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歐洲評論|退休改革成法國「魔障」,一碰就惹起抗議萬千

澎湃新聞 發佈 2023-02-07T02:09:04.159724+00:00

新年第一個月,法國政府推動的退休制度改革已引發兩波抗議浪潮,工會已宣稱將在2月繼續抗議。而此前法國政府在1995年和2010年推行的退休制度改革也遭遇了大規模抗議,「退休問題」難道真的是法國政府難以克服的「魔障」?

【編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國語大學(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歐洲研究」特色研究團隊與澎湃新聞國際部合作推出的專欄「西索歐洲評論」的第25篇。新年第一個月,法國政府推動的退休制度改革已引發兩波抗議浪潮,工會已宣稱將在2月繼續抗議。而此前法國政府在1995年和2010年推行的退休制度改革也遭遇了大規模抗議,「退休問題」難道真的是法國政府難以克服的「魔障」?

當地時間2023年1月31日,法國巴黎,抗議政府養老金改革提議的全國罷工和抗議活動的第二天,抗議者在沃邦廣場與警察發生衝突。 視覺中國 資料圖

1月31日,法國爆發因退休制度改革而引發的第二波抗議浪潮。按照法國內政部統計,超過127萬人走上街頭反對此次退休制度改革,而工會方面則聲稱超過280萬人參與抗議。法國國內輿論從1月19日爆發第一波抗議以來,普遍擔心抗議會引發大規模罷工和抗議活動、甚至是國內騷亂,1995年「朱佩計劃」(Plan Juppé)就是前車之鑑,而作為改革推手的現總理博爾內或也將如時任總理阿蘭•朱佩一樣,不得不辭職退場。

據官方公布的數據,此次抗議活動的規模已經超過了1995年的紀錄,而民調顯示,近七成民眾對這次退休制度改革持反對態度。面對抗議活動,法國政府展現了不妥協的立場。總理博爾內發表講話,表達了推動退休制度改革的決心,稱其中涉及推遲退休年齡的改革「不可再行商議」,並在1月31日在全法境內動員超過11萬名警察和憲兵參與維護秩序。內政部長達爾馬寧也批評作為抗議活動組織者和支持者的左翼聯盟「環保與社會人民新聯盟」(NUPES),稱其「一味尋求搞亂這個國家」。

質疑、矛盾、青年:新一波抗議的新特點

法國政府、民眾、工會等各界在1月接連兩次的抗議遊行中體現出新的特點。

首先,自「黃背心」運動以來,街頭政治對社會政策制定和改革的影響力受到質疑。從參與示威遊行的人群結構來看,知識分子受動員率較高,高中和大學學生受動員率也居於前列,這導致西部和西南部經濟較為發達、社會較為穩定的城市中抗議者較多,而傳統位於東北部勞動力密集產業集中的城市參與人數相對較低。這並非意味著退休制度改革方案得到了後者的支持,勞動力密集產業的勞動者實際僅有不到兩成支持改革,超過七成持堅決反對。但是勞動力密集產業的勞動者認為,罷工和示威遊行等傳統街頭政治的方式已經無法有效影響社會政策制定和改革,從而無法保障他們的利益。

其次,政府在社會對話中未能切入要點。不論是總理博爾內還是經濟部長勒•德里昂,都在講話中強調人均期望壽命和學歷增長導致相對工作時間與退休時間之比不斷下降,因此勞動者需要「工作更長時間」。但民眾的觀感則相反:越早參加工作的勞動者似乎越容易成為改革的「受害者」。並且,政府無論是在與工會的「社會對話」還是在向公眾喊話的過程中,均未能對改革的必要性給出更為權威的解釋,鮮有經濟學界和社會學界專家出面,對於當前社保基金長期虧損,且赤字愈發嚴重可能對未來造成的危害提供專業看法,一味由政客解釋,導致民眾對改革缺乏信心。

此外,總理下轄的法國退休指導委員會(Conseil d』orientation des retraites)去年9月發布的年度發展與展望報告也起到了負面作用。報告鑑於當時對法國經濟和就業形勢的樂觀預估,認為最理想狀態是能夠在未來十年內達到社保基金中退休基金的收支平衡。但是,達到最理想狀態有一系列前提:出生率2.0,經濟增長率在未來十年內超過2%,失業率低於6.8%且高質量就業率保持高位,通脹率低於2%等。而在去年12月法國央行發布對於未來經濟增長不確定性的消極預測後,最理想狀態所需條件已經無法成立。但是,法國退休指導委員會的專家並沒有出面向公眾做出解釋。

第三,關於政府養老責任的討論出現新觀點。法國自戰後就與其他西方國家一樣,構建起了福利國家的體系,政府也承擔了養老、醫療、教育等社會保障責任。憑藉著戰後「榮耀三十年」的高速經濟發展,左派政府在1982年將退休年齡下調至60歲,以此取悅選民。這也導致了自上世紀90年代起,歷次改革均導致了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其中尤以1995年「朱佩計劃」和2010年沃爾特引導的改革為最。對於法國民眾來說,其遠低於歐盟國家平均退休年齡的退休政策已成為其既得利益,儘管他們清楚這一改革是「必須的」。也有觀點認為,養老與醫療一樣屬於政府責任,如果政府在新冠疫情中拿出數十億紓困資金,為何無法同樣募集資金解決當前的養老金赤字?況且,相對於當前每年3451億歐元的養老金支出,此次改革所能節省下的177億歐元占比並不大,相較政府近三十年來屢次改革試圖「節流」,尋求經濟增長為養老基金「開源」才是政府的主要責任。

第四,當前法國社會改革中的矛盾再次顯現。在此次退休制度改革過程中,再次展現出法國社會當前面臨的最主要矛盾,即民眾了解改革的必要性,也希望能通過改革改善不符合當前實際情況的政策,但同時也希望改革措施能不觸及自身可預計的「既得利益」。這一矛盾阻礙了法國在社會政策中實施改革的行動能力,並引發了一系列抗議。面對這一矛盾心態,政府的選擇也僅剩妥協和強硬兩個選項。若政府最終妥協,則1995年「朱佩計劃」的最終取消和2010年改革不得不「打折扣」的現象將重現,也為未來的改革留下隱患;而強硬推行改革,則會造成長時間的抗議活動,不僅顯得政府推行的改革措施「不得民意」,也影響到執政黨在各層次選舉中的成績,同時也極易造成騷亂等不穩定因素,同時伴隨的罷工也會損害法國經濟。

最後,青年學生大規模參與,甚至有成為抗議主力的趨勢。在法國曆次抗議中,儘管學生都參與其中,但此次是繼「五月風暴」之後,法國青年學生再次在抗議活動中占據主要角色。他們通過封閉學校入口等措施,表達作為改革最主要受害群體的不滿。

退休制度改革反映法國多層次危機

此次退休制度改革及其引發的一系列抗議活動體現出當前法國多層次的危機。

首先,法國的養老體系面臨挑戰。根據法國退休指導委員會公布的報告,法國退休基金未來25年內將繼續長期處於收不抵支的狀態。法國養老基金自上世紀80年代出現收不抵支狀態以來,歷屆政府都通過稅費收入等注資養老基金,但這種做法缺乏可持續性和擴展性。法國養老金支出的GDP占比高達14%,遠高於歐盟其他成員國約11%的水平。儘管經歷了多次針對退休制度的改革,但退休年齡依然在歐盟中處於低位。每年向養老體系注資已經成為法國財政的重大負擔。此次改革本身總統馬克龍已經做了妥協。從疫情前提出的改革計劃看,馬克龍一度想要改變當前「現收現付制」的制度,試圖通過「繳納的每一歐元都具有相同的權利」(chaque euro cotié donnera le même droit à la pension pour tous),構建一種介於「現收現付制」和積分制之間的退休制度,同時也試圖在這一改革過程中,削弱甚至取消當前廣泛存在於公共服務行業和公務員體系中的特殊退休制度。在這一企圖遭遇廣泛抵制並因疫情原因未能推行下去之後,馬克龍目前的改革不僅是一種妥協,同時也是針對現有制度的最優方案。目前社保基金赤字的GDP占比將以每年0.5-0.8%的速度增長,而此次改革將緩解這一狀況。就具體改革措施而言,漸進式延遲退休年齡、延長社保金繳納年限、終結長期存在的特殊退休制度、針對「長期職業生涯」的考慮等主題成為焦點。

然而,這一改革卻直指當前法國退休制度中最大的兩個痛點,即普通退休政策的年齡問題,以及習慣於公共服務行業的特殊退休制度享受者。儘管漸進式延遲退休年齡觸及所有人利益,但這次改革的重中之重是終結特殊退休制度,藉此改變長期以來在退休制度中被廣泛批評的不公平現象,同時也避免公共服務行業從業者通過綁架普通民眾利益來維護自身「既得利益」的現象再次發生。儘管如此,這一步依然邁得過大,特殊退休制度本身就是為了補償部分行業的工作條件和時間,改革方案對此考慮不周。此外,在可預期的未來,出生於「嬰兒潮」的退休者逐漸離世,這也將為社保基金減輕負擔。

改革的另一問題在於所選擇的時機並不恰當。前勞工部長埃里克•沃爾特在接受筆者訪談時曾表示,2010年的改革是在法國逐漸走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經濟狀況逐漸改觀的時間點上進行的,並且最終目標是將退休年齡推遲至67歲。而當前儘管新冠疫情帶來的影響逐漸消除,但俄烏衝突持續演進帶來的糧食危機和通脹危機並未完全消散,塞爾維亞-科索沃局勢也持續緊張。外部環境的不穩定帶來經濟預期不確定,目前對法國來說並非推進改革的最好時機。在經濟預期不穩定的情況下強行推進養老體系改革,也許會加重法國公共財政支出的赤字。

其次,馬克龍在第二個任期內可能面臨多方面的執政挑戰。一是馬克龍或將在國民議會受到進一步抵制,此後其所在政黨各項提案通過的機率或將進一步降低。對於退休制度改革方案,由傳統左翼社會黨、極左翼綠黨和「不屈的法蘭西」組成的左翼聯盟「環保與社會人民新聯盟」已明確表示了反對態度,在國民議會中最有可能支持馬克龍的共和黨,其62名議員中也僅有15人表示支持,超過一半的共和黨議員表示尚未決定或拒絕發表意見,另有15名議員稱若改革方案「未能進行有效調整」也將堅定地反對這一方案。總理博爾內表示,若改革未能在國民議會通過,政府將援引憲法第四十九條第三款的規定,不經表決強行通過改革方案。這一舉動或在未來導致在野黨在其他議題上的反彈,形成「行動的反對多數派」。

二是此次改革受阻進一步凸顯馬克龍在內政上的短板。儘管馬克龍沿襲了第五共和國史上歷屆總統在第二任期內強勢改革的傳統,但依然無法改變其在兩任任期內「重外交、輕內政」的狀況。而這樣的短板或將導致馬克龍未來在包括大區選舉、市政選舉等地方層面選舉中重蹈第一任期內的覆轍,即在拿下國家層面選舉的同時,無法在地方層面更進一步。並且,這一短板也將影響「復興黨」在馬克龍任期結束後在未來國家層面選舉中的成績。

三是馬克龍缺乏有效解決國內問題的治理手段。「黃背心」運動之後,馬克龍曾經試圖通過所謂的「全國大辯論」來緩解民眾的激烈情緒,但最終不了了之,這顯示出所謂的「民主手段」在當前法國流於空轉。工會已宣稱將在2月7日和11日繼續通過罷工和示威遊行表達不滿,相較1995年和2010年的退休制度改革來看,此次改革引發的抗議或將持續整年,長期的罷工和抗議示威活動也將對本就存在較大不確定性的法國經濟帶來進一步重創。

四是改革措施不能順利推進也將影響馬克龍的「歐洲雄心」。根據《馬斯垂克條約》,歐盟成員國年度公共赤字不得超過GDP的3%,公共債務需保持在GDP的60%以下,而根據法國國家統計局(INSEE)的數據,法國公共赤字已達1710億歐元,占GDP的5%,公共債務更是逼近GDP的114%左右。在當前歐盟受累於烏克蘭危機、經濟環境不景氣的情況下,法國當前的經濟狀況將直接影響其在歐盟的話語權。

(薛晟,上海外國語大學法語系副教授、法國和法語國家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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