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甲骨文最後的寶藏面世

新華社 發佈 2023-03-27T19:33:17.298625+00:00

整理組制定了「三符合」原則: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尤其體現在尊重原狀,按藏家整理;二是符合文獻整理規範,即為甲骨定名、設置題解、釋文顯示原狀;三是符合學術發展潮流,將一片甲骨的相關信息合置於同一頁甲骨文正實現有人做、有傳承,但仍存在結構性不平衡。

整理組制定了「三符合」原則: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尤其體現在尊重原狀,按藏家整理;二是符合文獻整理規範,即為甲骨定名、設置題解、釋文顯示原狀;三是符合學術發展潮流,將一片甲骨的相關信息合置於同一頁

甲骨文正實現有人做、有傳承,但仍存在結構性不平衡。文字、史學的研究相對成熟,思想文化研究還不夠,而這恰恰可能是探源中華文明重要的「另一條路」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徐歐露

直到2023年2月8日下午3點42分,抱起《故宮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馬衡卷」「謝伯殳卷」,韓宇嬌才意識到,「書真出了」。

「夠沉。」這位故宮古文獻研究所副研究館員感嘆。

近30厘米厚的6冊大八開,是「故宮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系列的頭兩卷,也是這一世界最大一批未經整理的甲骨的首次面世。

這批總計21395片殷墟甲骨,由故宮博物院藏,數量居世界第三,絕大部分從未整理刊布,被稱為「甲骨文最後的寶藏」。

作為四大古文字體系中唯一延續下來的古文字體系的代表,這些3000多年前晚商先人刻在龜甲獸骨上的「天書」,關係著對中華文明發生和發展的認識。發現120多年來,眾多認知隨著甲骨文的整理、公開、研究,顛覆重構。

有人說,甲骨文是研究中華民族早期社會、思想的鑰匙。

歷時9年,已知的最後一把鑰匙,正遞到眼前。

當2013年10月故宮成立研究院、下設古文獻研究所,開始著手這批甲骨文的立項整理時,時任古文獻研究所所長的王素卻心裡沒底。

這批珍貴甲骨一直未能整理出版,他歸為兩方面原因:一是故宮長期定位為藝術博物館,古文字藏品沒有受到足夠重視。二是故宮的古文字大家,如馬衡、唐蘭、羅福頤等先生,很早就已去世,古文字人才斷檔。

這位做了一輩子出土文獻整理的古史大家,時常向人解釋「文獻」一詞的含義。其最早出於《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朱熹註:「文,典籍也;獻,賢也。」

「獻就是賢才。文化傳承靠的是人,人沒了,就傳不下去了。」王素說,世傳古文《論語》已亡,可據他考證,古文《論語》其實很長時間一直都存在,「亡的是什麼呢?沒有人傳承就稱為亡了。」

「甲骨學之所以被稱為『絕學』,一個重要原因是人才斷檔。故宮缺少人才培養途徑,高級人才調動也面臨諸多困難。」王素不斷呼籲,「要有文,還要有獻。」

隨著國家對古文字等領域的重視,2013年8月故宮成立博士後科研工作站,一年後開始招聘甲骨學專業博士後,甲骨整理出版在古文獻研究所領導下全面展開。

項目設編目、攝影、拓片、摹文、釋文五個組。大到半臂長、小到指甲蓋的甲骨,先被清點、編號,由原收藏家的布包、屜板挪入排酸排硫的文物袋。隨後照相、製作拓片和摹文。以上資料集齊後,作釋文、著錄、定名、題解。

2014年,古文字專業畢業的見驊進入故宮器物部,跟隨編目組組長方斌、盧岩在庫房整理甲骨實物。碎片占了這批甲骨的近一半,最小的「比米粒大點」。怕碰壞甲骨,見驊不敢用工具,再小的「碎渣」也要一個一個用手拈出、清點。過小的甲骨算不算一片?不同認識可能導致統計和前人存在出入。因此不僅要數,每個數字如何得來都要詳細記錄。精細同樣體現在影像採集中,用光、角度都要一絲不苟。

同樣在這年「進宮」的歷史文獻專業博士陳鵬宇,被分配至拓片組。開始一年多,他連甲骨的影子都沒見到,而要先用扇子骨、硬幣等習拓、練手。

拓片組組長郭玉海要求,亞克力板上放六枚同樣的硬幣,拓出的六張拓片都達到標準,色澤、神采一致,才算合格。

一枚長城紀念幣,剛拓時,陳鵬宇只看到城牆和山巒,漸漸他注意到城牆腳下樹叢的紋理,遠處烽火台側面的小窗,甚至窗下的磚縫。「越拓觀察越細。」

有數十年金石傳拓經驗的郭玉海對傳拓工藝的要求近乎苛刻。眼力、手法是第一位,材料也要甄選,宣紙要特別定製,以達到合適厚度,裹拓包的布必須是一種名為電力紡的綢布,棕刷先在砂紙上反覆打磨,直到刷毛沒有倒刺。拓片不光需字形清晰,更要注重全面反映甲骨形態,要能看出甲骨的質地、紋理,邊緣的狀態,「文字的神采」。

摹文主要為提取文字信息,但只摹得像還不夠。「作為成熟文字,甲骨文書寫已達到很高水平,是最早的書法形態。」摹文組組長焦東華認為,摹寫的核心就是再現甲骨文字形結構、刀筆氣韻乃至「神采」。

有的刀刻中間飽滿、兩頭銳利,有的中鋒挺拔遒勁、收筆「懸針」。在他看來,好的摹寫應精準刻畫點畫與結構,注重整體章法的前後呼應。手不能抖,每一個筆畫都要一氣呵成,換口氣都可能讓「那種壯邁的感覺」沒了。焦東華帶領組員李延彥等練了近兩年,一片有時要摹十幾遍才合格。

不同分期的甲骨文書寫風格不一,焦東華「一眼就能看出」哪兩片甲骨的刀刻手法是「一脈的」。「甲骨刀刻也有傳承關係。」

作為首位故宮甲骨學博士後,楊楊和師妹韓宇嬌參與了釋文組,擬定釋文,著錄定名,匯集材料,編輯成書。楊楊記得組長韋心瀅告訴他,不能讓書一出版就落伍,要時刻關注學術界最新成果。直到現在,刷學術網站,都是這位古文獻研究所副所長睡前的規定動作。

左:故宮博物院藏晚商時期占卜田獵與凶疾夢幻的塗朱牛肩胛骨刻辭(文物號:新180887正面);右:故宮博物院藏晚商時期占卜天氣遇到彩虹的塗朱牛肩胛骨刻辭(文物號:新180887反面) 受訪者供圖

韓宇嬌用「米」來形容他們整理的材料——做殷商史、甲骨學研究這些「大宴」,離不開的米。

米充足高質,飯才能做好。

將甲骨上凝縮的線條還原回3000多年前一個王朝的國家制度、思維方式、信仰追求,研究對象早已不局限於文字,甲骨上的所有信息都被置於「放大鏡」下。

綴合需要原大照片和拓本,做甲骨形態學研究需要甲骨上各種形態的放大照片。鑽鑿痕跡是研究甲骨整治、占卜制度的重要資料,甲骨文書法則有賴於甲骨文的刀刻痕。

這意味著,整理要儘可能完整地呈現文物信息,「螞蟻腿」大小的殘筆要記,一道裂、一個缺,都要記。

整理組制定了「三符合」原則: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尤其體現在尊重原狀,按藏家整理;二是符合文獻整理規範,即為甲骨定名、設置題解、釋文顯示原狀;三是符合學術發展潮流,將一片甲骨的相關信息合置於同一頁。

「文獻在原件上的原狀,怎麼排列,怎麼殘缺,都包含著大量信息。」王素說。為此他們既製作了按條移錄的釋文,又附上反映原狀的釋文。

全面梳理一片甲骨曾被哪些書著錄,需要整理者有大量的材料儲備。關注舊書市場早成了楊楊的習慣。拉開他的辦公室門,第一步但凡邁大一點,就會撞上書櫃,要馬上收腹、側身,平移三步右轉,才能到達那張被4個兩米高書櫃包圍的辦公桌。書櫃裡大部分是甲骨著錄書。

有線索稱,馬衡卷一片甲骨曾被甲骨學家胡厚宣一本不常見的甲骨著錄書著錄。為了核驗,那本書的紙質版他找了兩年。

儘可能保留的信息,不僅在甲骨本身。

故宮院藏甲骨一大部分來自加拿大傳教士明義士,他將其分裝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箱。「藏家整理體現著他們的思想,我們對明義士的很多分類並不懂,需要研究,保存收藏原狀就非常重要。」王素說。

為此,編目組將甲骨打散整理保護的同時,保持了編目的可逆性,可重溯回藏家分類等原始信息。

客觀,也是一開始就定下的規矩。

「整理是整理,研究是研究」,是王素反覆強調的一句話。換句話說,個人研究不能帶入整理。

看到「熱乎乎」的新材料,說不心癢是假的。楊楊和韓宇嬌最初的釋文手稿遠比書厚,猜測、發現,「能想到的都寫了」。但王素告訴年輕人,我們是向學術界客觀地提供材料,給別人去做研究。手稿又從厚變薄。

「整理工作的核心是什麼?就是材料的公布。甲骨不只是故宮自己的文物,而是學術公器,不能把材料獨占。」採訪中,韓宇嬌多次提到「克制」。

將她招進故宮的老師王素已經退休,但很多東西留了下來。

韓宇嬌對古籍整理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整理不是簡單的操作,要有整體規劃和理論指導」。先生們的博識、寬廣也讓她震動。「做歷史研究不能只限一隅,要能有宏觀的視角。」

楊楊筆頭快,先生們卻要求嚴謹,即使文獻的引用也不能有誤。有時他核對文獻出處的時間比寫文章還長,這也意味著巨大的投入。王素經常挑燈到深夜一兩點,這一點,韓宇嬌、楊楊也「繼承」了。

楊楊記得,相關部門做過統計,全國古文字研究隊伍400餘人,其中專業甲骨學者百餘人。按經驗,他們是這類著錄書最重要甚至唯一的讀者。

整理組卻有自己的「野心」——把讀者圈擴大那麼一點,讓不懂的人也能看想看。雖然他們清楚,相比專業研究者,讓不懂的人懂才難。

以往的甲骨著錄書通常將照片、拓本和摹本、釋文及注釋信息等分冊放置。讀者閱覽一片甲骨要攤開三冊書。這個慣例被打破,整理組將同一片甲骨所有相關內容放在同一頁,方便了閱讀。

以往的整理,不為甲骨命名,只用編號,不利於查找。這個慣例也被打破,他們不僅第一次為甲骨定名,還第一次讓這類書有了目錄。定名規則幾易其稿,由繁化簡,目標是「有推廣價值」。

還有第一次設置題解,讓讀者不用看圖版和釋文就能了解本版甲骨的情況。第一次對較小甲骨的照片進行放大,便於觀察細微。甚至在某版設計中,他們專門畫上箭頭提示釋讀順序,註明「先從下往上讀,再從右往左讀」。

「方便讀者使用」,被寫進全書的總序。

「很多材料不做甲骨的人也要用,拿著書看不懂,那不行。」王素說,「要編一本不是本專業的人也能看得懂的書,讓更多人用起來。」

楊楊的「最高設想」則是,只要有一本傳下去,後世可以通過這書儘量多地獲得對甲骨文的認識,認識3000多年前那個王朝,認識我們的來處。

只是在此之前的準備,是那麼瑣碎。

這些和古籍文獻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教排版工怎麼排圖、造字。甲骨文對出版社編輯也是「天書」,他們就自己校對——「凡是印紙上的都要看」,頁碼對不對得上、甲骨文是不是擺正了,若沒有就要標註「以某個筆畫為正方向轉多少度」。

一版紙本校樣近半米高,韓宇嬌趴在後面,看不到人。每晚6點,故宮斷電,會將她的工作短暫打斷,她把A3紙大小的校樣裝進帆布包,回家吃完飯,歇上幾分鐘,接著看。校樣不能外流,楊楊就留給閨女畫畫,「總也用不完」。

兩卷校對進行了3年11個月。2019年1月交出版社初稿,楊楊還一頭黑髮,2022年12月印製完成,華發已生。

這個龐大工程,參與者17人。完成一頁,最少需要三個人分別投入八小時,全部甲骨整理完預計60卷冊,楊楊算過,可能還要12年。

讓他們高興的是,基於這些「米」,研究已經展開。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一曼認為,兩卷收錄的甲骨內容豐富、不乏精品,一些卜辭「彌足珍貴」。復旦大學一位博士生拿到書不到十天,已綴合近20塊甲骨殘片。

「整理出來只是初步,還要繼續做研究。」王素認為,甲骨文正實現有人做、有傳承,但仍存在結構性不平衡。文字、史學的研究相對成熟,思想文化研究遠遠不夠,而這恰恰可能是探源中華文明重要的「另一條路」。

剛到手的兩卷書韓宇嬌還沒來得及拆封,下一卷的編輯即已啟動。傍晚六點,故宮斷電,她起身、鎖門,依舊背著那個裝滿資料的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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