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報丨王侃評《涼州十八拍》: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

每日甘肅 發佈 2023-05-26T13:14:50.205930+00:00

2023年5月8日《文藝報》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王 侃讀葉舟的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著實令人精神一振。

2023年5月8日《文藝報》

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

□王 侃

讀葉舟的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著實令人精神一振。這部小說融歷史與現實、宗教與神話、傳說與演義、地理與人文、典雅與通俗、古風與時韻、人情與風物於一爐,蘊藉豐饒、運思奇崛,更兼博古通今、上天入地、絲路花雨般絢爛的語言織體,讀時不禁連連為之擊節。這是一部文氣浩蕩的皇皇巨製,也是一部鬼斧神工的稀世佳構,既廣柔又幽微,既繁茂又通透,既從容又急切,既緊緻又寫意,作者便以這樣一種高密度複合疊加的超凡筆法,構築了一個體量龐大、意義宏遠又搖曳多姿的民族與國家的現代寓言。

這部小說以清末民初涼州地界軍、政、民三方或明或暗的激烈角力為敘事的基本面,內嵌一個現代版的「託孤」「救孤」故事,極盡斑斕地展現了災荒、兵變、天下大亂、山河將傾之時的歷史巨瀾,以及為庇佑大地、守護生靈而九死未悔的種種義勇與壯舉。所謂「人事慷慨,烈士武臣,多出涼州」,這部小說便是圍繞「慷慨」和「烈士」而激揚文字。彼時涼州,由郡老、士子等鄉紳為代表組織而成的力量架構,不僅是民間自治的一種社會傳統和機制,也是百姓在政治朽暗的年代抵禦軍閥和地方政府欺壓、盤剝、凌虐的脆弱的保護傘,是涼州大地陷於水深火熱時進行自救的最後憑藉。承平堡的建成、顧山農的出場,是這一民間力量邁向巔峰的標誌,也是它走向末路的開端。承平堡建得既像書院又像兵營,其功能的模稜曖昧喻示了時代環境的晦暗不明、政治生態的朽敗不堪。它最終成為保價局這樣的商業實體,表面上這是對某個兩難之選的解決,但也在很大程度上維護了河西走廊的貿易通道,創造日進斗金的異常繁榮。實際上,它也陷入了更為驚心動魄、生死一線的凶境。承平堡最終毀於軍閥的炮擊,這是它必然的結局。在經歷了煉獄般的精神磨滅後,顧山農於絕望中滑向無可自拔的虛無之地,這是他宿命般的歸途。但實際上,這些都是涼州人民為存續歷史命脈、保護山河完整以及承擔千秋大義而付出的悲壯犧牲。《涼州十八拍》滿篇「慷慨」和「烈士」,誠如史傳,同時又是對顧山農這類「烈士」及其事跡的再傳。而顧山農作為一個現代鄉紳,形象剛柔並濟、智勇雙全,既文又野,亦古亦今,但在浩大的時代巨瀾面前,他的勇毅、果決、智謀,甚至他的優雅,又都在與驚懼、猶疑、迷茫、張皇的持續對峙中損耗殆盡,這個人物性格立體、心理深邃、情感厚實,既傳奇又真切,生動可信。這一人物塑造、刻畫得如此飽滿、如此成功,可謂是葉舟對中國當代小說人物畫廊的重要貢獻。

這部小說的敘事主幹涉及的時間跨度不算宏闊,但涼州、敦煌、酒泉、祁連山、嘉峪關等地理名詞,以及鳩摩羅什、薩迦班智達等歷史人物,統統自帶年代的縱深感,蒼涼、遼遠、厚重,有著偉大地理和偉大文明的雙重加持。承載著悠遠綿厚歷史的河西大地,終於在20世紀,在「共和」「革命」的時代巨瀾中,天坼地裂、山河板蕩。若非對這偉大地理和偉大文明有著了如指掌般的諳熟和披肝瀝膽般的摯愛,斷難以如此龐大的篇幅、如此遒勁的筆觸精細、生動、酣暢淋漓、深切入骨地描摹出河西大地在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性震盪。從這一點來看,說葉舟既是文學的赤子,也是河西大地的赤子,實不為過。不過,更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在《涼州十八拍》中所見的並非只有亂花迷眼的市井風物,也不只有河西走廊上攝人心魄的歷史溝壑,更不只有那些縱橫交錯、曲折跌宕的怪誕情節;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還看到了葉舟將河西大地上紛揚的歷史碎片織錦一般呈現於筆端,同時將他對河西大地歷史的內在體認作出了有機而豐沛的表達。

《涼州十八拍》是一部有深刻歷史見地和誠懇歷史態度的大書。小說開篇不久,一個從上海赴西北考察的記者帶來的可攜式相機,使顧山農這等人物也大受震撼。顧山農立刻意識到,涼州、河西已被現代科技、現代文明遠遠甩在了身後,孤懸一隅,形同棄兒,儼然已成「鏽帶」。武威城裡的公學私塾都難堪現代教育的大任,就像涼州地界的軍閥、官府以及郡老制,都已是窒礙「共和」的頑障。顧山農對待朱繡這樣的宿儒,態度複雜,他既尊重舊式士子立身的價值理想,敬重他們在知識開蒙、文化傳承方面的歷史貢獻,但同時深知他們在現代啟蒙意義上的力有不逮、除鏽乏能,從而待之又不免輕慢。承平堡建設之初,擬作「五涼書院」,是規模蔚然的新式學堂,但形逼勢格,在軍、政兩界的擠迫下不得不挪作他用,以救解「山河板蕩」的燃眉之急。這極富象徵地喻指了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啟蒙與救亡兩大主題之間遭遇的歷史糾結,也喻指了近現代以來的中華民族為擺脫歷史糾結、歷史困境而苦覓出路時遭遇的身心之痛。葉舟的這種歷史體認通過顧山農等人物以及通過對某些歷史事件的講述,常以內省的方式展開,為小說植入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歷史主義氣質。小說著墨最多的另一人物徐驚白,他的成長、蛻變,圍繞他而展開的關於北疆死士團的極具傳奇的悲壯故事,是對「慷慨」「烈士」等關鍵主題的疊加洇染。這些人物和故事向我們昭示了蘊藏於河西走廊、祁連山南北、大漠戈壁的某種驚人力量,既是守護生命的不竭勇氣,也是存續血脈的不屈信仰,同樣象徵性地喻指了一種大地般浩瀚而沉默的民族精神。這一民族精神在共赴國難的壯舉中淬火般耀眼,喻示著這一民族精神將為「啟蒙」和「救亡」注入嶄新的內涵,並重新定義它們。

除了在結構上化用古曲的匠心獨具之外,這部小說的敘述語言也頗可稱道。由於採用了舊時說書人調式,小說的敘述語言文白相間、雅俗互見、語體龐雜。整部小說是大河滔滔的語流,境面開闊、水體雄渾,其中有信手拈來的唐詩宋詞,也有脫口而出的村言野語,雅可上天、俗能入地,古今一體、文質並舉,有聲有色、張弛有度,既作敘事又兼抒懷,聲調裡帶著地域的標識,衍為文字仍捎著本土的口音。難得的是,如此繁複的語體皆默然相契、渾如一色,使人不得不驚嘆於作者不凡的語言功底。

《涼州十八拍》使「西北」大張旗鼓地湧入我們的視野。它以與眾不同的卓越方式使我們想起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這是一部關於偉大地理和偉大文明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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