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成就了盛唐書法氣象——兼議孫過庭、張懷瓘的理論貢獻

光明網 發佈 2023-03-24T07:34:15.436936+00:00

作者:王福州(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中國非遺保護中心主任)中國書法五千年,無論由簡入繁——從刻畫符號到大篆石鼓,還是由繁複簡——由篆向隸,又從章草向楷書進化,基礎理論總是若隱若現,且須臾難離。

作者:王福州(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中國非遺保護中心主任)

中國書法五千年,無論由簡入繁——從刻畫符號到大篆石鼓,還是由繁複簡——由篆向隸,又從章草向楷書進化,基礎理論總是若隱若現,且須臾難離。初唐四家楷風嚴謹,李邕變右軍筆法獨樹一幟,以至顏筋柳骨,書法成了盛唐氣象重要標誌,其中,孫過庭、張懷瓘的理論貢獻可謂功不可沒。

但是,縱覽唐代書史,難覓孫過庭、張懷瓘的蹤影。孫過庭英年早逝令人唏噓,張懷瓘無書法作品存世,二人的理論建樹卻令時人與後輩心悅誠服、傾心推戴。孫過庭的《書譜》融匯初唐以前五百年書法理論成果,張懷瓘以《書斷》名世,「自然感化說」承應孫過庭的「書德論」,為後世演繹成「書教論」,已融入思維、進入血液,融入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

書譜(局部)孫過庭

孫過庭:推「今草」開筆法之門

孫過庭以《書譜》名世,短短三千七百餘言,字字珠玉,熠熠生輝。書法歷經商代甲骨文的稚拙期,先秦大篆與秦代小篆的篆書期,再到兩漢隸變,實用與尚美並存,進入藝術期,終至魏晉南北朝士族精神介入,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諸體演變完成。歷覽前代書史,周以書為教,漢以書取士,晉置書學博士,唐代推崇大王。初唐四大家雖未完全脫出二王媚逸遺風,但各具特色各有創新。盛唐張旭、張懷瓘、顏真卿出世,書法與詩歌繪畫相輝映,此時的書法,突破模仿王羲之的舊傳統。「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一語,體現了孫過庭的書法觀,法古而不泥古,以傳承促創新。筆墨當隨時代。

《書譜》以相互聯繫的書學觀念,形成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框架,似漫漫緩坡兀然隆起的山峰。孫過庭的理論貢獻有三,其一,衝破了行楷的束縛。唐代書法的繁盛難脫唐太宗李世民的推動,奮發向上、勵精圖治的時代精神催生書法變革,書法藝術在走向峰巔之際,誕生了標準楷式——楷書。從楷書到草書,唐人的尚法情致與浪漫情懷,最終在狂草中得以盡顯,線條堪比舞樂,情感抒發到極致。楷書自誕生之日即注重法度,法從於心依於理,必進乎道。此時的六朝書論蓄勢待發,以自然意向或比興而賦或無序生長,鮮有邏輯層面的理性總結。孫過庭在效法二王的同時,以「今草」破鋒,自開筆法之門,二王之外,再開草法戶牖。所著《書譜》,成為盛唐書法理論奠基之作。唐楷書家大都有端方正直的品格,受孫過庭影響,湧現了褚遂良、顏真卿等名家,敢於在沉悶局面下橫刀立馬開宗立派,格局剛正硬朗且清勁絕俗,節操雍容大度又端嚴雄渾,成為尚法精神的旗幟和唐代書法文化的標誌。其二,框定了書法的功能。書法是書寫藝術,兼具實用與審美,勾連文字與繪畫。書法依託文字追求審美,不但審美有別於繪畫,且文字也必須脫離實用。漢字的結構里蘊含具體而充實的審美空間。《書譜》首次厘定了書法的純藝術功能,並對其情感表現做了一步到位的闡釋。點線成了情感符號,筆畫成了情感音符,點點線線皆成浸透情感的藝術語言。通過狂草,孫過庭演繹了書法的點線組合與形象塑造的無限可能性。自東漢以來,草書從實用到藝術的轉向日漸明顯。「鎔鑄蟲篆,陶均草隸。」蟲篆流行於春秋戰國,草隸則是秦漢之交篆書向隸、草轉變時的書體,近似今天的章草。篆、隸、行、草四者間是融通的,隸、篆寫快以後,會不由自主地寫出近於章草體的過渡字體。其三,明確了書法的定位。書體依託字體,二者演進以東漢為交接點,扶持遞進,相互依存,重合統一。一些字體如篆、隸、楷等已基本成型。而書體也自成一格,形成如歐、蘇、趙等自家風貌,不再影響字體。漢字與繪畫的親緣關聯密切。無論倉頡的「睹鳥跡以興思」,還是後世蔡邕的「縱橫有可象者」,甚或當今書壇的形象、意象、具象、抽象之論,總之書法從未真正脫離繪畫的空間造型特性。「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孫過庭對這一藝術現象所做的理論概括,既承接中國藝術史上的「字如其人」,也契合法國藝術家丹納所主張的「風格即人」。通過書法,敦教化、美人倫、移風俗,暗合中國書法史上影響深遠的「書德論」。

何如帖(局部)王羲之

張懷瓘:尚「自然」啟理論戶牖

張懷瓘雖為宮廷書家,置皇帝推崇於不顧,於「摹古派」和「任情派」之外,自開理論戶牖,成為「自然派」的倡導者。體大思深的《書斷》上中下三卷,以及《書議》《書估》《六體書論》《文字論》《評書藥石論》等論著,倡導以自然為師,從自然中體察美並收穫靈感,進而擺脫姿媚時病。張懷瓘流傳下來的史料也不多,曾自詡其草書「數百年內,方擬獨步其間」,其真書與行書堪追虞(世南)褚(遂良)。今天追述起來,孫過庭的理論建構頗具奠基意義。張懷瓘的書法本體、藝術客體等體系建構前無古人,內容涉及技法、美學與哲學,承繼二王又不被其所囿。「元常專攻於隸書,伯英獨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羲、獻兼之。」張懷瓘《書斷·評》援引孫過庭《書譜》中的名句,演繹孫張二人對書法「融通」這一本質特徵的共識。

在張懷瓘眼裡,書法是化育天下的不朽盛事,使天地人三者相貫通,書法所依仗的文與字各有所指,且互為表里。「文」充當客觀存在的外現。日月星辰是「天」的外在形式,山嶽河流是「地」的外在形式,宮殿城池和儀禮制度則是「人類社會」的外在形式;而「字」則是書法的存在形式,依原始現象而成文,圖形相互組合而成字。因而書法成為人主觀能動性的顯現,是超功利的高雅藝術。張懷瓘不認為書法是單純的寫字,「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

強化純藝術,以承接書法的內在精神。張懷瓘的《書斷》上接庾肩吾的《書品》、李嗣真的《書後品》,下啟朱長文的《續書斷》、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張懷瓘遵循藝術美學規律,厘定書法的純藝術特徵。書法靠點線筆墨合成藝術語言,但其作為純粹的形式藝術,仍體現著書者的內在精神。

以自然為師,成就書法藝術的大道。唐代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理順了畫家心靈與自然的關係。中國畫追求齊白石所描繪的「似與不似」的中間狀態。因此,一流畫家必須要用心靈去貼近自然。書畫同源。「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張懷瓘的話被後世書家奉為書法創作的圭臬。書家必須善於從大千世界汲取自然之美,熔鑄入書。同時,自然意象及所營造的情境又會對心靈產生影響,心靈也得以淨化。張懷瓘為書家開出的「藥方」,散見於其相關著述與書論。一流書家要向自然學習,善於從大自然中汲取形式之美;二流書家向古人學習,但也要先學習自然,之後才是臨摹;三流書家才直接向「鐘王」學習。

雙峰並峙:奠基中國書論大廈

孫過庭的理論自覺秉承庾肩吾、李嗣真等人,其草書以法致道,既得益於張芝草書的「得易簡流速之極」,重視抒情寫意之審美;也汲取飛白草書之營養,強化刻意求工之唯美。孫過庭的《書譜》並未引起唐人的重視,這或許因為正統書史觀讓同代人的見識受到了束約。但從長遠來看,孫張兩人共同擎起了唐代書法變革的火炬。當書體完成藝術化轉型後,亟須有人對唐以前書法進行總結梳理。歷史關頭,孫過庭交出了答卷。張懷瓘雖無作品存世,但作為生活於盛唐的理論大師,其傳世著述的字裡行間,也昭示著他與前輩書人的心有靈犀,與孫過庭相呼應,形成接力效應。很難想像,如若沒有孫過庭和張懷瓘,盛唐書法能否繁盛半個世紀,甚至難以預測宋代書法又會走向何方。

孫過庭的《書譜》既為草書名帖,述書體源流、析書道妙諦,又均鞭辟入裡,以致後人每每談及,皆有清人王文治之感慨:「墨池筆冢任紛紛,參透書禪未易論;細取孫公《書譜》讀,方知渠是過來人。」在中國書法「以法致道」的道路上,少不了張懷瓘、孫過庭兩位書法理論家的秉燭映照。唯其如此,才有李邕、顏真卿等書家在唐代第二次書法變革中脫穎而出;推崇鍾、張、二王,也可以「違背」四賢,前提是「無間心手,忘懷楷則」,進而才有違背之後的「無失」與「尚工」,以適應書法審美流變,樹立起與姿媚相頡頏的標杆。

李邕畫像

《光明日報》( 2023年03月24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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