中韓電影的巨大分水嶺。
千禧年後的十年,華語電影票房屢創新高,但在國際上拿到的大獎已經不像那黃金十年那麼頻繁。
雖然也誕生出了婁燁《夏宮》《春風沉醉的夜晚》《紫蝴蝶》,賈樟柯《站台》《三峽好人》《天註定》《任逍遙》,王小帥《青紅》《十七歲的單車》,李安《色·戒》等到這樣的電影作品,但綜合影響力已經遠遠不足以和那黃金十年相比。
但與此同時,以金基德,李滄東,朴贊郁、奉俊昊、洪常秀等為代表的韓國導演開始在國際上戰嶄露頭角,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影壇新力量。
1997年,韓國廢除了電影審查制度,1998年,韓國電影建立分級制度,1999年,韓國電影人發起了「光頭運動」。
2000年開始,韓國電影就迎了一波小高潮。日後眾多的知名大導,紛紛從這幾年開始展露頭角,在國際上獲得關注。
1999年姜帝圭導演的《生死諜變》打破好萊塢影片《鐵達尼號》保持的韓國票房紀錄,2000年朴贊郁導演的《共同警備區》,成為當年度票房冠軍,李滄東導演的折射韓國近代史的《薄荷糖》上映,獲得廣泛好評。
2001年,郭在容導演的《我的野蠻女友》在亞洲捲起韓流,全智賢由此成為家喻戶曉的韓國明星。2002年,林權澤憑《醉畫仙》獲第55屆坎城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李滄東憑《綠洲》獲第5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2003年,朴贊郁《老男孩》獲第57屆坎城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同年奉俊昊的第二部長片《殺人回憶》上映,成了韓影犯罪片的經典之作。
2004年金基德分別憑《撒瑪利亞女孩》和《空房間》獲第5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和第6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同年姜帝圭導演的戰爭大片《太極旗飄揚》再次刷新韓影票房紀錄。
2007年全度妍憑李滄東導演的《密陽》獲得第60屆坎城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成為繼張曼玉後亞洲第二個坎城影后。
2012年金基德《聖殤》獲第6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成為首部獲得歐洲三大電影節最高獎項的韓國電影......(以上不完全統計)
如果1997年是韓國電影埋的種子,那麼2000年後是韓國電影開的花,那麼今天完全可以說是韓國電影結的盛大果實。
當我們在談論韓國電影贏麻了的時候,我們究竟想說些什麼?
我們想說的是,我們的電影本也可以如此。
但很遺憾,千禧年後的很多年,我們的電影票房越來越高,我們的電影卻並沒有越來越好。
我們在票房上從幾億到突破到五十億之高,可以說是完勝韓國電影。但電影質量上呢?不知不覺已經被甩出了一大截。
這是羨慕,是心酸,是感慨,也是沉重的現實。
田壯壯,婁燁、賈樟柯、王小帥,張元等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他們的共同經歷是國際拿獎,國內沉寂。拿到電影上映的合格證,成為他們難以越過的一道坎,甚至有時間是不被允許拍片的。
賈樟柯在《十三邀》中聊電影的時候,說過這麼一段話:
我覺得中國文化目前,我不敢說別的領域,電影領域呈現中國社會的現實還有歷史的時候,最缺的不是隱晦,最缺的是坦率。
前兩年,張藝謀的《一秒鐘》因為「技術原因」臨時撤出坎城,後來經過再次修改才得以上映。「技術原因」成了華語電影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統一託詞。
前幾天,李睿珺的《隱入塵煙》熱映後下架,本來這部電影將在2022年的韓國釜山電影節世界之窗單元展映,但現在已經查無此片了。
電影可怕嗎?
婁燁導演曾說:
不要害怕電影,電影沒那麼可怕。
當我們提及韓國電影的時候,常常提到一個形容詞:
敢。
敢想,敢拍,敢演,以及敢看,敢罵。
這個「敢」字始見於中國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像雙手持武器捕捉野獸,有膽識與勇氣之意。
韓國的階級分化,貧富差距在《寄生蟲》中進行了尖銳批判,照樣可以在韓國熱映,引起轟動。
當時的韓國總統文在寅在《寄生蟲》獲獎後,發了如下推文進行祝賀。
今後將進一步為廣大電影人提供能夠盡情發揮想像力,並放心大膽製作電影的環境。
這種寬鬆自由的創作環境,讓韓國電影人不必「戴著腳鏈跳舞」,不必擔心電影題材是不是弘揚正能量,不必擔心電影方向是不是符合方向正確。
《寄生蟲》劇組青瓦台赴宴
在奧斯卡頒獎舞台上,《寄生蟲》劇組人員上台發表獲獎感言。
他們感謝電影的同行們給的支持和直截了當的評價。(直截了當的評價,我認為這個意思更多是有啥說啥,建議或者批評)。
也特意感謝了韓國觀眾。
表示是韓國觀眾給了他們不斷突破的力量,沒有韓國電影觀眾,就沒有韓國電影的今天。
《寄生蟲》在韓國上映的時候,將近五分之一的韓國人前往電影院觀看。有數據顯示,在新冠疫情之前,韓國每年人均觀影次數高達4.37次。
韓國電影觀眾對好電影的票房支持,這是給予電影人最堅實的後盾。
當然,單論市場的話,華語電影的市場更大。
韓國電影全年的票房有時候都難及我們一部電影的票房,這也是我們商業電影發展迅猛的原因。
商業電影的迅猛發展勢必影響到文藝電影的生存空間。
2016年的坎城電影節,華語電影「零入圍」。
面對這20年來的首次缺席,新華社發表文章,把原因歸結於華語電影發展不均衡,國產電影「商業規模大,藝術價值低」。
但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在柏林斬獲影帝影后的《地久天長》在國內上映的時候,票房不足五千萬。
之前在柏林拿下最佳影片和影帝的《白日焰火》上映的時候,票房僅為當年票房冠軍的十分之一。
文藝片票房一億多,已算是大賣了。達到這種票房量級的比如《岡波仁齊》《隱入塵煙》等,也只是極少有的現象,大部分文藝片是「叫好不叫座」,賠錢賺吆喝。
在和商業電影的角逐中,文藝電影越來越沒有競爭力。這就難怪越來越多電影人開始擁抱商業片以及主旋律類型電影。
擁抱商業也就註定了我們的電影類型越來越單一。歌頌正能量成為最大的主題,溫情催淚合家歡成了吸引觀眾的殺手鐧。
當然,我所表達不是說電影就只能是藝術電影,商業電影不好的意思。但商業電影也可以做到商業和藝術平衡的。諾蘭的電影是典型的一例,奉俊昊的《寄生蟲》也是生動的一課。
我們允許並希望一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但是要注意姿勢水平。
有些導演是站著賺錢,有些導演是跪著賺錢。還有些導演是想一邊餵觀眾吃屎,一邊收觀眾的錢。買個日韓的劇本做漢化,找兩個流量明星當主演,沒演技,就吹努力。懶得背台詞,會說123對口型就行。這是拍電影,還是搞詐騙?
反觀現在的韓國電影,創作類型極其豐富。
李滄東電影的詩意美學,朴贊郁作品的黑色詭異,奉俊昊對現實的犀利批判,洪常秀對兩性關係的深入研究,以及已去世的金基德作品的怪異和禪性。
這些,都是我們在電影院中很難看得到的風格。
大眾需要娛樂,文藝需要百花齊放。
當我們開始羨慕韓國電影的時候,我們羨慕的什麼?
是韓國導演們對電影的熱愛,藝術的堅持,是韓國演員們對這一職業的尊重和敬業,以及是一種期待和希望,是那種大家一起把一個行業搞好,相信會有欣欣向榮,向上發展的那個光明的未來。
不過,在酸韓國電影贏麻了的時候,我們發出「華語電影已死」的論調,不是要唱衰,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心痛。
在2022年的坎城電影節上,中國電影再次缺席主競賽單元,但仍有兩個中國年輕電影人的身影出現在頒獎台上。
陳劍瑩的《海邊升起一座懸崖》獲得短片金棕櫚獎。黃樹立的《當我望向你的時候》獲得酷兒棕櫚最佳短片。
像一點點光,微弱的照亮著華語電影的至暗時刻。也像一點點微小的呼聲,告訴世界,華語電影人沒有斷絕和世界交流和聯繫。
在疫情期間,賈樟柯和寧浩演了一部短片《地球最後的導演》,在平遙電影節首放,電影中他對寧浩說:
放心吧,浩子,電影死不了。
在平遙電影宮,賈樟柯導演經常下午時分,一個人站在門廳對著費穆先生的掛像,獨自感慨。
時間撥回到1948年2月的一個午夜,中國電影大師費穆正寫一篇文章,題目是《國產片的出路問題》。
他在文章裡面說:
如果說中國會好,國產片也會好,不必灰心,也不必著急。
一轉眼,70多年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