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文明密碼:一位「冷門絕學」研究者的火熱學術人生

文匯網 發佈 2023-04-01T08:43:15.270799+00:00

【19世紀,語文學(philology,一譯歷史語言學,段晴譯作語言學)與生物學、政治經濟學一起,崛起於歐洲古典學術之側,深化了人們對於自然、社會與文明的認知,也塑造了今天對於古典文明及現代世界之構造的基本理解。

【19世紀,語文學(philology,一譯歷史語言學,段晴譯作語言學)與生物學、政治經濟學一起,崛起於歐洲古典學術之側,深化了人們對於自然、社會與文明的認知,也塑造了今天對於古典文明及現代世界之構造的基本理解。

20世紀初,來自中國新疆、敦煌的豐富古代寫卷文書,再次為世界學術研究注入活力。絲綢之路沿線發現的多種語言和文字材料,向世人昭示出中國西域地區在歐亞大陸文明之間互動與交融過程中的獨特歷史地位。為了破譯這些無人知曉的語言,前輩學者付出了巨大的艱辛,北京大學的段晴正是其中之一。「她是中國絲綢之路考古獨一無二的古語言支撐者,舉凡絲綢之路發現的梵文、佉盧文、于闐文、據史德文、粟特文、敘利亞文……她都能解讀,中國沒有第二人,恐怕多少年也不會有第二人。」

3月26日是段晴教授去世周年祭,三聯學術論壇特邀段老師的生前摯友、學術夥伴榮新江、沈衛榮、渠敬東,弟子薩爾吉、葉少勇,追憶段晴教授如火一樣燃燒的學術人生,探討中國近代自陳寅恪、季羨林以降的學脈傳承,回顧近年西域研究的突破與進展,拓開我們對人類文明的感知和理解。《文匯學人》在此刊發紀要。】

段晴(1953—2022)

季先生特別強調,你們做學術,廢話別寫,沒有新的東西不要寫。季先生對我們的要求是什麼?就是你這個文章一百年以後,還有人在找著看,你在這個領域就是邁不過去的一個里程碑,人們再要往前走,一定要跨過你。季先生的話到現在為止就像緊箍咒一樣,就在我腦子裡。

——2018年,段晴講述自己學術生命的來路

渠敬東(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任何偉大的文明,都必須是多元一體的——它必須有宏大的氣象,能吸納、包容不同文明,不斷獲得自己的文化新生。中國文明,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文明。但我們需要破解其內部所有那些沉睡著的文明的密碼,才能看出這樣的偉大圖景來。段老師就是做這項工作的人。當然這項工作不是靠她一個人做的,是靠著一代又一代人做的。

段老師之所以能做出這麼大的學術貢獻,是因為中國有了新的時代和新的學問。1920年代,傅斯年先生組建了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就是要用新的方法,尤其是歷史學和語文學的方法來理解中國、理解世界。季羨林先生也是這個時代造就出來的偉大學者,他隻身去歐洲學了印度學,之後把畢生精力放在了中印文化交流、古代語言破譯等重要學術領域上。段老師作為季先生的學生,更繼承了這個傳統,並在改革開放時代又給予了極大的拓展,成為了享譽國際的重要學者。

複雜的學問要有勇敢的人來做。在座幾位所從事的研究都是「冷門絕學」,這個詞聽起來很有距離感,好像這種學問不大容易接近,非常需要天賦和才能,但我以為更重要的因素是勇敢的德性。

·尼雅的那些遺址,斯坦因都用編號,段老師則說那是「薩迦牟雲的家園」

榮新江(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神話與儀式:破解古代于闐氍毹上的文明密碼》是段老師的遺著,我就從這本書說起。

新疆山普拉鄉出土的1號氍毹全圖

2007年新疆和田洛浦山普拉發現了這幾張毛毯。因為毛毯上有于闐文,文物部門請段老師來解讀。段老師一見就被上面的圖像吸引了,隨後展開了她晚年的一系列研究,包括文字的解讀、圖像的分析,她還動員了織物專家一起研究這些毛毯的織法,請科技考古專家測定過「碳-14」年代。最終她確定這是公元6世紀織成的「氍毹」,就是在西域歷史上很多綠洲王國的傳記里都提到的那個氍毹。毯子的圖像表現古代于闐的先民,就是塞人,也就是希臘羅馬所說的斯基泰人傳承的宗教神話。這些神話可以追溯到西亞的蘇美爾和歐洲的希臘神話,可以說代表著古代東西方交流在于闐的一個結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個製作。

于闐在絲綢之路上是一個很重要的文明交往的中心點。放大來看,在尼雅發現過希臘的蠟染布的圖像,和田有人首馬身的圖像,這類東西其實都不是孤立的。氍毹也是,這幾塊毛毯是文明交流的集中表現。

氍毹上織入的于闐文Hadīv?(冥洲)

段老師之所以能解讀上面的文字,是因為她有非常好的跨越印度-伊朗學的訓練。印度-伊朗學是東方學裡非常大的一個分支,所涉語言在歐亞大陸上覆蓋的面積非常大。段老師早年跟隨季先生學習梵文、巴利文,後來留學到漢堡大學,跟從的導師是Emmerick教授,他也懂梵文、藏文,但專攻中古伊朗語,這是段老師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

段老師在學習語言上是超級聰明的,她是個天才。最後以非常優異的成績完成了橫跨印度、伊朗兩大語族的訓練,包括最難的梵文俗語也就是犍陀羅語,以及于闐語及其近親,此外旁及敘利亞語、粟特語等等。她對什麼都不懼怕。基本上在中國絲綢之路上出土的各種語言的文獻,段老師都能上手。

她在自己的本行上,和季先生合作翻譯了《梵語基礎讀本》,還研究了非常難啃的《波你尼語法》。她跟黃寶生老師翻譯了《摩訶婆羅多》等傳統的梵語資料。這都是她作為教學的工作。但段老師在學術界的一個絕門,就是能認出土的這些古文字。因為現在讀一般的傳統的東西,可以讀轉寫的,都是拉丁字母,容易上手。但是如果解讀新出土的文書,你必須能讀通中亞的文字如婆羅米字母、佉盧文。段老師能把不管是莫高窟北區,還是新疆和田地區出土的梵文都解讀了,後來把尼雅出土的佉盧文字母的犍陀羅文也讀了出來。她還推動巴利文三藏的翻譯,這是她的又一個系列的工作。

段老師90年代以後逐漸知名,於是新出土的梵文、于闐文的東西都會交她解讀,所以她也得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她87年博士畢業,92年博士論文出版,其實中間有一段時間沒有東西可做,即便有工作也是小量的。但進入新世紀以後,新疆博物館、和田博物館、策勒文管所、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收藏的大量于闐語文獻都交給了段老師,她分批把佛典,把木板的案牘、紙本的文書,都做了很好的規劃,一步步地做。她絕對是全世界于闐語文獻解讀方面成就最高的三個人之一。

段老師又是一個性情中人,非常開朗,喜歡跳舞,喜歡旅行,喜歡跟人說話,是一個非常外向型的老師。她這種性格在學問上的體現,就是一種人文主義的精神。她解讀任何語言的東西,都要回到文字文明的根基上去。你看她做那幾件佉盧文書,她就非要到尼雅,把所有從斯坦因以來到今天發現的佉盧文書,「挨家挨戶」地放到原來的遺址。那些原來的遺址斯坦因都用編號,段老師則說那是「薩迦牟雲的家園」。這一下子,人文的精神就出來了,以後我們再研究尼雅的鄯善王國的社會關係、家族結構,必然就會想到段老師說的這個薩迦牟雲的家園。她有很多這樣的文章名字。這類名字初一看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其實是從古老的冷冰冰的文書裡頭,讀出了真正的歷史、文化,甚至是文明的因子。

我們現在看到的《神話與儀式》,就是她從語言學升華到人文的思考。這本書是她在跟疾病鬥爭過程中最後完稿的,看上去還沒有達到她最理想的完善境界。但是該做的她都是搶著給做出來了。只可惜在這本書即將出版的時候,段老師沒有像書中的主人公伊楠娜那樣,成為長生女神。我想她還是像書裡頭說的起死回生的故事一樣,從人間升到了天國。

于闐語裴捺賣地案牘,策勒縣文管所藏

于闐語契約(BH5-5)的封泥圖案,中國圖家圖書館藏

我們做古代文字的,看到那個板上,用的那些詞都是活生生的,就像現代一樣,因為每個詞都代表他們的情感。

特別感動,就被這個氍毹,他們有文字很晚,但是他們的文明,卻傳承了那麼久遠。

——2021年11月,段晴病中錄音

·伯希和用歷史語言學這套工具「助攻」漢學,而段老師對西域語文和文明的興趣高於對純粹漢學的興趣

沈衛榮(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我跟段老師的學術領域相對接近,也和她同樣有德國留學的經歷,所以我常常思考她的學術歷程和成績。我們都很崇敬她,她是最有活力、最有影響力、最有「卡里斯瑪」的學術同行,她的學術也很多面。

段老師寫季先生的那篇文章《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其實也是段老師自己的學術陳述,談她認為一個好的學術應該是什麼樣。

我們對philology的理解有點不大一樣。段老師專門說明,這個詞還是應該譯作語言學,為此做了非常好的解釋。她繼承了季先生的學術,但仔細比較,她不是傳統的印度學家,也不是季先生這樣的印度學家。季先生從事印度學也是從語言入手的,但回國以後,沒有做純粹德國式的印度學,而更多是轉向了漢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季先生所創的中國式的印度學路子,在北大被其他學者繼承了。段老師繼承了季先生早年的做法,但回歸到季先生的老師、解讀吐火羅語的Sieg的路子。段老師一個非常強烈的學術興趣,就是用歷史語言學的方法,解讀各種各樣的西域語文。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為何胡適、陳寅恪都叫philology作古文字學。

Philology有各種不同的做法,像伯希和就是用他的歷史語言學的能力,解決漢語文本里非漢語的名物制度的名稱問題。漢語文獻里有大量非漢語的因素,如果不懂那些胡語,不懂歷史語言學、音韻學這套規律,是解讀不了的。伯希和用這套工具「助攻」漢學,而段老師不是,她是對西域語文和文明的興趣高於對純粹漢學的興趣。

在整個的中亞語文學領域,像段老師這樣做學問的人也很少了。更多人只是做一個語言裡的大量長篇文本,對解讀殘片沒有什麼興趣。而段老師對所有這些歐亞古代語言文字,都有特別大的興趣。在這方面,她是世界上一個獨特的學者。

她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語文學家——在我認為的語文學層面上。她絕對不是只解讀文字,而是對語言、宗教、文明背景,都非常深入地鑽研。牛津做密教的Alexis Sanderson提出過一個語文學的定義:history through textual criticism(通過文本對勘構建歷史)。他說我們做philology不僅僅做文本,而是對文本背後的那個文明都要有精深的了解。段老師也是這樣。她對歷史、藝術都有興趣,有非常深的研究。遺憾的是,她的學術潛能還沒有得到完全的發揮。

段晴釋讀的《于闐語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開篇

新疆和田地區出土的佉盧文尺牘,編號KI661,印度新德里國家博物館藏

·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她對我國邊疆地區文化和人民的熱愛。她不是純粹地研究古文字,她有很深的學術感情在裡面

薩爾吉(北京大學南亞學系副教授):

學術講因緣。我最早在宗教系受訓練,導師告訴我要研究印度佛教必須掌握原典語言,即梵語、藏語、古漢語。這樣我才與段老師相識,雖然不是她的親傳弟子,但她對我視如己出,傾囊相授。如果純粹從感情上而言,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她對我國邊疆地區文化和人民的熱愛。她的學問一是和新疆絲路沿線的古文字有關,一是和西藏地區有關,這兩個地方廣義上都和印度文化有很深的淵源。但她不是純粹地研究古文字,她有很深的學術感情在裡面,這也是很大的學術視野。

我所研究的西藏地區,過去叫吐蕃,再往北,就是于闐。段老師很早就關注藏文文獻里所記載的于闐的歷史和文明,想更深入地把這些文獻背後的歷史事實挖掘出來。從這裡也可以看出,青藏高原的文明不是一個單線條的獨立支撐的文明,而是有自己的底色且接受周邊多元影響的文明。

五十六個民族的文獻中,除了漢文,第二多的就是藏文文獻了。藏文文獻的整理出版最近十多年呈井噴式的增長,刷新了很多對藏族文明的成見。

可以說,段老師的工作就是從語言文字出發,探討多民族多文明之間的互動與交往。其中一個非常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在國內,加強各民族之間的理解信任,從國際學術的高度,解讀第一手的文獻,得以在一些事情上取得話語權,從而更好地呈現各民族各文化之間相互交往交融的歷史。這便是從人類文明共同體的角度,讓我們對自己的過往有更多認識。

葉少勇(北京大學南亞學系副教授):

段老師有時會帶著點洋洋得意的口氣說,你們不要問我懂多少門語言,你們要問我懂多少個語系的語言。漢藏語系自然不用說了(漢語藏語都懂),段老師還可以研究回鶻語,屬於阿爾泰語系的突厥語族,她還研究過敘利亞語,屬於閃含語系,而她真正的主戰場是印歐語系。在印歐語系內,除了英法德這些西支的語言,就東支來說,段老師所研究的語言文獻又跨越了伊朗語支和印度語支這兩大體系。

段老師快人快語,但我仔細品味,她的這句話是有深意的——語言不是孤立的,而是成體系的。

我有一次和段老師一起走路,她有一句話,讓我有種被點醒的感覺。她說,語言學重點關注的是形式,而不僅僅是意義。聽了這句話,我回去馬上翻出剛剛幾位老師提到的,段老師2011年紀念季先生的文章,才知道當初沒有讀懂。這是她在季先生逝世一周年寫的,正如我們今天在一起回憶段老師一樣。

「印度傳統對語言的認識,為歐洲的語言學家開拓了新的眼界。」在這個部分,段老師所強調的語言內部結構,就是語言自身作為一個獨立客體的內在形式,它不從屬於意義、也不從屬於語詞所指示的對象,它本身就是意義的製造者。我們一般人對多語種的理解往往是同一個對象在不同語言中有不同的表達,這是流於表面的理解,甚至可以說在哲學上已經被現代的語言哲學所拋棄了。如果只停留在這個理解層面,外語的基礎研究就變成了修辭學,應用上就是翻譯,或是做外貿、當導遊。

說起這個,段老師也是真做過導遊的,段老師在剛回國那些年,教師待遇還比較低,她要養家養孩子,就去做導遊,帶德國旅遊團。

在亞洲腹地有多個文明體系,在不同時期主動被動地交匯碰撞。交匯碰撞時,語言的各種要素如語音、語法、結構之間就會產生對應、錯位、遷轉等等變化。這些變化會在語義和形式兩個層面留下痕跡。語義層面的容易發覺,形式層面則是隱性的。

語文學家關注到形式,就好像是用紅外線照出文明的圖像上不可見的東西。如此,他們才能夠講出別人看不到的故事的邏輯。關注形式體系的歷時變化,就一定會關注到出土材料。因為出土材料是形式的冷凍,是形式的化石。也正是這樣,今人才有可能破譯那些埋藏在沙漠腹地的、早已滅絕了的語言。

梵語以及印度文化對形式有著天然的敏感和自覺。所以段老師反覆強調,不管你搞哪個體系的文明,梵語是基礎的基礎。而梵語也恰恰是段老師一生治學的基礎。段老師是文明的探路者,是破解文明密碼的人。我想,她破解文明的密碼,就是語言。

·從學問和生活角度來講,文明的密碼就在具體的人身上

渠敬東:

語言不止是一種工具,相反,它是19、20世紀以來幾乎所有學問的底色。可以說,語言就是一種文明的圖式和密碼。所謂「20世紀的語言學轉向」,意思是說,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對許多基本問題的思考,都受到語文學或歷史語言學研究的重要啟發。所以,今天的活動不只是紀念段老師,而是要好好地去理解她所在的這個學科領域的真正貢獻,及其對各個學科的意義所在。

段老師將自己的性情和自己的學問完全融為一體,是校園裡一道獨特的風景。我們最大的憂慮是,這樣的學者,將來會更多還是更少?學者的豐厚度和自在的程度,需要有非常大的空間來養育。這樣的學問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代人對一代人的引領和感染。薩爾吉和葉少勇都是受到段老師的感召,才會從事這樣的工作。從學問和生活角度來講,文明的密碼就在具體的人身上。如果沒有一個活生生的學者去真正探求文明的密碼,這個密碼即便被破譯出來,也可能是冷的、死的、絕的。從這個角度來講,真正能承載文明的就在這活生生的人身上,段晴老師就是這樣的典範。

作者:榮新江、沈衛榮、渠敬東、薩爾吉、葉少勇

編輯:李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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