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草的古典韻趣味

書畫鑑賞典評收藏 發佈 2023-03-26T00:57:10.846203+00:00

其用筆雖有類「今草」處,然結體卻寓平正於欹側,字字獨立不相連綿,尤筆畫映帶處,往往細如遊絲筆斷意連,通篇之下,誠可謂古音繞樑氣息盎然。

▲《急就章》明拓本

書法創作概念中,向有「章草」一名。「章草」者,又稱「隸草」或「古草」,體勢沿有「隸書」一體之書法特徵,橫畫上挑,左右波糜,頓挫分明,故又有隸書草寫之意。其用筆雖有類「今草」處,然結體卻寓平正於欹側,字字獨立不相連綿,尤筆畫映帶處,往往細如遊絲筆斷意連,通篇之下,誠可謂古音繞樑氣息盎然。

劉熙載《書概》稱「章草」為「解散隸體,簡略書之,此猶未離乎隸也。」①還說「章則勁骨天縱,草則變化無方。」②此語雖簡約,卻把章草的形質和神態描繪得分外準確。

「章草」萌起於隸書之變,流行於兩漢,魏晉以後成於規模。其名稱來源有四:一謂此類字體結構彰明有章可尋;二為其適用於奏章一式之書寫;三則以漢章帝劉炟喜好此種書體之故;另外一說是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曾以此體書其所著《急就章》。彼時,以皇象章草比諸顏武弈棋和曹不興繪畫等,嘗有並稱「八絕」的隆譽。

章草一體古來雖有流傳,然終因時間久長之故,至今所見寥寥。在此,且不論書史所載當時名書家如後漢崔瑗、毛弘和張芝等,即使是魏晉南北朝間以章草著稱的蘇建、皇象和索靖,亦幾乎止於拓本流傳。至於確切作品,至今僅墨跡本陸機《平復帖》卷一項而已。這種原作闕如和拓本紛雜的情形,著實從另一面讓人平生出索驥也難的困惑。

陸機《平復帖》卷與《出師頌》卷,皆為故宮博物院藏本,尤其後者,為近年民間發現並斥巨資所征隋人章草書跡,實屬難得。從運筆結體以及通篇氣息觀察,《出師頌》既不似皇象《急就章》的穩當嚴謹和筆筆不苟,也遠異於以快率隨意為其特徵的《平復帖》的書寫方式,然此類寓工整於率性,運筆厚重並富古意的筆體,卻從本質上表現出傳統章草書法的典型風貌。從這一點上說,隋人書《出師頌》卷的重新被發現,則無疑會為研究和認識整個章草藝術體系,提供第一手實物依據。

▲晉 · 陸機 《平復帖》卷 紙本手卷

23.7×20.6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隋人書 「紹興本」 章草《出師頌》卷 米友仁跋

紙本 21.2×29.1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單國強註:據米友仁跋,多定為隋賢書,也有認為是西晉索靖或南朝梁·蕭子云寫,乃至唐人作。流傳情況大致是:唐代經太平公主、李約、王涯先後鑑藏;南宋紹興年間入內府;明歸王世懋;清初由安岐收藏,後入乾隆內府;民國十一年(1922年)十一月初九日,溥儀以賞賜溥傑的名義攜出宮外,1945年後散落匿於民間不彰60餘年;2003年由拍賣公司徵得,故宮博物院以巨資購回。

康生「康體」書法

中國書法史上,真草隸篆因時代相互傳承,各類書體大致都有其自身不斷的遞變規律。然而,章草書法卻屬例外。從章草一體的發展歷史看,兩晉前後儘管不乏名師大家,但至隋唐之際,嚴格意義上的章草書藝已日漸式微。這個現象的發生,自然與有隋一代僅28年的短暫歷史文化有關,也和彼時「二王」行草書體系的蓬勃興起,以及不久流行的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初唐四家」為代表的楷書法則相關。凡此種種,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不同程度地抑制了章草書法的發展。

在經過了六七百年的漫漫歲月之後,元代書壇盟主趙孟頫高舉起復古主義的大旗,恢復舊制,重振古風,其中就包括湮沒已久的章草書法藝術。在趙氏整個書法創作實踐中,邁越唐宋、蹤跡魏晉遺風,始終是他的不懈追求。《元史·本傳》載「孟頫篆籀分隸真行草書,無不冠絕古今」,③正說明了趙孟頫書法的名至實歸。同時,整個元代書壇的創作狀態及其吐故納新的喜人局面,更是與趙氏的身體力行和至尊地位密不可分。

▲元 · 趙孟頫 臨皇象章草《急就章》卷(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有元一代的章草創作除趙孟頫外,尚有與趙氏齊名的身為「元初三大家」之一的鄧文原。元陶宗儀《書史會要》雖稱鄧氏書法「早年師法『二王』,後學李北海」,④但從他的傳世作品看,其楷體作風的沉靜淵雅遊刃有餘,似更接近同出帖學體系的趙孟頫書風。而鄧氏多所擅長的章草一體,則也大多體現了趙氏章草安雅俊健審美趨尚。

從總體上說,元代書壇的創作狀況,實際上皆受到趙孟頫書藝的深厚影響。人們住往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善於效法趙氏風格為能事,視承繼趙孟頫書風為正緒。這一把趙孟頫書法當作為彼時主流書風的共有意識,自然也會反映在章草創作一域。誠然,因著反映於元代書壇的固有審美慣式,以及趙氏自身創作的局限之故,包括以同輩人鄧文原為代表的趙氏風格追隨者如元末明初的俞和及宋克等所能表現的,大抵都停留在拘於具體行跡的實臨和亦步亦趨的描摹之境。順便提一句的是,此種唯工力為上、相對缺乏作者創作靈性的的摹寫方式歷代有之,此中可作類比者,或許以明代中期吳門一派以文徴明父子為代表的隸書創作為典型。

然而,從另ー個視角看,在藝術上充滿反叛精神的後元書家楊維楨,倒是一位力圖創新,嘗試章草、今草內蘊合二為一,並在通體氣息上實現與傳統章草書法一脈相承的重要人物。

和楊維楨飲譽當時的詩歌創作一樣,楊氏的書法之作也可稱是背離傳統自立門戶的突出一例。楊維楨在詩文和書法領域的突出成就,與其說是出自「築樓鐵崖,軲轆傳食」⑤的五年苦讀經歷,還不如說是由他的狷直狂曼不拘一格的鮮明個性所致。

▲元 · 康里巎巎《草書張旭筆法卷》 (局部)紙本 全卷35.8×329.6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元 · 楊維楨 《張氏通波阡表卷》(局部) 全卷28.9×146.1cm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青山杉雨氏寄贈)

儘管楊維楨富於章草特點的書作和他的楷書作品一樣,只是流傳至今的所有楊氏遺墨的極小部分,然卻照樣能反映出楊維楨的書學歷程和審美主張。譬如楊氏書於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的《張氏通波阡表》卷便是他暮年帶有濃重章草意味的代表之作。彼時,楊氏已屆70高齡,然創新求變的心態卻不曾因年齡之故而止息。此書在遣筆意態上,顯然受到長楊維楨一歲的康里巎巎作品的影響,同時在表現具體章草筆體時,亦顯得刻意。然而,當人們面對楊維楨骨力洞達個性強烈的書法之作時,卻不得不嘆服他融諸體為一爐的移貌取神互為補益的高超手段!較之趙氏章草創作體系所嚴格依循的固有模式,楊維楨以不主一體不惟一式的創作手法,不啻為章草書法拓開了變幻諸體、筆體互融的另種表現方式。此外,楊維楨題於鄧文原《急就章》書卷後,並稱之為「臨品之能」的跋語,則從另一側面,更是直白地道出了楊氏章草的創作主張。

▲元 · 楊維楨 跋鄧文原《急就章》

「至正八年,六月廿日,會稽楊維禎偕河南陸仁同展卷於東滄聽海閣,仁嘗學章草者,以此為捲入臨品之能雲。」

明代書壇,趙孟頫一體依然餘響不絕。彼時因為皇室提倡以書取仕,故使台閣體流行。同時,明中期盛行的法帖匯刻,導致崇尚帖學的時風。從主體上看,當時書藝仍以注重筆法和結構形態為主要審美取向。以文徴明為首的「吳門書派」及其書作,即是當時最為典型的代表。明代中後期,董其昌及其「松江書派」不屑於「吳門書派」固守陳規而自標正宗,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之下,彼時以奇異狂放書風著名的徐渭自稱「吾學索靖書」,然終於孤掌難鳴和者稀寡,未得成為氣候。至明清之際,雖說出現迥異於時的以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及傅山為代表的所謂奇崛書風,但未久又被聲勢強大代代相襲的帖學書風所淹。直到清代中期,隨著乾嘉學派的興起和碑學書法的誕生和深入,方改變了千百年來帖學書法一統天下的定勢。

清代後期至民國年間,碑學書法的日益發展,促使書壇出現了百花齊放的喜人局面,各種書體集於大成,各類門派爭奇鬥豔。在這個創作大環境之下,冷寂已久的章草書法被重新認識,尤其晩近以來,此路書家書作之多,竟成一時之盛。嘉興沈曾植,或可被稱作是當時重新實踐傳統章草書法的起始者。其時值晚清民國交接之際,碑學書法正風起雲湧。從創作角度而言,沈氏在借鑑北魏書體上已卓然稱家,故曾熙嘗贊其書為「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⑦此語雖寥寥,只因出自同有實踐體驗的名書家之口,便顯得不同尋常。

附圖為沈曾植去世前一周之作,但見通篇真力彌滿,遣筆結字雖出魏體方筆,然此中不時顯現的章草筆意(如「迴」、「靄」、「變」、「處」等諸字,以及富有章草特徵的捺腳等),頓使作品意趣盎然。由是,也可證沈氏將章草創作融入北魏書體的有效嘗試。稍晚於沈氏的以章草自守的天津書家王世鏜,曾被于右任譽稱為「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並」。⑧展其書作,可信于氏所譽不虛。唯惜其作品流傳不廣,後人多未之聞。此後,相繼者如漢川謝鳳孫、上海陳陶遺、開封靳志、湘鄉張默君、番愚王薳、閩侯卓君庸,以及長沙鄭沅、濟南關友聲和富順鄭誦先等等,可謂名重一時。

▲清 · 沈曾植 書王維《終南山》詩

沈氏去世前一周之作

▲民國 · 王世鏜 為于右任書《於母房太夫人行述》局部

原石藏於碑林博物館

確切地講,在實踐章草書法過程中,此道作者大多著意於依著葫產畫瓢式的摹古手段而疏於文字本身的結構要素,這一在乎外在技法形態、忽略作品藝術境界的審美方式,往往導致章草創作走上顧此失彼的歧路,同時也是未能躍出前人窠臼的根本原因所在。

經過眾多書家的不懈努力和社會文化的不斷變遷,時至近現代,章草創作已逐漸從以往徒求其表、以描摹依傍為能事的境域中走將出來。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80年代,曾被東瀛書法界同道盛讚為中國當今王羲之的一代大家、沈曾植弟子嘉興王蘧常先生。王氏章草創作自然也取乳乃師,然其不同凡響處,卻在於能夠將篆隸書的筆法和筆意,有機地融匯於以行楷書筆體為創作前提的章草類式之中,無論從用筆上還是在結體上,都極大地豐富了原本傳統章草的表現內涵,完整地實現了對故有章草書法程式的再創造過程,真正樹立起既植根於傳統之基,又具有鮮明個性的新格調新風貌。

王氏章草書法從上世紀40年代起,經歷了模擬乃師、技藝純熟、清健自如和人書俱老四個階段。尤其是85高齡以後,所作既多且精,完全步入了孫過庭在《書譜》裡所說「通會之境」。王蘧常以獨標個性語言可稱驚世駭俗的章草之作,向習慣傳統模式發出挑戰,再一次把章草藝術推向了峰巔,誠可謂既古且今,氣質相銜,出古入新。王氏一生浸淫於著述,可謂與詩書相伴終身。譬如他於1982年所撰的研究章草藝術的心得名篇《章草書法略談》,向來被視作經典之論。尤其是王氏從章草創作的結構和變化方面所詳盡敘述的相關「省筆」、「借筆」、「減筆」、「復筆」、「添筆」,以及「變在離與連」、「變在字中」、「變在上下」、「變在左右」等諸多實踐體驗,更可謂金針度人。因此說,有著絕高藝術造詣的王蘧常章草藝術,除書藝一項之外,當然還和他身為一代碩儒的淹淵學識相關。

▲近現代 · 王蘧常 章草談笑往來聯

王蘧常章草作品

以兩漢魏晉筆體為主要藝術特徵的章草一體,無論其作品意境還是技巧法則,自然區別於其它諸種書體的表現內涵。章草書法的用筆、結字以及通篇章法的複合性構成,事實上已具備其自身的難度和高度。這也許就是歷來大多數所謂章草作品僅得皮相、甚至背離格轍法度的癥結所在。宏觀地看,章草書法發展的時起時伏的歷史狀況,固然跟當時社會的政治和文化大背景緊密相連,但同時也和包括實踐嘗試者在內的対章草書法的審美偏頗抑或一知半解、以至擅長者遠不如它種書體有關。尤其是章草書法本身的不通俗屬性,則更是古來眾多書家既欲為又不敢為之的根本原因。

章草,是我國書法寶庫中的一朵奇葩,千百年以來,她以獨立特行的藝術魅力,令無數熱愛這一書體的人們樂此不疲心摹手追。顯然,在書寫上與真、草、隸、篆四體書多不相同的章草書法一經面世,便體現其絕不通俗的古典成分。換言之,章草書法無論從用筆技巧還是從結體要素講,其難度和高度,畢竟為通常書體所難比擬。這種由藝術創作規律自身所致的陽春白雪現象,或可喻為孔夫子所讚美的「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的有名典故。當然,章草書法的古典意味,同時也包括其意態新奇的一面。這個新奇,除了表現於原本隸篆書體中或對稱或刻意於結構的裝飾成分,也和人們對於章草一體的向來陌生感所引發的以古典為新奇的慣常審美方式有關。除此之外,當然還和後來書家在章草創作中所賦予的新的表現形式和豐富內涵密切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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