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闖天涯:古代邊境做題家們的反內卷之路

冷炮歷史 發佈 2023-03-29T18:03:30.933161+00:00

其中,某些不走尋常路的幸運兒能脫穎而出,通過走西口、下南洋和闖關東等方式,讓自己領略到那些截然不同的世界。

隨著皇權專制在明清兩朝走向巔峰,各地的下層草民不再有多少隔空地域黑機會,而是一股反顧的投入到內卷式社會競爭。其中,某些不走尋常路的幸運兒能脫穎而出,通過走西口、下南洋和闖關東等方式,讓自己領略到那些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時,西南邊區的民眾也不甘落後,紛紛用腳踏出了一條名為「走夷方」的對外輸出道路。


滇西僑鄉

和順古鎮就位於茶馬古道的輻射範圍內


若要理解邊民們的走夷方策略,就不能不提滇西騰衝的著名僑鄉--和順古鎮。雖然是看似封閉的窮鄉僻壤,實則位於茶馬古道上的保山-騰衝一帶,自古就不缺乏多元文化影響。本地人對跨境貿易更是輕車熟路。


根據《華陽國志》記載,早在漢晉時期的保山就居住著閩濮、鳩僚、僄越、裸濮和身毒之民。即便在距今不遠的1980年,當地還有歸僑778人,僑眷1185人,以及港澳同胞眷屬27人,占全社人口的19%。另有遠赴緬甸、美國、英國、加拿大、日本、印尼和新加坡的僑民5584人,外籍華人632人,占全社人口的116%。


古滇國時代的青銅器 描繪來自不同民族商旅形象


在魏晉滅亡到明朝建立之前,和順居民又被誤解為騰越多蒲蠻。實際上,所謂「蒲」字很可能是對西南各族的泛指。既包括佤族,又不局限於佤族。由於沒有紮實民族學基礎與充分社會調查,古人往往在古籍中混淆不同的民族,因而將藏緬語、壯傣語、南亞語族群都稱為「濮(蒲)」。


等到明清兩朝統御雲南,當地又接連出現了寸、李、劉、尹、賈、張、釧、楊、趙等大姓宗族,在宗譜中稱原籍南京或重慶。但這些姓氏在雲南本地也十分常見,釧姓更是鮮見於其主張的故地南京重慶,反以騰衝本地為郡望。若不出意外,那麼其一樣或是雲南大姓「爨」的音轉。


荷花鎮諸多村寨的佤族祖先或許曾居住在和順


此外,還有另一些旁證也暗示當地的人口結構從未發生過顛覆性變化,基本是以傳統土著和早期遷入的老一代漢民為主。例如尹家的先祖尹忠,在墓志銘上稱「其先本土人」,卻與宗譜記載大相逕庭。而嘉靖年間的號紙又記載,這家人的先祖是洪武年間才被「充土軍」,也說明恐非移民軍戶。


更有甚者,和順的土主廟在成化年間有銅鐘銘文,不僅夾雜佛號,還以奴結尾的「尹普賢奴」人名。綺羅山尹明之墓,為火葬墓且碑文帶有梵文,屬於如假包換的大理國風格。《南夷書》也記載劉氏先祖劉安西奴(劉繼宗),作為明軍總旗請戰緬甸,此人四字姓名同樣扎眼。


《孔雀膽》的主人公為歷史上的大理總管段功

小名便是阿奴或奴 恰好是彝語中「龍」的音譯


我的陽溫 你的和順

明末清初 由荷蘭人繪製的雲南省地圖


正因如此,和順這個名稱就可以反映出當地的曲折變遷歷史。因為按照地方志、宗譜與《徐霞客遊記》等文獻記載,本地名稱是按照「河上邑」-「陽溫登(墩/暾)」-「河上(和尚)屯」-「河順」-「和順」的順序變革。其中「河上(和尚)」「河順」「和順」當是一脈相傳。到清朝康熙年間才在《永昌府志》中發生改變,從過去的「河順」改為「和順」,只為表達和睦順暢之意。


相比之下,陽溫這個名稱倒顯得十分另類,卻長期植根在於鄉人的記憶當中。在《說和順之原始》中認為該名字無從考證,但或許是氣候溫和之意。當地的大族寸氏、劉氏在宗譜中亦有類似說法。實際上,無論「河上邑/屯」還是「陽溫登/墩/暾」,都源自白語yit·winl·denl,意為「有水位於中央的村鎮」。恰好能與「河上邑/屯」相互對應。只不過一個是音譯,另一個是意譯,而和順也真的是有大盈江的支流從鎮中穿過。


和順古鎮門口的碩大路名


在整個滇西地區,以水冠名的地方並不少見。比如漾濞的「漾」、矣羅(今綺羅)的「矣」、義督(今劍川)之「義」、陽苴咩(今大理古城)之「陽」,都是彝語或白語中水的音譯。唐朝時,佤族先民組成的「佤苴子」就常被南詔作為先頭部隊,考慮到這些淵源,陽溫出現於此便不足為奇。


可見儘管原意早已無法釋讀,但鄉民與朝廷仍在地名選擇上,仍舊體現出不同的價值傾向。前者寓意「氣候溫和」的「陽溫」,投射出對故鄉的溢美之情。後者選取「和睦順暢」的釋義,多少寄託著令邊民順服的期望。而看上去飽讀經書的「和順」之民,在骨子裡也總有著一份特殊的叛逆。


大盈江支流穿和順而過 使其得名「河上屯」


小鎮青年的反內卷出路

和順古鎮的土洋結合宗祠 充分體現出本地的走四方特色


在大族聚居的和順古鎮,宗祠總是無法繞開的一道風景。正是因為有家族結構存在,才能讓當地人產生難以割捨的家鄉情懷,也催生傳揚家風、和睦共生的宗族文化。學者弗里德曼也在《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與《中國宗族與社會:福建與廣東》中給出宗族存在的三個條件:


1 邊陲天高皇帝遠與險惡並存的環境


2 稻作生產的精細分工與富餘產出


3 水利開發的共同合作需求


典型的傳統宗主社會 在滇西反而不是常態


顯然,閩粵一帶三者俱全,而騰衝和順則缺乏後兩者,或許與當地某些耐人尋味的現象有關。比如在大理國的明治年間推行科舉後,雲南如同隔壁的四川、遠方的福建一樣做題之風盛行。到了後來的明清時期則更是有增無減。但如此盛行的儒風,卻僅有6名進士出現在方志記載中,留存的著述也不過十多部。不僅遠低於大理,也不如楚雄,只能與麗江、鶴慶、姚安等小地方相提並論。


這倒不是說,騰衝人對孔孟之道的崇拜只是葉公好龍,而是受困於不佳處境才被迫脫下「孔乙己的長衫」。因為明清兩朝的不斷開發,並沒有給雲南生產力帶來飛升。原有的二牛抬槓技術已相對落後,但經改土歸流的整頓也不曾被一牛犁田法所取代。反倒是用剩餘人力親自耕作,將畜力都逆向淘汰出去。



有人口爆炸所導致的內卷 也容易滋生鼠疫等次生災害


同時,大量湧入的人口導致了糧食短缺,解決之道便是過度開荒和開礦。但在成功解決問題前,已經引起包括大規模鼠疫在內的各類生態災害。這些天災人禍相互交織,就讓原本語言中只有「飢餓」、「疾病」等詞彙的土語,不得不再從漢語借走「饑荒」和「瘟疫」等字樣。


於是乎,整個滇西地區、尤其是和順盛行開始「窮走夷方急走廠」。前者即前往撣傣民族聚居的滇南、緬北乃至寮國、泰國闖蕩,後者則是索性是去危險的礦場謀生。


法屬印度支那為代表的殖民地 成為窮走夷方的主要去處


窮走夷方急走廠

明清兩朝與緬甸的戰爭 經常波及走夷方貿易


諷刺的是,已知文獻中第一次出現走夷方記錄,居然是以禁令形式登場。根據明朝的《何文簡疏議》記錄,當時的作者何孟春任雲南巡撫,就給出過不許私下走夷方和引惹邊釁的工作指示。言外之意,就是走夷方行為早已在民間蔚然成風。但就和禁止私自開礦的命令一樣收效甚微,不能不讓後世的觀者感到唏噓不已。


到了和順宗族正式登場的成化年間,由於明朝同緬甸阿瓦王朝關係緩和,走夷方行為變得更加活躍。根據後來乾隆年間的《騰越州志》說辭,當時只要有官府親自下場背書,原本名不正、言不順的走夷方私商,也可以或明或暗參與其中。


翡翠原指翠鳥 作為玉石的翡翠進入天朝的歷史並不悠久

紀曉嵐曾言其兒時翡翠尚不被視為玉石 遠不及藍田玉


等到清軍平定雲南,就下令原先的明軍軍戶解甲歸田,從而使走夷方比過去更加便利。徐宗稚就在《玉石廠記》中稱,明清之交的騰衝邊民翻山越嶺,來到翡翠之鄉密支那,並從當地人手中購得玉石。此外,中國的絲綢和緬甸的棉也是大宗貿易品。


在此過程中,走夷方的興衰總是不免受到滇緬邊境上的局勢影響。先是多次因明緬戰爭導致貿易受阻,繼而又有南明小朝廷裹挾著騰衝邊民進入緬甸避免。後來的清緬戰爭也一度使走夷方非常受限。乾隆帝還下令禁止滇緬貿易,嚴查商人偷越,但巨額的收益仍然誘使邊民鋌而走險走夷方,而不幸被捕治罪。由於這則禁令下達,不管遭受制裁的緬甸還是挨了七傷拳的雲南都出現商品滯銷。因而緬王只能向清廷入貢,並在貢文陳述邊民生計艱難,希望天朝格外開恩。於是走夷方又出現了報復性反彈,一直到民國時期還絡繹不絕。


1761年 攜大象朝拜乾隆皇帝的緬甸使節


到了清末民初,隨著大英帝國在緬甸的殖民統治逐步穩固,滇緬邊境上的工商業也得以發展。光緒年間的《騰越鄉土志》就明確表示:騰衝商人歲去數百人。


另有《騰衝文史資料選輯》統計,當地商號在緬甸占到華人總數的約六成。其中,和順人士創辦的商號就有40多家,較為著名的有三成號、永茂和、福盛隆、昌明家庭工藝社、益群製藥廠、寶濟和、育興祥。他們還留下了觀音寺、雲南會館等具有鄉土特色的場所,並將國外先進的文化與工業技術帶回故土,創辦各種工廠、作坊和醫療文化機構。


位於曼德勒的雲南會館 最早由騰衝人士創建


不躺平的做題家

迫於生計 和順的做題家們脫下長衫 踏上先民的走夷方之路


與此同時,轟轟烈烈的走夷方行為還衍生出一系列相關創作。大量故事通過致富成功學筆觸,成為謳歌艱苦奮鬥與誠實經營精神的文字載體。因為在騰衝的傳統中,走夷方並不是離經叛道、背叛祖先行為。恰恰相反,當地人還普遍以敢闖敢干為榮。男性若沒有走過夷方,就會被同鄉嘲笑為「嘎人」。即便是因家中妻室而不能成行,婦人們被會被視為拖老公後腿的廢物。


在一則當地的走夷方故事中,有位叫寸品生的做題家雖屢試不中,還總以有頂子的人自居。寧可躺平家裡蹲,也不願放下架子去走夷方謀出路。妻多次勸說無果,就在飯點將甑子端上桌。寸品生揭開蓋子卻不見美味佳肴,只見自己的秀才頂子甚是失落。隨後便聽到妻子的怒斥:別家都去走夷方,你講你是有頂子的人,去不成嘛!?你拿頂子做吃飯得了!寸品生停了羞愧難當,終於下決心拋棄「孔乙己的長衫」,後來還真發了大財!

相比於走夷方 去礦場打工的風險無疑更大


然而,就像絕大多數成功學著作那樣,作者往往要省略掉千辛萬苦細節。從上文提及的「窮走夷方急走廠」一話也可看出,進礦場的風險無疑更大。明清兩朝的礦場又壓榨極為嚴重,普通人私開銀礦等於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賺錢。在《廣志繹》中就有記載明朝礦場收入僅有1/4歸礦工所有,而反抗稅監楊榮壓榨的暴動就發生在騰衝。


值得一提的是,在和順還有處「隔娘坡」,寓意男人走夷方後妻室只好淪為搞「喪偶式育兒」的留守婦人。至於老輩人口中流傳的「只見奶奶墳、不見爺爺冢」、「要走夷方垻,先把婆娘嫁」、「有女莫嫁和順鄉,才做新娘就成孀,異國黃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牌坊」等俗語,背後都是陰陽兩隔的辛酸記憶。即便如此,這些險境還是好於在原地做容易餓死的耕讀傳家。


和順當地的洗衣亭

多為丈夫走夷方後修建 以便妻子洗衣服時不必忍受日照雨淋


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和順的走夷方傳統仍然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根據2016年的當地官方報告,全鎮在冊的貧困人口僅52人,遠低於騰衝乃至整個保山的平均水平。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骨子裡的闖勁在驅使,當地或許無異於周邊,一樣淪為大眾印象中的「老少邊窮」。


不管是茶馬古道的悠久歷史,還是走夷方的辛酸商路,都可能因天災人禍而一時中斷。祖先留下的記憶,乃至先輩傳世的財富,也都會因刀兵水火而毀於一旦。但不順服於命運的強悍精神卻能繼往開來,不斷開拓出只屬於勇敢者的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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