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貓奴十二年 奇愛電影
當「元電影」的內核被越來越多的觀眾所熟知,當「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的煽情敘事變得不再奏效,當以虛構角色經歷暗合導演生平也已經成為新的風尚的時候,把電影史的某段切片當做故事的敘述場域與目的,就要十足小心了。
因為如今,想要獲得日漸挑剔的觀眾的青睞,你需要的不僅僅是對電影藝術的一番熱忱,更不是掌握先進的電影技術,而是需要提供對歷史的新的視角與新的見解。
但首先,你要講好故事。
很遺憾,達米恩·查澤雷的新作《巴比倫》沒有做到這一點。影片用三個小時的時間為我們展現了古典好萊塢時期的瘋狂圖景,且大多數都是負面的:淫亂、失智、種族歧視、道德腐敗……
像是開頭的胖子男演員和死掉的女孩,完全就是在映射羅斯科·阿巴克爾事件。也是1921年,一次他公寓的聚會上,一個年輕的女演員死於膀胱破裂,他被指控是兇手,經過三次審判無罪釋放,但是他的演藝事業也毀滅了,1933年在沒落中死去。
一位墨西哥裔菜鳥和一位美國底層演員在其中摸爬滾打,他們逐漸明晰遊戲規則,卻出於某些在潛意識中留存的高尚追求,並不甘於淪為規則的傀儡。兩人一同攀上職業巔峰,也一起墜入谷底,似乎用行動證明了,好萊塢實乃墮落的巴比倫。
查導採用了史詩電影的經典模式:通過個人命運反映一個社會、時代與思潮。
片中的幾位主要人物均有原型。
瑪格特·羅比飾演的奈莉·拉羅伊,就是女星克拉拉·鮑的翻版:出身卑微,來自底層家庭,母親患有精神疾病,父親是個酒鬼,後來成為她專斷的經紀人。
布拉德·皮特飾演的傑克·康拉德,脫胎於約翰·吉爾伯特,後者與康拉德一樣,沒能完成自我的從無聲到有聲的過渡,於悽慘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朱菲小姐朦朧的性取向與旅歐的人生軌跡,則顯然在指涉華裔女星黃柳霜,但是出場的男裝和歌舞秀又明顯來自瑪琳·黛德麗的代表作《摩洛哥》,可能二者合一了。只不過朱菲的後文我們無從知曉,而黃柳霜從歐洲返美後,與瑪琳·黛德麗共同出演了那部著名的《上海快車》。
珍·斯瑪特飾演的八卦女王,原型是好萊塢早期著名的女作家埃莉諾·格林,她也是「it girls」的締造者。
除此之外,其他角色也可以或多或少在真實人物身上找到對應,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真實——接近最真實的古典好萊塢大製片廠時代,帶觀眾領略那頭暈目眩的金錢與名望的漩渦。
可由於史料或人情的限制,查澤雷不得不以表面虛構的人物來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創作空間。
然而,我們最終看到的卻是一次浪費。開場就已經為全片定下了基調:這是一部關於「場面」、「環境」、「裝置」的景觀電影,在其中艱難穿行的個人,甚至需要靠嘶吼才能讓我們聽清到底在說些什麼。
如出一轍的淫亂之宴,在《羅馬帝國艷情史》中也曾上演,但在那裡,卡里古拉好歹是宴會的主宰。如果說,讓墨西哥裔菜鳥如此出場不過是為了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也暗合他在好萊塢闖蕩初期的境況,即一種對此地妖魔化的思想投射,那麼在這之後,在他功成名就之時,好萊塢的形象何以仍舊同開片時那般荒淫?
查澤雷為此還專門設計了一場噴泉似的嘔吐加以嘲諷,可隨後,奈莉繼續沉浸在海洛因的快樂中——在這樣的環境裡大談特談對這門藝術的無盡熱愛,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笑的事情?
更重要的問題,是在於人物沒有反映、更沒有融入那個特殊的變革時代,二者沒有形成勾連,一切都流於表面和形式。醜小鴨變天鵝,最終又被獵人一槍擊斃的故事,放在任何大背景中都可以成立,問題在於,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這段背景?
查澤雷用電影給出的回應是:需要有人來為觀眾充當導遊的角色。我們遊覽了一間間攝影棚,領略了無聲變有聲時的重重困難,聽說了一些大明星的八卦秘辛,當然,還參與了那場淫亂且永不結束的派對。
然後呢?我們收拾東西,坐上回家的大巴車,把所見所聞在心中回放,卻絲毫不知道,我們的導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們甚至記不清他們的名字。
於是,本來的行業先鋒,就在片中被無情地沾染上了政治正確的嫌疑。指導奈莉表演的女導演,其原型為多蘿西·阿茲娜(阿茲娜也是發掘克拉拉的導演)。
與黑人爵士樂手一樣,他們在有聲電影到來之前——確切地說,是大製片時代到來之前——參與電影工作,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儘管彼時的女性與少數族裔所擁有的創作環境,比我們以為的要自由許多,但無論如何,他們終歸是弱勢群體。
可人物與背景的分離,導致人物行動的重要性與吸引力,被人物的身份所掩蓋,而人物的身份,又無奈地簡化為了目的性強烈的符號。女導演與黑人樂手,還有其他少數族裔角色,原本可以塑造成蘊含著豐富可能性的人物形象,可如今,他們似乎只被視為是查澤雷用來衝擊奧斯卡的有力武器。
《巴比倫》在本屆奧斯卡只有三個可憐的提名,藝術指導、服裝設計和原創配樂。這絕不是因為學院小肚雞腸,僅因為片中對好萊塢的過往肆意抹黑。幸好沒有提名化妝與造型設計,因為瑪格特·羅比從頭到尾就不像一個默片時代女明星的妝容。
電影劇作的問題顯而易見,看看男主角去還賭債的那個段落就明白了:一幢古怪的莊園,一位長著濃厚黑眼圈的瘋子,一座自帶燈效的地下奇觀,構成一段在最普通的犯罪片中都能見到的陳詞濫調,除了托比·馬奎爾不停地重複自己無趣的劇本點子這點與電影沾邊,整個段落和古典好萊塢、和大製片廠、和影片的主題究竟有什麼關係?
還是說他想以這個角色映射《日落大道》裡的諾瑪·戴斯蒙,以表達默片時代最後的瘋狂?
除非查澤雷真正感興趣的只在人面對欲望時的掙扎與毀滅,模糊心靈與現實的邊界,講述一個現代的麥克白故事,那麼地下與地上共同的荒淫無度,興許還能用電影的超現實手法為其辯護。
但如此一來,好萊塢便成了徹底的背景板,一封送給電影的情書,到頭來成了一封分手信;不過,查澤雷是不可能這樣打算的,否則,結局將不再是伴隨《雨中曲》哭泣,更沒有傷害影片整體性的電影混剪,或許以男女主角雙雙「隱入黑暗」做結,將是更為合適的落幕方式。
套拍進《雨中曲》似乎本身就已經彰顯出他對默片時代認知的匱乏,他像那個歡樂版的「日落大道」一樣,把默片視為電影世界的反派,無限冷眼嘲諷。
一邊是如此「好萊塢巴比倫」,一邊是年輕人們以「電影」之名抒發的無腦熱愛,二者不可調和的矛盾,恰似影片帶給觀眾的觀感——割裂而不通透,膚淺而無趣味。倒是布拉德·皮特的角色能叫人稍微共情,英雄遲暮之時,必有可憐之處。
或許他經歷過的好萊塢,不像電影中這般墮落,那時候,電影才是真正值得為之奮鬥的東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