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君子之交:張仃與丁聰

澎湃新聞 發佈 2023-03-24T08:55:42.605619+00:00

也許名字中都帶「丁」字,也許年齡、個頭相仿,也許都畫漫畫,美術界外的人有時不免將他們搞混,以為「小丁」即是「張仃」。然而,他們確實是兩個人,而且是好朋友。

張仃和丁聰都是有名的畫家。也許名字中都帶「丁」字,也許年齡、個頭相仿,也許都畫漫畫,美術界外的人有時不免將他們搞混,以為「小丁」即是「張仃」。然而,他們確實是兩個人,而且是好朋友。

不同的經歷、機遇及才秉,造就張仃和丁聰不同的藝術軌跡,而憂國憂民,據仁遊藝,卻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共同的追求。應當說,氣氛寬鬆的晚年才是兩位畫家真正的黃金時代:張仃在畫完揭批「四人幫」的漫畫《立此存照》(1976-1977)組畫之後,金盆洗手,告別漫畫,從此專心致志,開闢出焦墨山水新境界;丁聰則不忘初心,重拾漫畫,在當年《現實圖》《現象圖》的基礎上再出發,以敏銳深邃的眼光,溫潤而雋永的線條,諷刺抨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醜陋、不公、愚昧與乖謬,成為新時代名副其實的「啄木鳥」……

張仃和丁聰出道都很早,性格氣質和人生經歷卻是很不相同。張仃是東北流亡少年,蹲過國民黨的監獄,窮困潦倒,狂放不羈。丁聰則出生名門望族,父親丁悚是上世紀20年代滬上著名的漫畫家、美術教育家,中國第一塊「漫畫協會」的牌子就掛在他家門口,丁家的客廳,常常名家雲集,含珠吐玉。受環境的薰陶和自己對藝術的痴迷,丁聰少年得志,並且溫文爾雅。

儘管如此,他們膜拜同一個藝術大神——張光宇。張光宇像一塊磁鐵,從不同的方向將他們吸引,甚至連他們的訂交,都與這種吸引有關。兩位畫家於1940年冬在山城重慶相遇。據張仃晚年撰文回憶:「1940年,我和胡考從延安到重慶,我倆準備藉助張光宇的社會關係出本雜誌《新美術》,來介紹解放區的美術。當時張光宇和丁聰在重慶中國電影製片廠工作。在等待出畫報的一個多月時間裡,我們經常一起去中蘇友好協會畫素描。這裡我要說一條他漫畫的缺點,我認為小丁的漫畫太注重素描的關係了。這是我和小丁第一次見面,不久『皖南事變』爆發,胡考到了香港,我又回到延安。」(《不畫句號的小丁》)

年輕時的張仃(左二)、丁聰(左三)與友人,中國電影製片廠外景拍攝地

一張黑白老照片,足以證明這「第一次見面」的愜意。背景應是中國電影製片廠的外景拍攝地,景觀荒率奇異,宛如一張西方現代戲劇的舞台照。五位藝術家個個神態自若,衣冠楚楚。特偉、丁聰、胡考為一組,或凝神站立,或低頭沉思,張光宇手持司的克側立邊上,身體微前傾,風度翩翩,視線與丁聰正好相對,兩人似乎在交談什麼。只有張仃,叉開雙腿,雙手撫膝坐在地上,展露牙齒,開懷大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這張照片可以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即使是在內憂外患,黨爭紛亂的艱難時世,藝術家憑藉天真的與赤子之心,照樣可以浪漫,可以摩登。其實,張仃千里迢迢由延安來到重慶,除了打算與張光宇一起創辦《新美術》雜誌,還另有原委,與張仃此前(1939年1月至1940年5月)在延安魯藝美術系任教時,因藝術觀念異端而排斥最終被下崗的經歷有關,這裡暫且不表。至於在這「一個多月時間裡」,張仃與丁聰有些什麼接觸,發生過什麼故事,張仃自己無記述,《丁聰年譜》(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年出版)更是不見蹤影,而第三方的證詞,至今闕如。筆者於是不得不作這樣的推想:由於性情氣質的差異,儘管小環境寬鬆,其樂融融,張仃與丁聰並沒有產生特殊的精神感應與「心有靈犀」的默契,留下可圈可點的軼事。由此,令人聯想張仃與詩人徐遲(也是張光宇重慶之行的一員)連日徹夜長談、興意盎然的場情(參見徐遲回憶錄《我的文學生涯》中的相關記述)。——相比之下,詩人徐遲與張仃似乎更加「投緣」。

丁聰自畫像

丁聰《東江百日雜憶》之二 1987年 (深圳美術館藏)

晚年丁聰這樣談論張仃早年的漫畫:「我很佩服他。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是生在上海的,一直長在上海——我們畫的那種漫畫都是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他抗戰爆發就跳出來,他也真是畫是好,又重又厚,學是學不來的。後來我一想,沒辦法,他是東北的真正深受侵略壓迫的人。他有一種感情,你沒有,怎麼畫得出來?」——這番即興的評價雖籠統,而且有點絕對,卻清楚道出丁聰與張仃的藝術風格的差異(「輕飄」與「重厚」),和地域風土養成的文化性格的差異(「上海」與「東北」)。正是這兩種差異,造成張仃與丁聰不同的藝術天性與審美趣味。這是無可如何的事情。

其實,前述張仃回憶中一句坦率的批評,已曲折透露個中消息:「我認為小丁的漫畫太注重素描的關係了」。對照丁聰當時的漫畫作品(如1939年發表的控訴日寇的《逃亡》),給人「果然如此」之感。究其原因,原來丁聰自小學畫全憑個人愛好,沒有受過洋畫學院式的訓練,長大後發現畫畫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為免受正統畫家的「不會畫畫」之譏,在素描上下過很大功夫。然而,素描功力也是兩面刃,既可以給畫作帶來栩栩如生的真實感,也可以束縛畫家的想像力。具體到漫畫這種畫種,後果更嚴重,因為漫畫的藝術特徵和看家絕活就是變形與誇張,一旦「太注重素描關係」,就會削弱這種藝術特徵,處處受到明暗、透視法則的掣肘,妨礙畫家的視覺想像力與筆墨線條的自由生發。正如張仃所論:「誇張和變形是漫畫的兩件法寶;有了這兩件法寶,漫畫便一身是膽;如果取消,就等於解除武裝,漫畫就只剩下了『畫』。」(見張仃《漫畫與雜文》)。好在丁聰很快悟到這一點,盡力補救,努力突破「素描關係」的束縛,在「素描」與「變形誇張」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到1940年代中期,創作出《現象圖》《現實圖》等傳世之作,形成丁聰特有的漫畫風格……

張仃自寫像

張仃與丁聰再見一次相會,已是革故鼎新的新時代。來自延安的中共首席藝術設計師張仃成了中央美院的教授,任實用美術系任主任;著名漫畫家、資深報刊編輯小丁,經廖承志推薦,在新中國對外宣傳畫報《人民中國》任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值得一提的是,《人民中國》的前身是《東北畫報》,而張仃恰好是《東北畫報》的創辦者,1946至1949年任主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充滿希望的時代,也是兩位畫家見面較為頻繁的時期。張仃的許多作品,登在丁聰主編的《人民中國》上。

經歷過那幾年意氣風發、歡欣鼓舞的幸福時光,暴風雨突然降臨。在那場風雲變幻的運動中,丁聰被劃為「右派」,發配北大荒,張仃卻陰差陽錯,升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大了。又過七八年,更大的暴風雨洶湧而至,這次張仃首當其衝,煉獄的烈焰,使他一夜白頭……

1957年之後的整整二十年,張仃與丁聰幾乎不通音問,他們似乎彼此遺忘了。然而,不泯的良知,對藝術的摯愛和劫後餘生的感悟,使他們的靈魂於無形中彼此靠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1978年初張仃復出,中央工藝美院百廢待興,立即向丁聰發出邀請,請他幫助編中央工藝美院的校刊《裝飾》雜誌,引領年輕的後輩,而此時丁聰尚未獲得平反,仍在中國美術館打雜。

張仃漫像,丁聰畫

不同的經歷、機遇及才秉,造就張仃和丁聰不同的藝術軌跡,而憂國憂民,據仁遊藝,卻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共同的追求。應當說,氣氛寬鬆的晚年才是兩位畫家真正的黃金時代:張仃在畫完揭批「四人幫」的漫畫《立此存照》(1976-1977)組畫之後,金盆洗手,告別漫畫,從此專心致志,以枯焦厚重的筆墨揮寫色彩斑斕的大千世界,釋放內心的焦慮與激情,營造渾厚華滋的藝術世界,開闢出焦墨山水新境界;丁聰則不忘初心,重拾漫畫,在當年《現實圖》《現象圖》的基礎上再出發,以敏銳深邃的眼光,溫潤而雋永的線條,諷刺抨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醜陋、不公、愚昧與乖謬,成為新時代名副其實的「啄木鳥」……

晚年的張仃

1996年,丁聰八十壽辰之際,應《光明日報》之約,張仃撰寫《不畫句號的小丁》(《光明日報》1996年9月7日),文章追憶往昔,論述丁聰的漫畫藝術,高度評價他40年代的代表作《現象圖》與《現實圖》,認為與將兆和的《流民圖》具有同樣的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並對他晚年「不畫句號」的藝術探索精神與人生態度表示由衷的讚賞。

2008年,筆者為紫禁城出版社編《大家談張仃》,此時張仃91歲,丁聰92歲。筆者請託灰娃(張仃夫人)向丁聰先生索文,然而先生疾病纏身,已不能執筆。最後通過電話,灰娃記下丁聰對張仃的評語:「張仃是個大好人,很正派,畫也畫得好。今天,像他這樣有良知,有大才幹的藝術家,不能說沒有,但也不多少見了。」

這顯然不是廉價的相互吹捧,而飽經風霜、閱盡人世後的肺腑之言。他們是君子之交。

丁聰生於1916年,逝於2009年,享年93歲。張仃生於1917年,逝於是2010年。享年也93歲。

2023年3月10日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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