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皇帝如何通過奏疏來駕馭朝局?

中華網文化 發佈 2023-03-24T14:57:06.154140+00:00

疏中指責嘉靖一意玄修、侈興土木、不視朝、名爵濫、薄於父子、戮辱臣下等問題,最後一句「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更是直接封神。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一,一封2730字的奏疏經通政司到達御前,嘉靖皇帝閱後大怒。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論治安疏》,作者是海瑞。疏中指責嘉靖一意玄修、侈興土木、不視朝、名爵濫、薄於父子、戮辱臣下等問題,最後一句「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更是直接封神。

影視劇中,海瑞上疏。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對於海瑞而言,這是自己直抒胸臆,盡忠直言,為大明求萬世治安,反正論跡論心都是為了大明。

對於嘉靖而言,內心戲就多了。幾十年的帝王經歷,直覺海瑞論心論跡都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眾臣和海瑞觀點是否一致?如果一致,為什麼不說?如果不一致,為什麼不批?如果先例既開,後續很多人紛紛上疏如何處理?該怎麼通過處理海瑞震懾群臣?

影視劇中,因海瑞上疏而惶恐不安的朝臣。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直男和老戲骨的區別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那君王如何看待臣下的奏疏?在意些什麼?會看出些什麼?

洪武皇帝:我就是標準勞模

洪武二十八年(1395)五月,68歲的朱元璋下達一份手令:「朕自起兵至今四十餘年,親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歷。」這句充滿自信的話確實是事實,常年的戰爭和政治遊戲,人的各種極限與真假都見遍了,也養成了事必躬親的習慣。

在廢丞相之前,朱元璋就設置了通政司,規定所有奏疏必須先由通政使司直接送交皇帝,不許先到中書省。等到廢除丞相後,所有的奏疏就只能是親自處理了。

按照統計,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間的統計,從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內,內外諸司奏札計1660件,計3391事,平均每天要看或聽兩百多件奏疏,要處理四百多件事。

這樣的高強度工作環境下,對冗文就不再有什麼耐心了。洪武八年(1375),刑部主事茹太素寫了上萬字奏疏。朱元璋讓人誦讀,當聽到「才能之士,數年來倖存者百無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當場發飆,召茹太素過來當面詰問,並順帶賞了一頓廷杖。第二天晚上繼續聽,在聽完後感覺有四條建議不錯,感慨道「為君難、為臣不易(內心戲:套話是我來講的,啥時候輪到你給我講了?對我一人還可以套話?),朕所以求直言者,欲其切於情事。文辭太多,便至熒惑。太素所陳,五百於言可盡耳」。五百字的話寫成上萬字,雖然證明很有才,但對讀者壓力很大,尤其是讀者為一人的時候。朱元璋之後讓頒布奏疏標準格式,讓大臣寫作時不要囉嗦。

影視劇中,茹太素上疏。來源/電視劇《朱元璋》截圖

相對於文辭,君王更在意的是內容,尤其是對大政方針很是警覺。洪武九年(1376),平遙訓導葉伯巨在奏疏中指出當下最大的問題是「分封太侈」,然後引用歷史案例說明,長遠看會出現「尾大不掉,然後削其地而奪之權,則必生觖望。甚者緣間而起,防之無及」等現象,並提出了解決辦法。無論從歷史教訓、當時現狀、後世發展哪一個方面來看,葉伯巨的眼光和判斷力確實是沒問題的。但他忽視了一點,朱元璋是亂世過來的,人們剛剛結束「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現實,並沒有結束這觀念,解決了分封藩王可能帶來的危機,那靠誰去鎮守?他們會不會危機更大?這些朱元璋不能明說,公開的場合下,功臣自然是大明忠臣;明說的只能是「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用嚴刑堵住任何懷疑分封臣下的嘴,畢竟替代方案是更不可測的深淵。

在信任、共識並未真正建立的時代,親力親為是朱元璋掌控一切、穩固秩序的重要前提。只是繁忙的禮儀活動、無盡的奏疏、緊急的軍國大事,讓其忙不過來,只能尋找助理,最初找了四個老年老實儒生,作用有限,之後開始使用接受朝廷教育成長起來的年輕士子協助自己處理奏疏,這也是內閣的雛形。

萬曆皇帝:我選擇性地做

相對於朱元璋的親力親為,嘉靖的玄修控馭,萬曆都是不需要的。社會有不滿,但沒人或者說很少有人否定大明;文武制度逐步完善,沒有臣子和將軍能有超越君王的權力。萬曆具備了垂拱而治的制度機制與太子繼位的天然合法性,萬曆只需抓他眼裡的大事。

明神宗萬曆坐像。來源/台北故宮博物院

比如親自下場和言官爭論。萬曆十八年(1590)大年初一,萬曆在毓德宮西室召見大學士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時,就拿出來雒於仁的奏本給大家看,說:「先生每看這本,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一評。」還沒等大家看完就接著說,「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他說朕貪財因受張鯨賄賂......又說朕尚氣(斗)......」發完牢(解)騷(釋),最後明確指示「先生每將這本去票擬,重處」。一把手明確表態大學士從重拿出擬辦意見,這是很罕見的事。

客觀來說,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並不全是事實,正如申時行所說雒的奏疏「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瀆奏」,但依然很傷害萬曆皇帝,二十八九歲的萬曆皇帝還是比較較真的,對「出位沽名」的行為氣不過,再次要求重處。在深諳宣傳之道的申時行指出「此本原是輕信訛傳,若票擬處分,傳之四方,反以為實」後,萬曆折中選擇了留中。這也是後來大範圍留中的開端。

雖然不單一處置某個人,但還是要整體申飭一下,以防爭相效尤,為此,內閣撰寫對六部、都察院、科道等官的上諭,萬曆在拿到稿子後,親自修改,添加了「如一二徇私壞法,朕自有處治;及沽名賣直,擾亂國是」等詞,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和震懾眾臣的決心。相對於洪武和嘉靖來說,萬曆處置雒於仁確實中規中矩,或者說文明不少。同時要注意,萬曆的留中不等於不管事。

雖然不上朝,但萬曆還是會親覽一些重要奏疏。來源/電視劇《明宮迷案》截圖

對於軍國大事,萬曆親政後一直是親力親為。在這年中,洮州失事,七月二十六日,萬曆召見大學士,上來就談到陝西總督撫梅友松的奏疏,並拿出陝西巡撫趙可懷的奏疏讓大家看,商議解決辦法。先後談及邊備廢弛的問題、以文制武帶來的問題、文官奏疏的虛文搪塞、武將選拔等問題,並指出自己對武將的要求:將官必要謀勇兼全,曾經戰陣方好。也在不經意間透露出自己在讀《三國》,如「古文臣,如杜預,身不跨鞍,射不穿札,諸葛亮綸巾羽扇,都能將兵立功,何必定是武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是不善用之,雖有關張之勇,亦不濟事。」

插句題外話,萬曆很愛讀書,經常讓內侍去買暢銷書給自己看。萬曆在談了諸多見解後,謙虛地說「朕在九重之內,邊事不能悉知,卿等為朕股肱,宜用心分理」。恩威並濟,帝王之道,史臣記載當時的情況「初上切責督撫,聲色俱厲,及論邊事久,天顏愈和,神采煥發,語喋喋不休」,申時行出來後感慨「上留意邊防,明習政事如此」。到後來遼東戰爭爆發,面對熊廷弼平鋪直敘、經常給皇帝出難題的文風,萬曆一個接一個批閱奏疏,要求大臣確保邊疆穩定。

雍正皇帝:天威就要莫測

相對於父親康熙與兒子乾隆的活躍,世界那麼大,雍正確實「沒有去看看」。更多時間花在處理奏疏上,甚至剛登基的大年初一頒布的不是喜慶新春的詔諭,而是直接給各直省巡撫、布政使及各知府、知州、知縣下達的清理地方錢糧虧空的政令。

影視劇中老年還在批閱奏疏的雍正。來源/電視劇《雍正王朝》截圖

雍正非常勤政,用他自己的話說「各省文武官員之奏疏一日之間嘗至二三十件,或多至五六十件,皆朕親自覽閱批發,從無留滯。無一人贊襄於左右。不但宮中無檔案可查,亦並無專司其事之人,如部中之有司員、筆帖式、書吏多人掌管冊籍、翻閱條規、稽查原委也。朕不過據一時之見,隨到隨批,大抵其中教誨之旨居多。」在這種機密事務上,儘可能不假手於人,事必躬親。

批閱奏疏的過程,是了雍正解各地情況、熟悉帝國風土民情的過程,更是展現帝王心術,通過莫測天威駕馭臣下的過程。比如江西布政使李蘭寫「皇上洪福」,雍正硃批「朕深厭此種虛文」;福建布政使趙國麟評價自己「一得之愚」,雍正硃批是「用愚字處過多矣,朕豈有肯畀愚人以藩司之職」。如果只看到這裡,會覺得雍正很務實,討厭務虛和無腦夸自己。然而,浙江巡撫黃叔琳到任之後,沒有及時上奏謝恩。雍正就說「大負朕恩,種種不可枚舉。朕經嚴諭數次,竟無一字奏覆,封還朕諭,可惡至極」;對於對御批沒有感激奏謝的臣下,雍正如是寫,「朕誨汝許多格言,何啻珍寶。況悉系親筆所書,未見汝感激奏謝一字。似此隨眾賞賜些微物件,乃長篇大論以相煩瀆,殊屬不知輕重、不識大體之至!可惜朕一片苦心訓誨汝如此頑蠢之人。自此亦不再訓亦不賞賜矣。」臣下沒有表態從天語玉音中時受益匪淺,沒有表達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就會引起皇帝的不滿。不謝恩,無君無父。謝恩,不務正業。正是在這種近乎沒有標準的批評中,申不害的學說才灌注到每一個細節中,讓臣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當然這比起年羹堯的錯別字還是體面的,畢竟單個理由都說得過去。

雍正漸漸擴大專摺奏事的群體,自己作為信息匯總源,每一個臣子周圍都有可能有其他具備直達天聽的人,每一個臣子只具備部分的信息。既天威莫測,又具備維度級的信息優勢,雍正自然掌握了一切。奏疏中的天地很大,空間很多,雍正顯然牢牢地抓住了。

道光皇帝:我看奏疏真的糊?

鴉片戰爭中,琦善「賄和」的風聲很大。這裡的「賄和」是指英國人給琦善送錢求和平。不知道哪個臣下的奏疏就把這事遞到紫禁城。多疑的道光皇帝就密諭奕山秘密查訪英國人義律與琦善有沒有私相饋贈。後來,道光皇帝在親自審定訊問條款中加了「該夷目饋送琦善物件若干?琦善回送是何物件?均須一一供吐,不准隱瞞!」道光堅信臣下是納賄。

影視劇中,道光給琦善下旨。來源/電視劇《鴉片戰爭》截圖

如果說「賄和」風波是因為清朝封閉,那接下來就更有趣了。鴉片戰爭第一階段,英國人北上到達天津口,英國人巴麥遵照會對大清提出各項要求,在道光皇帝眼裡這只是來「訴冤」,針對的是林則徐,在主持公道後,英國人也南下了,至於這份重要的英方文件沒有認真分析和研究,幾個月後,直接給忘沒了。

到1842年5月,英國人已經快打到長江一線,兩年間,道光皇帝閱覽了不下千封關於戰爭的奏本、題本。這時候從奕經的奏疏中知道可以審訊俘虜,趕緊提出自己的淘氣「十問」:

英吉利距內地水程,據稱有七萬里,其至內地,所經過者幾國?

克什米爾距該國若干路程?是否有水路可通?該國向與英吉利有無往來?此次何以相從至浙?

其餘來浙之孟加拉、西班牙、菲律賓、奧地利夷眾,系帶兵頭目私相號召,抑由該國王招之使來?是否被其裹脅,抑或許以重利?

該女主年甫二十二歲,何以推為一國之主?有無匹配?其夫何名何處人?在該國現居何職?

又所稱欽差、提督各名號是否系女主所授,抑系該頭目人等私立名色?至逆夷在浙鴟張,所有一切調動偽兵及占據郡縣,搜刮民財,系何人主持其事?

義律現已回國,果否確實?回國後作何營謀?有無信息到浙?

該國製造鴉片煙賣與中國,其意但欲圖財,抑或另有詭謀?

打了兩年,數十位高級官員參與、十數萬部隊調度、花費白銀三千多萬兩的戰爭,最高統帥對敵人的熟悉程度就是這樣?確實足夠黑色幽默。難道真是:水很深,人太糊,他把握不住。

要說在有的事上,道光皇帝巨清醒。當戰爭打不下去的時候,劉韻珂給皇帝上了一封奏疏,指出現在的形勢有十個比較擔心的地方。重點指出官民矛盾,雙方對立,形同水火。在道光皇帝眼中,英國人和西北張格爾差不多,屬於疥癬之疾,民眾如果造反就是腹心之患。劉韻珂沒有一個字提「撫」「羈縻」,但把皇帝成功引到「撫」的方向,在附件上批紅「所奏不為無見。另有旨。欽此。」

對於臣下而言,這是一份極其成功的奏疏,沒有天威震怒,也沒有石沉大海,不知不覺中觸動內心又沒點出來,還成功引到預設軌道上;對於君王而言,不管他管多少事,實際上真正能觸動他的就那幾件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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