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觀察黑猩猩而在非洲原始森林度過了近40年時光，其後從未停歇在世界各地呼籲動物保護，89歲的珍·古道爾不愧於20世紀「世界最傑出野生動物學家」的稱號。
最近，古道爾寫了一本關於希望的新書，並將其稱為「艱難時期的生存指南」。
希望，似乎是一種很抽象的東西。古道爾認為希望是一個風向標，時下是人們最需要它的時候。「這個星球，它沒有無限的自然資源，它可能會走到盡頭。」那麼，如果我們「照常營業」會發生什麼？這就是一個需要希望的故事。
《希望之書》不是一本講道理的書，你甚至可以把它當作一本故事書。那些故事蘊含著自然迸發的力量，緩緩地注入每個人的內心。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受，古道爾的話語充滿著莫名的能量。
「平靜的決心伴隨一生」
二戰初期，珍·古道爾6歲左右時，經常在睡夢中被空襲警報聲驚醒。聲音警告說，納粹飛機正在伯恩茅斯上空飛行，伯恩茅斯是古道爾一家在戰爭爆發時搬過去的英國海濱小鎮。她的妹妹朱迪會立即跳下樓梯到防空洞。但古道爾拒絕讓步，「我不想離開我的床」，她說，「他們不得不把我連同所有的被褥都帶下來」。
80多年後，89歲的古道爾還經常住在同一棟房子的閣樓臥室里，那是一座維多利亞式紅磚建築，有著深邃的天花板、厚厚的地毯和沉重的扶手椅。防空洞還在這裡，現在用來擺放洗衣機和冰箱。在房子的其餘部分，木架子上擺滿了書、小雕像和照片——古道爾作為著名博物學家的一生中的紀念品。
上世紀30年代，古道爾的祖母買下了這座房子，裡面的小古董一直保存至今。
面對採訪或視頻連線，古道爾總會選擇在自己的閣樓臥室里進行，哪怕空間狹小，她也堅持這樣做，一如戰時那個不離開床的小女孩。
古道爾平靜的決心伴隨著她的一生。
1960年，26歲的她在坦尚尼亞的森林裡待了幾個月，等待時機，直到黑猩猩接受她的存在，她可以近距離觀察它們。當她終於做到時，她有了驚人的發現，即黑猩猩也會使用工具，這改變了我們對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理解，並使她一舉成名。
珍·古道爾在談及她的心路歷程時說：「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熱愛大自然的奇蹟、物種的無限多樣性和宇宙的神秘。」
1962年，她在劍橋大學從事動物行為研究，當教授們批評她使用人類的名字和情感來描述黑猩猩時，她說：「我沒有描述它們。我只是靜靜地繼續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儘管她學會了用更科學的語言來表達她的觀察，但她關於黑猩猩是聰明的群居動物的論點現在已被廣泛接受，並為更嚴格地限制它們在實驗室測試中的使用鋪平了道路。
20世紀80年代，古道爾從研究領域轉向行動派，她穩健、非對抗性的方法使她成為現代歷史上最多產的環保主義者之一。她利用自己的人生故事——一個生活在動物中間的孤獨女人的形象——讓人們在環保還只是邊緣活動的時代對它感到興奮。通過她於1977年創立的珍·古道爾研究會，她為棲息地保護項目、扶貧項目和動物保護區籌集了資金。美國《時代》雜誌稱其為20世紀「世界最傑出野生動物學家」。2002年古道爾獲得聯合國授予的「和平大使」稱號。
「故事必須觸及內心」
去年，古道爾在訪問維多利亞時，發表了一次演講。她慢慢走向舞台，拄著拐杖，但隨後她突然跳上舞台，儘可能地輕盈。
這位世界著名的博物學家並沒有因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放慢腳步——哪怕是在她這個年紀。
早在1986年，古道爾乘飛機去歐洲參加會議，當飛機經過貢貝國家公園時，她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她最熟悉的貢貝國家公園依舊是鬱鬱蔥蔥的樣子，但公園的四周已經變成黃沙，看不到一點綠色，樹木幾乎被砍伐一空。她也得知，黑猩猩的數量正在下降。她意識到，即便再不舍，也要走出非洲，在更廣闊的世界奔走、呼籲、行動，為了她最愛的動物朋友們，也為了這顆美麗的星球。
接下來的幾十年，她為自己的人生增添了無數新故事：歷史事件、動物行為、人類智慧等。
在全球新冠疫情暴發之前，古道爾一年中有300天在學校、會議和脫口秀節目中發表演講，努力向其他人表達她的一些決心。通過她的故事，她希望讓人們重新燃起希望。「你必須觸及內心。我通過講故事來讓人們了解這些他們想不到的事情。」
她認為這是她的使命，很自然的一件事。在此過程中，她始終保持希望和信心，有問題就去解決，不自怨自艾。
於是，她與道格拉斯·艾布拉姆斯合著了這本《希望之書》，這是一部關於希望的回憶錄兼宣言，記錄了艾布拉姆斯和古道爾之間的三組訪談。在他們的談話中，古道爾展現了她的人生與希望。
她身上的一些東西——她的熱情、她的眼睛的光芒、她不尋常經歷中的細節——讓讀者和聽眾感到充滿希望，相信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我們就有可能拯救地球和我們自己，使環境免遭破壞。
面對我們現在所經歷的危機，古道爾堅韌不拔的希望似乎顯得幼稚。儘管經過數十年的機構努力和全球數百萬人的積極行動，人類仍將地球推向了生態和氣候災難的邊緣。
但古道爾說，她理解氣候科學家的悲觀預測以及阻礙變革的經濟和政治結構。但她認為，希望以及她傳播希望的使命對於人類的生存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不希望你的行為能有所作為，那麼你就會陷入冷漠。如果年輕人屈服於厄運和沮喪——如果他們失去希望——那就是終結。」
「大自然就像精美的掛毯」
年近90，似乎看清了這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古道爾為什麼還要落筆書寫希望？
「倘若沒有希望，一切就都不復存在了。自石器時代起，希望就是維持人類生存的重要特質。如果我缺乏希望，也自然不可能完成自身的奇妙旅程。」
她在《希望之書》中舉例：二戰的納粹集中營里，一個瘦弱的女孩每天拖著病體，掙扎著起床幹活，晚上倒在床上，虛弱地喘氣，好像隨時都會死去。每一次別人都以為會在第二天看到她的屍體，偏偏她都費力地爬了起來。直到聖誕節後，她終於死去了。
那個女孩聽說聖誕節後，她們就能離開集中營，她努力地活到了聖誕節。可是聖誕節那天，她發現自己沒能離開集中營。她的希望破碎了，生命在聖誕節的晚上消逝。這就是希望的意義。
然而，和所有長壽的人一樣，近90年來，古道爾經歷過許多黑暗時期，也見過許多人間苦難。2001年9月11日，她正在紐約。「紐約城裡靜悄悄的，質疑、恐懼、困惑的氣氛肆虐。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警車與救護車的鳴笛在呼嘯。」
然而，大樓坍塌的一個月後，有人在廢墟里找到了一棵豆梨樹。它被壓在兩塊水泥中間，只剩下半根燒焦的樹幹、已經折斷的樹根，以及唯一活著的樹枝。
這棵倖存之樹差點就讓人扔進了垃圾堆。然而這棵樹的發現者，一位名叫瑞貝卡·克勞夫的年輕女子，懇求人們給這棵樹一次重煥生機的機會。於是，她把樹送到了布朗克斯的一家苗圃接受護理。讓這棵嚴重受損的樹恢復健康並不容易，剛開始希望還很渺茫，但當人們給它生的機會，大自然的生命力就重回到它身上。
這棵樹終於死裡逃生。當它長得足夠強壯時，人們把樹栽回了如今「9·11」紀念館的所在地。每到春天，這棵倖存之樹的枝頭都綻滿了花朵。有人會一邊注視著樹，一邊抹淚。這棵樹真正展現了大自然在苦難面前的韌性，同時也在提醒人們不要忘記22年前的那一天，有多少生命煙消雲散。
關於那些劫後餘生的樹，還有一個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20世紀90年代，古道爾造訪了長崎。二戰即將結束時，美國向這裡投擲了原子彈。核彈爆炸產生的火球溫度甚至高於太陽的溫度，因此科學家們預言這裡未來幾十年內都將寸草不生。但就像是奇蹟一般，兩棵500歲高齡的香樟樹打破了這個預言。它們都只剩下半截樹幹，樹冠上的樹枝幾乎掉光，殘破的身體上看不到一片樹葉。可即便如此，它們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如今這兩棵樹已長得高大喜人，只是粗大的軀幹上還是溝壑縱橫、布滿裂紋，能讓人看見裡面燒得焦黑的樹心。但每年春天，這兩棵樹都會抽出新綠。許多日本人認為它們象徵著和平與生存，是一座神聖的紀念碑。他們在羊皮紙上用小字寫上禱詞，將它們掛在樹枝上任其飄揚，以紀念那些消逝的生命。「我站在它們跟前，愧於我們人類造成的毀壞，又為自然驚人的生命力所折服。」
植物王國是多麼精彩動人！細細想來：沒有植物就沒有動物，更不會有人類的誕生。歸根結底，所有動物都依賴於植物才得以生存。大自然的生命就像一幅精美的掛毯，一針一線緊密聯結，環環相扣。
「我一直想讓人們明白：我們人類是多麼依賴大自然。我在叢林裡度過的幾十年教會了我萬物生靈是如何各司其職，又是如何相互關聯的。」
「留給年輕人一個怎樣的地球」
不久之前，古道爾站在「9·11倖存之樹」前面，為地球上長久的和平祈禱，為喚醒人們對萬物生靈的尊重祈禱。當她環顧四周，發現了很多年輕稚嫩的面孔，而我們似乎要留給他們的只有一個千瘡百孔的地球。
聯想到自己在演講過程中所見到的因環境被破壞而失望的年輕人，古道爾決定和更多年輕人一起為環境保護出力。按照古道爾自己的解釋，孩子們圍繞改善環境、動物生存條件和人類社區問題所開展的行動，就像植物的根與芽的關係一樣——根在大地下舒展、蔓延，無所不在，它是堅實的基礎；芽看上去弱不禁風，然而為了得到陽光，它們突破種種堅硬的阻擋。當全世界的年輕人都聯合在一起時，環境保護也好，可持續發展也好，將不再只是一個概念或美好願景，而將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
如今，古道爾已經從一個青春滿溢的青年變為滿頭銀髮的老人。多年來，她一直是同樣的髮型：將頭髮梳成一束馬尾，穿著一貫簡單。年輕的她，在森林裡是欣喜、好奇而略帶警覺的觀察者；年老的她，表情堅定而沉著、聲音平和，她馬不停蹄地為保護自然環境和動物在各地忙碌著，她影響了很多人和動物的命運。
「對話」
上觀新聞：您經常談論希望。而最近，憤世嫉俗似乎有點時髦，舉起雙手說「這一切都沒有希望了」也開始成為一種流行。為什麼很多人似乎都在放棄希望？
珍·古道爾：這很明顯。如果你環顧世界，那麼你不禁會失去希望。我的意思是，你肯定會有無助和絕望的感覺。如果你看看政治、社會和環境方面正在發生的事情：生物多樣性嚴重喪失，我們仍在失去森林，我們的工業化農業毒化了土地和土壤，全球形勢嚴峻。環顧四周，而不感到絕望，不太可能。所以當人們來找我說，他們正在失去希望，或者他們已經失去希望時，我都說：「好吧，你知道的，別再環顧世界了，想想你在哪裡，或者你做的事情真的很需要精力，捲起袖子做點什麼。」
上觀新聞：在這樣的環境中、這樣的憂慮中，如何保持希望？
珍·古道爾：相信人類的智識、自然的韌性、年輕人不屈的精神，是帶來希望的理由。
智識，是一種處理問題的能力，它是人類的工具。當今人類擁有智識，用它改善了生活。
長期主義是一種智慧，是一種長久深邃目光的探尋，這種智慧蘊含在自然機制中。人類還沒有完全學會它，假以時日，當人類擁有智慧，擁抱自己的自然身份時，一種和諧的生命讚歌才會顯現。
在這首生命讚歌中，還未踏足的人類已經能看到自然的韌性奇蹟：焦土上鑽出的嫩芽，燒焦的樹幹上躥出的新枝，「9·11倖存之樹」以及核爆炸後存活的兩棵古樹。植物是生命韌性奇蹟的見證。灰敗的場景里，一簇綠色帶來的悸動，就會引來讚嘆。
上觀新聞：這也就是您發起「根與芽」項目的原因吧？
珍·古道爾：是的，冒尖的芽是生命不息的證據，是不滅的象徵。芽，是稚嫩，是年輕的標誌。年輕，意味著有更多的時間做更多微小的事。讓更多的年輕人理解自然，理解人類生存的環境是一個有機整體，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為了救贖動物，先要改善人類生存環境。「根與芽」項目呼籲保護生態環境，培養青年人投身公益活動，活動啟迪了很多人，也改變了很多人的遭遇，特別是在非洲落後的原始部落，活動培訓成員生存技能，包括種植有機蔬菜、美發、烹飪和養雞等，這些謀生技能成功替代了非法獵取叢林肉的生活方式。因此，讓更多的野生動物倖免於難。
希望是一個社會性禮物。即使在專制不自由的環境，只要做一點點能改變的事情，也會積少成多。最終滴水成海，終會因此受益，這就是「根與芽」項目的意義。
年輕人充滿幹勁，遇到失敗時也容易放棄。不屈的精神能讓年輕人不輕易放棄。不屈精神是一種追尋正義、自由鬥爭中為達成目標不惜付出個人代價的內在力量和勇氣，即使是終極的代價——獻出生命。人類和動物的不同，可能是一種有意識地去解決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的能力。即使知道不可能成功，依然不放棄。
上觀新聞：在您的人生經歷中，是否也有過失去希望的時刻？
珍·古道爾：好吧，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我也感到過絕望，因為事情已經變得如此糟糕。比如，我們在貢貝的時候，我的4個學生被綁架了，我們所有的資金都消失了。聽起來這是非常絕望的事情吧，但我還是要行動，不斷地和各國的相關人員聯繫，想各種辦法，最終我們渡過了難關。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時光，但我認為我從未失去希望。我一直背靠牆，或者到植物中去，那是我獲得能量的方法，這讓我決心戰鬥。
上觀新聞：從植物中，或者說從森林中，您得到了什麼？
珍·古道爾：它讓我感受到一種平靜和永恆，提醒我生死輪迴是必經之路……人們為什麼執著於養花種草呢？本質上也是在模擬創造一個小的森林環境，我們能夠從中得到平靜和滋養。
生存和繁榮是生命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比如，彎角劍羚依靠富含水分的植物生存，其中有一種多汁的苦瓜。彎角劍羚對每一隻瓜都只咬一口，每次都厭惡地搖搖頭，然後換一隻瓜繼續咬——大概希望下一隻不會那麼苦，哪怕它從來沒有找到過。
如果不承認我們對自然界造成的可怕傷害，並解決人們目睹正在發生的巨大損失時所感受到的真正痛苦和苦難，任何關於希望的討論都是不完整的。我們只有一個很小的機會之窗——一個一直在關閉的窗口。
上觀新聞：之前，您一年中有300天在全球各地發表演講，如今也一直在網絡平台發聲，持續為人們講述這些對您自己意味著什麼？
珍·古道爾：我想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有原因的。我是有使命的，使命就是保持希望，並鼓勵人們現在就採取行動，不只是抱怨和呻吟；不只是談論應該做什麼，而是捲起袖子開始去做；幫助人們了解我們生活的每一天，我們可以選擇我們做出什麼樣的改變。如果有足夠多的人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上做出符合道德的選擇，那麼，我們將走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希望之書》[英]珍·古道爾 [美]道格拉斯·艾布拉姆斯 著鄒玥嶼 譯中信出版集團
欄目主編：顧學文
來源：作者：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