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詩歌的一種讀法

爲天地立文心 發佈 2023-03-30T15:10:11.751922+00:00

馬爾克斯在他的創作談《番石榴飄香》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一天,他向窗外看去, 一個打著傘的女人的身影正好掠過。

一、紅玉米和蕎麥田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瘂弦《紅玉米》

馬爾克斯在他的創作談《番石榴飄香》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一天,他向窗外看去, 一個打著傘的女人的身影正好掠過。於是剎那之間,一個短篇小說的開頭在他心裡形成。很快,他就完成了這篇在心內已構思了很久沒法成形的小說。

我覺得,這便是短篇小說與詩歌的共同點之一: 它們的誕生往往來自一個經驗中的意象,而想像往往就從這一點起飛。

瘂弦《紅玉米》中的紅玉米,便是這樣的一個意象。

《瘂弦詩集》中,這首詩被歸類於「戰時」的標題下。然而在這首八段三十四行的詩中,通篇找不到一個有關戰爭的詞語和意象。反而有這樣一些非常和平、非常寧靜的細節: 逃學的下午、表姊的驢兒拴在桑樹下面、 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銅環滾過崗子、外婆家的蕎麥田……

蕎麥田是瘂弦詩里反覆出現的意象。就在寫作《紅玉米》的三個月之前,1957年秋天, 他甚至寫過一首題之曰《蕎麥田》的詩, 特為詠誦它——這一在心中揮之不去的故土象徵。

布穀在林子裡唱著

俳句般地唱著

那年春天在淺草

藝伎哪,三弦哪,摺扇哪

多麼快樂的春天哪

(伊在洛陽等著我

在蕎麥田裡等著我)

俳句般地唱著

林子裡的布穀

烏鴉在十字架上棲著

愛倫·坡般地棲著

春天我在肯塔基

紅土壤哪, 驛馬車哪,亡魂谷哪

多麼悲哀的春天哪

(伊在洛陽等著我

在蕎麥田裡等著我)

愛倫·坡般棲著

十字架上的烏鴉

日本風情、巴黎春天, 愛倫·坡的亡魂, 都是虛空幻影,只有蕎麥田是真實的,故鄉的蕎麥田朦朧的印象執著地貫穿於異國他鄉清晰的印象之間,以反覆的疊句強調:「伊在洛陽等著我,在蕎麥田裡等著我。」

蕎麥田是寧靜的,那是中國北方和平鄉村的象徵, 而紅玉米,與之形影相弔,是中國北方和平鄉村的另一意象。也許更為突出更為強烈。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上校》),蕎麥田寧靜的和平意象幾曾被戰爭打破,可紅玉米的和平寧靜卻是永遠的。當酷烈的戰爭被這一強烈的和平意象反襯,張揚, 凸顯,怎不讓人痛徹心扉。

其實戰爭最為悲慘的場面,不是槍林彈雨炮火橫飛的鏖戰時刻。那種場面,在交戰雙方及其支持者看來,甚至能激發他們心中愛國主義、自由解放、階級鬥爭等等諸如此類的政治豪情;戰爭最為悲慘的場面,是硝煙散去偃旗息鼓之後的屍橫遍野、斷壁殘垣以及哀鴻陣陣。被摧毀的村莊,被蹂躪的家園,那一片片曾經生機盎然的蕎麥田、青草崗以及紅玉米。

生於1932年的瘂弦,當然沒有見過宣統時代(1909-1911)的紅玉米。他的故鄉中原大地,從民國初年起, 便在連年的戰禍中呻吟著, 衰頹著。那掛在寧靜的屋檐下、被北方的風吹著的紅玉米意象,只是出現在老一輩的回憶里。紅玉米所象徵著的和平景象, 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他從故鄉逃離,從未出現。所以只能以逃學的下午、祖父的道場、外婆家的蕎麥田這樣一些「猶似」的意象朦朧體現。

我注意到,「猶似」這個虛詞,在這首詩里出現了四次,八段詩句中有四段以它引領。而耐人尋味的是,這四段正是全詩具象化的部分。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 道士們喃喃著/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 一點點淒涼, 一點點溫暖 /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

這三段引出的是往日的和平景象, 以將那虛幻的紅玉米意象坐實。可是這一切能否表現出「紅玉米」的鮮明質感呢?歌者也拿不準, 所以緊接著他再次強調:「就是那種紅玉米、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你們」包括「我的南方出生的女兒」,也包括以「凡爾哈侖」統括的西方讀者。可他還是希望人們懂得他,於是再一次地以「猶似」喚來另一意象:

猶似現在/我已老邁/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紅玉米掛著

這時, 具象被虛空取代,肯定變成了無奈,明快變成了沉鬱,而過去與現在,甚至明天,1958年的明天,便在這無奈與沉鬱之中跳轉,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在想像中迷離。

歌者的身影到此也終於現身,「我」,一名年已老邁的遊子,在遙遠的南方,穿過時空的迷霧,向我們指點那串牽掛著整個北方憂鬱的紅玉米。而這一點由傳說中得來的經驗,便在這南來北往天馬行空的想像中升華。

二、野荸薺們也沒有說什麼

不知道馬拉爾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書的第七頁上碰見他

他沒有說什麼

野荸薺們也沒有說什麼

——瘂弦《野荸薺》

我在想, 瘂弦為何把他這一組詩以「野荸薺」命名,而且是在第一輯。是因為它的聲韻嗎?是因為它的色彩嗎?是因為它散發出的鄉野氣息嗎?抑或是因為野荸薺在他的詞典里,蘊含著某些特別意味。

從目錄上考察,似乎可用以下這段話將這一組詩串起來: 這是春日與秋天的組歌, 在清新但不見得明媚的早晨,懷想在遠方哭泣的昔日,遙望那「老太陽又從蓖麻樹上漏下來」的1980,歌唱著婦人、斑鳩、野荸薺的憂鬱,以及人與自然的日常生活。

巧妙則巧妙矣,但這一評說對於這組詩的複雜層次而言,未免流之於浮泛。我想起廢名談到李商隱的詩時說過:「他的詩真是一盤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寶,他是那麼的有生氣,我們怎麼會拿一根線可以穿得起來呢?」這段話似乎也可以運用於《野荸薺》這組詩。儘管瘂弦將這些詩歸類在一組,它們之間從色彩和意念上看,也的確有些瓜葛,互相牽扯,我卻寧願分別地感受它們,有如美麗珠寶只合一件件地從容鑑賞。

就從野荸薺談起吧。

野荸薺這題目聽上去自然質樸,在我看來,卻是這一組詩中最複雜的一首,也是提供了最多解讀線索的一首。我讀了又讀,雖然迷戀於它宛轉的節奏和情致,分析起來卻真有點無從下手,有很多疑惑之處,例如第一節: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薺們也哭泣了

「她」是誰?是一個人還是一件物?與第三節中的那個「她」是否是同一個她?抑或並非一個具體人物,只是一種縹緲情思?

高克多的靈魂

住在很多貝殼中

拾幾枚放在她燕麥編的帽子裡

小聲問她喜愛那花紋不

又小聲問野荸薺們喜愛那花紋不

在這兩節中, 野荸薺與「她「,總是一起出現。這一細節大抵可以回答以上我第二個問題: 兩個「她」是同一個她。

但我的第一、第三和第四個疑問,卻因這回答反而更加費解:「她」似乎是個戀人身份的女子,戴著燕麥編的帽子被送去南方的海湄。可是,既然野荸薺可以被當作一個人被詢問,那麼,同樣被詢問的「她」之人物身份, 便也可堪思忖了。

此外我還注意到,這是一首指稱複雜的詩,傾訴對象也不像其他的詩那樣固定明確, 而是藉助指稱的變化而游移。從第一、二、三節詩來看,似乎是戀人自語。可是在第四節話頭一轉,「我們」這個指代,將「我」與「她」統括在了一起, 這一來,自言自語的口氣便隨之轉化成了「我們」向第三者傾訴的口氣,以「而且」承接的第五節,自是將這種口氣也承接了過去。

然而, 有一個主題是從第一到第五節自始至終不變的, 那就是「哭泣」,哭泣的野荸薺,哭泣的她,哭泣的我,哭泣的我們。其中寄託著什麼隱喻呢?

這提醒了我換一條思路去想。

一般來說,對詩歌讀者的要求比對其他文體的讀者都高, 欣賞詩歌是一種比較高級的審美活動。即使敘事,詩句也往往只給出一些精心提煉的意象,而一個意象與下一個意象之間,一群意象與另一群意象之間,需要讀者發揮自己的想像,做大幅度的跳躍, 才能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意象連接起來。其間往往沒有路橋只有跳板。便是跳板,亦常隱現在煙波微茫之中,要讀者費心思去尋找。

在《野荸薺》這首詩中,「哭泣」可算是一種跳板。藉助於它,野荸薺們與馬拉爾美們這兩組意象得以連接。

我還注意到,野荸薺在詩中總是以複數的形式出現,這與馬拉爾美、高克多、裴多菲這些意象所代表的西方詩人恰成對應,都是複數的。如果說馬拉爾美是西方技巧的符號,那麼野荸薺們則視為東方情調的符號。那麼,當西方手法與東方情調相遇以後會怎樣?

有種種可能性。

馬拉爾美「沒有說什麼」,他對東方式的溫柔無語; 還有一種可能是「拾幾枚放在她燕麥編的帽子裡」,西方技巧融合了東方情調;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分庭抗禮:「他們喜愛流血, 我們喜愛流淚」。

其實,何必苦苦尋找「她」的確定身份呢? 「她」是人還是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隱喻。我不說「她」代表了詩人的美學追求,也不說「她」便是詩人對自己詩作的指代。一說便俗, 一說就不是詩了。不如再讀讀最後這兩節詩行:

裴多菲到遠方革命去了

他們喜愛流血

我們喜愛流淚

野荸薺們也喜愛流淚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薺們在開花

而且哭泣到織女星出來織布

流淚的野荸薺們開花以後會怎樣?(荊棘開花以後會怎樣?)流淚的野荸薺跟流淚的我們之間,有著什麼牽連?這牽連是怎樣地影響著我們的生命?而且,野荸薺們的無語後面是什麼呢?無限廣闊的想像空間於是在我們面前伸展開來。

文/王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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