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童寯訪園與《江南園林志》

澎湃新聞 發佈 2023-03-30T18:16:47.404220+00:00

童寯是我國傑出的建築師、建築教育家和建築畫家。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寯曾撰寫了《江南園林志》,並於1963 年出版。

童寯(1900-1983)是我國傑出的建築師、建築教育家和建築畫家。

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寯曾撰寫了《江南園林志》,並於1963 年出版。這是我國現代最早一部運用科學方法論述中國造園理論的專著,也是學術界公認的繼明代計成 《園治》 之後,在園林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近日,「西行畫錄·東南園墅——建築師童寯(1900-1983)特展」在上海久事美術館和久事藝術沙龍兩個展館同時開幕。其中,久事藝術沙龍「東南園墅」板塊呈現了童寯對於江南園林的研究及其著作《江南園林志》的出版往事。

中國園林在世界園林中獨樹一幟,體現了極高的藝術造詣,江南園林則薈萃了中國園林的菁華。開創中國園林的現代研究是童寯的另一項傑出成就。

童寯先生在杭州,攝於1942年,©童寯紀念館

展覽現場

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寯撰寫了《江南園林志》,並於1963 年出版。這部在短短几年內從零開始完成的學術著作,被譽為中國近現代園林研究的開山之作,是我國現代最早一部運用科學方法論述中國造園理論的專著,也是學術界公認的繼明朝計成 《園治》 之後,在園林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

對於江南園林的概述,童寯寫道:

今日所謂江南,主要指江浙兩省……

這一帶氣候溫和,水源充沛,物產豐盛,自然景色亦復優美。

晉空南遷,渡江人士促進此區經濟,文化昌盛、士夫貴游、陶醉風雅,崇尚清高隱逸生活,追求自然環境。

宋室南渡,建都杭州臨安,御園之外,著名私家園亭不下40 處。

而吳興也是當時園林聚點,南宋有34家。下迄明清各朝,增華興替,蔚為江南巨觀。

儘管江南園林極盛時期早已過去,但目前剩餘名跡數量仍居全國之冠。

面對當時國內的時局與現實里的園林狀況,他寫道:

造園之藝,已隨其他國粹漸歸淘汰。

自水泥推廣,而鋪地疊山,石多假造。

自玻璃普遍,而菱花柳葉,不入裝摺

自公園風行,而宅隙空庭,但植草地。

加以市政更張,地產增價,交通日繁,世變益吸。

蓋清咸、同以後,東南園林久未恢復之元氣,

全是而有根本滅絕之虞

……

著者每門開直入,間因介叩扉。

或一游再三米,或盤桓不能去。

吾國日式園林,有誠無增。

著者每入名園,低回歐歡,忘飢永日,

不勝眾芳芫穢、美人遲暮之感!

吾人當其衰未之期,惟有愛護一草一椽,

庶勿使為時代狂瀾,一朝盡卷以去也……

寥寥數句,童寯便總結出園林衰敗因果及惆悵之感。

童寯《江南園林志》

展覽現場

自1930年代初,童寯利用在華蓋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閒暇時間,在艱難條件下遍訪江南園林。據了解,他所涉及到的現存園林約104座,已消失園林約122座,大致呈現了江南園林的分布狀況。他用現代科學的方式,為園林進行了調研與測繪。其中,他記錄的不少園林在今天已經湮沒無存,因此其測繪圖紙和拍攝的照片顯得更為珍貴了。

他通過造園、假山、沿革、現況、雜識五個章節,從傳統造園技術和藝術的一般原則入手,重點介紹了江南地方蘇、揚、滬、寧 杭 嘉一帶著名園林的結構特點、歷史沿革、興衰演變過程及當時的概況。

蘇州拙政園,童寯攝於1932-1937年間,©童寯紀念館

童寯攝於崑山半繭園,1932-1937年,©童寯紀念館

久事藝術沙龍的「東南園墅」板塊通過4個板塊以及建築模型、建築攝影、園林測繪及手稿等近千件展品,全面而系統地展示童寯先生對於江南園林的研究過程和研究成果。展廳中,觀眾可以看到童寯拍攝的園林照片及對於園林的概述,包括上海的豫園、半淞園、蘇州的獅子林、滄浪亭、網師園、嘉興的煙雨樓、揚州的何園、無錫的寄暢園……而展櫃中的手稿、文獻資料,則向觀眾講述了這一著作的出版往事,以及童寯與友人的交往。

滄浪亭測繪圖手稿,童寯繪於1932-1937年,©童寯紀念館

童寯繪製的太倉亦園鋪地研究,1932-1937年,©童寯紀念館

初至上海的童寯,除了工作關係外,能夠交往的也就是清華大學和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在上海的一群校友,特別是他在華蓋建築事務所的同事兼搭檔趙深與陳植。趙深與陳植都是江浙人,對童寯提供了不少幫助。據童寯之孫,展覽策展人童明介紹,童寯接觸園林的初始點可能是豫園。當時是在一個周末,一群好友在那聚會。展廳中童寯一家在豫園的合影也是與園林相關的照片中最早的一張。

而童寯之所以將觀察園林的業餘愛好轉化為嚴謹的學術研究的過程可能與朱啟鈐的交往有關。1934年,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應上海中國建築師學會的邀請來到上海。朱啟鈐在城隍廟附近的一座茶樓里介紹了中國營造學社,同時也談到了想要研究南方古典園林的想法。

展覽現場

中國營造學社自成立以來,在梁思成、劉敦楨等人的主持下,進行大量中國古典建築調查研究,收集很多第一手資料,並印發季刊每年四本。到1935年前後,由於在建築方面已經成果卓著,中國營造學社開始計劃著手另一個領域——中國園林的研究。可惜,中國營造學社苦於精力不濟,學社中的人員並未開展這項工作。正是在那時,童寯已然開始走訪園林,據童寯長子童詩白描述,「星期天父親很少在家休息,他休息的方式是帶著照相機到上海附近或鐵路沿線有園林的地方去考察,偶爾也帶我去,那些地方有些是荒蕪的園子,主人早已不住在裡面,父親向看守人說明來意並給一些小費後,就能進去參觀照相」。如果沒有特別原因,童寯每個周末基本上都往返於江浙滬一帶的園林之中,以至於每當在天津基泰工程司工作的摯友楊廷寶到上海時,所提供的招待也就是兩人約好一同前往。

童寯夫婦攜子童詩白在豫園

童寯(右)與楊廷寶(左)在蘇州,1932-1937年,©童寯紀念館

20世紀30年代城市之間的交通很不方便,火車汽車的線路極其有限,大多數的市鎮可能還只能坐船前往。來到園林里後,童寯並無幫手,一般只能自己一人進行踏勒,遇到無法測量時,只能步量進行估算,由於其深厚的建築學功底,他所繪製的形狀尺寸依舊非常準確。

1936年,童寯結識了在江南做古建築調研的劉敦楨,後者了解其工作後表示,希望出版一個《江南園林志》專本。在展廳中,觀眾可以看到劉敦楨為該書所寫的序的手稿。該書進入了出版階段後,由營造學社負責刊行,書稿也被帶到了北京。

可惜的是,《江南園林志》在排印時遭遇盧溝橋戰事,手稿照片和測繪圖紙被中國營造學社存放於天津英國麥加利銀行保險柜里,而次年的大水又使得手稿全部泡爛廢棄。童寯在三十年完成的《江南園林志》,最終在1963年得以出版。

1937年《江南園林志》圖片排版設計稿,©童寯紀念館

展廳現場,《江南園林志》童寯手稿

展廳現場,《江南園林志》第一版序言,劉敦楨手稿

童明告訴澎湃新聞,「由於三十年代未能成功出版,後來在五六十年代,童寯根據原先的資料又做了一些測繪,有的則根據後期的走訪進一步完善。吳江的退思園,以及浙江的一些園林,他都重新走了一遍。展廳中有一些初稿的文獻,可以看到歷經火燒、浸泡痕跡。後來,他又一遍遍重新抄錄整理,整個出版的過程是很不容易的。」

童明說,展廳里有朱啟鈐致童寯的兩封信,也是展覽的重要展品,與出版故事相關。一封是朱啟鈐在1940年所寫,大意是因手稿毀壞,朱老到天津去收拾殘局,整理殘稿;另一封是《江南園林志》出版後所寫,感慨萬千。

朱啟鈐在1940年致童寯信函中道:「……所有內容污漬不堪,由弟親督社員加以整理,稍復舊觀。而散落錯雜,終不能免,殊為慘烈。頃弟因事來滬將尊著原稿攜至此間,本擬當面交還,執事自行整理,適又晤植生兄,知台從去昆明,未能面述歉忱,而近因內地停止包裹,未便轉付郵寄,轉將原稿費交植生兄代收。遇貴公司同人有去滇之便,再行攜呈,此事已函告思成、士能量兄,先為奉遺懇邀……」而在1963年書籍出版後,朱啟鈐則致童寯信:「……為大器晚成,無任興奮,愛不釋手也。聞士能與陳從周兩君,亦曾致力於園林采綴,還未出版,則尊刊先出,實為壓倒元白,不知他師生如何競賽耳……」

朱啟鈐致童寯信函

出版後,亦有梁思成1964年致信中的讚賞,信中道:「日昨詩白轉下《江南園林志》,高興極了。誠如你所題,這書之可貴,就在這些圖都是親筆畫的,而且其中許多今天或已被破毀,或改走了樣,許多照片也是難得的史料了。當年寫稿正將付梓,而「七•七」變發,旋經水災,今天能見到它出版,實在令人高興。當年雖曾匆匆拜讀,但因沒有切身體驗,領會不深。解放後,雖然已經到過蘇、錫、揚兩三次,每次也僅僅『走馬』,畢竟算是親眼看過,有了一點感性認識,所以重讀就比較懂些,深佩精闢之見,但以我這樣對園林一無所知的人,尚有待進一步精讀細讀,大能盡其中奧妙也……」

梁思成致童寯信函

梁思成致童寯信函

對於書籍出版的意義,童明說,「園林除了有建築外,還有花石、樹木、池塘、疊山,這既是人工的,又是自然的,既是固定的,又是生長的。白天、夜晚,四季的景致也都不一樣,每一個內容都是一幅畫。園林更多的是一種畫境,這也是為什麼園林有這麼多的窗、門洞。在古代,園林是一個兩極分化,第一種是蓋房子的工匠,而另一種則是文人。而受過西方建築學教育的童寯,以相較古人更現代與科學的方式解讀園林,同時,他沒有捨棄園林文化的根基與精華。如書里有很多具體化的解析,包括園林的組成,及園林是如何形成詩意、詩畫的景觀。」

陳從周致童寯信函

葉恭綽致童寯信函

在童明看來,相較於從人文視角解讀園林的陳從周,有建築背景的童寯則是一種世界性的眼光來看待園林。童寯曾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過弗蘭西斯·培根的名言:「文明人類,先建美宅,稍遲營園,園藝較建築更勝一籌。」他將園林視為人類與自然之間普遍存在的一種深層對話,地域文明的一種最高體現。「對於江南園林,是他出自內心的喜愛,以及想要探討本土的文化。」

為此,童寯也曾向海外宣傳中國的園林。他最初的相關研究是以英文寫就的,這也在展廳的最後一板塊里體現。1936年,童寯曾出版過一本外文書籍《Chinese gardens(中國園林)》。據說,喜龍仁在後來的《中國園林》著作中也引用了童寯書中的內容。

展覽「西行畫錄·東南園墅——建築師童寯(1900-1983)特展」將展至5月21日。

附:童明談當下的園林及園林精神

園林是國粹、國寶,但是當下的困境是在於滋養園林的文化土壤在消退,且這種消退並非現在才開始,而是有100餘年了。隨著整個時代的變遷,這是一個大的趨勢。這不僅僅是說園林,大量的文化遺產都面臨這一問題,海外也是一樣的。

上海半淞園,童寯攝於1932~1937年間 童寯紀念館供圖

那麼,接下來的核心就在於如何去解決。今天大家常用的,或者說看到的一些做法,更多的是基於一種技術層面的理解。這種技術可能更多指向一種思維模式,如園林就如同蓋房子,在技術上施工完成即可。但是,園林根基上的那種靈魂性的支撐卻是越來越沒有了。我們缺乏那種能嫻熟通曉,融匯傳統藝術的人。園林的很多景觀都是來自於詩詞,是詩意與景觀的關聯,即把一首抽象的,充滿美好的詩句轉換成一個實際的園林。這就需要一種很精細的靈魂來呈現它,這也是今天的園林所面臨的難點。

所以,我不太贊同將這種文化性的事物簡化成一種技術、科技的方式。我們現在的科技手段有很多,可以用三維立體的,虛擬世界來呈現,但本質還是文化上的一些缺失,或是說需要彌補的地方。這可能不單純是園林專業的事,而是社會整體需要多維度參與和維護。

童寯《煙雨樓》摹自乾隆三十六年南巡盛典

在這裡,我覺得日本可以作為一個借鑑。特別是在京都,你可以很強烈地感受到傳統事物,京都很多園林不僅得以保留,而且還能和當下的生活融合在一起。這也就是說整個城市裡的人們依舊是發自內心地享受著這種文化蘊含,依舊在為其創造價值,所以京都也就有更充足的動力去維護這些昂貴的景觀。一個商品的生產和物資供應是一個基礎,而文化是最終的載體,是經濟發展到更高階段後所要提升的東西。所以這是一個大課題,也是童寯特展的一個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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